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幸一睹魔界英才云集之象,帝脉重归之礼,谢远殊自然不能错过。”谢远殊坦然一笑,竟然毫不避讳地说出了那个会让魔界咬牙切齿的名字。

白郁眼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叹道:“谢史果然直爽之人。”

“既要求非常之目标,必要有非常之行动。”谢远殊毫不介意地耸耸肩,说道,视线落到黎玥身上,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白郁的视线也跟着落到黎玥身上,闪过一丝痛楚,随即恢复平静,黎玥却明白,谢远殊所求的非常之目标,并不是指自己,而是那更加遥不可及的,也是他和她共同的心愿。

既然他们立场要化解这份几乎不可能化解的仇恨,终结道魔双分的历史,就要有勇气直面这一切。

那个遥远的目标,就从今日的这第一面,脚下的这第一步开始。

入内更衣,换上繁复的朝服,跟随礼仪官行至大殿门口,墨澈心已经在那里等候良久了。他抬起黎玥的手,两人进了大殿,白郁陪着谢远殊紧随其后。

踏在层层铺设的白玉冰砖上,回身俯瞰,黎玥只觉一阵晕眩。

檐台历历,峨嵯入云,金殿两侧的详翼银鹤吐出袅袅白烟,缭绕着殿中衣着光鲜的众人,云霞蔚蒸,芬芳远送,恍如置身云路天宫之上。乍一看去,人人眼中都带着难以解读的复杂,但在接触到黎玥目光的瞬间,却又都恭顺地低下头去。

刹那间,一种芸芸众生尽在掌中的错觉涌上心头。

这俯瞰而下的风景,太过惊心动魄,却又让人目眩神迷。

黎玥竭力冷静下来,回想起曾经的记忆,魔界诸位城主及从多同僚的面容还历历在目,不过视线扫过,站在台阶下的,却并无多少熟悉的面孔了。三百年的漫长时光,果然物是人非。

视线经过高台一侧,鎏金御案后,一双熟悉的眼睛下紧盯着她。是那只笨龙,被她注视,先是一愣,随即得意地冲她笑了笑。

熟悉的笑容让黎玥心里一松,殿中不仅有这只笨龙在,还有白郁和景凡,站在十二城主之列,分外抢眼。

感受到她的注视,景凡也抬起头扫了一眼,依然是那副懒洋洋的笑意。

黎玥忽然队队觉得有些不妥,未及多想,墨澈心已经松开拉着她的手,将她送上御座,然后从容退至她身后。

众人齐齐躬身,“参见公主殿下,参见玄王殿下。”

墨澈心朗声道:“诸位不必多礼,请平身入座吧。”

众臣这才起身,依次排开,纷纷入座。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黎玥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自己第一次出现在天源过的情形,被那只小鲲隼抛在了殿翼阁前的广场上,乍然出现在几百个陌生面孔之前。慌乱惊惧,手足无措。幸好一件衣服的落下,抚去了她的慌乱不安。而那个时候,第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如今就站在她身后。

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这便是魔界的权势中心,也是她未来将要面对的世界和挑战。

视线仔细扫过,黎玥认出,十二城城主中,除了白郁和景凡,只有两三个亲身而至,其余都只派了来使。看来,自己这个公主,威望有限啊!毕竟,三百年前未曾立下显赫的功绩,反而闯出弥天大祸,紧接着又失踪了三百年,生死不知。如今重归,早已物是人非。

皇城的权势和威望已经失落太久,想要恢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倒是副座上端坐着的玄王,气鼓鼓的脸颊带着几分好笑,像是在替黎玥对众人的怠慢不满。

黎玥暗暗长吸一口气,含笑扬声道:“皓玥日前身体不适,闭关良久,让诸位费心了。”复又沉声道:“昔年皇城一战,枝节横生,导致与诸位阔别良久,也便得魔界百年无主。期间多亏了诸君群策群力,方保得我魔界政通人和。此番先灵庇佑,平安归来,日后,也希望诸君能与皓玥同舟共济,弘我魔界神威。”

