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没有志同道合之人,当今圣上是他最大的依仗,心甘情愿为陛下排忧解难之人难道还找不到吗?

世族虽势大,可他们吃的太饱了,却让别人饿着,天长日久,自然有许多人不满。

齐耀听到李茂的话,心中也是暗暗吃惊。

这位新任的信国公李茂,在昔日李蒙叱咤年轻一辈之时,只是他身后各方面都表现平平的一个普通少年,既没有惊人的才能,也没有过人的志向,甚至连英俊的相貌都没有,任何人说到他,只能做出一个“朴实”的评价。

李蒙任中书侍郎,随侍君王左右的时候,李茂身上甚至连个官职都没有。

结果这大半年来,信国公府虽然风头正盛,却都和这李茂一点关系都没有。射玦和中秋夜的事是邱老太君的手笔,三国演义和“三国杀”是已故的李硕所作,反倒更衬托了李茂“虎父犬子”的形象。

可他虽然没有什么做的十分精彩的地方,但这一年来,错处却也是一点都没有。他在政事上也很谨慎,丝毫没有落下任何可以给世族派抓到把柄的地方。

如今他只是略略提到隐户,这位信国公就马上想到了其中的厉害关系,而且已经在考虑如何借此事扩大影响,让圣上找到处理隐户的名义了。

他甚至还考虑到如何将局势变的更加急迫,让这些世族们连拖延的时间都没有。

此人也许在学问和人处事故上真的表现平平,可是在把握局势上和体察上意上,却不见得比那些老狐狸差多少。他明明知道自己出身大族,却依然敢于向他问策,透露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还向他求助,该说他胆大呢,还是自信?

这是李茂隐藏在“庸人”面具之下的才能码?

此番他进信国公府,还真是进对了。

见齐耀并不说话,李茂也不心急,只站在一旁等待。

过得半响,齐耀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信国公只管上奏吧。此事我会和家兄商议。”

李茂得到了齐耀的答复,大喜过望,向齐耀拱了拱身,大赞道:“先生高德,李茂替这么多受灾的百姓先行谢过。我这就进宫去。”

皇宫内,皇帝楚睿听到本应在家休沐的李茂求见,奇怪地问了问少监。

“可问了是因何事求见?”

“说是有折子上奏,因今日没有上朝,所以只得在宫门外求见。”

楚睿知道李茂为人,并不是冒进之人,此番入宫,怕真有什么急事,连忙召见。

等李茂进了书房,递上折子,楚睿还在考虑是什么事。

待他看完折子,心中大怒,他本是隐忍自持之人,见到李茂折中所言,依然还是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这袁班,怎么敢,怎么敢!!!”楚睿咬牙切齿地道:“五天了,受灾五天,朕竟然没有得到一点消息!该杀!”

“陛下,此时不应该追究什么人的责任,而是应该考虑赈灾的问题。”李锐来之前已经正如他教训他那侄儿一般,详细思考过该如何去说,所以从容不迫道:“陛下一直忧心隐户的问题,此事倒是一个动作的好时机。”

“哦,此话怎讲?”

李锐不紧不慢地把两位先生的分析复述给皇帝听,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他自己的见解。

“…雪灾之事,半是天灾,半是人祸。官员不敢上报,自然是怕丢官,世族不敢上报,却是为了那些隐户。陛下不如先搁下惩治那些隐瞒不报之官的罪责,先极力赈灾,那些隐户受雪灾影响,损失极重,自然有人会铤而走险。到时候借此发作,便可以把隐户一事彻底彻查。”

“隐户之所以难办,无非是那些百姓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一旦赈灾的钱粮动人,他们自己就会先跳出来表露身份。到时候陛下只要下旨,愿意回复原户籍的一概既往不咎,且会发放良田,与其耕种,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敢站出来。”

