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时,就迎上林越诤审视她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种穿透力,静邃深远,像是能洞悉人心一般。

舒旻觉得人要是聪明到他那个份儿上,也真真是件恐怖的事情,人至察则无徒,他这样聪明得藏也藏不住的人,旁人心里若有半分鬼,哪里还敢靠近他?

舒旻暗暗在心里一算,她上初一时,他高一,他今年至多二十六,不过大她三四岁,可那眼神倒像是她叔叔辈的人了。她在心里直咋舌——早熟品种。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林越诤忽然笑了,很温柔的一笑,眼神不再凛冽,带着些湿润亮泽:“你来多久了?”

他这人似有魔力,只微微一笑,周遭的寒气顿时又化成了一池融融春水。

舒旻望着他的笑颜,有片刻晃神:“有一会儿了……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我……”

林越诤扫了一眼她手里抱着的报表,心下了然,伸手道:“我看看。”

舒旻不再多话,将策划案和财务申请单递给他。林越诤接过翻看,他看得极专注,遇到有疑问的地方就发问,舒旻则一条条地跟他解释。一个策划案,他看了近二十分钟,又提了些补充意见,方才敲定下来。末了,他翻到那张财务申请表,敛神细看了一阵后,他半抬眼睑看了眼舒旻。

表格上的费用,都是舒旻费了很大劲儿谈的最低价。她的行事做派一向随父亲,食君俸禄,忠君之事,账面上光明磊落,清清楚楚。

林越诤拿过笔,利落地签了字:“你大可以不用替我这么省的。”

这句话相对长一些,舒旻这才听出他声音里透着嘶哑,呼吸微有些急促,虽然他的神情看着一片清明,但是稍微说多点话,就露了痕迹,显出虚弱来。

一切停当,药水刚好已经打完,林越诤动作熟练地给自己按上消毒棉,抽了针,舒旻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只见他左手上布满了针孔,玉色的手上隐隐透了几团骇人的淤紫。舒旻蹙了眉,探究地朝他看去,他这是怎么了?

林越诤似有觉察,平静地说:“旧疾,想必传染性不大。”

舒旻连忙解释:“我不是怕这个……”

林越诤没有接话,将台面上的文件收拾妥帖,轻咳了几声后说:“派对的事情,以后你直接找我汇报。我的名片,你还有?”

舒旻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感佩,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很多无谓的解释、辗转都省去了。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她等了一晚上的委屈愤懑悉数抹去。

“还没吃晚饭吧?”林越诤一边穿外套一边问,见舒旻有否认的意图,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一起。晚些送你回学校。”

舒旻正想开口,胃中又是一阵抽搐,她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嗯”了一声,就跟着林越诤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没登陆了,看到5、600的点击率都不知道哪里来的,之前一直以为都是老读者友情收藏,不知道真有人在追文,所以身体状况不好的情况下就不更了。。一次多弥补点。

第十九章

车子驶出北二环,一路朝着舒旻学校的方向奔去。舒旻一路瞟时间,学校宿舍楼十一点半关门,如果在学校附近吃,自己还赶得回去。

不料车子刚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堵在了西段上,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整条路都被堵住了,朝前望去,舒旻只能看见一串串闪烁的汽车尾灯。

舒旻的胃起初还好,到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像被人捏在手里揉搓,疼得她脸色煞白。她不想惹人注意,趁着林越诤一心看着窗外时,悄无声息地往角落侧了侧身,一手捂紧了胃。

饶是如此,林越诤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异样,返身望着她问:“怎么?哪里不舒服?”

舒旻动了动嘴唇,低声说:“没什么。”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不知道牵动到哪里,一阵痉挛似的剧痛从胃部传来,疼得舒旻眼前发黑,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下意识地揪住胃部,将脸往车背后藏了藏,再想说些什么,可是连开口的心力都没有了。从未有过的剧痛感,带着一种覆灭一切的势头朝她袭去。

林越诤发现不对,急急下车,打开舒旻那边的车门。舒旻本就将额角抵在车窗上,林越诤一开门,她整个人就散了架一般向外栽去。林越诤一把接着她,扶稳她的身体,将她的头托起来。入目便是她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布满涔涔冷汗的额头,他眉一蹙:“舒旻、舒旻……”

