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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皓一直为我打探他的消息,可是,他总说没有他的踪迹。

这夜,碧浅和表哥陪着我来到华林园。

这些年,洛阳被士兵劫掠过,激战过,被大火焚烧过,被浓烟熏过,被尸首堆积过,早已破落不堪,满目疮痍。华林园也被那些烧杀抢掠的士兵糟蹋过,树木零落,花圃变成一片贫瘠之地,亭台楼阁破败得令人痛惜,断井颓垣,到处是火烧烟熏的痕迹。

当年的繁华锦绣、**韶华不复存在。

物不是,人已非,司马颖,你在哪里?

手中握着他送给我的玉刀,由于握得太久,这玉刀很烫很烫。

“皇后不必太担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避过这一劫。”碧浅总是宽慰我不要胡思乱想。

“一有王爷的下落,我一定立即告诉你。”孙皓信誓旦旦。

“表哥,我在想,东海王司马越掌权后,会不会有其他王爷讨伐他?”我问。

“这个不好说。”他寻思道,“如果东海王掌政后大失人心,必定有人不满。”

是啊,这是一个死局,周而复始;假若司马衷一直在位,势必有宗室变成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一来,这权臣就变成诸王讨伐的对象。

只是,宗室诸王当中,已经死了很多人,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唱声,今夕何夕兮

久违的男子歌喉,熟悉,浑厚,哀伤,苍凉心头猛震,我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奔至瑶华宫,碧浅和孙皓也一路跟着我。

他站在瑶华宫前,孑然一身,形销骨立,衣袂飘飘,熏黑的断墙让他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好像他已经不是俗世中人。那袭素朴的青衣那么熟悉,那张青铜面具锁住了他的面容,他站在天地之间,断井颓垣之中,仰望天宇,唱着一首苍凉的《越人歌》。

青衣没有死!青衣还活着!

可是,他为什么在华林园?他不是金墉城的活死人吗?难道他从金墉城出来了?

唱毕,青衣转过身,望着我,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好像我只是一缕无形的风。

我朝他走去,碧浅和孙皓留在当地,没有跟来。

“公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很亲切,亲切得就像兄长,像孙皓那样,也许是因为他会唱《越人歌》,也许是因为他的清醒与智慧给我的指示。

“你来了。”青衣的声音无波无澜,没有再见到我的喜悦。

“我在金墉城找过公子,为什么公子不在金墉城?”

“我是金墉城的活死人,陛下大赦天下,我就离开了金墉城。”

“哦,原来如此。”一想又不对,我又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姑娘怎么也来这里了?”青衣徐徐笑问。

看来,他没有告诉我实情的打算。虽然我有很多疑问,诸如他离开金墉城后去了哪里,在哪里栖身,为什么在华林园,等等。华林园不是闲杂人等可以出入的,但我知道他有着看透世情的大智慧,不同于凡夫俗子,不问也罢。

我笑言:“我来这里散散心。”

从相识的那一刻开始,他没有问过我的身份,好像对我的身份并不好奇。他只是唱歌给我听,我有什么疑难杂症,他会开导我,给我指出一条明路。他就是这么一个气若幽兰、心如止水、言行清淡的高人。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身心很放松,没有任何负担,也能得到不少启发。

可是,近来很担心司马颖,想着他究竟是是死,在哪里落脚,心事沉重,烦郁无法排解。

“姑娘心事重重,是否有什么烦忧?”青衣总能一眼看透我。

“我做错了很多事,我想弥补,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希望他能为我解惑,或是给我一点启发。

“若想弥补,就去弥补,无须犹豫。”

“可是,我想弥补的那人,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死,公子,我应该亲自去找他吗?”

“想去就去,无须犹豫,率性而为,有何不好?”青衣温和道,眉宇间似有怅然,“不过,我想提醒姑娘,倘若你去了,找到那人,自然是好,可是万一找不到呢?再者,找不到那人倒也没什么,假若你身处险境,那就无法做出弥补了。”

他说的对,离开洛阳去找司马颖,始终太过草率。

天地之大,他身在何处,我从哪里找起?就算孙皓陪着我去找,可是前路茫茫,去哪里找?还不如等孙皓有了他的踪迹,再去找他也不迟。

想通了之后,我问:“公子时常来这里吗?”

青衣凝视我的双眸纯澈、漆黑,“偶尔来,如若姑娘想见我,可在瑶华宫前这株树上绑一方粉红丝绢,我就会在此等候姑娘。”

我微微屈身,“谢谢公子。”

他淡淡一礼,唱着那曲《越人歌》,缓步离去,犹如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今夕何夕兮

司马衷下诏,搜捕司马颖。

我知道,这是司马越的主意。司马颖曾经是手握重兵的皇太弟,在邺城颇有声望,如果他潜逃在外,始终是司马越执政的心腹大患。因此,司马越不会放过他。

换言之,司马颖还没有死,一直在逃,我应该去找他吗?

