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笑着说:“四叔许是太忙了。”陈四爷究竟出什么事大家都知道,但没有人敢说。

顾锦朝觉得陈彦文也的确过分了,陈老夫人怎么说也是生养了他,竟然连看都没来看。

陈老夫人又问沈氏:“献哥儿没跟着你来吗?”

“献哥儿昨日去找他八哥玩,今天非要吵着跟他八哥一起去陶峰馆读书。我想着让他去听听也好,就让嬷嬷领着他去了。”沈氏答道。

等过了年。献哥儿也要跟着去陶峰馆了。

陈老夫人点头:“没来也好,我还怕过了病气给他们。”

秦氏听着陈老夫人的话,笑容有些勉强。

顾锦朝喂了陈老夫人喝药,想到自己那里还有事,这里有秦氏伺候。就不着她操心。先向陈老夫人告退离开了。

等顾锦朝回到木樨堂,正好看到那个擅长用药的宋先生过来,这人笑着给她拱手请安,进了前一进的书房里。顾锦朝想了想,先让婆子嬷嬷回去了,只带着采芙往书房里去。

书房外面守着陈三爷的护卫。为首的客气拦下她,说是陈三爷正在里面和人商量事情。

顾锦朝只能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着正堂那块春和景明的匾额喝茶。

那宋先生出来之后,却脸色凝重,脚步飞快地离开了书房。

护卫才过来请她进去。

顾锦朝看到陈三爷坐在书案前面。面前摊开着本像账本一样的东西。他闭目仰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那串颜色微黑的佛珠。

顾锦朝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拿下他手里的佛珠串看了看:“这质地像是老山檀的…”

陈三爷却把东西从她手里拿走:“你不要碰这个。”

“您怎么…”顾锦朝略一停顿,立刻反应过来:“难道是…”

这串佛珠有问题?

“您刚才说,这佛珠是您送给娘的。可是这佛珠有问题?”顾锦朝有点疑惑。既然是陈三爷经手,那必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陈三爷笑着叹气:“这东西是别人送给我的…你猜是谁?”

他把玩佛珠串的手慢慢停下来,目光冰冷。

顾锦朝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别人送给陈三爷的东西,他自然要防备的。但是陈三爷同时也是个很重视家族的人。他不会防备自己的亲人…

难道这佛珠串是陈四爷送的?

“两年前陈彦文去山西五台山,就给我带了这串珠子。说是请灵岩寺觉悟法师开光的,那就是相当珍贵的佛器了。”陈彦允慢慢说。“但那时候…我正好刚遇到你,后来又娶了你。这东西我就没有用了,转送给母亲了…”

他可能怒到极致,顾锦朝根本感觉不到他的愤怒。

她抬头看着陈三爷,他脸上明明带着笑容,眼神暗沉。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她的心也冰凉冰凉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谁被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陷害。都不会好过的。便是运筹帷幄如他,又怎么敌得过亲兄弟这背后的一刀?

“也是我连累了母亲!”陈三爷叹了一句。“我本来还以为,他虽然心有不甘,但总不至于到手足相残的地步…现在想想,还真是我小看他了。”

顾锦朝沉默了好久,才问:“是因为我…您才没有用它的?”

陈三爷颔首:“我本来也不是真的修士。”

只是陈老夫人觉得佛经让人宁静,他耳濡目染的,也跟着信佛罢了。

这东西是慢毒,不会真的要人性命。但是能让人的身体越来越差…顾锦朝觉得自己可能想明白很多事情了。为什么陈三爷后来身体越来越差,为什么他会最后死在谢思行手里。

他最后离开的时候,顾锦朝没有去送他。

但是他经过自己住的院子外,顾锦朝看到了他清瘦的背影。

那时候好像真是很单薄。幸好他骨架大,还撑得起那件斗篷…

顾锦朝一时有点失神。

陈彦允低垂着眼看着这串佛珠,镂刻佛祖金身的那颗珠子,上面还印着佛号,他缓缓地用手指摩挲着。

其实在他身边就是这么可怕。就连亲兄弟就能抱有杀心,更何况是师生呢?对着你笑的手,转手就能再给你一刀。今天还能把酒言欢,明天就是刀剑相向。

残忍得一点余地都没有。

“锦朝,你先回去歇着吧。”陈三爷把佛珠收起来,“我去找陈四有点事。”

顾锦朝嗯了声,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过衣架上的灰鼠皮斗篷给他系上。

陈三爷出了书房,外面陈义带着人等他。

她站在堂屋外面,看着他带着人消失在暮色中,四周林立的护卫如此肃穆。木樨堂里半点声音都没有。

最后一丝亮光湮没天边,屋檐上只留余晖。

王氏已经在床上躺了半天了,躺得头都晕了。

月信这几天她总是虚软无力,就不好动弹。尤姨娘倒是过来服侍她,陪着在旁边做一些针线活。

王氏由小丫头服侍着喝了一碗红糖水,叫了蒋妈妈问:“四爷呢?”