连着叫了她几声,见她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毫不迟疑地将她拉出车外,锁上车子,将软瘫着的她拉到自己背上伏着:“舒旻,试着搂住我的脖子。”

舒旻的意识已濒临涣散,好像全世界的一切声音透进耳朵里都成了叫人烦躁的嗡鸣,唯有那锐利的痛是真实的。林越诤背起她往前还没走出几步,舒旻若有若无地呢喃了一个字“疼”。林越诤深知那种痛,一双修眉越拧越紧,略一沉吟,他在茫茫车海里将她放下,拦腰打横抱起:“忍一忍,舒旻。”

说罢,他便抱着舒旻穿过车与车的缝隙朝人行道上跑去。

身下颠簸得厉害,舒旻下意识地紧紧攥着他的手臂,在一浪又一浪的剧痛里紧咬牙关。她不知道那一路林越诤抱着她跑了多久,仿佛那条路永远也走不完,长长的一路上,她只听见他的喘息声、咳嗽声以及紧促的心跳声,痛到后来,她有些麻痹了,便连这些声音都漫漶了去,整个世界都溺进一片微弱的白光里去了。

*

等舒旻悠悠醒转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置身医院,而是躺在一个灰色调的房间里。床头传来细碎的声音,她缓缓侧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面相温和儒雅的医生正在给她配药。舒旻挣扎着起身,却被他制止:“还要再挂一个小瓶。”

见舒旻一脸迷惑,他温言细语地说:“我是林先生的私人医生,这是林先生的家。”

舒旻疑惑解开后,顿觉躺在陌生男人家里不妥,掀了被子下床,走到一边的小沙发旁坐下。先前胃里的剧痛已然平缓了大半,只隐隐有些痛,还透着一种空虚感。

医生也不勉强她,将点滴架移到沙发旁,宽慰她说:“不要紧,是你的胃炎犯了,打过了小针,再挂一瓶水,回头我给你开点药,注意养着,问题不大。”

说着,他动作麻利地给舒旻挂上了药水。

这时,已经换了便服的林越诤推门而入,舒旻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他神色如常,表情平淡,只是眼睛里分明有疲态,想是那一路疾奔,连累得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那医生见他进来,脸上掬起笑意,热络地说:“病人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晚点我再给她开点药。”

林越诤点了点头:“把她的病历给我看看。”

他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病历,垂眼看了起来。

医生怕他看不清楚,在一旁说:“病人有慢性胃炎,可能和长期饮食不规律,吃的东西过于粗糙有关。但是这次发得这么厉害,我估计病人最近经常喝烈性酒,伤了胃粘膜。今天晚上的空腹只是一个诱因。”

林越诤将眼神从病历上收回,扫向一旁的舒旻。致病的理由并不光彩,舒旻有些赧颜,将眼神投去了别的地方。

医生顺着林越诤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舒旻,笑了笑,还是说出口:“这姑娘看着不像是那么能喝的。”

林越诤收了病历,递给医生:“江医生,时间也不早了,这里有我照看,就不多耽误你休息了。我叫司机送你。”

江医生忙推托:“不用麻烦,不好专门叫王师傅来送的。”

“他刚从二环取了车过来,顺路送你一程。”

江医生见状,也就不再推辞,转身嘱咐了舒旻几句,切记注意饮食,再不可喝酒,这才笑着同林越诤告辞。

*

等林越诤送完客再回房间时,舒旻的小吊瓶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林越诤静静站在门口,等那药水打完。他像是有什么要说,几度欲开口,还是没有说出来。

舒旻觉得在他面前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哪里都不对劲,时刻都有一种严阵以待的感觉,生怕哪里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情,就唐突了他。她在心里找了很久话,也没想到该怎么跟这个人打开话题,干脆噤了声,一心盼着赶紧打完针告辞。

大概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在舒旻水深火热的时候,林越诤返身出了门。

舒旻长吁了一口气,仰脸看着那点滴。五六分钟后,药水终于见底了,舒旻笨手笨脚地准备自己抽针,似算好了时间一般,林越诤再度推门而入:“别乱动。”

他从一旁的药盘里拿出药棉,在舒旻面前屈膝半蹲下,握住她打针的手,擦药、拔针,一系列动作利落完成。舒旻接过药棉,自己按住,正准备开口告辞,林越诤先开了口:“我煮了粥,出去吃一点。”