声如珠玉,沉稳自若,带着别样的意味传入耳中。

场面话谁都会说,殿中诸人虽然各自居心叵测,面上也纷纷行礼高呼殿下万安,一派普天同庆之象,礼仪规整。

待恭贺完结,片刻的沉寂后,左侧一人上前一步,略一拱手,高声道:“臣等恭贺殿下康复归来,此为我魔四时八节百年未有之喜。只是臣等尚有一事不明,听闻近年殿下受困于天源宗,不知真相如何?”一边说着,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一侧的谢远殊。

果然来了!黎玥心里一沉。这个问题她若是回答是,那么必定与天源宗有不共戴天之仇,若说不是,又如何解释这三百年来的失踪?

俯瞰殿中,发问之人一身赤红长衫,满脸粗豪正直,正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仿佛所询问的是有关魔界存亡的大事。黎玥注意到他虽在十二城主之列,但所站位置却自动比白郁、景凡几人退后半步,显然并非城主亲至,只是所派的使者。

不少人视线灼灼,都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未等黎玥回答,身后墨澈心却开口道:“百炼赤君对殿下当真关注备至,只是既然知晓殿下受困于天源宗,为何万象城这百余年来未曾有过任何救援举。连数年前澈心为追索殿下魂魄,向星洪城主请托叱魂珠,都不肯相借。”

百炼赤君神色一滞,随即摇头道:“臣等并非有意拖延,实在叱魂珠已被城主练功时炼化入体,无法出借。更何况,当年…当年听闻殿下当年因私情耽于天源山,因而魂飞魄散,万象城上下唯恐听信谣言,亵渎清名,不敢轻易行动。”

若说刚才只是试探,这句话便极为失礼了。一旁的玄王勃然变色,反倒是白郁几人坦然自若。

听闻身后墨澈心要说话,黎玥咳了一声,截住话题:“百年未见,诸君对这些年的事情存疑也是必然,其实皓玥也无意隐瞒,当年入天源宗,并非私情,只为公务。是因一件关乎魔界生死存亡的大事。虽然耗时长久,波折横生,但如今终于大功告成,可谓天佑我魔界。此番如今诸君前来,也是为了商讨此事。只是,料不到不少城主并未应召而来。”

墨澈心微微一笑,劝谏道:“想来未至的几位城主都事务繁忙,不得已拖延了,殿下不必心急,属下已昭告天下,筹备殿下的登基大典,待殿下正式登基继位,再与众位城主共议大事也不迟。”

两人一唱一和,做主明臣贤状,倒是将话题转得一丝不漏。

台下百炼赤君一派不甘之色,还要说话,墨澈心却冷然道:“既然殿下已经解答清楚,那么,臣也要代殿下询问一事了。百炼赤君,你可知罪?”

百炼赤君一愣,“什么?”

“方才殿下并未允准你说话,你便擅自发言,对殿下大大不敬,此为其一,”一边说着,墨澈心缓步下了高台,“其二吗,你看这是什么?”掌心现出一物,竟是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雾影索绕,虚实难辨。

百炼赤君顿时变了脸色,后退一步,“叱魂珠,怎么可能?”

墨澈心神色变冷:“当庭欺君,满口胡言,此为其二。至于其三嘛…”他视线一转,旁边一个清朗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其三便是数次前往龙城,搅扰龙城与皇城之间的关系,首鼠两端,妄图从中牟利。”说话的竟然是一直沉默的玄王,正厌恶地望着百炼赤君。

墨澈心含笑转向旁边:“三项大罪,皆罪大恶极。数罪并罚,又该当何罪?”

