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只小他一岁的弟弟,说话向来都狠毒。

陈三爷却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断你前途吗?”

“因为就算给你前途——你也要不起!你心思太狭隘了,也太薄情了。我大概也猜得到张居廉给你什么好处了。那好,现在我问你,你就恨我恨到想我死吗?”

“死倒是不至于啊。”陈彦文阴柔的脸上神情很平和,“三哥你是君子,你有谋略。我和你不一样,况且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早就真的被你弄得无还手之力了吧!张居廉只是想用这事要挟你,以后要你为他做一些污秽的事时,你不好脱手。我心里明白得很。但是我不仅没有阻止,我反而还纵容了…陈家就我和你是嫡出的,嫡出前途的相差能有这么大。你知道外人说我什么吗?”

陈彦允轻轻地说:“我为你们做牛做马的,偏偏士农工商里头我还是最低的那个。我明明也是两榜进士,偏偏要沾得满身铜臭,我就喜欢了?”

陈三爷笑道:“你不愿意做?我倒是看不出来!永昌商行多少内账到你私库里,我就不说了。你私底下用我的人脉做过多少事,我可曾问过你一句?你真的当我不知道吗?”

“我若是想把你弄得毫无还手之力,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和我说话!你觉得你能干吗?要是没有陈家,没有我,你能做起一个永昌商行?你刚开始经营陈家产业的时候,有多少亏空?又是谁来堵的。陈彦文,你问过自己没有!”

陈彦文脸色发白。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的。只不过是因为陈家,因为陈彦允,他没得前途罢了!谁想到陈三爷竟然能说出这些话来,他冷冷地看着陈彦允,一言不发。

“你不服气?”陈三爷觉得好笑,“那行,我不和你说这些。”

他走到陈彦文身前,站定看着他。

“如果你不是我的胞弟,不是娘的儿子。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你吗?”陈三爷手背在身后,语气很平静,“你当年害五弟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心狠。偏偏我还是信你了,你知道做这些事会让我落入张居廉的手中,一辈子为虎作伥,甚至可能会害陈家,你还是没有停手。我现在就问你,你还当不当自己是陈家的人?”

三哥知道自己害了陈五,害了那个明明是庶出,却比自己还受宠的孩子。

他竟然一直都没有说。

这份心智果然是常人不能及的。

陈彦文依旧不说话。

多年积攒的恨,他根本就不可能一时忘了。

良久之后他才叹道:“血浓于水…我虽然…但是我自然当自己是陈家的人。张居廉说过,要是你不行了,就让我去做官。我到时候照样能保住陈家的富贵繁荣,我还不至于这么狠心,想要害陈家。”

这些话他竟然都信以为真?

陈三爷听得想笑,他这个弟弟,说他心狠是真的狠,说他天真愚蠢他也是真的蠢!

陈彦文却不觉得自己可笑,沉默了好久才问陈三爷。

“反正事我已经做了,你想怎么办?”

“这就不需要你关心了。”陈三爷淡淡道,“从今日开始,你还可以照看陈家的生意,不过我会派人来接手,不会让你再负责了。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回去后给我好好想想。血浓于水是你说的,再怎么样你还是陈家的陈四爷。我最后问你…除了这些,你还有没有隐瞒我的?”

陈彦文目光一闪,他笑了笑:“你还肯信我吗?”

陈三爷沉默。

他缓缓地问:“你应该问问自己,你值得信吗。”

陈彦文说:“三哥,你说我心狠,其实你自己不也是多疑得很吗。咱们谁都别说谁,就先这样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直裰的下摆,好像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然后慢慢走出了宁辉堂。

外头有人通禀,采芙过来了。

陈三爷这么久都没有回去,顾锦朝让她过来问问。

陈三爷说:“我这里还有点事,吩咐完就过去了,你让夫人先睡吧,别忘了给她多加床被褥。”

采芙笑着应喏回去了。

陈三爷看着槅扇外黑沉沉的天,心思沉重。

第三百三十一章:权术

陈四爷回来后闷声去了书房,摔了好几个花盆花瓠。他最喜欢的那扇嵌紫玉的大理石围屏,都让他摔得开裂了。王氏被声音吵醒,披了外衣去看他。

他仰躺在东坡椅上,闭着眼直喘气。

王氏不敢问他的话,只能轻声招了婆子进来,让她们把东西收拾了。

他却突然厉声道:“谁让你们碰的,都滚出去!”