舒旻僵了一下,还是跟他出了门。

*

舒旻站在门边看了眼林越诤的房子,大而空旷的复式楼,装得却很简约,整间屋子里只有黑白灰三色,单调得近乎清寡。四周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形形□□的油画、水彩画,有一些名画真迹,更多的像是近几年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因着这个缘故,他的屋子反倒像个大画廊。

舒旻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幅水彩画上,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在那幅画下站定,出神地望着。

那幅画上,大片大片的黑云、薄雾将一片汹涌的大海笼罩着,耀眼而逼真的光线从层层黑云的边缘透出,隐隐仿佛看得见十万米高空上一轮白蒙蒙的,似有似无的惨阳。旋涡式的构图让整个画面生动逼真,动感十足。舒旻站在画下,只觉得那滔天海浪要从画里兜头打来,又觉得自己仿佛要被画里透出的天光吸进去一般。这幅画的作者对光影出神入化的运用,以及那种宏大画面感激得她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连忙去找署名,她只道是某位19世纪英国学院派画家的作品,但是看向署名,却只轻描淡写地落了一个Terrance.Lin。

舒旻听EVA说过,林越诤曾在巴黎开过画展,委实是个能写会画的主,她疑心这画是他画的。

“三年前,我路过黎巴嫩北部海域,遇到了一场暴风雨,咳……”林越诤并不看她,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舀粥,“不过是极普通的自然景观,却像刻在我脑子里一般。”

舒旻一边瞧那画一边问:“你那时候,是在怕着什么吗?”

餐桌前的林越诤手猛地一滞,良久,他才云淡风轻地说:“过来喝粥。”

舒旻整颗心都被那画所吸引,喃喃道:“一定是怕的,我见过这样的黑云,这样的雾,当时觉得……很怕。过后也就像刻在脑子里一般。”

且看着,她的目光再度落向林越诤的英文签名,她本不过是习惯性地想认仔细记住,不料一看之下,似有什么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的心跳骤然一停,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吸了口气,又将脸凑过去了一些,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摸那签名。

她之所以那么着重地看那签名,不惟是那签名写得异常优美,飘逸灵动得像出自早期电影里,拿着鹅毛笔在羊皮革手册上挥毫的大作家,而是那字,她见过,不但见过,而且一度还镂刻进她的心底。她缓缓回过头,睖睁地望着林越诤,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到底有多久了?她忽然有些记不清自己当年找了这字的主人多久。

第二十章

舒旻上初中那几年,涿城富贵点的家庭都流行把孩子送出国读高中,各大机关大院里,经常能听到那些太太们互相攀比自家孩子在国外哪家高中读书,能直接升入什么名校。一向喜欢赶点小潮流的舒妈自然不甘落于人后,早早的开始张罗着送舒旻去国外读高中,连学校都选好了,英国的米尔菲尔德中学。万事俱备,只等着舒旻英镅Ш谩

舒旻的英语虽优,到底年幼,要在英语这块过关,非得下苦工不可。考虑到这个,舒妈选了个暑假,给她报了一个雅思魔鬼集训速成班。

等舒旻入学后,发现自己压根跟不上那么高难度、高强度的学习,几天下来,她的自尊便被一个毒舌的作文老师摧毁得所剩无几。

一次作文课上,那个老师单独挑出她的作文,当做反面教材指摘,并且直言不讳地说,这个班面向的人群是英语底子很好,悟性很高的少数人,建议她转到别的班。许是善意,但是这位怀着孕还要顶着烈日上课的老师怨气很重,不惟对她毒舌,对别的同学也不客气。既然都打着魔鬼的招牌了,旁人也自然有心理建树,只要真能学到东西,也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唯独年幼敏感舒旻承受不了,那次课后,她磨蹭到很晚才走,一个人悄悄爬到教学楼最高层,坐在光线冥蒙的老楼道里哭了很久。

哭过后,她回家继续咬牙苦记单词,背作文范本。那时候,她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退缩,认输的概念,她卯着一股劲,决心要在两个月后让那个老师对她刮目相看。

愿望是美好的,但是这种东西哪里又是她鼓着气,用功一晚上就能吃成胖子的?第二堂作文,照例是被老师极不耐烦地评了C等。那天课后,她抿着唇,憋着泪改完作文才失魂落魄地回家。