蒋妈妈答道:“好像是在书房里,您要是有事,奴婢去通传一声?”

王氏只是摇摇头,她就是随便问问。

她靠着潞绸面掺金丝的迎枕,看到灯光下尤姨娘的侧脸。娇嫩又美艳。

王氏模模糊糊地想起顾锦朝的样子,竟然觉得这两张脸略有重合。她闭了闭眼睛,觉得自己再这么躺下去精神就要不好了。伸了手对尤姨娘说:“你扶我起来走走。”

尤姨娘忙放下针线。有些惊讶,仍然伸手去扶起王氏。

陈四爷有四个姨娘,最受宠的是她,而且她也生了个儿子。但就算如此,她敢在陈四爷面前邀宠撒娇,也不敢在主母面前造次。

王氏一直都不怎么待见她,她来伺候王氏也就是做个样子而已。没想到王氏还真的要她伺候。

她细声问王氏:“夫人想去哪里走?”

王氏指了指外头的回廊,沿着回廊过了夹道,就是陈四爷的书房了。

尤姨娘就虚扶着王氏出门了。身后跟着端杌子、拿汗巾的丫头,回廊两旁种了好些棕竹,王氏驻足看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书房那头有动静。

蒋妈妈探身看了一眼:“好像是鹤延楼的护卫…”

王氏皱了皱眉,让尤姨娘扶着自己再往书房那头走了几步。却正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书房里。正是陈彦允!平日跟着他的幕僚江严也进去了…护卫就把守在门外了。

发生什么事了?

王氏心里觉得瘆的慌,陈彦允亲自来找陈四爷就算了,还带这么多人过来。

前不久就说要剥夺陈四爷的管家权?现在陈三爷还想干什么!陈四爷做什么事惹到他了?

她推开尤姨娘的手,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书房里有重物摔落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怒喝:“你究竟要干什么!”好像是陈三爷的声音。

王氏吓得手脚发软,连忙扶着廊柱,不敢再靠近一步。

蒋妈妈过来扶她,她喘了口气说:“赶紧和我去老夫人那里!”

这事得要陈老夫人来说,不然就凭陈四爷…他还能斗得过陈彦允吗!

蒋妈妈连忙扶着她去了半竹畔。

案桌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到地上了。青釉冰裂纹的笔筒摔得粉碎。

陈四爷怔了怔,这才抬起头看陈三爷。“我能干什么…我这都被你软禁了,你还想怎么样?”他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我知道你现在朝堂不顺,难道你想把怒气发泄到我身上不成?”

他从来没见三哥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他脸上半点笑容都没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陈彦文心里有些惧怕,却握紧了颤抖的手,继续笑道:“这该我问你才是!”

陈三爷却什么都没说,啪的一声,那串珠子扔到了案桌上。

陈四爷一看这串佛珠,脸色都变了。

“虽然没什么意思了。我还是想问你,这东西究竟是谁的主意。你还是张居廉?”陈三爷淡淡地问。

第三百三十七章:软禁

陈四爷默默的不说话。

陈彦允背着手走到他身前,刚才陈四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一时发怒拂落了他书案上的东西,手被笔山的缺口划破了皮,那口子割得还挺深的,血慢慢地渗出来。

江严看到后也不敢说出来,更不敢拿东西去堵。

他只看到陈三爷手上的血滴在地上。

“你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被发现的吗?”陈彦允说,“母亲病了,你就不想去看看她?”

“我已经这样,看不看又何妨。”陈四爷不耐烦地抬起头,“你又想说什么。”

陈彦允笑了。

“老四,当年你送我这串佛珠,我还念你是兄弟情深。又想既然是觉悟法师开光的,就转送给了母亲。”他叹息道,“却没想到差点要了母亲的性命!你这东西既然是为我准备的,恐怕也是算计好了的。母亲身子太弱,受不起这毒性侵蚀。要是我的话,顶个五六年还不成问题。是不是?”

陈四爷怔住了。

“你…转送给了母亲?”