白郁微微一笑,“罪大恶极,自然其罪当死。”

从头到尾,两人一答一应,完全不给百炼赤君说话的机会。

“你…”百炼赤君心中怒极,杀意横生,怒视白郁和墨澈心,心中却提起十一万分的警惕。

不料出手的却不是白、墨,而是站在他背后的人,上一秒钟还是懒洋洋的事不关已,下一瞬间却化作一道蓝色虚影。身形交错的刹那,百炼赤君重重摔了出去,血溅当场,脸上还留着难以置信的惊惧。

在场诸人无一不是顶尖儿高手,自然看得出,是站在他身后的景凡出手,一掌打在他背上。身手快得惊人,不留丝毫余地。

墨澈心轻叹了一声,衣袖轻扬,地上的尸首立时腾起一股烈焰,瞬间化为飞灰,不留痕迹。如此干净利落的手段,殿中诸人纵然见惯杀戮血劫,一时也噤若寒蝉。

毁尸灭迹完毕,墨澈心沉声道:“万象城星洪城主这近百年来,以闭关为名,拖延每年的皇城朝贺,实则已隐然自立为王,形同叛乱,幸而玄王殿下明察秋毫,及时发现其不轨形迹,日前已亲自出手,将这班乱臣贼子擒杀。”说着望向众人,满脸的温雅谦和,“也多亏在座的诸君协助,方能及时剪除大患。殿下新近归来,百年未曾理政,对这些乱党,难免有所疏漏,我等臣子更应当竭尽所能,万众一心,防患于未然,以安我魔界政局民心。”

黎玥在台上竭力保持脸色平淡,实际上却已看傻了眼,当然,她再傻,也明白如今是墨澈心和玄王联合在替自己、替皇城立威。这个百炼赤君倒霉地撞在枪口上。

只是,想不到皇城的威信已低落至此,需要动用这样血腥雷霆的手段来树立,或者说,这本就是魔界的一贯传统?

景凡一击即中,墨澈心更是身手迅捷,血迹几乎没有弥散,就化为飞灰,甚至烧灭尸首的同时,墨澈心还特意撒出一阵疏冷花香。殿同依然清爽整洁,不染片尘,可黎玥还是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上来,撩拨着神经。

放眼望去,殿中有些人噤若寒蝉,有些人却惊异地看向玄王的方向,似乎对龙城如此爽快地捐弃前嫌,支持皇城一脉而感到不解。大多数却都是不动声色。一个个心知肚明,自己被当做了杀鸡儆猴的那只猴,但无论心里如何打算,面上还是一派恭谨。

黎玥忽然感觉了阵烦躁,冲动涌上心头,她提高了声音,顺着墨澈心的话题开口道:“不错,如今地火裂缝爆发在即,正当魔界生死存亡关头。正需要诸位携手同舟,群策群力,共济难关。”

众人一愣,地火裂缝的危机是魔界的一个秘密,未免引起民众惶恐,一直隐秘不宣。但在座诸人无一不是魔界权势之人,自然都 心知肚明。却不料会被公主殿上摆上了台面。

墨澈心眉梢微挑,黎玥这番话显然出乎他预料之外,却也并未反对,从容退至她身后。

既然黎玥将事情摆在了台面上,众人也慎重起来。

“殿下,怒老臣失礼。”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上前一步,“臣想斗胆问一句,既然殿下欲平地火这患,昔年地火失控,便是因天源宗余孽潜入破坏,致使地火爆发,形成弥天大患,更连皇城也毁于一旦,我等与天源宗之仇可谓是不同戴天,不知此番天源宗之人前来,有何贵干?”说话的是十二城主的支赫生,在诸城主中年纪最大,修为也高,当年重宵女帝在此就担任紫徽宫令尹,是其心腹。他出面说话,显然不同于方才的百炼赤君。墨澈心面色也凝重起来。

“地火之患,并非源自天源示,而是始于魔界,始于盘古神玺。此番天源宗派人前来,正是为了消弭祸患,助魔界一臂之力。”黎玥回道。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远殊上前一步,微一欠身,接话笑道:“诚如公主所言,谢远殊来此,一是为了恭贺殿下重归之喜,二嘛,自然就是为了助魔界平息地火这乱。”

四面忽然一片寂静,像是生生被冰封了一般,不是因为那两个匪夷所思的目的,仅仅是因为一个名字。

第四十七章昔我往矣

对魔界来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是最危险的敌人,也是最仇恨的对手。千万年来,从未有任何一人,能像那人一般,给魔界带来如此刻骨铭心的伤痛。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惊天一声霹雳,数道电光携风雷之怒,向谢远殊劈去。竟有人按捺不住,当庭翻脸动手了!