王氏吓了一跳,连忙带着婆子先退出去。

她一个人坐在西梢间里,越想越觉得不对,他不是去尤姨娘那里过夜了吗,怎么回来就发这么大的火?

王氏叹了口气,还是把贴身丫头石榴叫了进来,让她去尤姨娘那里问问。

蒋妈妈给她端了碗热汤进来,王氏喝了口汤,就忍不住掉眼泪。

蒋妈妈轻轻地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您掉眼泪又做什么呢,值不得啊。”

王氏叹道,“就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才觉得苦。”

蒋妈妈说:“等少爷长大就好了吧!”

王氏默默地不说话,她也只能这么劝自己了。

石榴回来了,说是陈三爷找四爷去说过话了,而且跟着陈四爷回来的还有两个护卫,是陈三爷身边的人。现在就在院子外面,守着寸步不离。

和尤姨娘没有关系…王氏算是松了口气。又疑惑起来:“三爷和四老爷说什么,让他发这么大火?”

那边却有小厮过来传话,说陈四爷找王氏过去。

王氏和蒋妈妈对视了一眼,才站起身朝陈四爷的书房走去。

陈四爷看到她进来。指了指椅子:“坐下来,听我说。”

王氏看到他前所未有的严肃脸色,心里更加忐忑,小声地问:“四爷,是不是妾身…有什么做不好的地方?”

陈四爷不耐烦地皱眉:“你听不听?”

“你听着就是了。别说话。”陈四爷接着说,“我被三哥剥夺管家的权力了,以后陈家的一切事宜我都只能参与,不能决定了。我在做商行的时候,转了很多暗账到四房里,你把这些东西看管好。以后在娘面前。你就低调些,别太显露了。”

王氏听后一怔,下意识就想问。陈三爷怎么会夺了陈四爷管家的权力了,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有什么矛盾在里头?她看到陈四爷阴沉的脸色,才把话都咽了回去。

“是。妾身知道。”她站起身屈身行礼。

陈四爷闭上眼,挥了挥手:“行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去睡吧!”

王氏打开槅扇后,又回头看看他,看到他躺在东坡椅上休息,才轻轻出了房门。

第二天醒来,顾锦朝看到陈三爷靠着床看书。

她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来今日十五沐休。

“醒了?”他依旧看着书问她。

天气渐渐地冷了,被褥里倒是很暖和,他靠着床还没有起来。只披了一件外衣。

顾锦朝嗯了一声:“您倒是醒得早,昨晚不是睡得很迟吗?”她又问,”昨晚您干什么去了?“

他垂下眼睛看她,顾锦朝的脸映衬着大红色的挑金丝鸳鸯迎枕,显得十分白皙。

陈三爷说:“昨晚处理老四的事,他倒也没有狡辩。都承认了下来。我派了护卫贴身监视他,以免他再有异动。只是他留下了的扬州丝厂的事很麻烦。昨晚和江严谈到很晚才定下来。”

顾锦朝支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那张大人知道后。您不就…彻底和他撕破脸了吗?”

陈三爷淡笑:“早在我去救你的时候,就和他撕破脸了…现在只是时机问题,他就算是发现了,也不会明面上做什么,要只是更忌惮的话,那就随他去吧!”

顾锦朝犹豫了一下,才问:“您决定要和张大人为敌了?”

张居廉做了他数年的老师,顾锦朝很清楚。要真的说起来,张居廉还是有恩于陈三爷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陈三爷笑着说,“官场无父子,何况是师生呢。”

他终于还是决定了。

顾锦朝握紧他的手,轻声问:“那您打算怎么做?其实…我倒是可以帮忙。”

他合上书卷:“老师的门生满天下,党羽无数。如今又把持内阁,寻常的方法根本撼动不了他。”陈三爷看着顾锦朝,“你要是有法子,你就说一说。”

他这样问起来,顾锦朝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虽然知道一些事,但和这些擅长政斗的人比起来,她又算什么呢!

顾锦朝想了一会儿才说:“您说过,张大人本人虽然不贪墨,但是他的亲信却仗着张家的势力横行,卖官鬻爵,不如就从他的亲信入手,先逐个击破。等张大人手底下无可用之人的时候,再动他也就容易了。张大人手里没有兵权,靠得也是人脉和权势,要是撼动了大树,恐怕他也支撑不住。”

顾锦朝说完也觉得太理想了,她脸一红,又补充道:“我之愚见而已。”

陈三爷听后思考了一下,笑着跟她说:“倒也可行。只是细说起来问题也不少,抓其党羽受到张大人阻挠怎么办?要是党羽没抓到,反倒引起朝堂动荡怎么办?老师手里虽然没有兵权,却和五官都督府的都督交好,不然他能仅凭权势就如此作为。等到真的要动兵权的时候,无论是常海还是叶限,恐怕都阻拦不住他…就算这些都不说,我要想一步步把老师的党羽除掉,没有五年是不行的。到时候我也死无数次了。”

顾锦朝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说。

“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她语气低了些,“你何必当真呢!”