他闭了闭眼睛:“我说母亲这病怎么如此蹊跷…还是你陈三爷的福分啊!连母亲都能代你受过。”

陈彦允静默良久,轻轻地问他:“你就是这么想的?”

陈四爷淡淡地说:“我没有想害她,我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孩子。养儿方知父母恩,我虽然对她有不满,却没动过这个心思…这难道不是也有你的错?你要是不要佛珠送给母亲…”

他话还没有说话,就被陈三爷扬手一巴掌打得偏过脸。

无比响亮,打得他半个脸都木了。

陈四爷尝到嘴巴里的腥甜。目光冰冷阴狠地看着陈彦允。心里的屈辱、愤怒、不甘心不断翻腾。

“你凭什么打我!”他压低声音,不断地喘气,“你当我是的手下还是儿子,这家里你是爷,我难道就不是?用得着你教训我?”

“长兄如父。我代父亲教训你。”陈彦允冷冷地说,“更何况你简直畜生不如——”

陈四爷站起来,他慢慢笑起来。

他摸了摸脸,竟然摸到了血。

“你不是想知道谁提的主意?那我告诉你好了,就是张大人的主意。其实三哥你不必如此,你常年习武。这慢毒是杀不死你的。张大人还不想害死你,我也不忍心真的看着你死…你看,张大人是不是什么都想到了?”

“其实在你刚入内阁的时候,张大人就想压制你了。张居廉首辅的地位是从曾安桧那里夺来的,他最忌惮这样的事了!他许诺过我的位置…我当然知道张居廉是利用我。他说的那些未必会应允。但就算是利用吧!我也不太在意了。”陈四爷反问他,“三哥,你断我前程的时候,想没想到有今天?你看不起的弟弟也有可以害死你的时候?”

“我确实没有想到,”陈彦允也笑了,“就算你赢了吧。那你知道赢了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你发现后我肯定没有好下场。三哥,你要杀我就杀吧。”陈四爷反而坦诚了,成王败寇。他一点都不惜命,“杀了我一了百了,以后你弑亲的名声传出去。你说谁还敢惹你呢?”

“我不会杀你的。”陈彦允抬头看着陈四爷。

“——不过你这辈子都别想出这屋子一步了!”

他不会杀他,也不打算杀他。比死还痛苦的事实在是太多了,陈彦文什么都没有尝过,他就敢说想死了?他辛苦了半辈子护着这大家子的人,看看他面前的弟弟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什么事都简单,对什么都不满。殊不知没有他护着。他陈彦文就算个屁!

那就让他尝尝这种日子好了。

陈彦允接过江严递过来的汗巾擦手上的血。吩咐说:“以后陈四爷身边不准人伺候,一日三餐你们送过来。就给我关在这里。不准出一步。也不准别人来看他——除非经由我同意了。”

…那就相当于是软禁了。

陈四爷瞪大了眼睛,陈三爷却不想再理他了。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

他走出了书房。立刻就有护卫进来了,把他书房里的瓷器、铁器,但凡能造成伤害的东西都搬出去了,几个多宝阁也没剩下,书房就变得空落落的。唯余下炕床和一张长几。

江严亲自搬着一尊紫檀木的佛像进来,放在了长几上。笑着拱手说:“三爷说了,您以后要是没事,就多多念经拜佛,好打发时间!”

陈四爷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江严说完就出去了,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陈四爷住的院子和王氏的院子是通过夹道相连的,寻常时候仆人往来都很频繁。

院子里的仆人很快就被清理出去,夹道也有人把手,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但这时候已经过都过不去了。

王氏去和陈老夫人说了,陈老夫人却没有在意,她是知道两兄弟有矛盾的。让王氏好好看着陈四爷,寻常的小事就不要再管了。王氏回来看到不对,这把手严得连她都过不去!心里火急火燎的,绞着帕子站了一会儿,觉得事情太严重了,又要朝陈老夫人那里跑。

这下陈老夫人听了才知道事情严重了,刚开始还只是闹矛盾…怎么现在又软禁起来了!让秦氏扶她坐起来,伸手直道:“快…找老三过来!”