次日,她早早去了培训学校,翻出抽屉里的单词书准备先背单词,刚抽出单词书,昨天那张作文卷就轻悠悠地飘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一看,一瞥之下,不禁惊呆了,只见卷面上多出很多用蓝色钢笔写的英文批注,那字迹带着古典的花笔道,刚劲清秀,连贯得如珠走玉盘,风骨不凡。舒旻从来没见过身边有人能写这么一手漂亮的英文字,她的英文老师也好,这个培训班的老师也好,哪个写的字不是快而潦草,透着内心的不厌其烦。

她出神地望着那些字,越看越爱,简直生出了崇拜之情。再细看那批注,条条都耐心地指出她的各种错误,甚至连书写不规范这种细小的问题都被挑了出来。偶尔遇到好句子,那个写批注的人就会画出波浪线,在旁边写下夸赞的话。遇到实在写得不堪的句子,那人就在旁边重新写一句。最后,他还在文下用英文写了这类文章的破题技巧,以及写这类文章的常用句式、常见词汇,叮嘱她用心背下。

舒旻查了词典才完全读懂他的意思,一个小时下来,她忽然有了一种拨云见日的通透感,回头再看那些批注,又觉得写批注的人用的句式新颖独特,比之老师让背的样板文,不知道灵活实用多少。

她轻轻握着卷子,含着微笑做小女生似的联想,大概是学校哪位德高望重,春风化雨的“老老师”,看见她一个小女孩被骂,可怜她,所以用这么慈爱、温柔的方式帮助她。

想通这一点,她浑身上下仿佛充满了力量,她觉得自己像是武侠片里的那些主角,在人生的最低谷忽然遇到了一个藏在暗处指点她的高人,而她将会在这位高人的指点下,抵达不凡的境地。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的精神都格外饱满,充满了小说主角才有的惊人元气,连那个怨妇老师都被她自信的气场所感染,破天荒的没有那么强烈地针对她。

第二天,她早早的跑去培训学校,心急火燎地找昨天留下的作文卷,一打开,果然又有批注,蓝得澄净的字迹像沁进她心里去了一般。她几乎热泪盈眶了,甚至生出了好好学习,不负师恩的念头。

从那以后,那神秘的蓝色批注就再没有断过,在“蓝色批注”的激励和悉心帮助下,舒旻的作文水平果然飞速提升。作文一旦好了,口语、听力、阅读、语法都跟着蹭蹭地上去,一个多月后,她的成绩已经跃然班上的中上水平,确实跌破了那位女老师的眼镜。

舒旻想过揪出这位老老师好好感谢一番,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武侠片里的那些前辈高人都喜欢隐匿在背后,一旦把人家揪出来,也就是两人师徒缘分尽了的时候。她舍不得,她只恨不得永永远远都可以看见那漂亮的蓝色英文字。

因着这个,她开始模仿那人的字迹,每天都要用字帖纸摹写几张。

渐渐的,她文章里的错处越来越少。当她看见卷子上的蓝色批注越来越少后,她生出了一种害怕,生怕哪天一早来上课,那批注就不见了。她脑子一转,就想出了一个歪主意,故意在作文里犯一些错误。这个计划刚实施就被“蓝色批注”揪出来了,他指出她好几处不该犯的错误,但是语气很平和温柔,舒旻甚至能透过那字迹感觉到写字的人,怀着和她一样的眷念不舍。然而,看到最后,舒旻忽然愣住了,卷子的末尾写了一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改你的作文,未来的每一天,你都要靠自己努力了。以后,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不要犯上面那样的错误。再见了,我的小姑娘。

那句英文的最末尾处,“蓝色批注”居然用网络符号画了一张笑脸!舒旻的心猛地一跳,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那个给她写批注的人,很可能不是一位德艺双馨的老前辈,而是一个年轻人。

这个念头并没有在她脑海里盘桓很久,下一刻,一种离别的不舍与怅然将她包裹住,她无比不舍地望着那句话,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良久,一滴眼泪“啪”的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间将字迹氤氲开去。

