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允说:“自然的,这事的确太颠倒黑白,朝廷之上为之震惊的人不少。”

顾锦朝听后松了口气。

周浒生的案子,是她记得的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因为当初包庇纵容这个人,陈三爷的行事作风一度为人诟病。

顾锦朝清楚地记得,万历三年,张居廉的外甥周浒生强占了刘新云的次女为妾,并打死了刘小姐的乳母和贴身丫头。刘新云递了折子上去,还没到内阁,就被都察院网罗了贪墨的罪名查办。

陈三爷力压所有为刘新云上书的折子,更把几个牵扯较深的大臣降职贬谪,再也没有人敢为刘新云喊冤。后其全家流放宁古塔。而周浒生不过是被张居廉罚了一个月的禁足。

顾锦朝现在才想明白,当初陈三爷做些事,应该是被张居廉所胁迫的。他那时候有和制造太监勾结的证据在张居廉手里,不得不帮他做这些事。甚至他给张居廉做这些事,本就是张居廉想彻底的染黑他。

现在这些事都威胁不到陈彦允了,自然这桩冤案也就不会牵扯到陈三爷了。

“他还真是活泼,性子像你。我小时候可从来不会这么调皮。”陈三爷笑着抓住长锁的手指,“要是你给父亲玩坏了,也够麻烦的!”要把东西从他手里拿走。

长锁却咯咯地笑,露出两颗门牙。

顾锦朝笑着说:“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也像我!”

“像你挺好的。”陈三爷突然凝视着她,轻轻地说。

顾锦朝正把袜子从笸箩里拿出来,这是给长锁做的冬袜。听后她愣了愣,抬起头看向陈三爷。

陈三爷却抱着长锁把他起来玩。父亲的手臂有力,举得又高又稳,长锁很喜欢。

顾锦朝看着窗扇外细碎的小雪,嘴角也露出笑容。

她希望这样安宁又温馨的日子能够一直长久下去,一直都不改变。

后天就是顾漪出阁的日子,顾锦朝要提前一天就回顾家去。

她跟陈三爷说了,陈三爷想了想,就叫了管家过来,拿了好些东西让锦朝拿回去,说要给她的妹妹作添箱。

永昌商号被查封后,陈家的事陈三爷都交给这几个管家在管,顾锦朝也常见到这些人。管生意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有时候还帮着顾锦朝管她的铺子,今年的收益都多了几成。

只是大事难免还要陈三爷决断,他也比原来更忙了,眼看着人都清瘦了些。

顾锦朝现在又在管外院,帮不上他的忙。

一会儿回事处的管事还要来回话。顾锦朝吃过了午膳,等着在书房见人。

回事处的管事来的时候,陈三爷在庑廊下看书。管事看到陈三爷也在,忙十分恭敬地拱手请安。

陈三爷摆手示意他不要多礼,慢慢合上书跟他说话:“…老家是芜湖的?”

管事笑着应是。

陈三爷点头:“那地方不错,太平府的知府我还认识…你现在在回事处做事,是谁提拔的?”

“原先是二夫人提拔我来帮刘管事的…刘管事走后太夫人才赐了我管事的身份。”管事回答得很恭敬,小心地说,“现在受三夫人重用,小的很尽心尽力。”

“那便好。”陈三爷微微一笑,“三夫人还年轻,她要是压不住你们,那我就要出面帮她说几句了。”

“这是万万不会的!”

这管事听着胆都要吓破了。“三夫人虽然年轻,但是做事熟练…”

等他到了顾锦朝的书房里,满头都是冷汗。

顾锦朝还不知道这茬,只感觉这管事比平时还恭敬,半点不敢造次。

她接管外院也是前不久的事,秦氏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铺子上的事也忙不过来。

只要没人暗中给她下绊子,顾锦朝管起来还是相当顺手的。

顾锦朝有点纳闷地看了管事一眼,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明日就要出发去大兴了,等和管事说完话,她就去向陈老夫人辞别了。

陈老夫人还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最后又让人开了箱笼,找了一对赤金嵌镂雕白玉的镯子给锦朝,要她给顾漪当添箱,“…你的姊妹我不能亏待了,等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包喜糖就好了!”

顾锦朝笑着应下来:“这是当然的,肯定不少您的。”

还不知道顾漪出嫁是个什么场景!