谢远殊闪身躲避,只守不攻,奈何动手的几人都是高手,又是联手攻击,电光火石之间,闪避不及,他肩头立时挨了一掌。

“住手!”黎玥断喝一声,急急站起身来。

动手的几人堪堪停下手,却依然恨意横生地瞪着谢远殊。

情势急转直下,墨澈心也忍不住头疼起来。动手的几人年纪甚轻,都是当年一战中埋下血仇之人。

“谢远殊…”

“是当年那人?”

“不可能是同一个名字吧…”

“前不久听人界那边近来传来消息,他确实未死,还在日前担任了天源宗的首座…”

一片窃窃私语中,一时间,震惊,敌视,仇恨,无数目光如化为实质的刀剑,刺到他身上。冰冷如刀,炽热如火。

无人注意的角落,景凡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对众人的眼神视若无睹,谢远殊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笑了笑,道:“众位稍安勿躁,谢远殊今日站在这里,难道还能飞上天去不成?不如先听在下一言,若不合意,再动手不迟。”

殿中一片沉寂,他也不管别人的脸色,径自说了下去,“魔界地火之患,沉疴至今,积重难返,已非一界之责,一旦爆发,魔界固然毁于一旦,连人界亦要受到牵连。谢远殊此举,不仅是地火之患危机魔界,也是为两界子民着想。遥想当年,两军敌对,钟彤山脉延绵千里的地火,已使人界深受其害,千里赤地,至今仍然杳无生机。之后皇城爆发,魔界也同样受其苦楚,可谓同受其害…”

这番话说得委婉,却也点得明白,当年先动用地火伤人的是魔界,人界生灵涂炭,之后的报复皇城,也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

“其实不仅魔界受地火之苦,天源宗三百年前也有灵气失调之患,幸而这三百年来,得魔界皇血镇之,调和天地灵脉,如今已消弭大患。”谢远殊语气放缓,笑道:“礼尚往来,既然魔界已经对天源宗释出‘善意’,天源过亦当投桃报李。”

这番话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登时引动议论纷纷,墨澈心蹙起眉头,心思电转。

想不到他如此坦白将事情交待了出来,话语谦和中隐隐带着威胁——反正我们天源宗的大患已经解除了,至于你们魔界的,还悬在头顶上呢,怎么选择,就看你们自己了。黎玥顺势开口道:“大祸当前,岂能再计较昔旧怨。”

有人冷笑一声,道:“要相助也要有资本。”

殿下勿要受其蒙骗,昔年神玺与皇城同归于尽,已经化为齏粉,天源宗失了神玺,又失了陛下真身,哪里能够相助?难不成此人修为盖世,能以一击之力逆天不成?”

谢远殊坦然一笑:“谁说相助地火之患,必要神玺之力。谢远殊既然敢来此,自然有相助的本钱。”略停,他又缓声道,“谢远殊虽非魔界之人,但对两界皇燹,感同身受。更有重要之人,多年来因地火之患殚精竭力,魂飞魄散,却依然心心念念,只希望有生之年能消弭此祸,造福天下。为达成前人心愿,谢远殊也当尽一份心力。”这番话他说得很慢,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诚恳。

魔界众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以为他在说当年对战时阵亡的天源宗同修。黎玥却明白,他说的是他的父亲。在地火裂缝中的最后一面,逆龙对他说了不少吧,所以才会这么果断地放下仇恨,选择与自己相同的路。甚至坦白地站在这里,以一已之力,直面几乎整个魔界的仇视。