李茂没有说准备让齐耀挑动舆论的事情,但只是说到隐户一事,就已经足够让楚睿动容了。

“好,好好,信国公一心为公,朕甚是欢喜。信国公有大才,是朕先前轻忽了!”楚睿大喜之下,对李茂连连夸赞。

“臣不敢居功,此时乃是臣府上两位先生的分析,臣只是集思广益,略加整理而已。此外,臣的堂侄进京途中依然不忘观察民情,也值得夸奖。”李茂知道自己的本事,就算他说这全是他想出来的,也没有人信,索性把身后辅佐提议之人全部推出来,大家一起得功,也算是他的报答。

“此外,臣的堂侄还担心一事。最近天象不好,臣的堂侄在荆南老家时,也曾见过这样怪异的天象,而后不久就有了雹灾。臣担心京中出现雹灾,此事应该找天文博士细细询问才是。京中若有天灾,怕有损君威。”

“原来茂公的家里还藏着诸葛先生。此事若能完美实施,人人当赏!”这一场雪灾,却因为可以解决楚睿多年盘桓在心头的症结,而让他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此事关联甚广,还需细细筹划才是。唔,这雹灾也是问题…”

楚睿连发几道谕旨,宣了钦天监、户部尚书和曾任通州布政使的张宁一起来紫宸宫的书房问政。

钦天监的官员最先赶来。他们最近日观天象,心中早有疑惑,这时闻得皇帝宣召,监正立刻点了天文博士和五官灵台郎一起觐见。

楚睿见监正早有所备,心中猜测李茂堂侄的猜测恐怕不假,再一仔细询问,监正的回答果然佐证了答案。

“陛下,我们此次前来正是要禀报此事。北面云层厚重,黑中带红,且无风无雨,不像是下雪,到像是要下冰雹的天象。而且看这乌云压城的态势,冰雹恐怕还不小。”监正若心中没有成竹,是不会贸然禀报的。灾事不怕报大,若是到时候灾小,那就是圣上恩德感天,若是灾大,也怪不着钦天监,他们毕竟是人,不是神。

楚睿一听真有冰雹,立刻让书记官记下,准备明日上朝时向百官问策。

此时钦天监的一位五官郎突然跪下,道是有奏要报。那监正心中不悦,正想替他开口,皇帝却开了口:

“你且说来。”

“启禀陛下,这京城里恐有雹灾,但更大的天灾怕是在入夏之时。”这位五官郎是道士出身,因为长于天象变化,占定吉凶,被特点到钦天监里来的。

“此话怎讲?难道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楚睿虽然相信天文历法,天时天象,却不相信占卜鬼神之事,此时听到这五官郎有危言耸听之嫌,心中先生了不满。

“并非臣能掐会算。而是臣观天象,北方似有雪灾,如今京城又有冰雹,这是洪涝之象。我大楚建国以来,风调雨顺,这自然是天命所归,上苍眷顾,但大凡大旱之后不久,必有洪灾,此乃天地间‘此消彼长’的道理。阴阳平衡,水土共济,大旱过后这么多年都没有洪灾,实属奇迹,可如今天象异常,怕是这洪水明年就要来了。”

五官郎心中也十分害怕,他在前几年时就担心有大的洪灾,日日检测着各地的水情以及天象的变化,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天象并无异常,各地的水位到了夏季虽有增长,却远没到洪涝的地步。

现如今,他日夜观察天象,料定北方有大雪,尤其关外的牧民,恐怕更是无法过冬,心中甚是担心。山中积雪融化,必会造成水位上涨,再加上春日多雨,这一来,夏季怕是要频发水灾了。

他把心中担忧一一说来,又继续说道:“若关外大雪,那些蛮人没有了来年生存的希望,就会冒死在边关劫掠。这又是一处危险。自古天象变化,和人象也息息相关。臣一想到这些险象环生的场景,不免夙夜忧叹。只是臣官小言微,这一切又只是臣的推断…”

“如今陛下召见,臣只好冒着‘欺君罔上’、‘妖言惑众’的罪名,冒死上奏。”

他的话一说完,那钦天监的监正和其他属官博士吓得连忙下跪。这五官灵台郎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员,自然是没有面圣的机会的,可他身为钦天监监正,一个五官灵台郎都能发现的情况,他却没有发现,甚至要到皇帝来询问才禀报“雹灾”之事,怎能叫他不惶恐?

