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限也不会真的让陈阁老叫自己一声舅舅,换了个姿势坐着,继续道:“福州府府台私吞库银一案,已经移交都察院了,我只是经手了大概。对案情并不清楚,阁老可要失望了…”

陈三爷说:“世子此言差矣,当初你只看了一眼河盗案卷宗,就能过目不忘,还凭借此扳倒了张陵。库银案就算只是略看了一眼…也应该记得才是。”

他端起茶杯喝茶。

叶限想了一会儿,却笑起来:“陈阁老不是为了库银案来的吧?”

叶限如此聪明的人,自然不需要他点明了说。

陈三爷往后靠在椅背上,继续说:“闲话不多说了,世子爷也明白,天下间朋友自然是越多越好,我愿意以此和世子爷交个朋友。”他手一伸,江严奉上一封信。

叶限最喜欢和绕弯子的人说话了,但他喜欢自己把别人绕得头疼,而不是别人把他当猴耍。

秀致的眉皱了皱。“这是什么东西?”

陈彦允说:“世子看了再决定吧。”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袖,“我还要回内阁去,就不打扰世子了。”

叶限却淡淡说:“阁老留步。”

陈彦允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叶限问:“我那侄女没有给阁老添麻烦吧?”

陈彦允脸上笑容收敛了。

“没有就好,”叶限笑了笑,“阁老有公事就先走吧,下官在这儿喝一会儿茶。”

顾锦朝到顾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了。

冯氏带着顾家女眷在影壁等她,看到她下来了,便走过来扶住她的手,笑眯眯地说:“…祖母日日都在想着。我已经让人备下你喜欢吃的清蒸四鳃鲈、烩羊肉,可饿了吧?”

顾锦朝觉得冯氏太热情了。

她先给冯氏屈身行礼,再次第给徐静宜、五夫人行礼。不仅是女眷在等她,就连一向在国子监不会来的顾锦潇、顾锦贤都在。顾锦贤对她笑笑,顾锦潇一向不喜欢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冯氏才看到有一辆马车进来,里头下来个穿程子衣的高大护卫。又有几个护卫上前,从马车里搬东西下来,顾锦朝就说:“娘让我带了许多东西回来,除了常见的干果糕点,还有祖母喜欢的带骨鲍螺…”

护卫训练有素,三两下搬完了东西,陈义过来向顾锦朝拱手道:“夫人,都放好了。”

冯氏随意点点头:“你们是陈家的护院?那可是辛苦了。”叫了一个婆子过来,“快带他们去后罩房歇息吧,再摆了酒菜,别亏待了。”虽是这么说,但不过是几个护院,冯氏的语气还是很轻慢。

护院那就是最低一等的下人,怎么没派几个婆子跟着顾锦朝回来…

难道,陈家老夫人并不怎么重视顾锦朝?

锦朝还是要表明几人身份的,就含笑说:“陈护卫是三爷的贴身护卫,借我用几天而已。还要托祖母好好招待着,免得回去有了闪失,三爷那里我说不过去。”

陈义有些不好意思:“夫人折煞我!咱们都是粗人,给口干粮就吃,屋檐边也能睡,哪里能讲究了!”

冯氏听到顾锦朝说是‘贴身护卫’,心中便是一惊。这种大臣家养的护卫,和和护院不太一样…他们的身份不下于幕僚。陈三爷怎么会让贴身护卫跟着顾锦朝回来…她忙笑笑:“差点得罪了。”叫了管事过来,“带陈护卫去厢房住下,再从库房拿几坛子秋露白过来。”

陈义连忙推拒:“老夫人好心!不过我们是不能喝酒的,上熟水就行了。”

冯氏知道这些大臣的护卫规矩严,并不勉强:“…招待不周,那就请各位随意了。”

