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几步,才回答:“我去了趟医院。”

  “医院?”我惊讶。

  “是的。”走进门厅,他把我放下来,凝视着我的脸,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一直在等待时机。”

  “怎么了?”我有点紧张。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帮我顺了顺耳边的头发,开口:“还记得上次我说带你去见个人么?”

  我点点头,握住他手,想给他力量。

  “她现在情况很不好,我想带你去看看她。”

  “她是谁?”

  “我母亲。”顾长熙的眼里蒙着一层情绪,“但情况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样。”

76炼爱

“怎么了?”我轻扯他的衣角问,“她生病了吗?”

顾长熙伸手摁两了电梯指示灯,叹息般地嗯了声。

“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早就应该去看她。”

顾长熙转过头来,摸摸我的脑袋,无声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但又无从开口。我想,顾长熙也许还有顾虑,他来了很久,但一直未与我相认,即便是相认,也是今晚才把话说开。自然是没有理由带我去看她的母亲。

不过我也有些奇怪,我对顾长熙的家庭少有了解,以前在学校听白白她们八卦顾长熙家庭条件十分不错,像是当官的。但是依照我与他的接触,他几乎并没有表现出一点这方面的信息,穿衣着装都是很自然大众,开的车是雪福来,B市的房子也还是老旧的没有电梯的板房。

他的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和在物质方面的表现,毫无世家子弟的样子,倒很像是来自三代清贫的书香门第。

我忽然又想起在出国前夕,我和他在医院有过一次争执,他提起过他父母离异,父亲已有新的家庭,母亲身体不好。只是当时我已无心这些,也没有再问。

如此想来,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继而一阵唏嘘。

我的家庭和他的,竟有些相似。

也许,这些相似,是他最初留意到我的原因,也是我冥冥中向他靠近的引力。

电梯在上升。我低头去看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住你的时候有暖暖的感觉。我的手不大,手指也不长,不像男性的富有力量,也不是什么纤纤葱根,但指头圆润,肤色健康。我默默地伸出去,把手放进他的自然卷曲的手心,穿过他的指缝,十指交叉,然后慢慢握紧。

顾长熙有些诧异,转过头来看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也无须再说。

“阿姨患了什么病?”我问。

“抑郁症,很久了。”他道。

“怎么……”我暗暗一惊。

“我的母亲大我父亲三岁,他们是自由恋爱,来自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我十六岁的时候,忽然有了个弟弟,但却不是母亲的。”顾长熙说着,忽然哂笑一下,笑容十分苦涩,顿了顿,才道,“母亲受到很大的打击,那时候,精神便有了些问题,但谁也没有注意到。”

“她一定很伤心。”我看着他。

“她很爱我父亲。可那时我也不懂,徒有一身血气方刚。”顾长熙说得很平静。但我明白,这种事对于谁来说,都是晴天霹雳,况且还是在那么敏感的年纪,徒有愤怒,却不得要领。

经历一定太痛,说起来才会如此云淡风轻。

我心下黯然,问:“所以他们离婚了?你当年准备出国,后来放弃,是因为这个事情吗?”

顾长熙只回答了一句:“没有。”

“什么没有?”

“他们没有离婚。一直分居,拖了好几年。”

“为什么?”这样的事,还能忍?

“我父母都在政府工作,顾及影响,没有宣扬。父亲那时正值职位变动,母亲也还对家庭抱有希望,就一直拖着。可是只过了一年,母亲的精神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问题。”

“所以……本来你是准备出国念书的,后来放弃了。”

“是的。”顾长熙依旧很平静地答道。我心里忽然很难受,愣愣地看着他。

我明白这种感受。当得知我父亲再婚有了程多多时,我躲在家里哭了一个下午,而那时,我的父母已经离婚。虽然这在成人世界是无可厚非的,但孩子在感情上还是非常难以接受。而这样的事发生在顾长熙身上时,不但改变了他的家庭,还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就好像,时光在这里,生生转角了九十度。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门打开,但我们谁也没有动。

就在电梯又要合上时,顾长熙伸出一只手拦住。门再次打开。顾长熙牵着我走出去。

“我上大学第二年,母亲已经没有继续工作,去了专门的疗养院。没过多久,她与父亲离婚。大约过了一年,父亲再婚,我的弟弟,终于有了完整的家庭。母亲病情时好时坏。或许是想补救,父亲咨询了医生,送母亲到英国休养。”

“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再也没有回过国,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说完这些,楼梯间的灯很应景地灭了。周遭顿时黯淡下去,远处的万家灯火影影绰绰,看似热闹却隔了很远。只有窗前月亮洒进来一片冰凉的清辉。

我握紧顾长熙的手,停住脚步,很小心很轻声地问:“你恨他吗?”

沉默了一阵,顾长熙道:“十六岁时,他分了一半的爱给我,十六岁后,我也只能还他一半。剩下的,只能用责任和义务来填补。”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一时说不出话来。朦胧中我看不清顾长熙的神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仍是沉寂安定,云淡风轻后面藏着光辉的力量,沉淀着岁月洗礼后凝固的舍利子。

进屋后,我换了拖鞋,顾长熙去厨房熬姜汤。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还有一半的爱,我来补。

夜里,我睁着眼睛在床上,睡不着。

我听见隔壁的房间有响动,像是顾长熙起来喝了杯水,然后屋里又没有声音了。

我披了衣服慢慢起身,走到顾长熙的门前。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床上隐约有个人影。

我站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回躺到自己被窝。

刚睡下,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声低低地轻唤,像是不确定:“程宁?”

我没有应声。过了会儿,有轻轻的脚步传来,停在我的门口,我佯装睡着闭着眼睛。脚步声走到床前,停了很久,像是在细细端详,顾长熙伸出手拨开我额前的碎发,帮我掖了掖被子。

他的鼻息洒在我脸上,像是很近很近,然后他直起身,准备离去。

我抓住他的手,眼睛仍是闭着:“你睡不着?”

顾长熙停住,回握着我,反问:“怎么了?”

我睁眼真切切地看着他:“明天我们去看看她。”

顾长熙稍愣,勾勾嘴角:“好的。别担心。”

我怕他没明白,又笨拙地道:“你还有我。”

顾长熙又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上帝有个天平,生命中有失去,必然会回馈一份美好。”

听了这话,我也傻傻地望着他笑。

顾长熙静坐片刻,忽然缓缓地道:“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再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