狄纭回了礼,与他寒暄一番,请他坐下喝茶。

连恒见到这位赵员外的尊容,禁不住蹙起眉,担心素卿变卦。

“青苑,你去叫素卿出来!”这边狄纭吩咐道。

等了很久,素卿才姗姗走进客厅,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狄纭脚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表示她不愿离开狄家。

果然,是变卦了。

“老爷!素卿愿意为奴为婢,伺候老爷夫人!请你不要赶我走!”

连恒和狄纭相识苦笑。敢情这丫头是嫌弃人家生的太“有福相”了?

“你,当真反悔了?”连恒一字一字问道。

“素卿悔了!素卿只想陪着老爷夫人!今日若老爷夫人赶素卿走,出了门我就撞死掉!”

赵员外尴尬地搓着手,一个劲道:“上午不都说好了么?上午不都说好了么?到我家断不会委屈了你,山珍海味随你吃,你这刻要死要活的作甚?”

素卿跪倒在赵员外面前:“请赵老爷开恩!原谅素卿不识好歹!素卿就是不想离开这里!您若非要逼我,素卿唯有以死相对!”

赵员外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擦泪:“你这说的是啥傻话哩?不成就算了,寻死觅活的作甚?快起来!喏,我把银子还拿回去,你就留下吧!”

说罢,甩袖离去。

家境富裕,人口简单,男主人女主人热衷行善、脾气好,以后说不准还有扶正的机会…这赵家确实是个“好人家”了。却只因男人的外貌不俊,白白失了机会。

连恒和狄纭互赠一声叹息,一起去厨房准备晚餐。

★★★

晚饭后,狄纭叫小厮小叶帮忙打水,准备洗个热水澡,消除黄山雅集后奔波忙碌的疲劳。

前院餐厅旁,有间空卧室,狄纭每次洗澡都在里面。

水很热,让人舒服得有点软绵绵的。水汽氤氲,狄纭把头搁在大木桶的边缘,紧闭双眼享受着水的轻柔和热度。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个袅娜的人影走了进来。

“阿恒,等不及了么?这几天累了,再泡一会儿。”他闭着眼睛喃喃道。

一双柔荑轻轻从后面搭到他的肩膀上,柔情地帮他捏起来肩来。

他觉得那手特别的烫,手指的感觉也不若阿恒的绵软,忍不住诧异地睁开眼。

一回头,竟然看见素卿站在身后。

半明半寐的烛火,映得她的脸很是朦胧,一抹决绝的神色,夹着脸上的潮红,在烛火中隐现。

“老爷!求你要了素卿吧!不要把我送给那些个矮丑痴肥的男人!”她俯下身,在他耳边娇声哀求。

狄纭身子一僵,尴尬不已:“素卿,有什么话等我洗完澡再说好么?你先出去吧!”

素卿眼神似惶似喜,她移步正对着狄纭,玉手轻颤地解开束衣的丝带。

一瞬间,单薄的裙衣滑落在地,□出一个雪玉般美好玲珑的身子。

她紧紧闭着双眼,将娇弱的身子完全展现在烛火之下。胸前的圆润娇小可人,最上方两点淡红如桃花初开般惹人爱怜。

“老爷!素卿愿以身相许,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于你。”她含羞带怯地说道。站在木桶前的雪白身子,颤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有一种柔弱的凄美。

他的心跳蓦然加速,觉得水更加热了。

“我,不能要你。出去!”定了定神,他理智地、无情地开口。

“你为什么不要了我?我是心甘情愿给你的!难道我真的就那么差?”她不解的脸蛋泛着红晕。

明明,她很年轻,很漂亮啊!哪知猫儿不偷腥?哪个男人不喜欢新鲜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他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想到连恒正在房里等他,他的心彻底静了下来,语气更加冰冷:“我已经有妻子了,我娶了她,就要对她一心一意。何况你也知道她待我极好,我怎可要你,让她伤心?快出去,免得大家难堪!”

他字字铿锵,惹得素卿悬泪欲泣。她不顾一切地俯身,一把搂住他的肩:“我又不是要做大房正妻!怎么会伤她!让我当你的妾不好吗?”