一众人簇拥着她和冯氏往东跨院走去,锦朝把各房的礼都给了,和冯氏说了会儿话。冯氏想到那些跟着她回来的护卫,就十分体谅顾锦朝:“…你回来就是一路舟车劳顿,先去睡会儿吧。妍绣堂里你的东西都还留着,祖母每日都叫人打扫。”

顾锦朝确实也累了…昨晚没有睡好。

妍绣堂果然还留着她的东西,打整得干干净净的。西次间的炕桌上还放着一个青白釉鱼戏莲花瓠,里面插着新开的栀子花。采芙笑着跟她说:“栀子花难得…奴婢记得祖家的花房只培育了几株。”

锦朝看到院子里还有棵自己种的香樟树,已经长到一人高了。幔帐上还挂着她亲手绣的香囊。

她淡淡地笑了笑:“不骄不躁就好,别的就由他们去吧。”

原先在顾家,二小姐害她,大少爷不信任她,锦朝也是这样的表情。

采芙莫名觉得十分安心。

顾锦朝先睡了一觉,却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总觉得缺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怔怔地想了会儿,才想起陈三爷不在身边。和陈三爷一起睡的时候,她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陈三爷总会把她搂进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竟然就能睡得很好。等他醒了,自己还没醒,他要亲一亲她的额头才走。或者在她耳边说什么,她听不清,但是他的语气很温柔。

顾锦朝本来睡眠不好,容易做噩梦。和陈三爷成亲后,睡眠反倒好了。

她不由把脸埋进锦被里,才离开他半天,怎么就开始想他了…

陈三爷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容易喜欢上了。如果没有前世的经历…她应该已经深陷泥潭了。

顾锦朝叫了青蒲进来,打了水替她洗脸。

绣渠走进来通禀:“…四夫人过来了。”

锦朝点头:“快请进来。”又让青蒲去沏一杯蜜饯橙子泡茶过来。

徐静宜穿着一件蜜合色八吉纹褙子,梳了光洁的圆髻,很是清爽干净。锦朝请她坐下,青蒲很快端了蜜饯橙子泡茶上来。徐静宜喝了茶笑着说:“怪得很…每次到你这儿来吃茶,你都是给我上的甜茶,不是蜜饯橙子,就是胡桃松子,或者是酸梅汤、山楂水…都不给我正经上一盏贵的茶。现在当阁老夫人了,也这么小气。”

顾锦朝微微一笑:“我以为您喜欢甜茶呢。”

后世她每次去罗家,徐静宜都给她上甜茶,她问为什么,徐静宜就告诉她:“人生都过得这么苦了,总要自己甜一甜自己,再喝苦茶有什么意思。”

徐静宜本来就是打趣她的,继续说:“我喜欢贵茶,越贵越好。万春银叶、大红袍最好…”她笑笑,“好了,不说笑你了。我要和你说顾澜的事…你再也猜不到她做了什么事。”

第二百三十八章:知晓

徐静宜脸上带着微笑,轻轻地说:“…真是聪明。”

锦朝问:“您不是说,她患了时疫,被祖母拘在院子里了吗?她的身体可还好?”

徐静宜点点头:“你嫁了之后娘就说澜姐儿身体不好,把她挪出怡香院,拾掇了东跨院的后罩房给她住下,娘还要顾澜每日跟着伺候她。”她顿了顿,“也不过是暗地里收拾她,大夏天的屋子不准开,要盖厚棉褥,说是她身子畏寒,吹不得风。澜姐儿捂了一声痱子…”

“那时候娘还不知道澜姐儿有身孕的事。澜姐儿每日的吃食都是娘那里小厨房特地做的,澜姐儿估计是发现里头加了什么东西,吃了一次就再也不吃了。从私房拿了十两雪花纹银给房里的小丫头,和小丫头换着吃饭。有好菜吃又有钱拿,那小丫头自然没吭声…直到有天,澜姐儿突然干呕不止,娘请了大夫过来看,发现不对…她才把澜姐儿房里的丫头都找出来问,才知道换食而食的事。”

徐静宜说的这段话实在大有深意。

冯氏发现顾澜有孕…怎么就想起检查顾澜的吃食了?