说得太急,还引起了一连串的咳嗽。

陈三爷刚去前院片刻,还没来得及把陈四爷的事吩咐下去。陈老夫人就派人来喊他了。

他用汗巾扎了手上的伤口,来不及处理,就匆匆赶完陈老夫人那里。

如果陈老夫人知道是儿子害了她,恐怕还会伤心。她本来就身子弱了,要是再气得好歹该怎么办!陈三爷想等她缓缓再跟她说。知道陈老夫人找他过去,恐怕是有人去说了。

他先跟娘说几句,她也应该能理解的。

陈三爷到半竹畔的时候,陈老夫人半躺着。丫头喂她喝冰糖炖梨汤。

他坐在她身边,顺手就接了小丫头手里的碗,让她退下去。

陈老夫人一勺勺喝下汤,这冰糖的滋味实在太甜了。等剩下半碗的时候,她摇摇头示意她不喝了。

陈三爷站起身替她理了被褥:“要是困了您就先睡吧,我在这儿陪着您。”

陈老夫人点头后却不肯休息。扯住了陈三爷的衣袖说:“老三,你老实告诉我…你想怎么对彦文?”

陈三爷沉默了一下,只是说:“等您养好了身子我再跟您说吧。眼下他的事不要紧。”

陈老夫人旋即苦笑。

“老三,从小到大我就觉得你有主意,想要什么、想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有自己的章法,原则性很强,从不会因为别人劝阻你而改变。我觉得你这样很好,从来没有管过你…”

她闭上眼睛,重重地叹气:“但你又为什么…要把这套用在自己兄弟身上!彦文他便是有错,也就是勾结司礼监贪墨罢了,剥了他的管家权已经够了,又何必再把他软禁起来呢!”

陈三爷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我是有点对不起老四的…”陈老夫人觉得刚吃下去的汤泛起浓浓的苦味。“你和你二哥都是好的。这孩子却从小性格偏激,是我教导无方…但他终归是你的弟弟啊!就算他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没有也对不住他的地方?我就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咱们陈家是一大家人。世家若是想要繁荣昌盛,那必得要齐心协力啊…母亲本来没有说你的资格,却也不得不提两句了。”

陈彦允站得笔直,低头看着陈老夫人那张苍白得惊人的脸,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否认。

陈老夫人却揪着他。声音低哑:“你还是放过他吧!彦文是你弟弟啊…”

陈彦允觉得自己站得有点僵硬了。

他压低了声音:“母亲觉得,我是那种冷血无情。对亲人也不留情的人?或者是反复无常,想放过别人就放了。但等到心血来潮,又要再折磨别人的人?”他笑了笑,“我在您心中就是这样的?”

陈老夫人没有听明白。

她是听到刚才王氏来说了,才想到陈四爷的事。也没想到陈三爷对他还有后手!

听这话的意思,难道其中还有隐情吗?“我怎么…老三,你究竟要说什么?”

陈三爷却不再说下去。

“老四那边,我肯定是不会再放他出来了。”陈三爷说,“我明天会来看您的,等您身子好了也可以去看老四。老四就算被软禁着,也没有少吃少喝的。你不要担心他,也不用劝我了,现在陈家既然是我当家,那自然什么都要听我的。”

陈老夫人眼睁睁看着儿子离开了。

她刚才想说的话都不敢再说了,心里隐约明白过来,陈彦文应该还做了什么事,才让老三愤怒了。

老三不让她知道,应该有他的道理才是。

那老四究竟做了什么?

陈老夫人有些后悔,她不该没弄清楚事情,就跟老三说那些话。要是真误会了他,这该有多伤人?

顾锦朝正陪着长锁玩,教他说话。长锁坐在她怀里,掰着小手指头呀呀学语。学一会儿就累了,顾锦朝喂他喝了半碗羊乳,拍着他的背哄他睡了。

她亲了亲他红润的小脸蛋,把他抱回了暖阁。婆子已经把火炉子点好了,乳娘守着他睡觉。

顾锦朝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陈三爷已经回来了。

他看上去有点累,靠着迎枕闭着眼睛。解开的斗篷放在旁侧,屋子里的丫头都让他屏退了下去,空无一人。只有炉子的炭火烧得红彤彤的。

顾锦朝也听说了四房那边的动静,走到他身边,还没有说话就看到他手上缠着汗巾,浸出一团暗红的血迹。

“您的手怎么受伤了——”顾锦朝连忙并了步坐到他身边,捧起他的手解开汗巾,好深的一道口子!怎么都没有包扎!眼看着皮肉都泛白了。

顾锦朝高声喊了采芙,要找纱布疮药给他包扎。

他静静地看着她,顾锦朝有点焦急又责备地说:“您真当自己身子骨好,就不在意这点血了!就这样任它流…要是伤口化脓了怎么办?”

“不叫人进来。”陈三爷低声说,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捧住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顾锦朝觉得他的目光太深,撞进去就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