第二天,一个消息坐实了她有关“老老师”真实身份的猜想,楼上的魔鬼集训小班结业了。原来,那个人,并不是什么“老老师”,可能只是楼上小班里的某位好心人。她伸手进抽屉找卷子,期望在上面再看见点什么,不料那张卷子已经杳无踪迹,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剩下的十几天课,舒旻心里满是怅惘与失落,仿佛失去了生命里某个重要的人一般。那些天,她一边恹恹地上课,一边没事就走到楼上,静静走过一排排空教室,仿似在寻找什么痕迹,明明知道什么都找不到,但她总怀揣着一丝隐秘的期待。那个像一道光芒照进自己阴霾里的人,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再一次像光芒一样照进她的生活。

舒旻最后是以非常优秀的成绩结业的。那以后,她养成了留意别人英文字的习惯,以及,练就了一手刚劲清秀的花笔道。

第二十一章

林越诤微诧地看着泫然望向他的舒旻,愕然道:“舒旻?”

舒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迅速垂下眼睛,走到餐桌前,静默地坐下。原木餐桌上,两只日式纯白骨瓷碗里盛着汁稠亮泽的清粥,里面零星可见莲子和红枣,是一例上佳的养胃粥。

舒旻拿着勺子,在林越诤的注视下,舀了点粥放进嘴里,本是极鲜美的味道,不知怎么的,尝在舒旻嘴里,却有些无法下咽。

林越诤见她神色有异,不禁问:“不好吃?”

说着,他自己也舀了些尝了一口。舒旻慌忙摇头,忍住眼泪,埋头大口大口地将碗里的粥喝完——

她只喝了一口,就尝出了家乡的风味,特意放了桂花酱,她不知多久没有喝过这样悉心做出来的,像模像样的粥了。

林越诤目注于她,眉不自觉地蹙起,静淡的眼里泛起一丝恻然,在她将一碗粥喝得见底之际,他不自禁地脱口道:“你——怎么能把自己弄得如此可怜?”

意识到自己语气里情绪过多,他轻咳一声,起身为她碗里续粥:“再吃一些。医生说的那些,可都还记得?”

舒旻抬眼望他,他似乎很喜欢用这种极富耐心的,哄小孩子的语气同她说话,可能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到这一点。

舒旻点头:“记得,戒酒、规律饮食。我以后会注意的。”

林越诤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玄关处忽然一阵窸窣作响,舒旻顺着那响动看去,只见一只小黑猫从一只拖鞋里钻出来,它浑身打了个小激灵,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舒旻,倒像是个警醒的小人儿。

舒旻失笑:“它没有窝吗?怎么住拖鞋里?”

林越诤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窘态:“给筑了窝,不过它偏偏喜欢住在拖鞋里,只好专门给它买了几双大号拖鞋。”

那只猫见主人开餐不叫它,有些小情绪,慢吞吞地蹭到林越诤脚下,仰起小小的头,很不乐意地看着他“喵”了一声,林越诤弯腰,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那只小猫见自己没有失宠,伸出肉呼呼的小爪子拍了拍林越诤的手,以他的手掌为支撑,轻盈地一跃,跳到他腿上,用两只爪子搭住餐桌的边缘,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看舒旻。

舒旻被它的神态逗乐,轻笑出声:“它怎么这么瘦?”

“吃不胖。”林越诤爱怜地看向那只小猫。

舒旻只觉得这一瞬间,连带着林越诤也可爱起来了,他两手轻轻抱着小猫腰身的样子,哪里像一个高高在上的集团总裁,倒像是一个逗自己小孩的慈父。如此一想,她再望向林越诤时,心里又生出些许异样的暖意。

大约是情绪受感染,她起身准备摸一摸那只小猫,说时迟那时快,那小猫忽然一扬爪子,朝舒旻手臂上袭去,还未来得及得逞,电光火石间,它的“凶爪”已然被林越诤紧握在手里,他有些歉然地说:“这小家伙很凶。”

舒旻收回手:“它以前挠过别人?”

“没有。”

“那你怎么好像预料到它会挠人一样的?”

他蹙眉将小东西放下:“你是没瞧见它原来的样子。特别凶。”

舒旻不免好奇:“为什么想着要买这样一只猫?”