徐静宜淡笑道:“你祖母不是一般人啊!估计早在顾澜的吃食里动手脚了,没像她预期的那样出事,她自然要怀疑了。等大夫走了,你祖母跟我们说澜姐儿是患了时疫…谁患时疫的是她那个样子!我当时就知道她有孕了。你祖母却把人扔进院子,找了几个婆子看守着。也不准我们去看她…”

“…谁也不知道顾澜被关在院子里几天发生了什么。前天晚上她竟然跑出来了,朝外院跑,估计是想去找四老爷,她也知道只有四老爷可能救她了。结果还没到垂花门就被人拦下,又捉了回去。你祖母气得不得了,这样一闹…整个顾家都知道澜姐儿其实没病,只是被关起来了而已。”

顾锦朝想了会儿,问徐静宜:“…既然是有婆子守着,顾澜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徐静宜就说:“给她守夜的就一个婆子,抱了铺盖在庑廊下等着。澜姐儿把自己用的云纹绸枕拿在手里,不等婆子说话就捂住她鼻嘴,婆子拼命挣扎,指甲把顾澜的脖子都划伤了。顾澜却一点没松开…把那婆子给活活捂死了。这才能跑出来…别说其他人了,就是你二伯、父亲看到婆子的尸体,都被吓到了。”

果然是把她逼到极致了,都能下手杀人了。

“这事父亲也知道了?”

徐静宜点点头:“毕竟是死了个人,又闹得这么大。顾澜闯垂花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有盗贼进来了,都打着火把做贼呢。顾澜先被娘捉回去关在后罩房里,你父亲和二伯过去问,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怜姐儿和姚文秀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两家人总不能撕破脸面说话…”

徐静宜说到顾怜,顾锦朝才想起她今日都没有看到顾怜。

“闹得这么大,怜姐儿也该知道了吧,我今日似乎都没有看到她。”

徐静宜却笑了:“说起怜姐儿,才是最好听的地方。你祖母为了让她安心嫁,顾澜的事半分都没跟她说,她听说了顾澜被关起来的事,还要去找你祖母,说要把澜姐儿放出来…”

其实顾怜当时说的原话是:“您是不是看到顾锦朝嫁去陈家了,有身份了。就要对付澜姐儿讨她欢心啊!或者是顾锦朝说让你好好收拾澜姐儿,以解她心头只恨,您就真的照做了。她是不是还说了,要您以后也对付我?”

冯氏听得又气又怒,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

顾怜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过,当即就愣在原地,然后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后来知道了顾澜和姚文秀的事,还不信呢。说要去找顾澜问问,你祖母才跟她说:是不是要等孩子生下来了,滴血认亲了你才相信?…怜姐儿受这么大的打击,这两日都闭门不出了,整日的哭。”

顾锦朝叹了口气,顾怜就是那种外强中干的女子,没经过什么风浪。肯定受不了这样的事。

她握了握徐静宜的手:“您操持四房也够辛苦了,出这么多事。”

徐静宜笑笑:“倒不算什么,毕竟澜姐儿现在已经不算四房的事了…”

她肚子里有那么个东西在,那就是二房的事。反正顾锦朝不会管,她也不想管,只能留给二房去解决了。顾澜为了保住孩子,竟然干出这么大的事,可惜了。无论怎么说,就是为了两家的脸面,这孩子都不可能活下来。不是让冯氏暗中去了,也是要让姚家劝着打了。顾澜还是想不明白啊。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冯氏派了丫头过来,请顾锦朝去东跨院。

徐静宜笑着说:“你看,这下成了阁老夫人,你祖母都要请你过去了。”