魔界的民众,甚至这殿中诸人,只怕没有多少人知晓,昔年选择背叛,被万众唾弃的逆龙,曾经为界牺牲至此,日日承受地火焚身之苦,才将灭国的灾劫延后了数百年,换得一线生机。而今日谢远殊的举动,也是为了让逆龙这数百年的牺牲不要白费。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发自肺腑,一时间殿内寂静下来。众人看向谢远殊的眼神复杂,魔界素轻生死,重实力,对谢远殊当年的“功绩”,众人也隐有佩服,但刻骨的仇恨岂是那么容易化解的,更多的,还是冰冷的敌视和轻蔑,似乎谢远殊刚才一番话只是一场笑话。

眼看又要起争执,墨澈心开口打断道:“远来是客,谢兄此次不远万里前来,恭贺公主康复之喜,我魔界岂能失了礼数。”说着目光落在刚才动手的几人中间,语气冷淡,“霄澈,娄去,横澄君,你们方才殿前动手,犯上失礼,可知罪?”

被点名的几人也知方才犯了忌讳,却又忍不下这口气,只得愤愤然低下头,含糊道:“臣等僭越了。”

黎玥也无心计较,任由墨澈心训斥几句便将此事带过。

墨澈心又道:“今日诸君前来,是为恭贺殿下康复之喜,不议政务,地火之事虽干系重大,也不必急于一时,不如留待日后再议。谢公子受伤了,先去由医官查看一下吧。”

黎玥松了一口气,也明白谢远殊留在这里只会让局面更加激烈,反正该说的都已经说得明白。

白郁转向道:“谢史,请。”

后殿便有医官,谢远殊点头,跟着他往后面走去。

眼看觐见的目的已经完成,不想再横生枝节,墨澈心又温声建议道:“殿下刚刚痊愈,身体尚弱,晚上还有宴席,不如先去休息。”

早就被这满殿的气氛压得难受,黎玥点点头:“也罢。今日就先到此…”

一句话未说完,景凡忽然上前一步:“殿下,臣还有一事相请。”一边说着,他迈步上前,一边扬起衣袂,众人本以为他是要跪地禀奏,却不料,天蓝衣袂翻飞的瞬间,一道冷光猛地从腰间窜出。

整个人快得如一丝虚影,比方才击杀百炼赤君更快,更冷,也更加措手不及。

凛冽的剑光带起刺耳的呼啸声,扑向近在咫尺的目标,在任何人都未及反应的瞬间,寒光尽头没入了那人的胸口。

黎玥以为自己是看一幕诡异的虚影。

那幕虚影中,一柄长剑正刺入谢远殊胸口,带着刺眼的鲜红,从他背后透出。

遥不可及,虚实难辨。

没有人能预料得以。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景凡的下半句话才施施传到耳边,“…臣想向殿下请罪,君前失仪,当庭杀人之罪。”

话是说给黎玥听的,自始至终,他的眼神却只落在谢远列一人身上。仿佛天上地下,唯此一人存在。

黎玥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那个身影,鲜红的血沿着他的后背流淌下来,将整个大殿染成刺眼的赤红,眼睛痛疼地像是要燃烧起来。

紧握长剑的手颤抖着,因为用力太在在,虎口渗出点点血迹,沿着他青筋爆起的手腕不停地向下滴落。“我等待这一天很久了。”他低声说道。

谢远殊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长剑已经被染得赤红,湮没了兵刃机械质的冰冷色泽。望着景凡的眼神,他脸上浮现笑意,带着些许苦涩:“我知道。”他说着,恍如叹息。

后退一步,赤红的剑刃顿时从他体内抽出。

黎玥踉跄着扑下去,正接住他缓缓倒落尘埃的身体,鲜血止不住地从伤口中涌出,滚烫地落在手上,痛得她全身都在颤抖。

“立刻救他!”她抬头冲着墨澈心嘶吼着。

墨澈心脸色苍白恼怒,魔界几乎人人尽知,景凡所持的是上古有名的神器戮灵剑,斩杀魂飞魄散,再无生机。

他握住她的手,竭力抬起头,她的眼神中浮动着深不见底的恐惧迷雾,遮住了原来像阳光般清朗明亮的眼神。他想要伸手拂去那些遮蔽,却已经没有了丝毫力气。

他想要说什么,可是胸口传来的剧痛却让他几乎窒息。最终,他只能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单薄的笑容:“别难过,其实,这样也好。”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刺眼的鲜红在不停蔓延,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进去。黎玥抬起头,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第四十八章斗转星移

