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南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舒旻,你胆子真大。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舒旻不以为意地说:“我刚好想出去,你就送梯子来了。说吧,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

陆城南扛着梯子,一边往守园人住的小屋走一边说:“就兴你打听,不兴我打听你住哪里?”

陆城南还了梯子,跟那个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的看守人打了个招呼:“晚点还要租下你的梯子。”

不知道陆城南给了那人什么好处,那人满口答应:“没问题,几点我都等。”

等陆城南出来,一直躲在暗处的舒旻才快步跟上他:“你无缘无故来找我干什么?”

陆城南淡淡说:“你上次不是要看我演出?我说等机会,今天是个好机会,就来接你了。”

舒旻低头盘算了一下是要生气还是要开心,最后还是有点小开心地觉得,有人记得你,会忽然跑来接你的感觉很不错,是值得开心的。至于他这种突兀行径,倒算不得什么了。

那是舒旻第一次进酒吧,她紧紧跟在陆城南身后,怯怯地攥着他的衣角,好奇地睁大眼睛看酒吧里的各色人等。小地方的酒吧人龙混杂,挤满了化着浓妆,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和满脸亢奋的中年男人,以及一些不大不小的社会青年。舒旻有点害怕了,勾着头,用手挡住半张脸,迈着小步子跟着陆城南。

陆城南把她带到一个没人的小角落里坐下,他在她面前蹲下,双手扶着沙发两边,一脸认真地说:“这里今天换了新音响设备,我觉得还成,所以带你来听听现场。我只唱三首歌,你坐在这里等我,不要喝东西,不要上厕所,哪里都不要去。我就在上边看着你,别怕。”

舒旻紧张地捂着嘴,盯着他一径儿点头。

陆城南深深望了她一会儿,忽然咧嘴笑了。

片刻后,他有些不舍地返身去了后台候场。

陆城南走后,舒旻就缩在沙发里,睁大眼睛看着台上。

酒吧里的人三五成群各玩各的,倒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小女孩。又过了一阵,DJ将正在放的劲爆音乐切掉,乐队各就各位准备演出。

舒旻紧张地盯着穿着黑色T恤,抿着唇,蹙眉垂眼调音的陆城南,台上五色斑斓的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线条越发凌厉硬朗,丝毫都不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台下有喜欢他的男男女女疯了似的叫喊他的名字,他表情漠然地抬手挥了挥致意,很快就抱着吉他弹出一段流畅的SOLO。舒旻耳听得熟悉,是风靡到有些烂大街的beyond,学校广播里经常能听到的《光辉岁月》。

他抱吉他站在麦克风前,眼帘微微垂下,异样专注地唱歌,气势非凡。

台下的有不知道是beyond的还是陆城南的女粉丝噙泪尖叫,气氛瞬间被这群感性的女人带了起来,男人们也开始叫了起来。

舒旻屏着呼吸看陆城南,他的手指修长瘦硬,过弦、发力时极有美感,舒旻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此刻的他像极了海报上那些万世巨星。如此想着,她心里激荡起一股自豪,耳边的尖叫声激得她热血上涌,她莫名地就想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他们一起叫。但是她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一首歌唱完,陆城南胸口微微起伏,回眼看了舒旻好一会儿才又抱着话筒说:“下面为大家带来我原创的《离岸》……”

底下有欢呼的也有失落的,大多数人喜欢音乐不过是叶公好龙,翻唱热门歌曲,谁都喜欢,一谈到原创,没几个有兴致。

舒旻没想到他还会写歌,坐正了身子做认真赏析状。陆城南原创的是一支抒情歌,没有过多喧嚣,他没有弹吉他,只有一个主音吉他手为他伴奏,他则一手抱着麦轻声吟唱,一手在下面晃着,似在打节拍,浑然忘我,默然不羁。

就舒旻的眼光来看,这首歌写得丝毫不比任何在榜的歌差,实实在在的是佳作一则。就在她望着他几乎感动落泪的时候,耳边传来一浪又一浪喧嚣,底下全是猜拳、掷骰子的。舒旻脸色一变,望着那些吵扰的人们,恨不得跑上去拍着他们的桌子,让他们安静下来听歌,尊重台上才华横溢的歌者。

她几度握了拳又几度舒展开了,本来还含在眼里的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陆城南犹自唱着,还是那副浑然忘我的样子,连眉都没有蹙,他是习惯了吧?意识到这点,舒旻只觉得心都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生疼。

一首歌唱完,场子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陆城南抓过矿泉水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下面要唱的是X-JAPAN的《Forever Love》,给一个女孩。”

底下的人不耐地说:“不给劲啊,又是没听过的,要崔健,要唐朝!”