第三百三十三章:疏远

大雪棉絮般不断地下,皇城之上灰霾的天压得很低。金笼雀替,琉璃飞檐,越发衬得周围的灰暗。

“三爷。”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陈彦允回过头,看到是梁大人拾阶而来。

梁大人几步走上汉白玉台阶,笑着向陈彦允拱了拱手。

“这雪越下越大,一会儿下朝后恐怕还回不去了。”

“每年这个时候都下得大。”陈彦允拢了斗篷的衣带,慢了几步等梁大人跟上来,两人一起朝皇极殿偏门走去。内里设有歇息的地方,有火炉有热茶。供大人们暂时休息。

叶限远远就看到陈彦允入了偏门,他也抬头看了看不断飘落的大雪。车夫戴了一顶毡帽,正在用小笤帚扫青帷车盖上的雪,和叶限说话:“世子爷!看着天这么沉,恐怕还要下好几个时辰呢…”

叶限收回目光,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他抱着手炉慢慢朝皇极殿偏门走去。

皇极殿内陈设长案、香炉、蒲团。鎏金匾额,两侧依次放着太师椅。

张居廉也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知道陈彦允进来了,头都没有抬。

陈彦允先拱手请安,喊老师。梁大人则喊了首辅大人。

张居廉只是笑了笑。

两人分开坐下,陈彦允也没有什么话说,安静地喝茶。

偏门里坐的人却都沉寂下来。

谁都知道,这几个月来陈大人和张大人关系僵硬,特别是周浒生的案子里,传闻说张大人暗示陈彦允帮忙。他却笑着推辞了。张居廉这两天基本没和陈彦允说过话,倒是陈彦允还要每天给他请安喊老师,似乎并无两样。眼下两人如此生疏,可见传闻不假。

陈三爷能有今天的地位,在内阁中虽还不是真的次辅。实权却与次辅无异。其中肯定是有张居廉的帮助的。

难道从此后陈三爷就要被冷落了?众人心里不由暗自揣摩。

等到要开朝的时候,张居廉站起来,梁大人伸手想要虚扶他,却被张居廉淡淡地拂开手。

“梁大人不必多礼,我还是能站起来的。”

梁临面色一红,心想张居廉莫不是不满意他和陈三爷同行?可是他平日和陈三爷关系好。两人还时常品茗聊话,也没有什么忌讳的…他有点担忧地看了陈彦允一眼。

陈彦允鬓发光整,戴六梁冠,依旧是绯红色朝服,显得人高大整齐。气质儒雅。

他倒是宠辱不惊的。

张居廉那边的人看到张居廉这样对梁临,更不敢和陈彦允搭话了。三三两两走到他前面去,有些和陈三爷交好的,或者是做过他的部下,都朝他拱手笑笑。户部侍郎李英慢慢停在他身边。这李英是陈三爷亲手提拔的,原在湖南常德做知府。他轻声说:“下官这话虽然多余,却也想说…您也不必在意张大人,下官无论如何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咱们这些人知道您的好。”

陈彦允听后看了看他。

其实陈彦允心里很清楚,他和张居廉关系不佳,肯定会影响到他在张居廉派系中的地位。所以他也不在意这些事。倒是想不到竟然还有人是倾向于他的,除了他自身的原因,肯定还有张居廉的原因在里面。估计很多人也看不惯张居廉现在的行事风格了。

他低声说,“不是说话的时候…李大人先往前走吧。”

李英才应了是,往前走去了。

陈三爷就落在了最后面,他走得很慢。只是身旁无人,显得背影有些孤独。

叶限看到陈彦允落在后面。就慢慢跟了上去。“陈大人似乎瘦了些啊,没有吃好吗?”

陈彦允回头看叶限。笑着说:“我倒是觉得世子爷好像长胖了些。”

叶限说:“我吃得好睡的香,没什么忧愁的…不过陈大人恐怕有点发愁了吧!前几天还和你亲亲热热,参加你儿子的洗三礼。现在就横眉冷对了。别人看了也依壶画瓢,视你陈三爷如洪水猛兽了。要是昔日风光不再了,你陈三爷该怎么办呢?”

“世子费心了。陈某更艰难的时候都有过,风光不再也不算什么。”陈彦允淡笑看向前方。

“世子爷去看过周浒生没有?”叶限突然说。

他也不是真的要陈三爷回答,微微一笑继续说:“还好有张大人这么个舅舅,不然周浒生从大理寺出来,肯定要脱层皮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呢。就是可怜刘新云了,难得的一个清官…”

“世子爷想说什么?”陈彦允轻声问。

“只是和陈大人闲聊而已。”叶限答道。

陈彦允只是笑笑:“陈某的权贵不用世子爷担心,多谢世子爷的好意了。”

他拱手先走一步,朝前方走去了。

叶限皱了皱眉。陈三好像真的不在意张居廉一样,难道是他猜错了?这其实是陈三的谋划?那他究竟要谋划什么?