白郁走出殿内,已是日暮时分,虚掩的殿门外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他停下脚步。

“墨大人本就是先帝指给公主的辅佐重臣,这三百年来更是忠心耿耿,为皇城殚精竭虑,如今受重视也是理所当然。”

“可不只是臣子,今日瞧着,与陛下站在一起,那般美好的容姿,真如一对璧人一般。”轻快的声音感叹着。

“呵呵,这话可不是我们能说的…”嬉笑的女官掩住了口。

初秋的季节,庭院中已经有了飘落的枯叶,簌簌的声音传入耳中。白郁不想继续听下去,略放重了脚步。

外面传来带着惊慌的细微声响,随即一片沉寂。白郁方缓步跨出殿门,问道:“左丞呢?”

“墨大人正在长春宫与陛下议事。”几个侍女恭敬地躬身回禀道。

白郁冷然看了几人一眼转身往长春宫走去。

一晃之间,时间竟过地这么快。经过春日的光辉,夏日的璀璨,转眼间又是秋日的凄美。其实对他们来说,短短三五个月的时光,在千百年的漫长生命中只如一瞬那么短促,却让他觉得像是过了两辈子那么长。

登基大典终于在上个月完成。

白郁的记忆中,魔界未曾有过这般辉煌的典礼,这些虚应的礼仪,本来魔界并不重视,但墨澈心却坚持布置出一派花团锦簇的盛世情景。“仪式这种东西,本就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地皱起眉头的黎玥解释道。而魔界也确实富饶和平了很多年,民众期待着这样的辉煌。

那天的日光格外璀璨,将纵横十里的宫殿亭台映地恍如琼阁仙阕。玉带缭绕,冠盖云集间,自迤逦悠长的水晶回廊中缓步而出的身影让无数人终生难忘,仿佛全世界的光芒都集中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就是这个盛夏最辉煌的存在。

端坐在赤红如血玉的珊瑚台上,高髻华佩,盛装丽服,她端庄含笑望着台下跪伏的众臣。一个世界臣服在她的脚下,无论是为了那无与伦比的高贵血统,还是因为延绵千万年的历史,无可否认,自这一刻起,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他们的主君,他们的帝王。

从公开筹备到正式登基,再到现在日日留居长春宫处理政事,一切按部就班,繁忙有序,无丝毫偏差。

久违归来的公主殿下,也许在天分上稍逊一筹,但端正认真的态度,让朝中不少老臣都欣慰地松了口气。

可面对这正常到诡异的情景,白郁却只感觉到强烈的压仰。

寂静无人的时候,他有会有一种莫名的想法,眼前这个皓玥真的是曾经的那个她吗?皓玥?还是黎玥?然后就是接踵而来的焦躁烦恼。记忆中的她,似乎不应该被困在这座巍峨幽深的宫殿里,纵然她明白自己应该肩负的责任。

还有那个人的死。

他死了,死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除了动手的景凡。

没有人料到他会在朝堂上公然下杀手,但事情发生后,所有人却又感觉理所当然。谁都知道,景凡的父亲死在三百年前的那一战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然殿前失仪的罪名很重,但要知道,仇这种东西,是最不待人的。

回忆起那天的情景,白郁常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血花飞溅,然后那人在自己身边倒落尘埃。偶尔出现的阴暗心理中,他也曾幻想过这个场景,可真的出现在眼前,却只余震惊。

他看见她从殿台上踉跄奔下,将那人抱在怀里。那人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纷乱噪杂的大殿里,光怪陆离,一切都模糊不真实。还有墨澈心近乎气急败坏的呵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好友这样失态。命侍卫将景凡下狱,屏退众臣,传唤医官,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