陆城南没有接腔,那边,贝司手已经先弹了起来,异常抒情、震撼的前奏让喧闹的人群静了静,有人说:“外国歌?”

那边,陆城南已然开口,低哑的声线,炙热的情感让舒旻一怔。

立马有人接腔:“鬼子的……”

是一首日文歌,曲风和演绎方式很像beyond的歌曲,但是比之多了一些绝望,深情,以及一些更加华丽的金属元素。

尽管语言不通,但是这一次,台下的人破天荒都呆愣住了,仿佛被陆城南近乎嘶喊的深情演绎震慑住了。

他的演唱没有专业歌手那种“声音沿着后咽壁往上”的技巧,完全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在嘶喊,他抱着吉他的手上、额角全爆出了青筋,灯光下,他的脸上、唇上显出了异样的彤红。

舒旻下意识扶着沙发站起来,隔着晃动的灯光定定看他,他的日文发音并不标准,她也听不懂歌词,但奇迹般的,她仿佛听懂了他唱的每一句歌词。

止也止不住的眼泪从舒旻眼中滚落,她抬手擦泪,谁知道脸上的眼泪越抹越多,胸腔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沉重悲怆几乎要将她摧毁。

因为,那一刻她听到了他的心。

他的心在奔走呼号,请求他爱的人不要抛开他,请求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炽烈的,不惜一切地爱。那样的爱太过热烈,仿佛挟裹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决然,叫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怜。

一曲唱完,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连那些前来买醉,逢场作乐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觉得莫名的意兴萧索,满腔的七情六欲仿佛都被什么东西荡涤一空,也许,那一刻,他们忽然觉得自己本来早就是空的了。

唱完歌,陆城南毫不犹疑地撂了吉他,快步下台拉着舒旻穿过人群,将满室的光怪陆离丢在身后。

第十六章

陆城南拉着舒旻一径儿穿过胡同,走到大街上才撒了手,两个人静静在街边相对而立,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却也不觉尴尬,就这样在燠热的夜风里立着。

还是舒旻先出声:“陆城南,我长这么大,都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过。谢谢你。”

陆城南抿抿嘴唇,笑了一下:“开心还哭?”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抬手用手腕内侧替她擦脸上的泪痕,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粗暴,动作极柔极轻,好像在擦拭什么旷世珍宝。

舒旻睁着一双柔软的大眼睛望着他:“你唱得真好,可是他们都不听你唱,所以我有点生气了。我就是这样的人,小时候看电视,里面的主角受了委屈,我都会气哭。”

陆城南眼神微微一黯,满不在乎地说:“不算什么事儿,总有一天,他们会认真听我唱的。”

说到这里,他眼睛骤然一亮,仿佛已经看见前方曙光乍现一般。

“嗯!”舒旻重重点头,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眼前的少年有叫人信服的力量。那时候她或者他都一直认为,成功是件特一厢情愿的事情。

两个重拾力量的人对望着笑了一会儿,陆城南说:“走,吃宵夜去。”

舒旻一脸既期待又犹豫的表情:“我妈说脏……”

陆城南唇一挑:“还有你不敢的?”

激将法立时得逞。

三中外的长巷子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小饭馆,夏夜里纷纷撑起了阳伞,摆上电视、桌椅卖起了小龙虾、嗦螺、香辣蚬子、各色烤串,生意异常火爆。

两人点了一份龙虾、蚬子,一堆烤串后,陆城南撕开一罐啤酒喝了起来,舒旻双手撑在椅子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双脚在椅子下自得地晃悠着。

“你不会没吃过宵夜吧?”陆城南放下啤酒问。

“嗯,别说吃宵夜了,我就没有吃完晚饭后出过门。”舒旻撇着嘴说。

陆城南诧异地问:“那你都怎么过日子的?”

“早晨六点起来练嗓子,背单词,吃完早餐后准时去上学。晚上吃完饭陪妈妈散步半小时,期间,妈妈会给我讲音乐史和一些小技巧,然后回去练一小时琴,接着做作业温书。周六周天都有家教来上高年级的课——从上一年级开始就一直这样了。所以,我一天都是当普通人好几天过的。”

陆城南很同情地看着舒旻,样子有点儿心疼:“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

舒旻含蓄地笑了笑,似想起什么,从包包里翻出一本书递到陆城南面前:“专门给你买的?”