这穿着道袍的灵台郎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却口齿清晰,心怀宽广,倒是引起了楚睿的兴趣。

他踱到这灵台郎的面前,正色问道:“你说,北方有大雪,关外下的更大?”

灵台郎又将头叩地,不敢直视圣言,但口中却说着肯定的答复:“是,圣上。夜空无星,尘烟直上,北方云中带青,应有大雪。”

楚睿看了李茂一眼。李茂也笑着捻了捻须。

“你这灵台郎,倒有本事。”

第50章 汾州事变

今年冬天,注定所有人都无法好好过年。

先是大朝会时,来自钦天监监正的一封上奏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位监正上朝时向皇帝禀奏“北方有大雪,京中可能将有雹灾”的推断,被朝堂上一干朝臣纷纷痛斥。痛斥之人觉得此事无凭无据,各地又没有雪灾的奏报,这只能算是个人臆断,不该在朝会上当做正事上奏。

钦天监原本并不是显要的官衙,只负责勘测天文地理,修正历法,以及卜算天气等事务。钦天监根据天象推断出天气,在确定晴朗的时日,皇帝才会进行祭祀、狩猎、出征等一系列活动。

而地动、大雨、干旱这种灾情的示警,大部分都不是来自与钦天监的预判,而是由各地的钦天监外派属官观察气候和动植物的情况,若出现异象,再送入京城的钦天监,然后再行监测。

这位钦天监的监正足不出户,只在京里夜观天象,就掐指算出北方已经在下大雪,京中要有雹灾?那还祭祀天地干嘛?先把钦天监的监正供起来拜就行了。

但监正却继续进奏,说此预测并非他所做出,而是来自于负责观察星象天文的五官灵台郎张玄。此话一出,痛斥之人倒少了一半。

这些朝臣中有不少人也信奉道教,对于龙虎山的道士张玄,自是并不陌生。

张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却大有来头。他出身大族,其先祖正是东汉时的太史令,制作出“地动仪”、“浑天仪”、“指南车”的张衡。

张玄家学渊源,从小学习天文和历算。后来他家的旧交,龙虎山崇道观的道首玄妙道人去他家做客,对他大为欣赏,在征得张府的同意后,将他带入龙虎山出家为道。张玄十岁时得受“授箓”,成为正一派正统,开始系统学习天文、历法、风水、阴阳之学。

龙虎山乃是“正一派”的宗坛,正一派讲究修身养性,鼓励弟子积极入世,度己利人,所以门下弟子均可娶妻生子。正一派在达官贵人中也很受追捧,有许多文人雅士争相入教,学习各种养生之术。

由于并不好炼丹,正一派的名声极好,先皇起义时,也曾派有道兵下山援助,负责测算天气,勘定水源,其中一些善于医术的更是成为了“军医”,救治了不少兵丁的性命。

这张玄在二十四岁时,因成功预测出一次地动而名动天下,被点召入京,进入了钦天监。他和钦天监里从“吏”或者“算”出身的官员不同,一进去难免颇受排挤,得不到重用。

可他在朝中的官职虽小,在“正一派”里却有四品的道位神职,所以对此不以为然,也并不和他们争名夺利。再者,他进京为官也只是为了躲避家中的逼婚,并不是为了官位,自然对着看的也轻,反倒更加受人尊重。

