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伯伯,他一直都在。”云照往幽深竹林看去,也不能肯定他在不在那,“陆伯伯?”

竹林深处,风撩竹叶,声响窸窣,伴着一人独行的声音,渐渐清晰。

陆无声看着那边,看着那从林中走来的人影,有些恍惚:“父亲。”

陆战缓步前行,常年紧拧的眉头此时已经展开,但岁月拧在眉间的痕迹,却仍留在上面。他走到坟前,看着妻子的坟墓,沉默良久,才看向他唯一的儿子:“腊月初八第二天,你被下人推入池中溺死,我回到那天,救活了你;次年,你被害,我回来,救活了你;几个月后,你再次死去…反反复复七十二次,最后一次我将你带离京师,随我去边城,安然了十年,谁想回来后,你又被人杀害。为父再没有精力救你,所以回到了你儿时,让你将夜明珠送给了云照。因为云照便是我选定救你的人,唯有她能手执夜明珠,回到腊月初八。”

陆无声和云照皆是愣神,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夜明珠竟来自他,甚至在此之前,他已经回到腊月初八七十二次!

“你曾去皇家猎场,却被人暗箭所杀,所以我不允许你涉足猎场;我让你跟我去边城,一去十年,只因你留在京师,变数太多。可哪怕回来七十二次,为父也救不了你。凶手手段千变万化,是神明对我的惩罚。”

陆无声回神问道:“什么神明,什么惩罚?”

寒风戚戚,拂得人面冰凉。陆战目光沧桑,缓声说道:“我守卫边城,迎敌无数。有一日神明出现,说我杀戮过多,处以天罚,让我无后。天罚将至,又出现另一位神明,说她无力改变天罚,但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便赐予我一颗夜明珠,让我有无数次机会救你。”

陆无声没想到夜明珠竟是这样的来历,云照一听,突然想起了梦中的黑白两神。每次黑神出现定要以花吞噬她,最后都是白袍神仙救下她,那这两人,定就是陆战所见的天罚之神和天赐之神。

“可神明的决定,哪里有这样容易改变。我苦心保护你,心血耗尽,可最终还是没有办法保护你。心力交瘁时,我才下决心要将夜明珠交给别人,祈求那人能够救下你。”

云照问道:“那为什么是交给我,而不是直接交给陆哥哥?”

“夜明珠可以交给任何人,惟独不能给他,更不能告诉你们任何真相线索,否则夜明珠会直接失去神力。只是天神怜悯,给了我三次机会助你。我可以将珠子赠与别人,但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我便再也没有办法回去。”

陆无声突然明白为什么家中除了祭祀母亲时才会烧香,平日父亲从不让他祭拜鬼神。那是因为父亲对鬼神有恨,让他一次又一次重来。他以为云照回来几次已经很痛苦,谁想父亲一人独自回来七十余次,那是何其的凄苦。

“我只能保护你,不能惩戒凶手,哪怕我查出那人是谁,我也不能动手。可我无法将夜明珠交给别人,直到云照出现了…”陆战看着云照,疲倦的眼中已有微微感激,“分开百次,无论多少年,因何事,最终还是会见面,所以我选定了你,在你年幼时,让你获得夜明珠。”

云照想过千百回夜明珠的用意,却从不曾想到她是陆战挑中的人,她骂过老天爷,也感激过他,但知道能救陆无声后,她不后悔老天爷这样折腾她。

人生能够重来,救下了陆无声,救下了司玲珑和土豆护卫,还能撮合万晓生和喜鹊,她不后悔。

正是因为不后悔,所以才在千锤百炼中,一次又一次回来,救她所爱的人,救她所在乎的这些人。

云照小心问道:“我们还会再回去吗,陆伯伯?”

陆无声和云照看着他,微微屏息,安静地等他的答复。如果还要重来…他们也不怕,一次不够,就十次,十次不够,就一百次。

神明给的惩罚,他们替父亲承受!

“不会。”陆战轻轻摇头,语气已释怀,“你们找到了凶手,惩戒了他,已破天罚,而这夜明珠,也再无作用。云儿,你没有放弃,陆伯伯感谢你。”

云照低头看着她手中的珠子,光泽依旧,没有衰败的模样。她将珠子收回手中,鼻子竟是一酸,笑了笑:“陆伯伯,从今往后,您再也不用回去,这件事,也再不需要一个人扛,因为往后,有陆哥哥和我了,您可以放下了。”

陆战怔了神,沉默许久,眼眶已红了一圈。他念着“放下”二字,像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结束了。

他抬头看着苍天,是蓝色的,没有强光刺眼,也没有出现黑白神明。

真的…

结束了。

一颗泪从苍老的面庞滚落,深深坠入大地,浇灌地底冬笋。来年,冬笋破土,又会为这竹林添上一抹绿意,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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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又去帮司玲珑抓了贼的云照回到家里,准备明天和司玲珑说明一切。如今所有发生的事已算是尘埃落定,只是她仍有一事不痛快。

那就是那黑袍神明怎会那样混蛋?

她换了衣服烤着火,越想心气越是不顺,直到喜鹊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告诉她变天了,那三皇子竟被贬为庶民还一世不许进京时,她才觉得舒服了些,她大手一挥,说道:“去拿我的小金库,给大伙发点赏钱!”

喜鹊这下摸不着头脑了:“小姐,三殿下被贬,您高兴什么呀?”

云照只管笑,不说。一会见喜鹊抱了她的小钱箱出去,她才想起来,拽了她的衣角说道:“喜鹊,你看万捕快这人怎么样?”