林越诤望着小黑猫走远的身影淡淡说:“我曾经在上海的街头,看见一只很瘦的黑野猫站在瓦砾里四下张望,一副饿得无所适从的样子,我走近它,想给它点吃的,可是手边什么都没有,周边也没有便利店。它见我有意给它东西吃,也不躲避,直愣愣望着我,后来见我什么也拿不出来,眼神里露出绝望、哀求的神色,望着我凄厉地叫。”

林越诤说话的口吻固淡,说的也并非什么惊心动魄、悲天悯人的故事,可是听在舒旻耳里,总觉得有异样的感染力,叫她心生酸楚。

顿了顿,他又说:“人生之苦痛在于,人往往不能为自己的心做些什么。我始终忘不掉那个眼神,因为那一刻,我什么也不能为它做。”

说完这番话,林越诤忽然侧过脸来,沉默地看着舒旻,只是看着她。

舒旻一怔,她起先还在心里暗忖,他说这番话的样子别有深意,似乎在为过往的什么遗憾而怅惘,所以,他见到那只可怜小猫时,竟会生出那样强烈的悲悯,以至于要再买一只类似的猫来填补遗憾——他不像是个天生喜爱动物的人。

然而,他这时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仿佛,她就是那只猫一般,仿佛,她就是某种遗憾一般……

片刻后,林越诤收回眼神,起身,用客气疏离的语气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你睡刚才那间客房,早上走的时候关上门就行。”

“不用了。”舒旻随着他起身,“我得回学校。我们宿舍楼的阿姨值夜班的,所以……”

开什么玩笑,莫名其妙地睡在一个陌生男人家?怎么想都是极不妥的。

林越诤见她态度坚决,又说:“那我开车送你。”

舒忙道:“不用了,你还带着病,不能疲劳驾驶。”说着,她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扫了眼窗外,看见某个地标性建筑后又补充,“从你家楼下打车回学校,最多二十分钟。你早点休息吧。”

林越诤抿了抿唇,忖度一番,也不客气:“好,我不勉强了。你到学校了给我发个短信。”

出了门,舒旻顿住脚步,返身隔着门框说:“林越诤,谢谢你。”

于是,逃脱升天。

*

出了大门,舒旻站在马路边上出神。北京历来都不是个经得起夜的城市,才不到一点的样子,路面上已经空无一人,出租车也少,偶尔有车开过,也是生怕撞见客人的样子,刷地从眼前飞窜过去了。

舒旻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出租车上,学校其实已经回不去了,宿舍楼有人值夜不假,但是这么晚回,少不得又要被那两个欧巴桑唠叨训斥,然后换一顿通报批评。她大一、大二时经常晚归,早已经在舍管老师那里落下了不佳印象,如今,她再不想和那些人有口舌纠纷。

凌晨时分站在大街上无处可去的情况,她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以前有人在身边,即便不在,一个电话,天南海北的也能把他招来陪自己。想到这里,胸腔里又像被什么压着一般难受。

夜风撩着她的发在脸畔、眼前乱舞,她眼神落寞地看着灯光下橙黄的路面,不敢大口呼吸,只能轻轻地将积压在胸中的郁气一点点呼出,然后抚着胸口缓缓在马路牙子边蹲下,浅浅地叹气。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流浪儿,无怪北方的方言里,“马路牙子”指代的是流浪儿,这是一种极有理由的通感。

不知道蹲了多久,蹲到腿也麻了,她忽然起身,朝着马路对面大步流星地走去。她一早就看见对面有家酒吧。

第二十二章

酒吧不大,生意不冷不热,舒旻推门而入时,里头的人都打量了她一下,判断她是否合适一夜情,但见她顶着一张性冷感的脸,分明是来买醉的,老练点的也便收了心思。

二十五的喜力,舒旻要了三瓶,再要了单杯的芝华士农药,在门口就近找了个地儿坐下后,她便憋着劲儿喝起来。她喝得不快,喝够了就歇一歇,勾着头出神,出神出得连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后又接着喝。失恋后酗酒这种事情,在很多人看来是极矫情,极上不得台面的,但是舒旻总觉得酗酒比哭体面,或者换种说法,往身体里面灌东西总比往外掏东西好,再掏,可真就空了。

抱着酒喝到不行后,她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四肢固然绵软,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身体重重的,很有存在感。酒精在胃里烘烘地烧,她的神志反倒被酒精烧得更加清醒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过往,她忽然撇嘴冷冷一笑,端起那杯芝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