陈三爷抱歉地笑笑:“好好,我不当真!”

他俯下身抱住她,叹道,“所以要动他,必须要直掐咽喉,一击致命。要是没能杀得死让他有还手的余地,谁都别想活…”

顾锦朝听得很认真,问道:“难道…您要派人暗杀张大人吗?”

陈三爷摇摇头说:“暗杀他?老师比谁都惜命。府中豢养死士不下五百人,随行都是高手,而且日常饮食极其注意。原来不是没有人想暗杀他,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他精通此道,才能活到现在…”

顾锦朝皱眉:“那该怎么办?”

“等着看吧。”陈三爷亲了亲她的脸,低声说,“我需要时机,如果要是等不到,我就要自己制造…锦朝,你知道兵之大忌是什么吗?”

顾锦朝看着他等他说。

“急躁。”陈三爷说得很轻柔,“谁先急躁了,谁就输了。”

顾锦朝半躺在他怀里,感觉到他胸膛的心跳。

这是一个玩弄权术的世界,而这时候的陈三爷离她很远。谈笑间就能决定生死,有能力玩的人并不多,因为太过残酷。

等到了中午,顾锦朝才和陈三爷一起去陈老夫人那里。

陈老夫人抱了长锁逗他玩,长锁咯咯地笑。露出刚长出一点的乳牙。

孩子长牙的时候喜欢咬东西,长锁就是,拿着什么都要往嘴里送。

王氏和葛氏坐在锦杌上,葛氏笑着看陈老夫人逗弄长锁,王氏却笑容淡淡的。其他几个孙媳妇围着说话,两个哥儿正是闹腾的年纪,在檀山院里到处跑。

陈老夫人笑着拿了瓣苹果给长锁,他咬得满手都是口水,陈老夫人给他擦都来不及。要把苹果从他嘴里拿走了,他还不同意,拖着陈老夫人的手指就要哭。

顾锦朝把长锁抱回来。

陈老夫人才笑着说:“他眼看着又重了些,钰姐儿都要满一岁了,个头还小小的。”

孙氏正抱着钰姐儿,钰姐儿坐在她怀里乖乖的,玩着一个手摇铃。

孙氏笑了笑:“是麟哥儿长得快!以后肯定又高又壮的。”

长锁可怜兮兮地看着母亲的手,抱着她的胳膊呀呀地说话,好像在问她什么一样。

他那颗小小的乳牙特别可爱。

顾锦朝把汗巾包着的苹果块递给旁边的乳娘,才笑着道:“他吃得多!”

“娘,我有几句话跟您说,您请大家先去堂屋坐吧。”陈三爷突然道。

陈老夫人有些疑惑。陈三爷来这么久都没说话,她还以为他没有什么事…

她让别的媳妇都先去了堂屋坐。

王氏的脸紧绷,她自然猜到陈三爷要跟陈老夫人说什么。肯定是要说夺了陈四爷管家权的事!她看了看顾锦朝,她倒是神色自如地抱着孩子,她肯定是知道的…

为什么陈三爷要夺陈四爷的管家权?王氏完全想不明白,陈三爷如今身在内阁,更加没空管家里的事。陈四爷是他的胞弟,除了陈四爷,难道还有更好的人选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经走出次间了,还想往里头看,却被顾锦朝拉住手,笑盈盈地和她说:“四弟妹替我抱着长锁吧,他现在倒真是长重了,抱得我手酸。”

难道乳娘不能搭手吗…

王氏又不能问,只好帮着抱住长锁。

等她们到了堂屋坐下,丫头又端了瓜子、盐水花生等吃食上来,王氏就更不好去槅扇外面看了。顾锦朝又跟她说着长锁的事,她也只能笑着应和,却显得很心不在焉。抓了把瓜子慢慢地吃着。

第三百三十二章:管家

“你要夺了老四的管家权?”

陈老夫人听后一脸凝重,“难道是他做了什么错事?”