看来,怎么讲,她都不会明白的。

狄纭一咬牙,甩脱她的搂抱,猛然从水中跃出,捞起衣衫把湿淋淋的身体裹住。然后,捡起她丢在地上的衣服,给她披上:“素卿,此生我永远都不会纳妾。你不是我的妻子,阿恒,才是我的唯一。所以我不会碰你的!快出去吧!”

素卿泪流满面:“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喜欢你啊!我脱光了给你,你都不要吗?!我愿意把这整颗心都交给你,你却这般无情!难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有看见我的好吗??”

狄纭叹口气,冷着脸走到门边:“如果,我对你仁慈,就是对阿恒的残忍。我喜欢的是她,真的不能伤了她!你的终身,我会慎重安排的!”

他推开门,大步流星地离去,留给一个她冷酷无情的颀长背影。

素卿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泪滴在木桶的边沿,一滴…又一滴…混入那余温仍在的水中,不见踪迹。

★★★

“话说,陈世美原来在乡下足不出户做书生时,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他没有经历过诱惑的洗礼。后来,他在京城高中了状元,见了公主,终于成长为男人。不过他抵御不了权力与美色的诱惑,所以只能成为男人中的坏男人。而我的老公,却是真正的好男人!”

连恒见到浑身湿漉漉的老公,心知有异。待狄纭主动说了刚才的事件,她连日缠绕在心中的阴霾终于被驱散了。抱着狄纭,她开心地表扬着他、

其实,想早些把素卿送走,就是怕老公禁不住引诱。

如今,事实证明,若干年前在湖畔草地上就能够顽强抵御女色的狄纭,依然是好汉一条!

琴音传心语

拥有一样珍稀的宝贝,总不免会提心吊胆;但一旦发现真有小偷来,那珍宝居然有自动防盗功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还是很令人激动的。

连恒看着身旁坦然沉睡的老公,心里很欣慰。其实,早在当年遭遇“十度春风”时,就知道他比常人意志力更强。这样的男人,古今少有,有人想去偷、去抢,也是正常。

不过,尽管很认同小偷的眼光,但只要一想到有偷儿在自己家里蹲点,心里还是像吞了绿头大苍蝇般很是不爽。

好在,另一样更容易得手的珍宝,出现在小偷的视线里。

★★★

十月二十一。晴。

午后的阳光掠过屋外高大的紫荆,将温柔的光线投射到连恒的书房里。

连恒捧着清茶,享受着这秋日难得的静谧。

昨晚素卿孤注一掷的纠缠宣告失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狄纭到清音坊去了,他和姨母陆巧巧商量,先把素卿送到坊里住段日子,以后再慢慢帮她择个称心的夫婿。家里众人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都察觉到气氛的诡异,说话、做事皆很小心,不若平日喧哗。

家里安静之极,只能听见风起叶落的声音。

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蓦然,听见一声悠远的琴音。

继而,琴声铮铮然漫延无边,如千骑卷平冈,如横风扫急雨,宛然如筝,不知何曲。

连恒出房细听,乐音是从院门方向传来,遂循着声音,走出院子。

却见家门对面,苍松林前,一个黑衣男子抚着古琴,随地而坐,其色凝冷,其发飞扬,其态潇洒,其音高亢。男子周身似有气流涌动,背后松针阵阵陨落,似是以内力催动琴音。

一曲既终,男子抬眸扫了眼立在门口的连恒,调整了下呼吸,又奏起一阕新曲。

这一次,曲调却是柔和之至,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宛若一人独立洲头,愀然远望,轻轻叹息,情丝缠绕。

琴声,飘溢出相思之人隐秘的情愫,仿佛复活了春雨的柔意,夏日的热情,滋润这秋天浮躁的心绪。

连恒静静看着他,倾听着他的心语。这么多年,他青涩不再,鲁莽不再,这般执着,这般长情,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琴音终了,他怡然起身,背着琴向她走来。

及到眼前,他定住脚步,冰眸中露出笑意:“可欢迎我来访?”

“雷师弟首次光临寒舍,连恒欢迎之至!相信你狄师兄更会欢喜无比!”她粲然一笑,说着客套的外交辞令,只当看不见他渴望的眼神。

多情却被无情恼。他的目光瞬间回复漠然,淡淡看她一眼,大步进了院子。

★★★

他,所为何来?