朝会按例没有什么大事。

陈三爷站在文官的第二列,张大人正在说河西走廊屯田一事:“…微臣前几年推行开垦荒地,以解决河西军粮不足的问题。如今土地清丈之后,河西屯田多余一万余顷,征税多出十万石粮食,已足够满足甘肃镇守军之需。北方蒙古各部和西番又正在交战,不扰边疆,国泰民安。”

朱骏安坐在龙椅上,清秀的脸上出现几分笑意:“那还是张大人的功劳在里头,如此以来,主持开垦的工部司庾、户部司庾皆进官一等,奖励黄金五百两吧。”

文华殿大学士兼任礼部侍郎姚平出列,道:“微臣有奏。”

朱骏安看殿头官一眼,殿头官就高声道:“奏。”随即引奏官接了奏折,先递给朱骏安过目。

姚平继续道:“微臣请为张大人加太师衔。张大人劳苦功高。鞠躬尽瘁,多年来辅佐皇上,掌邦治,良政为民。而今天下安康,百姓富足。张大人辛勤功劳也足见成效。且张大人曾为帝师,盖有太宰之贤。太师之名名副其实,故微臣为张大人请太师之衔。”

陈彦允抬起头,只能看到张居廉官服上的仙鹤纹,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又有几位官出列同意了姚平的提议。

朱骏安也抬头看了看群臣。张居廉原来就加封的是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衔,那还是先帝在时加封的。如今他功高至德。要请加太师衔了。虽然只是虚衔,但是这地位的尊贵又不一般了…

朱骏安看向张居廉正要说话,张居廉却跪下道:“臣有异见,臣为皇上操心乃是臣子本分,着实不用这些虚名。还请皇上三思。”

朱骏安觉得手里的奏折都发烫了。

“爱卿请起。姚大人所言有理,我应该要慰劳张大人的。”朱骏安说,“请司礼监冯程山来拟旨,加封张大人为太师衔,赐黄金三千两,俸禄加番。”

大殿回荡着他稚嫩又端正的声音,掷地有声。

…等朝会完了,皇上驾起,诸臣退班。

众人均纷纷向张居廉道贺。张居廉也露出笑容,拱手还礼。

陈彦允身边跟着詹事府詹事,笑着迈过门槛。与他低语,又远远落了一截。

张居廉却停下来等陈彦允,微微一笑:“九衡,你不向老师道贺吗?”

陈彦允说:“自然要的,只是想等老师有空的时候再说。”

张居廉笑了笑:“不用等。你也明白,如果不是老师在你也没有今天。老师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他这句话说得很慢。远远走在陈彦允身后的詹事都听到了,脸色微变。

“学生知道。”陈彦允平静地说。

“浒生的事就算了。以后老师的话,你还是听听比较好。”张居廉手背在身后,“你还不够老,要懂得顺从谦逊。其实想顺从的人是很多的。”

陈彦允微笑:“老师教训得是。”

张居廉虚手一指:“走吧,松蓬下还有集会,你也敬我几杯酒。”

众人又拥着张居廉要往文渊阁去。

有一个人正拾阶而上,先是詹事眼尖看到了,有些惊异:“那…那不是刘大人吗!”

只看到一个着青色右衽圆领官服身影,戴二梁冠,清瘦而虚弱。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一步步登上白玉台阶,年过五旬,只比张居廉大了一岁,如今却是满头的灰白,人也好像苍老了不少。大雪不断地落在他身上,好像压得人都站不住了。

有人又小声说:“不是正在查他贪墨一事吗,怎么还来朝会了…”

守在皇极殿门口的侍卫上前几步:“朝会已过了,这位大人请回吧!”

刘新云颤抖嘴唇道:“有人在午门阻拦我…不然我是赶得上的。我要见皇上,烦请通传一声…”

侍卫应该已经认出他了,语气也不再客气了,“刘大人,皇上已经回乾清宫了。您现在是待罪之身,还是回去待着吧!再说朝会时间都过了,您也见不着皇上。”

“有人阻拦我——”刘新云低声说,“你…你帮我传一声话…”

他的话还没说话,侍卫就笑了:“刘大人,您年老体衰,听不明白了?朝会都散了,您回吧!”

“我女儿要死了,我恐怕两天后也要下狱了,你就不能让我见皇上吗?”