陈三爷边喝茶边说:“他那个商行不太干净,以后查起来很麻烦。”

陈老夫人想了很久,嘴唇微动:“那…不让他做这些,又让他干什么去?这管家权你要交到谁手上,难不成是老六?老六可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陈三爷说:“您放心就是,我自然会派人管。”

陈老夫人听着还是不放心,站起来慢慢地来回走动。又停下来跟陈三爷说:“彦允,你也知道你四弟的性子,狭隘又喜欢记恨。当年你没有让他继续做官,他心里已经不高兴了…现在在这样,他肯定更不愿意!你们是同胞的亲兄弟,要比老二和老六更亲,你知不知道?”

陈三爷已经知道陈老夫人要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陈老夫人虽然宽容大度,对庶子和待嫡子一样的好。其实只有她心里才清楚,这两种好是不一样的,她对庶子是宠,对嫡子是管。旁人看来自然都没有区别,甚至觉得她是待庶子好。但陈老夫人知道根本不是,做母亲的哪里有不自私的!

陈彦文肯定还做了别的事,不然老三不会这么对他!

陈老夫人面容严肃地问:“彦允,你认真告诉我,老四究竟做什么了,是不是害到你了?”

陈三爷本来不想告诉陈老夫人,她听到肯定会伤心的。

但是她问起来,陈三爷也不会刻意隐瞒。

他叹了口气:“老四勾结司礼监的人,捏造我的把柄。如果这些东西被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陈老夫人脸色苍白,喃喃道:“这如何可能,他怎么做这样的事!”

朝堂上的事弯弯道道,她是搞不清楚的。

但是她也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要怎么办?”陈老夫人问他,“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什么可问的。”陈彦允只是说。

陈老夫人坐下来:“他也实在是糊涂啊!再怎么说也不能勾结外人…”

陈老夫人说了这句话。看到自己的儿子没有说话。

她心里有些担忧。

陈彦允在这些事上是毫不留情的,自己儿子的性格,陈老夫人最清楚。但是兄弟倾轧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她拉着陈三爷的手叹道:“你想怎么对他…老三,彦文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弟弟…他就是性子太狭隘了,你惩戒他几句。好好地讲讲他,他总是会听的。彦文也是而立之年了,早该明事理了。”

陈三爷表情平静,声音淡淡的,“娘。您放心吧。我就算不顾虑他是我兄弟,总还要顾虑他是您的儿子。只是夺了他管家的权,以后随时派人贴身监视他而已。我还不会对他做什么。”

陈老夫人又补充道:“娘不是不明白你的苦衷,只是兄弟相残不是好事。我来训导他几句,母亲的话他总是会听的。他这些事做得也确实过分,你夺了他管家的权力也好!”

陈三爷只是喝茶。

陈老夫人的脸色很疲惫。“我这一生,为数不多值得称赞的事,就是把你们哥几个拉扯大…你们也是争气。特别是你和老二,从来不让我操心。可惜我做人失败,老四成这个样子也是我的错。”

陈彦允叹气:“娘。我心里明白。所以我也给老四留了情面,料想他也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陈老夫人紧紧地握住陈彦允的手,心里也觉得难受。

陈四爷不再管家的事很快阖府就知道了。

大家连待王氏的态度都微妙了很多。

陈四爷常被陈老夫人叫去说话,回来就是练字赏花,倒真是赋闲了一段时间。

眼看着就是入冬,年关也近了。

因为陈四爷不再管理生意上的事。内院里杂事也多了,顾锦朝都更忙了些。

她抱着长锁在院子里赏新开的腊梅。长锁穿着件嵌狐毛领的小袄,像个毛茸茸的球一样。

顾锦朝抱了一会儿就抱不住他了。要把他交给乳娘。他却转身就朝外扑。

是陈三爷回来了。

陈三爷把儿子接在怀里,听着他呀呀地说话,不由笑着问他:“你要说什么?”

长锁又愣愣地看着父亲,既听不懂父亲说什么,又被吸引了注意,要伸手去抓他六梁冠上的珠子。

顾锦朝笑着往屋里去,西次间烧了地龙,很是暖和。

她给他解了斗篷递给了旁边的丫头。

“…周浒生最后还是没事吗?”

陈彦允任孩子抓他的珠子,最后干脆把六梁冠给他玩。“他没事。”他和顾锦朝说起这件事处理的过程,“…老师也是越来越糊涂了。亲自叫了大理寺卿和都察院的人去说话,把这事压下来了。那小厮当场翻供,周浒生也就被开脱了。”

“那您都收集好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