陆城南先是被那么厚重的一大本书噎了一下,片刻后又不禁露出喜色,假装不以为意地接过去:“浮……《浮士德》?世界名著吧?送我这个干什么?”

“你看完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如果你真的用心看了,也许不用我告诉你,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舒旻凑近他,有些小神秘地说,“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来问我为什么。”

陆城南的目光在她脸上轮了一圈,默然点了点头。

宵夜的东西很快上了上来,一大桌子的红汤浸着大只大只的小龙虾,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旁边还配着一盘炒得辣香四溢的蚬子,舒旻望着那些东西,喉头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却不知道怎么下手。陆城南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撕开一次性筷子,夹了一个最大的龙虾放进骨碟:“先从背上这条缝下手,用两个大拇指一掰就开了,里面的肉整个儿都可以吃。龙虾钳子里都是活肉,最好吃,你先分开钳子,把小的这边往里面一摁,再用力拉出来,整块肉就能吃到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龙虾就已经被他剥干净了,他将白嫩嫩的虾肉放进舒旻的碟子里,温和地说:“尝尝。”

舒旻夹起一尝,鲜香的味道好吃得让她差点咬掉舌头,平日都是合理饮食的她哪里吃过这样的重口味,立刻就喜欢上了,她自动自发地夹起一个龙虾,依样画葫芦地剥起来。

龙虾虽然好吃,到底是过辣了些,舒旻一边吃着,一边在桌子底下直跳脚,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满是辣出来的热汗。

陆城南吃得甚少,只看着她微笑。笑够了,他一言不发地给她剥蚬子肉,舒旻埋头苦吃,偶尔也抬头对他笑一笑。

东西还没吃完,一晚上的低气压忽然爆发,豆大的雨点开始往下砸,店主悻悻地收东西,眼见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陆城南叫店家把烤好的肉串打包好,拉着舒旻就往外跑。

两人刚跑到三中门口,倾盆大雨已经兜头兜脸地泼了下来。

陆城南果决地将舒旻拉进附近一个电话亭里,电话亭不大,只罩得住一米见方的地方,恰好够他们两人避雨。

骤然被逼进这样狭窄的空间里,先前还谈笑风生的他们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周遭除了雨声,就是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舒旻不自觉地往旁边缩了缩,垂下眼睛,抬手轻轻擦着脸上、发上的雨水。陆城南看着雨幕出了会儿神,忽然扭头问:“冷吗?”

舒旻抱着手臂,轻轻摇头:“还好。”

陆城南却二话不说地脱下衬衣,往她肩上罩去。就在这时,一道炸雷轰然响起,巨大的雷声震得小小的电话亭都颤了起来。舒旻冷不防尖叫一声,兔子般跳到他身边,藏在了他的身后。

她缩着一颗心,将头埋在他臂膀后,死死抓着他的左臂,扁着嘴说:“好吓人!”

这时,陆城南忽然转身:“很怕?”

他话音刚落,一道闪电鞭子般从天际抽过,滚滚而来的雷声再度响起。舒旻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脸色骤然就白了:“我觉得它们好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陆城南借着频频闪起的电光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忽然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他一手轻轻环住她纤瘦的腰,一手将她的头按进自己胸口:“怕就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

身畔大雨如注,耳际雷声轰鸣,舒旻僵僵地倚在他怀里,大脑混乱成了一团糨糊,先前的畏惧、惶恐被突如其来的拥抱赶走,外面明明还是那样黑暗可怕,但现在这种黑暗变得静谧、温暖、绵长,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包裹着她,这样的感觉让她心生贪恋,竟舍不得挣开。

“要是还怕就抱紧我。”陆城南轻声说,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胸口亦起伏得厉害。

愣了一会儿,舒旻怯怯地伸出双手,攀向他瘦长紧实的腰。她面红耳赤地低头、蹙眉,双手因紧张蜷成了小拳头。

陆城南身体微一僵,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将她拥紧。他紧紧闭着双眼,下颌轻轻摩挲她的发心,良久,他才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舒旻……我们交往吧。”

舒旻静静听着他如擂鼓般的心跳,脸颊微醺得像桃花一样,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无比温顺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她不懂得什么是爱,更加不懂得什么是天长地久,她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她哪怕只争朝夕,也要紧握在手里的。

第十七章

听完舒旻的故事,木人有些失语,好一会儿,他才避重就轻地问:“干吗送人《浮士德》?人能有耐烦心看下去吗?”