连恒看见他傲然向前的背影,猜不透他变幻的心思。

狄纭不在家。连恒叫罗妈送上香茗和点心,又命青苑到书房把她的古琴送到客厅。

“听闻师弟雅奏,连恒一时技痒,也想弹奏一曲。还请雷师弟指正。”她决定也以琴言志,阐明自己的态度和心意。

有时,话不必说得太明。

琴声袅袅响起,是那首著名的《流水》。技法娴熟,清越悠扬,浩荡的情怀在指尖流淌,宛若流水之洋洋,深邃空灵,柔内有刚。

高山流水遇知音,感谢你的一番情意,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的心中,早有良人驻进,希望今后能坦荡相对,浩浩然无私情。

连恒专注地演奏,期待雷奔能明了她的心意。

蓦然,一声悠长、高亢的笛音响起,与她的琴声两相和鸣。

她心中一喜,定住心神,和那玉笛一起奏出江海临风、空旷风吟之豪情。

异世华年,静视苍穹,问谁能笑傲?谁能逍遥?

缘起缘灭,因果相续,问欢愉谁喜?悲寂谁恼?

若梦浮生,聚散离合,山长水阔,天荒地老,愿如迢迢流水,与君暮暮朝朝。

★★★

古琴的真义,不在于技巧,而在于心境的天人合一。

一曲《流水》,回肠荡气,连恒和狄纭奏出最后一个音符,相视一笑。

袅袅余音中,雷奔久久无言。

狄纭收起玉笛,笑问:“雷奔你什么时候来的?”成家七八年了,这还是雷奔第一次登门拜访。

“雷奔冒昧前来,师兄——你可欢迎?”他轻轻转动手中的瓷杯,淡淡问。

“当然欢迎!我们师出同门,本来就应该长相走动。这些年,确实有些生分了。”狄纭端起陶茶壶帮他把瓷杯蓄满。

雷奔默然喝了口茶,悠悠道:“我是来教素卿姑娘弹琴的。上次在听松阁,我和她说好了的。不过师兄若反对,也没什么打紧。喝完茶,我即刻离去。”

“教素卿?”狄纭眼睛一亮,面上流露出狂喜之色,“好啊好啊!素卿只是暂时住在我家,跟我毫无关系的,随时欢迎你来!”

他扬声道:“青苑,麻烦你去把素卿姑娘叫来!”

★★★

素卿被青苑好不容易从房间挖了出来。

她看到狄纭,心里又羞又怨,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看到连恒,更是羞愧得连冷汗都渗出来,赶紧低下头去,连请安都忘记了。

“素卿,雷奔公子是来教你弹琴的。”连恒见她局促不安,开口说明。

素卿飞快地抬头瞥一眼雷奔,想起那天的情景。

这位公子,竟然不是开玩笑啊。

她从茶壶中重新倒出一杯碧绿的清茶,双手奉上,感激地说道:“多谢公子!请喝素卿的这杯拜师茶。”

雷奔一手接过,点头谢了。

“雷师弟教琴,我们就不必在此凑热闹啦。纭哥,我们到后面去吧。”连恒含笑看向狄纭,准备离开。

“我难得来,你们就这么急着离开么?”雷奔的目光投向连恒,带着复杂的情绪。

狄纭微笑道:“哪里?阿恒,我们就一起留在此吧。雷师弟的琴是师父亲传的,集琴艺与武功为一体,若用十成内力催动,可伤人于无形,极是风雅奇特,一般人可是见识不到的。”

许是被狄纭夸得高兴,雷奔忽然展颜道:“我教素卿,怎可教她伤人无形的东西。只是教她用以自娱罢了。”他笑起来,古铜色的脸和雪白的牙齿对比分明,显得那笑容特别灿烂。

“刚才二位雅奏之默契,真是让人艳羡。我再奏一曲吧。素卿,你得留心细看。”

他抚上琴弦,奏了一曲《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代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表现送别的著名诗篇。《渭城曲》的音乐能够紧密结合诗句,将诗中依依惜别的真挚感情作了深刻入微的表现。

雷奔凝神抚奏,琴音之韵,犹如王维之诗:空灵、静谧、深远、彻悟。

曾经,情愫像被偶尔惊动的一粒种子,唤醒了灵魂的冬眠,从此心湖中拂起春风连绵。如今,从音乐的灵感里,彼此心照不宣,从此将放下这段执着,这段痴迷,仅以此曲,作为最后的纪念。

连恒静静凝望着他,曾经对他的怨念,对他的顾忌,全部烟消云散。

她长舒一口气,悄悄握住狄纭的手,绽出一朵欣喜的笑容。

★★★

雷奔一曲弹毕,见到狄纭和连恒十指相扣,虽说已经准备彻底放弃妄念,但心中还是不免黯然。转头看见那素卿托着红红的腮帮一副陶醉的样子,嘴角不由牵出一抹笑意:

“素卿,你可否抚奏一曲?”