侍卫却不耐烦起来,推了他一把:“您有什么话我也不懂,别和我说!”

刘新云却一个站不稳,摔倒在地上。

侍卫没想到他身子这么弱,有点愣住了。

刘新云却双腿一屈跪了下去,慢慢摘下二梁冠,朝着皇极殿的大门磕起头来。

“皇上——”他怕皇上走远了听不见,高声喊道,“皇上,微臣有冤啊!微臣有冤啊!”

嘶喊的声音颤抖着,下一句他已经抑制不住哭起来。

“张居廉是个狗东西啊!他包庇侄儿行凶,害了微臣的女儿啊——”

“奸臣当道啊——皇上——”

刘新云的额头很快就红肿了,他好像要发泄什么一样,重重地一磕,顿时头破血流。

皇极殿外太安静,这嘶哑的哭喊声空荡荡地回响着。

天上依旧大雪飘扬。

张居廉淡淡地叹气:“我看刘大人是痛失女儿,精神失常了。”有人要去拉刘新云,张居廉示意他不要过去,“让他喊吧,累了自己就回去了。”

也不再理会刘新云,朝文渊阁走去。

陈彦允看着那片刺目的血红,闭了闭眼。

他想了很多东西,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手纳入袖中,继续向前走。

所有人都把这绝望的嘶喊声抛在了身后。

朱骏安让抬轿辇的内侍停下来。“朕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了。”

冯程山过来笑着说:“皇上,您还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呢!要不老奴让人去看看?”

朱骏安摇摇头:“是喊冤的声音——回去看看!”

冯程山只得叫内侍掉头。

等到了皇极殿,朱骏安下了轿辇。他只看到地上有一滩血。他问守门的侍卫,却说是刚才有人闹事,已经拖下去了。朱骏安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年轻的小皇帝站在原地,冷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久久地没有动作。

第三百三十四章:回门

顾锦朝下午回到大兴的时候,顾家已经是张灯结彩了。

徐氏忙得团团转,搭棚试灶、布置嫁妆的。都来不及来接顾锦朝。

顾德昭知道了,就亲自到月门来接长女,兴致勃勃地要看外孙:“…麟哥儿跟着你来了吗?”

外孙出生后顾德昭只见过一次,上次见还是个襁褓里头的奶娃。

顾锦朝难得看到父亲这么高兴的样子。他穿着一件很精神的褐红色直裰,头发梳得很整齐。她笑着说:“跟着来了,乳娘抱着呢。”正好乳娘抱着长锁下车,长锁不认识祖父,睁着眼睛好奇地看他。

顾德昭一把就把孩子抱过来:“咱们麟哥儿长得敦实!”抱着他呼了两下,长锁又不怕生,搂住顾德昭的脖子笑嘻嘻的。顾德昭更加喜欢他了,抱着外孙招呼女儿往里面走。

顾锦朝跟在他身后进了垂花门,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人影大步朝她走来,抱了她一下,满脸的笑容。

“长姐!”是顾锦荣的声音。

顾锦朝把他拉开一些,端看他的脸。顾锦荣越长大就越像父亲,已经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现在他要和自己说话,还要低下头。看上去还真是个大人了。

顾锦朝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回来了?”

顾锦荣笑着答道:“我现在跟着几个先生在远游,已经不在国子监里面了。夏天还去了山东济南府,又去曲阜拜了孔子庙。”他看到了父亲怀里的长锁,长锁穿着小袄,戴着帽子。赖在祖父怀里看舅舅。顾锦荣看了好一会儿,跟顾锦朝说,“长姐,麟哥儿像你小时候啊。”

顾锦朝笑他:“你还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子?”

顾锦荣认真地说,“我当然记得。长姐十岁的时候在斜霄院的小花园里荡秋千。把母亲种的那株粉色的芍药花踩死了。你戴了个嵌南海珠子的金项圈,那珠子有拇指指甲大。”

这些事顾锦朝自己都不太记得清楚了。

她踩死过母亲的芍药花?

顾德昭想起顾锦朝小时候的事,露出怀念的神情,笑着说:“…那时候你才到我的腰高。小小年纪,凶狠得很。还不要你母亲的嬷嬷给你梳头。”她那个时候就像离开窝的小狗,拼命龇牙咧嘴做出凶狠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太害怕,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的顾家太陌生了。

顾锦朝还记得那个梳头的嬷嬷,她身上有股很浓的胡味,她那个时候很不喜欢这个嬷嬷。

想到小时候的事,她只是笑了笑。

长锁看到母亲笑。也咯咯地笑,伸着手要母亲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