不,我已经复立为皇后,一言一行太过惹眼,还是再等等表哥那边的消息。

八月,太傅、东海王司马越录尚书事,执掌朝政,成为新一任权势滔天的权臣。

在深宫内苑等待、期盼、煎熬的日子,一日犹如一年,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焦虑得似有文火焚心。可是,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等候孙皓带来好消息。

第84章 野心

一日,我到华林园散心,碧浅陪着我。

破败的园子虽然修缮过,但国库空虚,年年征战,朝廷与民间的财宝早已被洗劫一空,园子只是简单地清理打扫过,不可同往日而语。

走进瑶华宫,昔日的一幕幕从眼前晃过;走上二楼,屋中空旷,只有一张木案,孤零零的。

司马颖,你究竟在哪里?

忍回眼中的热泪,才发现碧浅不在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我惊惶地叫了两声,她没有回应,我觉得奇怪,正想往下走,却有人登上来,脚步声略重。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一步步走上来,抬脸盯着我,目光如豹,狠悍冷冽,锁住了猎物。

在这里见到他,时隔一年再见到他,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些日子我脑子里都是司马颖,倒把他忘记了。以前我一直担心他会来洛阳捉我,后来司马颖弃洛阳逃走,我整颗心就放在司马颖身上了,很少想起刘聪。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碧浅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她只是睡着了。”刘聪走上来,步步紧逼,“容儿,好久不见,嗯,我想想,有一年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退到窗扇前,无路可退了。

“我想知道,就能知道。”他黧黑的脸孔布满了乌云,是暴风雨前的前兆,“我想见你,自然有的是法子,这辈子,你休想躲开我!”

语气狠戾,咬牙切齿。

我咬唇,惊骇得不敢动弹。

他攫住我的身,健壮的身子挤压着我,“你伪装得可真好,假装与我柔情蜜意,让我以为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让我以为你决定忘记司马颖,你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让我放松警惕,然后寻找机会逃走,是不是?”

我不敢回答,看着他满目的戾气,我只能选择闭嘴。

刘聪掐着我的嘴,低吼:“说!是不是?”

嘴巴很痛,他的力道很大,掐得我无法说话,我也不想说,泪水在眼中打转。

“不说,是不是?”他眼中的怒火喷出来,吼声如雷,在我耳畔炸响。

“就算我逃走了,你母亲也害死了我的孩子,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也无法抹杀。”我的声音冷如冰,无辜地看着他,其实,这是故意装得楚楚可怜,“那也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被你娘亲手扼杀。”

他愣愣地瞅着我,目光有些飘移。

热泪盈眶,我嘶哑道:“世上每个当娘的都无法承受丧子之痛,你有多痛,我就比你痛十倍。”

刘聪抚着我的腮,脸上弥漫着凄风苦雨,“这件事,是我不好,可是,你也不该逃走容儿,你走了,我多么难过、多么心痛,你知道吗?”

我凄楚地看他,不说话。勾起他的丧子之痛,我要让他明白,丧子对我的打击有多么大。

“这一年来,我忙于政务,没有来找你,是因为,丧子对你打击太大,我想让你慢慢忘记这件事。”他悲伤道,“因此,我不来见你,不逼你。”

“嗯。”原来是这样的,这一年他没有来洛阳找我,是这个原因。

“容儿”他拥我入怀,吻触我的发,“随我走。”

我一怔,想着应该如何回应他。

刘聪盯着我,目光锐利,“跟我走,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分伤害。”

我道:“可是,我是大晋皇后,倘若我无故失踪,陛下和东海王会派人搜寻我。”

他笃定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带你离开洛阳。”

“可是,并非只有我一人,还有碧浅,还有表哥。”

“他们和你一起走,到汉国去,我给你表哥一份差事。”

“可是”

“容儿,你不愿意?”刘聪眉宇绞拧。

“不是你听我说”

“我只要你回答,愿不愿意?”他逼迫道。

我不愿意跟你走。可是,我不能这么说,不能激怒他,就算我说不愿意,他也会霸王硬上弓,绑了我带我离开洛阳。我应该怎么说才能说服他?

忽然,我灵光一闪,问道:“你想要我心甘情愿地随你走、嫁给你吗?”

刘聪眼睛一亮,“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我当然很欢喜。”

我的手轻抚着他的前胸,“你也知道,我是大晋皇后,可是,区区洛阳令,一介武夫,就能下废后令。这些年,我五废五立,尊严扫地,威仪全无,几次身陷险境,差点儿命丧黄泉。这皇后当得太窝囊,司马衷贵为九五之尊,也无法保护我。”

他饶有兴味地问:“然则如何?”

“其一,我羊献容只为妻、不为妾;其二,你是汉王刘渊之子,也算是宗室子弟,你已有原配夫人,若要娶我为妻,只怕你父王和母亲不会同意。”我冷言冷语。

“既然你不为妾,我自会安排一切,你不必担心。”刘聪略略挑眉。

“不仅如此。”我傲然抬起下巴,“我是大晋皇后,再嫁也要嫁九五之尊。”

“你要我当皇帝?”