顾锦朝也笑笑,携着她一并往东跨院去。

冯氏正坐在堆漆螺母罗汉床上,二夫人、五夫人坐在旁边的杌子上。冯氏特地招了锦朝过去和她同坐。一会儿丫头捧了茶上来,闲话不久,外头有小丫头通禀,说是四小姐过来了。

顾怜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淡紫菱纹的褙子,梳分心垂髫髻,戴珍珠头面。脸上还抹了脂粉,却也掩盖不眼下的乌青。她的目光落在顾锦朝身上,不由握紧了手。顾锦朝穿了件烟霞锦缎褙子,绣鹤望兰白色湘小姐,头上只戴了一只凤衔珠步摇,凤尾嵌着许多米粒大的红宝石,十分精致。

也十分华贵…她在陈家过得很好吧?

冯氏看到顾怜,却并没有说话。

顾怜却笑起来,走过来一一给众人行礼了,坐到冯氏身边来。恭顺地说:“这两日身子都不舒服,没来给祖母请安,祖母可要见谅!”

冯氏叹了口气,毕竟是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她要格外宽容一些。

“来请安了就好。你二姐难得回来一次,还是为了你的亲事回来的。你可要好好和你二姐说话。”

顾怜笑得有些不自然:“那是应该的…”她停顿片刻,跟冯氏说,“祖母,我想见见顾澜。就是和她说几句话,我有些事想问她…”

冯氏说:“不用见她,已经都这样了,你再问能问出什么。”

顾怜看着冯氏,眼泪却在眶里打转。

二夫人就站起来,笑着和锦朝说:“你十一妹现在已经会坐了,养得粉嫩嫩的,可讨人喜欢了。咱们不如去你五婶娘那里看看孩子。”

…应该是想留冯氏和顾怜说话。顾锦朝从善如流地应了。五夫人就笑笑:“她比她哥哥小时候还调皮,说起来倒是像她舅舅。看着什么都想尝一尝…她最喜欢看见人多了,你们去看她准高兴。”

徐静宜也站起来,几人就向冯氏告退,出了西次间。

茯苓关上了次间的槅扇,顾怜才哭起来:“祖母,我该怎么办才好…姚文秀…他说过他喜欢我的…我都要嫁给他了,他和顾澜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冯氏把她搂到怀里,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哭了两天还不够吗?你哭给祖母看有什么用,你要哭给姚文秀看才是啊。”

顾怜茫然地看着冯氏:“我…我不知道。”

冯氏就问:“那你还想嫁给姚文秀吗?”

顾怜喃喃地说:“我以为嫁给他会过得好,至少比顾锦朝好。”她抬头看冯氏,“祖母,你说,这样的男子会待我好吗…他要了顾澜,以后会不会还有别人的通房姨娘…”

冯氏就摇摇头笑:“你还是不懂事啊。你看看你父亲,也是两个通房几个姨娘。你别看顾锦朝现在过得风光,好像也挺得陈阁老宠爱的,但陈阁老可是有三个姨娘的,他那样的朝廷大员,人家巴结的赶着往他那儿送人,通房姨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对于男子来说,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冯氏不等顾怜说话,就接着说:“顾澜这样的人虽然可恶。但你想想,不是顾澜以后也有别人。总不可能让他守着你过…你要是把顾澜的事利用好了,反倒能把姚文秀捏得紧紧的。”

顾怜咬咬牙,低声道:“等她落到我手上,我非要折磨她不可…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留下!”

这个孙女实在不够聪明,冯氏突然真的意识到这点。

她以前只是觉得顾怜单纯而已。

她握着顾怜的手,慢慢说:“顾澜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不能留的,就是我不动手,姚家也不会让这个孩子存在…你以后嫁过去,还要加倍的对顾澜好,特别是在姚文秀面前,要让自己显得宽容些。他和顾澜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对你肯定是愧疚的…你再贤良淑德,他会更敬重你的。”

顾怜一时没有说话。虽然她心里还是喜欢姚文秀,想嫁给他的。但是出了顾澜的事,她心里茫然了…祖母的意思,还是劝自己嫁过去?那顾澜的事怎么办?