舒旻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当年送陆城南书的动机:“那时候,看着他那样稀里糊涂的过日子,总觉得很危险,所以想给他一点信仰。我很喜欢书里的一句话:人需要每天去争取生活与自由,才可拥有自由与生活的恩赐。我觉得这本书很励志,很鼓励人走正道。”

木人扯了扯嘴角,不知所谓地笑了:“你当年真是个三好学生。”

不负舒旻的期望,陆城南看了那本书,并且看懂了她的意思,正如书中所言,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本打算高中毕业就辍学的陆城南在那天之后,忽然洗心革面起来。他老老实实地跟着舒旻早晚自习,成绩突飞猛进。一年后,他以非常突出的专业成绩和不俗的文化成绩考入了北京体育大学。

临去北京的前,他捧着舒旻的脸,说:“我知道你会去北京上最好的大学,所以我也要去北京。以后,你在哪里,我也要在哪里。”

见舒旻一直沉默,木人有些不是滋味地问:“后来呢?”

听见“后来”两个字,舒旻眼神明显暗了暗,嘴角向下扯出一个清苦的纹路:“他毕业那年,我大一,也来了北京,后来……”

那个她说不出来的后来是,大一那年,她爸爸因调查一起大案,被幕后的“大鱼”买凶暗杀。听人说,那天下班后,他一如既往地骑着单车去菜市场买晚饭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斜刺里窜出来的无牌照小车当场撞毙。闻讯赶去的妈妈看见倒在血泊里的父亲,当即晕厥,醒来后,她便再没能离开过病床。医生说,她无法承受噩耗的刺激,导致中风偏瘫。当舒旻连夜赶回家时,再见到的就是僵冷的父亲和被宣判终生瘫痪的母亲。

事后,她去过父亲出事的现场,凌晨五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处都下着雾,浓密的雾气将周遭的建筑、路灯、街道严严实实地笼裹起来,压得舒旻喘不过气来,她木着脸,瑟瑟地站在封锁圈外,死死盯着地上那一滩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和散落四周的西红柿、鸡蛋,在倒下的前一瞬,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周遭的天再也亮不起来了。

大一那年秋,舒旻连着病了两个月,水米不进,仅靠着药水维生。

陆城南闻讯赶回涿城,一边有条不紊地料理舒旻爸爸的后事,一边照顾舒旻和舒母。那段时间里,舒家的事情乱成了一团,然而,素日里玩世不恭的陆城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举重若轻地将所有事务处理得非常清楚周道。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舒妈的病情开始转好,意识渐渐清醒起来了,进食也已经无碍。反倒是舒旻,无论陆城南做什么,她都无法再进食,她忽然对食物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陆城南辗转着带她看了几个医生,最后,一个心理医生反馈,舒旻的厌食症很可能是因为她看见父亲的血和菜混在一起造成的。找到了病因后,这个心理医生对舒旻做了一系列治疗,然而两个月下来,她的病情一点好转都没有。这期间,陆城南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吃的,起初哄她吃,后来灌着她吃,眼见着她把东西吃下去了,可是一转眼,她又全给吐了出来。

舒旻心知还有妈妈要照顾赡养,很积极地配合治疗,可是明明已经饿得不行,只要她一拿起筷子,就会想起散落在血泊里的菜,最终恶心得胃里直抽搐。

就在舒旻自己都绝望的时候,奇迹忽然出现了,有天清晨,她听见窗外有人在喊“豆浆、馒头、油条”,喉头一动,干涸的口中忽然有了一丝湿意,不知道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牵引着,骨瘦如柴的她忽然下了床,走到对面陆城南的床前,涩涩地说了一个字“饿”。

陆城南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翻下去,飞快地冲出门买了馒头、豆浆回来。见舒旻把东西全吃下去,且一直没有吐出来,从不轻易动容的陆城南忽然死死抱住她的身体,无声地哭了起来。

舒旻的厌食症虽然好了,却像把这病过给了陆城南,那以后,从来都是无肉不欢的陆城南忽然变了口味,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素食者。舒旻见他明明想吃肉,却强忍着不吃,就故意做好吃的引诱他,他往往一边吞着口水一边强忍着吃素。见他意志坚定,舒旻就由了他去。渐渐的,陆城南的肠胃适应了素菜,也就不再馋荤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吃素的陆城南又开始潜心研究佛学,吓得舒旻以为他要出家当和尚,几番试探后,发现他并没有这个宏愿,才渐渐放下心来。