“虽然汉国比不上中原晋廷,但如果再嫁汉王,我尚可考虑。”

“换言之,我当上汉王,你才愿意嫁给我?”他毫不掩饰惊诧。

我轻轻一笑,“这些年,我五废五立,在宫城与金墉城之间来来往往,在夹缝中求,我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如若我再嫁,就嫁一个手握杀大权、执掌朝政、为臣民敬仰的帝王,呵护我一一世。”

刘聪豪迈地笑,“我明白,司马衷这个傻子、可怜虫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更别说保护你了。容儿,要嫁就要嫁一个真正的男人大丈夫、大英雄,既然你有此要求,我自当答应你、只要你给我一些时日,我一定可以达成你的要求。”

我笑道:“好,等你当上汉王的那一日,再来洛阳娶我。”

他紧眉,“父王是汉王,我总不能我有把握当上汉王,但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取代父王。”

“我会在洛阳等你,我也相信无须多久你就能达成心愿。”

“可是”

“刘聪,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如若你用强带我走,我宁死不屈。”我的语气很轻柔,可是他知道,我说到做到。

“你这个要求,可真不容易办成。”刘聪涩然一笑。

我含笑反问:“你没有信心?”

他的黑眸慢慢暗下来,“不是没信心,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得美人归。不如这样,两年为期,两年后,我一定来娶你。”

我爽快道:“好,就两年。不过这两年中,我不希望你强迫我。”

刘聪的拇指缓缓地蹭着我的脸,“这两年,你休想溜走!休想偷偷地去找司马颖,和他双宿双栖!”他笑起来,冷笑分外嗜血,“我警告你,你最好安分地待在洛阳,否则,你会害死司马颖!”

我相信,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司马衷下诏搜捕成都王,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我不妨告诉你,司马颖这几个月,就是丧家之犬,到处乱窜。”他嘲讽道,“司马越麾下大军进入长安,司马颖无兵无卒,折道向南,出武关奔新野,打算回封国避难,保全一命。可是,到处都是司马越的人,他回不去封国,只能到处藏匿,东躲西藏。后来,他舍弃了母亲、妻妾,和两个儿子北上朝歌,我猜想他想投靠昔日部将公师藩。可惜,他没遇到公师藩,收拢了数百个旧将、士兵,躲避朝廷的追捕。”

“那他现在躲在哪里?”我激动地问。

“眼下不知道。”刘聪的目光犀利如鹰,只消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所思所想。

我连忙掩饰了担忧的神色,不作声。

司马颖辗转各地,疲于奔命,的确犹如丧家之犬,命在旦夕。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是我把他推进了火坑,是我的错我要去找他,不,不行,刘聪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说明刘聪派人盯着他,我去找他,刘聪知道了,他就会有性命之危。

那我应该怎么办?

刘聪狠狠地握着我的脸颊,“我不许你再想着他!容儿,不许想他!”

我道:“既然我提出要求,就决定了忘掉那份情。”

“你跟着他,是死路一条,他早晚被东海王的人逮捕。”他眯着眼,“你不如待在洛阳,他被押回洛阳,你就能见他最后一面。”

“东海王不会放他一条路。”我喃喃道,心中剧痛,是我把他推进死亡之地。

“只有他死了,东海王才能放下心中大石。”他迫我看着他,“将死之人,你不必再念着他;你也不必想方设法地救他,因为你没那本事。”

是啊,我没有本事救人,连自己都没本事保护,更别说救人。

可是,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赴死吗?

刘聪与我约定,两年之后,他娶我。因此,这次他没有强迫我,天色暗了就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与刘曜三年之期的约定,与刘聪两年之期的约定,实属无奈,是缓兵之计。

之所以对刘聪说那样的话,是想让他和同族兄弟刘曜为了争夺汉国王位而起内讧,如此一来,对晋廷就大为裨益。再者,他们为了汉王之位,将会和晋廷宗室诸王内斗一样,骨肉相残,同室操戈,一来,他们无暇来找我;二来,他们一方有损也好,两败俱伤也罢,斗得越激烈越好,也算是为自己出气。

从刘聪的语气中,我瞧得出,他有野心。其实,刘曜也有野心。

第85章 心痛如割

没有野心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大丈夫,有野心的英雄将会成为乱世枭雄,成就一番大业。

虽然我欣赏他们的气概、气魄和文武双全的才干,但是他们对我的逼迫与伤害,我铭记在心,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孙皓也说,东海王决意搜捕司马颖,我冒然去找他,只会对他不利,还可能成为他的拖累。

我在想,孙瑜一直不离不弃地跟着他吗?

九月,司马颖和两个儿子被捕,被送到邺城,交给范阳王司马虓处置。

东海王司马越让司马衷下诏,赐死司马颖。

孙皓打听到,范阳王司马虓不忍杀他,把他囚禁着。

堂堂王爷,堂堂皇太弟,曾经一方藩镇的首领,风光一时,声望显达,现在竟然成为囚徒。他一定很不好受吧,他一定恨死我了吧。

司马颖,是我害了你我应该去邺城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