他擅于风水堪舆,在京城名头甚大,有时候某个官员倒霉时,还会去钦天监请他看一看府里的风水。他每每过府指点几下,这些官员果然很快就去了霉头,更是对他信服。

也有人想要开府立宅,请他勘测风水的,皆有收获。

若是顾卿来看,也只能说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神棍”。

本朝的皇帝楚睿并不关心这些神鬼玄学之说,所以对这身为五官灵台郎的张玄一无所知。后来这张玄在紫宸宫的书房里对他“冒死直谏”,遂让楚睿这个官员产生了兴趣。等他仔细查问过他的来历出身,才知道这人原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这正因为他的上奏比李茂“听闻堂侄所述”更有说服力,所以楚睿在心腹大臣们商议过后,决定不再由李茂上奏,免得让世族敏感,本来能成的事情再生波折。张玄原本就是关心天下苍生,对派系斗争不感兴趣,皇帝叫他上奏,他就顺着皇帝的意思,和监正一起挑明了“北方大雪”的灾情。

若说钦天监的奏疏只是让朝堂上某些官员将信将疑的话,那国子监太学生们后来的联名上奏,就坐实了通州、汾州两地官员“瞒报灾情”的罪名。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位国子监的学生赶回家过年,却发现道路冰封,雪没至大腿处,无法再往北前行一步,只好折返回程,滞留京中,不免埋怨,其他原本留在京中过年的通、汾二州学子得知情况,不免担心家乡,便到处打探,通州和汾州遭遇大雪的传言好像就在那一夜之间突然传遍京中。

从北方折返的学子有感于途中贫民无衣御寒、无屋遮蔽,冻死街边的惨状,便起了陈情的想法,联合其他通州、汾州的学子,一起在宫门外上奏。

国子监太学生联名在宫门外为民请命,这在大楚立国十余年来还是第一次。这群学子书生浩浩荡荡地从国子监街穿过中门大街,直至东市进入内城,再到宫门外,一路上引起无数官员和百姓的侧目,在京城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这些太学生在宫门外高声请愿,要求朝廷赈济灾民,惩治瞒灾不报的恶官,倒是让许多百姓拍手称快,只是很多本该管辖这些事情的官员对此事都不甚了解,不免有些打脸。

此事造成的影响很大,皇帝也不得不出面下谕,言明会派出御史探明灾情,就地赈灾,绝不延误,这才让太学生们散去。

皇帝接见了联名上奏的学子,并且回应了这些国子监太学生们的陈情,也让这些国子监的学子们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肝脑涂地”,以谢君恩才好。士林也对御座之上的楚睿大为赞誉,写了不少歌功颂德的诗赋。

本朝言论比前几朝自由的多,现在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以白身“陈情”,真的引起了皇帝的重视,甚至取得了成功,不得不说,这让一些没有进入朝廷的文人学士们看到了另外一种言路。

一切都按照楚睿和李茂等人的设想在一步步的推进着。腊月里,学子与清晨联名上奏,皇帝大发雷霆,当日中午下了谕旨,立刻派遣御史带着一支禁军出京,查明灾情。

第二天上朝后,楚睿就雪灾一事进行问政,世族派和保皇派又在扯皮不已,对“怎么惩治官员”和“如何赈灾”你来我往的争论,唇枪舌剑,颇有摆开拉锯战的架势。

这一切,皆应验了李茂和楚睿的预想。

好在他们留有后手。

最后“中立派”的吏部尚书张宁上奏,建议让受灾当地的官员配合京中派出的御史,先在当地赈灾,若表现好,戴罪立功,若赈灾不力,两罪并罚。如此一来,既能解决燃眉之急,又能让这些受灾地区的地方官不至于继续拖延。

京中在对那些提出弹劾的官员反弹如此之大,皆因这些地方官和京中高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皇帝愿意先按下惩治罪责的事,以赈灾为优先,给了世族的高官们“皇帝又一次向他们妥协”的信号,加之重灾不赈确实有亏德行,便没有再阻碍此事。