舒旻隐隐觉得自己的痊愈和他的转变可能有什么联系,却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只好不了了之,直到现在,舒旻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木人看了眼无限追思的舒旻,忽然伸手将她揽在自己肩上:“靠着吧。”

舒旻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闪着刺眼亮光的酒架,木人便也随她望着。

这一刻,舒旻觉得很安心,如果当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依靠会变得比任何关系都重要。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陆城南于她来说,不但是爱人,更是人生的依靠。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他,只是这一次,是他不要她了。

末了,又是一场酗酒。木人在旁看着她一杯杯往嘴里灌,中途也伸手抢了几次杯子,最后总敌不过舒旻冷冽的眼神,讪讪地又把杯子送回去。每每把杯子送回去后,他就懊丧地用手搓搓脸——他拿这个女人没办法。

他们之间的位置,一早就这样摆好了。

舒旻是那种遇强则强的人,自从在EVA那里吃了排头后,反而越加把林越诤交给她的商务派对当回事。她上上下下白在回声唱了好几场,终于换得赵勇一个人情,帮她打电话在三里屯找了个很上档次的派对场地。据说,那场地不是谁有钱都租得到,加上舒旻要的时间又恰巧是临近五一的黄金档,赵勇很是动用了一番人脉。

联系到一个这样好场地后,舒旻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驾轻就熟地找了两支乐队,一支是专门给一些小剧场做伴奏的朋克乐队,一支是被陆城南盛赞过的地下摇滚乐队。舒旻把派对主题定位为COSPLAY,要求前来的来宾COS成经典电影、戏剧里的人物。

做完策划案和预算后,舒旻给EVA打了个电话,想约她谈谈细节。EVA爽快地和她约了次日下午,不料等舒旻第二天下午赶到鸿宇总部大楼时,EVA却不无抱歉地告诉她,因为临时接到任务,她要飞去上海一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北京,此刻,她人已经在机场了。

舒旻有些着急,如果EVA这边不首肯批钱,事情迟迟不能落实,只怕场地、乐队方面会生变,而这种事情,明显是不可能拿去烦林越诤的。

EVA听出了她的疑虑,表示她的策划大体上没有问题,让她联系自己的助理辛迪来决定细节,转发给她一个名片后,EVA便收了线。

舒旻望着收到的名片,咬了咬唇,硬着头皮拨通EVA助理辛迪的电话。俗话说,阎罗王好见,小鬼难缠,辛迪临时接到电话赶去大厅,见舒旻穿着打扮都不入流,当她是某个公关公司的小喽啰,还没等舒旻开口便不耐地皱眉说:“现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你找来谈什么公事?再说,我五分钟后就有个重要的会要开,哪里有时间谈这个?”

舒旻也不便同她解释是EVA约的时间,见她一副要推时间的样子,便率先开口:“这个派对就在二十八号,你们批钱走财务起码还要几天时间,如果今天不把费用报批,派对的后续工作根本没办法落实,到时候耽误了派对,我不好跟EVA交代,EVA也很难跟你们林总交代。所以,你看能不能抽个时间,看看我的策划和报表?”

辛迪大约心情不好,习惯性地把舒旻的话当成是拿上级压她,语气更加不善:“就你的事情急,我的事情不急?我现在马上就有个会要开,有的是事情要处理。改明天吧。”

“可是……”舒旻有些急了,“周五我有事,错过了明天,再约你至少也是两天后了。”

辛迪嗤了一声:“看来大家都忙,你非要今天把事情定下来,那就等我散会吧。十二楼有茶水间,你爱等就等吧。”

说着,她一脸不可理喻的样子转身离去,高跟鞋叩击地面的橐橐声如敲在舒旻心头一般。

舒旻在心里念了不下十遍“向钱看”后,终于淡定了下来。

第十八章

到了十二楼,和前台说清楚来意后,前台小姐将舒旻带去了茶水间。鸿宇的茶水间舒适得不亚于咖啡厅,暖色调的柔软沙发,一架的报纸、杂志,还有背投电视。前台小姐周道地给舒旻倒了咖啡,告诉她二十八楼的会可能会开到八点。

舒旻看表,区区两个小时,对她来说,再好杀掉不过。

前台小姐走后,马上就是下班的点,整层楼都活了起来,楼道里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和电梯不紧不慢的叮铃声,等这阵喧哗陆续散去后,已是七点了。

舒旻笃定地窝在沙发里看杂志,等她再抬头时,时间已过八点。她不免有些急了,走出茶水间向值班的保安询问状况,保安对二十八楼的事情一问三不知,一副茫然的样子。舒旻只好试探着朝格子间里张望,灯光疏疏落落,还是有人在加班。