顾怜看着冯氏,小声道:“祖母,顾澜会和我一起嫁过去?”

冯氏又笑:“傻孩子,你嫁过去是正妻,顾澜还要向你执妾礼,怎么拿捏她还不是你说了算。顾澜在四房半点地位都没有,你是顾家正经嫡女,根本不必把她放在眼里。”

顾怜沉默地想了好久。

第二百三十九章:威胁

顾德昭下了衙门特地过来看她。

锦朝给了他几封包好的茶叶:“…是三爷给您准备的。”

看到长女回来,顾德昭还是很高兴的。拿了茶叶左看右看:“这是什么茶?”

锦朝跟他说:“我也不认识这个…三爷说是峨眉雪芽。他让人从四川嘉州弄来的。佛门茶僧每年清明采山顶茶树的叶尖所制,茶树与柏杉、杜仲这些树种在一起,也有了药性,很是养生。”

顾德昭把茶递给旁边的丫头,问她:“陈大人待你可好?”

锦朝点头说自然。顾德昭就叹了声:“对你好就是了,也算父亲没识错了人。我如今在户部做个郎中,每日倒是清闲起来了,连户部两个侍郎对我都是客客气气的。上次述职的时候,陈大人还留我多说了几句话,指点了我管理仓庾的事。难得他用心了…对了,父亲有一事想和你商量。”

难道要说顾澜的事?顾锦朝看着顾德昭。

顾德昭却苦笑说:“恐怕你也知道顾澜的事了…她,唉!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怎么做了这样的事…现在要给姚三公子当妾不说,肚子里的孩子还不好办。”

顾锦朝说:“您和母亲商量过没有?”

顾德昭一愣,才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顾锦朝就跟他说:“您知道,有些事您处理起来不太好…”她这说法算是隐晦的,父亲是怎样的人顾锦朝最清楚了,优柔寡断,摇摆不定,又容易被别人影响。内宅之中的事他更是了解甚少。这样的事,父亲就应该习惯和徐静宜商量,至少徐静宜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

她继续说:“您可以和母亲商量,多一个人想办法总是好的。”

顾德昭有些出神:“徐氏的确不错…”顾汐前些日子生病,还是她衣不解带伺候的。他现在也不去罗姨娘那里了,要不是在徐静宜那里,就是自己住前院。她为四房做了这么多,这也算是他的尊敬了。

顾德昭又说起顾澜:“…明日姚家的人要过来,我先带你去看看她吧,和她说几句话。她听说你要回来,几日前就求着说要见你了,我看她现在也可怜。”

顾锦朝笑了笑,再怎么说顾澜也是在父亲跟前长大的。身前长大的孩子,哪怕做得再过分了,也还有一些情面在。父亲心里应该很复杂…只是她对顾澜已经没有同情心了。

“那就去看看她吧。”顾锦朝站起身,“刚好我也给她带了些补品回来。”

让青蒲去取了人参、虫草一类的东西过来。

顾德昭带着锦朝去了东跨院。

他们从耳房旁边的侧门进去。天刚擦黑,后罩房已经点了烛火。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正坐在台阶上剥荞麦,两个穿粗布短衣的婆子在晾衣服。后罩房有点荒芜,花圃里敷衍般种了两株杜松。

从侧屋里出来一个穿比甲戴银手镯的婆子,看到两人过来,忙屈身行礼。笑着说:“四老爷、二小姐,可是过来看三小姐的?”