政令一旦通达,做起事来就极快。

京中通往通州和汾州的各段驿道里,马上拨出近千人去洒土撒盐,清扫积雪,让受灾的百姓可以南下避灾,又在沿路设置粥棚,发放寒衣,派出兵士看管物资,防止发生哄抢。

京中达官贵族、富商名人也都捐出钱粮,加设粥厂,协助赈灾。

年底发生雪灾,自然是大大的触霉头,对过年也造成了影响,但也正因为是在年底,各地赋税都已经上缴国库,国库丰盈,户部尚书做起事来也有底气。

户部尚书自然是想在这次赈灾中大大露脸,每日里宿在部中。工部要负责清理道路,架梁架桥,还要防止雹灾,负责督促京城内外加固屋顶和房屋等等,户部和工部每日忙的旰食宵衣,恨不得手脚并用才好。

腊月二十三,正是祭灶之时,忽有汾州的密使入京,这密使没有从驿道走,一路行来颇有凶险,进京后不久就直接进入了宫中。

有官员密报,说是当地马场里负责养马的马曹在焚烧马尸。这位派出密使的官员叫做刘鹏,乃是汾州的参议,探查情况时被牧场的牧丞以“地方插手军务”的罪名扣押。另一位参议带着牧场地方的乡兵与管着厩牧事宜的马曹、兵丁已经对峙了几天。

等楚睿看到奏报,真是连吃了那些管马兵吏们的心都有。

根据张玄的推测,北方关外各部落的牧民今年冬天应该也遭受了雪灾,而且比关内的雪下的更大。

这些部落之人以牛羊为生,逐水草而居,若牛羊大范围冻死,在饥荒之下只能铤而走险,劫掠边关。他们上马是强兵,下马是牧民,而大楚的重兵大都布置在西边的边关,防御前朝胡人的反扑,北面边关大部分都是乡兵,只有少数精兵,来年还要重新部署军队。

汾州的这些战马关系到开春后可能发生的战局,楚睿甚至已经决定让兵部里管着“驾司”的主管带人亲自去汾州查验战马损失的情况。

此时传来马曹焚烧马尸的情形,让生性谨慎的楚睿不得不深思汾州的牧场已经到了何种可怕的地步。

汾州受灾,怕也不是当地官员瞒下不报,而是根本送不出去!

“宣李茂!”

皇帝宣召李茂时,李茂正带着家中两个孩子在祭灶。

因祭灶女人必须避让,所以作为家中唯一成年男丁的李茂,不得不告假回家。

最近六部因为赈灾的事情非常繁忙,他已经好几天宿在部里,两个孩子见李茂眼睛下深深的黑圈,也不敢聒噪,乖乖地跟着李茂一起祭祀灶神。

灶上设着灶神主位,主位前陈列着鼎俎,摆着猪头鱼鲜等祭品和稻草扎的草马。李茂带着两个孩子祭拜过灶神后,把旧的灶神画像揭下,让李铭用灶糖把灶神的嘴巴封上,然后将画像和草马一起投入火盆烧掉。

等正月初四,他们还要迎回灶神,又会是一番忙乱。

在这段期间,没有灶神监管,也不怕灶神打小报告,所以他们可以尽情饮宴,及时行乐,就算聚众玩骰子也不算是出格。

过了二十三,才算是彻底开始进入年里了。

李茂今日告假半天,部里和皇帝都知道情况。祭灶乃是大事,这时候宫中快马来人宣李茂,住在清水坊中的几位朝臣都在纷纷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李茂接到皇帝宣召的谕令,马上回自己房里换上官服,即刻入宫,都没有给正在后厅里处理年事的方氏打个招呼就离了府

两个孩子刚刚祭完灶神,见李茂被召走,一个奔去东园找娘亲,一个急忙赶往西园找两位先生。

府里有事,家中除了李茂,就只有两个先生能够商量一二了。

话说李茂骑着快马往宫城里赶,一路上就在想到底是通州出了事,还是汾州出了事。

汾州要出事,必定是出在马场上,而通州要出事,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政事无小事,两州都关系到无数百姓,李茂内心里希望两个州都不要出事,可是皇帝召的这么急,让他不得不做着最坏的打算。