舒旻遂又安下心来,坐回茶水间。大公司的会议,哪里又有准点散得了的?她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自然没有中途退缩的理由。

不过这回坐下后,她的心就再也静不起来,不时地焦躁看时间,咖啡业已蓄了几杯,喝得口中发苦,胃中虚火上升,隐隐的有些发痛起来。

当年的厌食症给她留下了个胃痛的病根,这段时间以来,她的饮食极不规律,又酗酒,原本就不好的胃,更加频繁朝她发难。看时针已经指向九点一刻,茶水间外,连加班的人都已经散了,门外也已传来保安关电闸的声音,她终于按捺不住,走去了电梯口。

电梯带着她徐徐升上二十八楼,刚出电梯,她脚下就有些发虚,整个二十八层并不是底下的格子间格局,入目是一排欧式桃心木大门,门都紧关着,死一般的阒寂,透着一种森然凛冽的压抑感、权威感。若非廊灯还亮着,舒旻几乎没勇气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舒旻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辛迪放了鸽子,可是等了一晚上的她还是有些不甘心,远远看见尽头处的一扇大门没有关严,从里面泄出了一些亮光,她鬼使神差地朝前走去。万一那就是他们开会的办公室呢?万一真的是没有散会呢?

走到门边,舒旻透过寸许长的门缝往里面看去,入目是极深极广的办公室,目光一转,她不禁愣住了,只见宽大的办公桌后,多日不见的林越诤正仰面靠在办公椅上打盹,放在左腿的手上连着输液器,舒旻顺着输液器往旁边的支架上看去,淡黄色的液体正不急不缓地自输液瓶中滴下。让舒旻担忧的是,那瓶子里的药水已经快打完了!

她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在阖眼小憩,更加不确定有没有人负责给他换药,她不敢冒昧打扰他,又不敢这样走了,便定定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脸,似想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出一点端倪。

办公室的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嘴唇泛着一丝病态的红,原本搭在靠背后的西装外套落在地上,白色衬衫的领口处,被他扯得有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种哥特式的沉郁美感。此刻,他的呼吸很平稳,从表情上来看,他确已进入沉睡的状态。

不知道他在睡梦中感知到了些什么,本来舒展的眉忽然向上微微皱起,皱成一丝极疏淡清苦的纹路,整张脸上透着一种异样的忧悒、脆弱。

舒旻看得愣住了,睡着的他完全没有醒着时的深沉内敛,反倒像个干净清隽的少年。舒旻常得见学校的学长,他们在学校时都颇有几分干净斯文的谦谦君子气,进入社会打几年滚,往往就脱了形,眉眼多是世故圆滑,气质也污浊起来。像林越诤这样久经社会,还能保持少年气质的男人,应该都是内心稳固,不为外界纷扰所动的智者吧。

愣了会儿神,她有些心焦地回头张望,这一刻,她多希望身后能传来什么人的脚步声,在她的认知里,哪家的老板不是被人众星拱月着,哪有人当总裁当得寂寥如他?连病着都没人理会。

她不禁又想,如果今天不是她在门口,他是不是就要这样一直睡去?这个被无数人当做传奇津津乐道,心生向往的人,此番看来,也不过是个极孤独的普通人,和她舒旻也并无两样。

一念转过,她再看向他时,不禁又有一些同情,她打定主意不走,要盯着他打针。所以,尽管有些畏惧,她还是在办公室门口站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输液瓶。眼见药水到底,他还没有醒转的征兆,舒旻屈指在门上敲了起来,“咣咣”两声,林越诤微微一惊,就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眼睛下意识地先瞟向了桌面的文件,再才展眼看门外的舒旻,见是她,他明显一愣。

舒旻讪讪地站在门口,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忙指了指那点滴:“药水快打完了,赶紧拔针。要我帮忙吗?”

林越诤这才将眼神从她身上收回,从容不迫地弯腰拿出一瓶新的药水换上。整个过程他都一力自己做,明显有些不趁手,但也不显笨拙。换完药,他见舒旻还是进退无据地站在门口,便淡淡地说了一声:“进来坐。”说罢,他伸手指了指左侧的沙发,示意她坐下

语气熟稔,并没有距离感,舒旻暗舒了口气,推门而入,依他的指示坐下。

跟前几次见面不同,这次,舒旻觉得在林越诤面前很有压力,她低下头暗想,这大概就是拿人家的手短,收了人的钱,气势都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