“爱钱!”

早已看透他们的云照朗声笑了起来,喜鹊莫名问道:“姑娘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提他?”

“因为呀…”云照抚掌说道,“我想将你嫁给他。”

喜鹊“呀”了一声,红着脸说道:“姑娘不要开我玩笑,我才不嫁他,我又不喜欢他。”

“真的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真的真的?”

喜鹊努力想了一下决定反驳,可越想越不对劲,只想得自己满面通红,说了一句“我去发赏钱了”,就像兔子般逃走。

云照摇着椅子乐不可支,看来她很快就要准备喜鹊的嫁妆了,不过首先,她要先解决好喜鹊她娘的事,这件事可不能忘了。

屋内炭火恰好,熏得屋里暖如春。她晃着晃着椅子,困意渐起。

梦中仍是一株冲天树花,开满了一棵树,她这次学得更乖了,就远远看着,不过去,怕又被那黑袍神撒的花给溺死。

直到她瞧见树上出现两个人,她才稍稍走近,仰头看去,果真是那两个神明。

“喂,珠子呢?”

一人从花后探身,一袭白袍几乎曳地,微微笑着。

云照找了找身上,从脖子牵绳出来,将珠子毕恭毕敬递上。她忽然回过神来,咦,这白袍神竟然是个妹子,只怪他们男女都俊美,雌雄难辨。不过那黑袍神,该不会也是个妹子吧?

但…没有哪个姑娘,会整天黑着一张脸的。

定是个汉子,还是个脾气稀奇古怪不近人情的汉子。

云照暗自思量,又往树下走近了一些,对那爱理不理的黑袍神说道:“我要跟你讲点道理。”

“…”

他理也不理她,白袍妹子抿笑,悠悠看她,等着她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敌国来犯,我们不还手,就会有灭国之灾。古有赵国投降,被秦国坑杀六十万将士,我们若降,只怕也会沦落同样下场。陆伯伯护国,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这个国家的黎民百姓,敌军来犯,不能不挡,也就不得不开战,手上也不得不沾上敌军鲜血,我们不能退一步,因为退一步就是死,就会亡国呀。你惩罚他杀戮过多,这不对。他若屡屡对外宣战,乱别国朝政,杀别国将士百姓,这才是乱臣,该罚,然而陆伯伯不是。你身为神明,但却是非不分。”

黑神终于看了她一眼,云照一惊,忙往后退,但那满树的花,依然开得灿烂,没有化作花海,淹没她。

“哼。”

他重重哼了一声,身体隐入花海之中,消失不见了。白神又笑了笑,俯身伸手,摸了摸云照的头,几乎是刹那,那轻抚的温柔玉手消失在她眼前。

他们都走了,但满树的花开得很好,云照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赏一次花了。还没看上片刻,鼻子忽然一痒——

“阿嚏!”

云照猛地打了一个喷嚏,从梦中惊醒。她哆嗦了一下,屋里怎么这么冷了,炭火明明添够了的。

“阿嚏阿嚏!”

云照摸摸鼻子,完了,定要染上风邪了。这一晃,隐约觉得脖子那不对劲,她掏出绳子一瞧,倒是还有个东西挂她脖子上,但已经是一个圆滚滚的石头,而不是通亮的夜明珠。

神明果然已经将夜明珠收回去了。

她默了默,忽然听见窗户被人敲响,一短、二长。

她欢喜地跑过去开窗,窗户大敞,有寒风灌入,又冻得她弯身打了两个喷嚏。

陆无声立即将窗户关了一半,探手摸她的脸:“真冷,没盖毯子么?”

“盖了。”云照拿了夜明珠给他看,“你看,珠子变成石头了,我刚梦见了那两个神明,他们让我还夜明珠,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我想,它真的失去了神力吧。”

陆无声看着这珠子,释怀道:“云云,以后凡事都要靠自己了。”

云照笑道:“不怕,有你在,而且没有那黑脸神捣乱了。”

陆无声笑笑,见云照要往外面爬,伸手边接边问:“外面冷,出来做什么?”

“将珠子埋了。”

云照看了一圈院子,没想好埋哪儿,陆无声见她迟迟不做决定,又怕她冻坏,仔细一看,说道:“就埋在桃花树下吧。”

爱屋及乌,情郎说哪儿好,纠结了半天的云照忽然也觉得桃花树不错,她欣然道:“就那儿吧。”

陆无声寻了根树杈挖土,泥不结实,很快就挖了个坑。云照捧着变成了石头的夜明珠,将它放入里面时,低声:“谢谢。”

珠子卧在土坑中,更像是一颗普通的圆石头了。

泥土覆盖,一点一点地将它埋入地底,从今往后,世上再无能够重回腊月初八的夜明珠。

云照看着看着,笑了笑,是放下,是释怀。

陆无声填好坑,又拔了些枯草掩盖,将挖掘的痕迹除去。他洒下最后几根枯草时,说道:“明日我就来提亲,这一次,再不会食言。”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云照听见这话已经不会脸红,但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轻轻点头,又复姑娘的羞赧:“嗯,我等你。”

她拍去两手泥土,实在是冷,便又钻回屋里,也舍不得他在外头冻:“你快回去吧,冷。”

陆无声不太放心,往里面看去:“你屋里也冷,怎么,没烧炉子么?”

“烧了。”云照也觉得奇怪,跑到炉子那歪了脑袋一瞧,只见炉子里的炭竟然全灭了。她愣了愣,突然一张黑脸从脑海呼啦啦闪过,她愤然道——

“幼稚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