待他进了宫,见到了圣上,礼才行了一半,楚睿果然沉声说道:

“李卿,刚刚有加盖了汾州参议之印的密折上奏。汾州的马场出事了。”

李茂是国公爵,行礼时本可不必下跪,但楚睿这一句话让他弯腰变成下跪,双膝着地,直接俯下身去。

“臣有罪。”

李茂是兵部侍郎之一,管着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现任的兵部尚书乃是李硕的老部下,对李茂颇有照顾。这位尚书已经年老,实务大都是李茂和另外一位侍郎在做,想来用不了几年就要告老还乡了,到时候若无差错,李茂应该会晋升为兵部尚书。

汾州的马场乃是兵部“驾司”直属,已经建立了有八年了,此前从未出过错。汾州的马车专门为军中、驿站和皇家提供良骏,各地从贸易或其他渠道得到的良种,也都会送往汾州的马场进行繁育。

李茂作为兵部的执事官员,汾州马场出事,他也要为此负责。

“现在不是说罪不罪的时候。你看这封密折。”楚睿扶起李茂,将密折递与他手。

李茂谢过皇帝,打开密折立刻就读了起来,越读越是心惊。

原来汾州大雪,在刚刚下起来的时候,汾州就有地方官已经上报了上司,要求派出使者。汾州布政使同意了左右参政的上书,派出使者从驿站出发,进京上奏。

而后汾州大雪越下越大,京中却没有来人,作为主官的布政使也不着急,左参议刘鹏不免心中生疑,就暗地里派人去查看,后发现那使者滞留在某个驿站中,并没有上京。

理由是驿站马匹冻伤,无马可用,他自己的乘马马蹄冻坏,自己也得了风寒,病在驿站中。只是不知为何那驿站里竟无人回报也无人照顾,导致那使者差点因为风寒而病死驿站中。

汾州产马,汾州驿道的每个驿站中都有至少五匹马负责换乘。即使是冻伤,也不可以一匹马都没有。这位叫刘鹏的参议老成持重,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继续慢慢调查。

而后大雪,马场又有人来报。兵部在汾州直辖的马场里因为天寒突发了疫病,骏马纷纷病倒,为了防止健康的马也受到传染,牧丞要求焚烧马尸,就地掩埋。

汾州军政是分开的,这马场之事并不归布政使司管辖,上报此事,也只是做个报备。可是联系到驿站里也无马可用,刘鹏心中实在忐忑不安,连夜动身,将骡子和驴子的脚上裹着稻草,冒着大雪赶往汾州北面牧场所在的灵原县。

他到了灵原县,先是找到了当地的县令详细的问清了马场的情况,在得知确实从腊月十八日开始就有焚烧马尸的情况,赶紧找了一位善于治疗牲畜的郎中偷偷去查看堆在马场之外等待焚化的马尸,确认都是冻死,并无疫病后,他的心中极为震惊。

刘鹏乃是经历过战乱的老臣,深知战马的重要性。他担心马场里发生了大事,有人要利用战马冻死的事,私藏战马作乱,一边派出密使进京,一边摆出身份,亲自与马场所在的主官交涉,却被禁止进入马场,甚至被看守马场的蛮横兵丁给扣押了起来。

刘鹏是左参议,那县官不敢有失,带着乡兵与马场的兵吏对峙,要求释放刘鹏,但地方官员不准过问兵马军营之事乃是先皇定下的规矩,乡兵也不敢强入马场,双方陷入僵局。

这一场大雪,牵扯出隐户、世族、马场、军政、驿路等诸多情况,实在出人意料。以前风调雨顺之时,没有灾荒,还不能显现出这些危机,此时天灾一起,人祸蜂拥而至。

“依臣看,汾州马场之事颇有可疑。若不是马场官员私藏战马,就是这些战马中有什么猫腻。连驿站的驿马都不足,可见情况实在严重。”

李茂知道此事他是避不过去了,索性自请出巡。

“臣自请前往汾州,望陛下准许!”