四老爷常过来,婆子却是第一次看到顾锦朝。听说就是嫁给陈阁老做续弦的那个小姐…她抬头看了看,果然是人比花娇,穿戴有身份又华贵。和屋子里那个比起来可是天壤之别…

顾德昭点点头,她便伸手请两人往堂屋走:“…这边请。”

堂屋很潮湿,供奉了一座烧瓷的观音像,从堂屋开着的槅扇进去到了次间,锦朝才看到躺在床上的顾澜。

她一瞬间竟然有点恍惚。

顾澜脸色苍白,了无生趣。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好像一点都没听到有人进来了。

…她前世的最后,也是这样的场景。

过了片刻,顾澜才转过头来。她看到顾锦朝过来了,却笑起来:“长姐过来啦,快,来坐吧。”

一直守在架子床边的小丫头立刻去搬了杌子进来。

顾澜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又对顾德昭说:“父亲,您能先回避一下吗?女儿想和长姐说话。”

顾德昭动了动嘴唇,脸上露出一种十分疲倦的表情。跨出门槛去了院子里。

顾锦朝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她坐到了顾澜身边,沉默地看着她。

顾澜穿着一件很素净的褙子,手腕十分纤细,还套着只翡翠的玉镯。那样的颜色衬得她的手雪白无比,她的脸瘦得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显得更是柔弱可怜,很病态的美。顾澜也垂下眼看她,眸光慢慢向上,笑着说:“长姐,你看看我…我落魄成这样了。你高不高兴?母亲死的时候…你说,以后我肯定不会好过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了…”

顾锦朝等她说完了,过了好久才问她:“你后悔吗?”

顾澜有些茫然:“后悔?你想说什么事。”她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不能嫁给姚文秀,我就要嫁给赵举人的儿子。他儿子要是考上举人了还好说,但没考上呢?他们家里就靠三百亩田产收租过日子,两个三进的宅邸还是赵夫人的陪嫁…赵举人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要跟着他过什么日子?整天伺候他,相夫教子,等着他哪日中举了我能跟着沾光不成?”

“长姐,你也知道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连钱都没有,还有什么好日子呢…”

顾锦朝没有说话。三百亩田产,两个三进的宅子,虽然不算富庶,但肯定还是有盈余的。顾澜是从小娇养的,打赏下人一出手都是好几两。怎么知道一枚铜钱扳成两半用的心酸呢。

顾澜说着说着却哭了起来,嘴唇都发抖了:“我只是想不到会有孩子而已…”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察觉到自己有孕的时候,先是惊喜,再是恐惧。

她当时想隐瞒的,瞒到嫁到姚家去,不是就一切都好了。但这种事怎么瞒得住呢,冯氏本来都给她下药想弄死她了,她再有了孩子,更是活不了了。冯氏把她关在小院的时候,派了婆子灌她红花,她拼死咬紧牙关,却还是呛进去了…

冯氏就让人一日三餐的灌她,再这么喝下去,孩子肯定活不成了。

顾澜舍不得,这是她的孩子!不能就这么死了。

是人要杀她,她不反抗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当晚她就想好了对策,捂死了婆子,从侧门逃出去。杀人的时候她也怕,手脚冰凉,死死按住婆子不敢放松,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终于还是让她争取到活命的机会了!

现在见到顾锦朝了,不就有活命的机会了。

她拉住锦朝的手,泪眼朦胧:“长姐,你没当过母亲,你不知道这种感觉…我只是想保他而已。这顾家里的人,都恨不得这孩子死啊…”

顾锦朝看着她,叹了口气:“那你现在能保住孩子吗?”

顾澜茫然地抬起头看她,“明天…姚家的人就要过来了…”

姚家的人过来又能如何呢?姚家的人说不定比顾家的人更急迫地想要打掉这个孩子,他们才不会容忍这个孩子存活在世上。

顾锦朝淡淡地问她:“你想他们帮你保住孩子吗?还是你想姚文秀帮你保住孩子?”

顾澜咬咬牙:“这…这也是他的孩子!姚家的骨肉。”

她削瘦的手握紧了锦被。手背上青筋都要蹦出来。

顾锦朝却站起身来:“我带了些补品过来,你叫下人炖了汤给你喝,好好补身子吧。嫁到姚家。你自己且受着妾室的苦吧,再多的银钱也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