素卿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公子,你知道的…我…从未学过…一窍不通。”

连恒一笑:“雷师弟你慢慢教吧。我和你师兄去厨房弄点好吃的来慰劳你。”

“谢谢!”他恢复冷傲,“冰冰有礼”地颔首。

素卿见老爷夫人离开,长长出了口气。

经过昨晚的事,她对狄纭已经死了心。一个上午,她都在房里苦恼着以后该怎么办,却始终没想出个一二三。正在怨恨上天不公之际,她再次见到了这位冷漠不羁的公子。

偷觑着他清瘦高傲的面庞,她的脸开始发烧。这位公子,难道看上她了?否则,怎么会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来教她学琴呢?

但是,他看她的目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呀!还不如以前那买珠宝的罗老爷见着她时的痴迷。当初,若不是罗老爷家财散尽,她何至于被卖掉,最终沦落至此?肯定早就成了罗老爷的妾室了!自己昨天的表现简直像个豪放的娼妓,偏偏人家理都不理。真是伤心啊!

她叹了口气,忍住流泪的欲望,端了凳子挨到雷奔身畔,垂首坐下。

“你先仔细看看琴的样子。”耳边传来他波澜不惊的声音。

她仔细看了看,觉得跟以前看过的差不多,数着琴弦,随口问道:“公子,为什么这琴是七根弦呢?”

“传说琴为伏羲氏、神农氏所造。当时琴身是以独木所成,琴面系有七根弦,弦用那细绳子系住,拴绕于弦轴上。后世之人就一直延续下来,所以故称‘七弦琴’。”

素卿听不太懂,但还是接话道:“就七根弦,能弹出这样动听的乐曲,真是神奇啊!”

“这琴虽只有七根弦,但一弦多音,音域宽广,借助面板上的十三个琴徵,可以弹奏出许许多多的声音,音色含蓄而深沉,古朴而典雅。所以‘琴、棋、书、画’,是以琴为首的。”

她茫然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懂,但他说完了,她还是应景地露出崇拜的笑容。

雷奔以为她听懂了,继续道:“我学琴,是为了习武。但女子学琴是为陶养身心。琴诀有云:鼓琴时,无问有人无人,常如对长者;掣琴在前,身须端直,安定神气,精心绝虑,情意专注;指不虚下,弦不错鸣,不视右手,只闻其声;目不别视,耳不别听,心不别思,乃得琴之旨焉。”

素卿彻底被说晕了。

“公子,我很愚笨的,你,一点一点教我,行么?”她绽出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请求。

★★★

狄纭准备留雷奔吃饭,差了田婶到街上买菜了,厨房里只剩小夫妻二人。

“雷奔第一次来我们家,总得好好招待的。”他用盘子盛起柜子里的点心,柔声道,“不过,我不以为,他来这里就仅仅是为教素卿学琴。”

“那,你以为是什么?”连恒知道他想说什么,故意让他说出来。

“他可能是借教素卿弹琴的机会,光明正大来看你。”他声音低沉下来,“我了解他,他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会一直惦记着的。”

“只要他不再把我掳走,我倒不担心他惦记。”她婉然笑道,然后贴到他耳边,“怎么,难道你不信我?”

他正色道:“我当然信你!”

她眼眸转动,露出小狐狸般的笑:“那么,你是在吃醋么?”

他点点头:“心里是有些不舒服!但他终归是我的师弟,也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伤了师父的心。”说着重重一叹。

她环住他的腰:“那个素卿一心想嫁你,我都没乱吃飞醋,你呢也就免啦!彼此信任,好日子才会长久。”

他抿着唇点点头,渐渐露出笑容。

吾心不能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