他是信国公,又是兵部的主官之一,位高权重,马场里的人敢对汾州的地方官蛮横无理,那是因为有先皇定下的规矩。此时李茂出巡,乃是上官,又是国之重臣,当地官员必须全力配合,李硕在军中颇有威望,作为李硕的嫡子,李茂更是合适的人选。

楚睿此时正等着李茂这句话,听到后立刻大喜道:“信国公忠心耿耿,朕甚是欣慰。李卿这次前往汾州,诸事复杂,或有凶险,朕需要细细斟酌其他随从之人,李卿先回府准备,待人马齐备,你等速速赶往汾州!”

“臣领旨。”李茂跪下接旨,不由地在心中暗叹一声。

这一出巡,不知何时才能归家,年底大小祭祀,竟是无人主祭了。

实在不行,不如让李锐主祭吧。他今年已经十四,渐渐也懂事成人,搁在乡野间,也要顶门立户了。以后他不在府中,家中男丁以他为首,他总是要扛起事来的。

只是汾州现在酷寒,他从小没吃过苦受过冻,恐怕这次要掉一层皮了。

第51章 贤妻妻良母

北园,持云院。

呆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哪儿都不想去的顾卿,正在教几个丫头织毛衣。

对,你没看错,就是织毛衣。

自古到今,权贵人家的生活都是很安逸的。即使在这个没有马桶、没有空调的时代,夏天热不到她,冬天也冷不到她。

至于如厕,只要去厕房方便即可,自会有人处理。她这卧房连着的厕房,比她在现代上过的豪华厕所还要干净。地上铺着光滑的地砖,里面还放着许多种着香花芳草的盆子,她第一次上厕所的时候,就为此吃了一惊。

她已经年老绝经,连月X带这种传说中的神物都是用不着,就算有什么不方便的,也不会比现代时下乡看病更艰难。

如今顾卿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她只想说一句

——请来这样来的再猛烈一些吧!

可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能通过金钱和权势改变的,有些却不能。比如说衣着打扮,比如说一些观念。顾卿并不是妄人,没想过以自己的身躯去撼动整个历史的车轮,但是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她还是想改变一二的。

比如说,织毛衣;再比如,羽绒棉袄。

这想要织毛衣的想法,顾卿是早就有了。到了这里以后,她里外都是长衣长裙,穿起来不方便不说,天一冷,里三层外三层更是麻烦。

到了冬天,他们这些主子盖的都是蚕丝被,里面填充的全是蚕丝。外穿的衣服大都是貂裘和狐裘,夹衣棉袄有蚕丝的,也有填充棉花的。因棉花洗过几次就不保暖了,棉布也容易褪色,主子们的棉袄多是穿过一冬就不用,第二年再换新衣。

穷人家里为了一件棉衣能多穿几年,通常都是不洗的。太脏了就拆了面子换面。可就是这样,棉花吸潮,也会越来越硬,越来越不保暖。

她听下人们说,有些穷人买不起棉袄,过冬时穿葛衣麻服的都有,她都无法想象麻衣怎么过冬。她只有夏天穿麻衣,穿过麻衣的人都知道,那麻布都是洞,夏天用来透气还好,这冬天…

好在冬天不需要耕种,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点个火盆取暖,冻死的倒不是很多。

顾卿无聊的时候也曾看过自己的衣房,见到里面有那么多穿了几次就不穿的衣服,可惜的要命,可是她用的布料都是好东西,有些甚至是贡缎,不可以胡乱赐给下人,所以她每次送人衣服之前,都要问过花嬷嬷,确认无碍的,才赐给丫头和婆子们。

邱老太君原本就不吝啬,顾卿更是大方,现在凡是被分到北园去的下人,没有一个不是欢天喜地,喜笑颜开的。

顾卿到了古代很少出门,在室内还好,地下有烧热了的地龙,屋子里摆着炭盆,倒不冷。但是李锐每天却还要勤习弓马,穿不得厚棉袄或大裘,只能穿着厚夹衣,今年冬天大寒,她看着李锐在寒风中一次次的拉着弓,有些心疼。

所以她就想尝试看看,能不能织出羊绒衫来。

在去年春天的时候,她就想过此事,还吩咐了方氏去给她找些羊绒、兔绒等物,想办法纺成细线。

她以前看过动物世界,知道羊、兔子等动物,每到春夏之交都会脱毛,动物们需要脱去细密的绒毛过夏;到秋天,又重新长出过冬。她想让方氏在庄子上找一些人,专门帮她纺织这种绒线,然后送到府里来。

她想的简单,结果到了夏天,庄子上的人来报,说是羊绒太短,纺不成线。这时顾卿才想起来,中国好像是不产绵羊的,山羊的绒毛纤维太短,以这里的生产技术,怕真的纺不成线。于是她便让庄子上的人掺入其他东西试试,实在不行,只好作罢。

也不知道庄子上的人是如何实验的,总之,在秋天时,各种绒线就被送到了顾卿的院子里来。除了羊绒掺羊毛、羊绒掺细纱的线,还有羊绒掺兔绒,掺狐绒的。甚至单独的兔绒线、狐绒线都有,只是这两种数量不多,织不成几件衣服。

顾卿见庄子上的人果然把线给鼓捣出来了,连忙派人去重重赏了。

方氏虽然觉得老太太这是瞎折腾,可这是府里的老太君,要做什么都听着做着,也不好多言,只是把那庄子上的人叫上来细细吩咐了,纺线可以,不可把过冬的羊身上的羊毛也剪了,若是冬日里冻死了羊,他们就得自己赔。

这些庄户被顾卿重赏,原本都已经准备回去再剪羊毛纺了,再来讨赏了,被方氏这么一敲打,连忙都清醒了过来。若是冬天不冷还好,慢慢伺候着这群羊祖宗也能熬过冬,可要是天寒,真的会死许多羊,这才作罢。

也亏他们收起了贪恋,不然今年天气大寒,他们一点赏钱还不够赔羊钱的。到时候进府不是讨赏,是讨打了。

不过,到了年底,庄子里要向府里进狐皮、兔皮和其他动物皮毛的时候,他们长了个心眼,留下了不少绒来,后来又统统混纺,制成一种花麻色的细绒线来,给送进了府里。

顾卿原本只是想尝试尝试,结果真的被人鼓捣了出来,心中自然是大受鼓舞,一天到晚琢磨着她在现代的东西有多少能复制过来用,又不惊世骇俗的。

归田园居里鸭子多,顾卿有一日看到鸭子,突然想起了鸭绒被和羽绒服,就打起了鸭绒和鹅绒的主意。

鸭子身上味道重,古人是不用鸭子身上的毛羽的,像是红楼们里那样用孔雀羽毛掺金线纺成进线做衣服的倒是有不少。顾卿来自现代,知道鸭绒和鹅绒也是好物,便吩咐去下人们去弄些拔下来的鸭毛,将绒取下后洗干净晒干,留做备用。

话说顾卿得到了庄子上送来的各色绒线后,便叫府里工坊里的人做了一些粗细不等的竹针来。她要求这种针光滑耐用,两头不会刺伤人,那些府里的匠人自然就选些上好的竹子,细细打磨,做的光滑无比,这才送进持云院里。

顾卿织毛衣的技术是在大学时跟着同寝室的室友学的,那姑娘立志要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举凡编织、烹饪、做布娃娃,什么都会,简直让顾卿恨不得把她给娶回家去。

大学时空余时间多,顾卿和其他几个室友便跟了这个室友学习编织,先学的是织围巾,顾卿给全家所有人都织了围巾以后还不过瘾,又没有人送了,便开始学织帽子织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