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林越诤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他做了个手势,转身朝前方僻静处走去。

舒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胸口大力起伏了几下,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手心里竟全是汗。她不想放任自己深思刚才的事情,套了鞋子,起身就往回走,不料刚迈出几步,就见一道高挑的紫色身影冷冷地立在甬道上。

舒旻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第二十六章

花厅里的咖啡桌前,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关锦华一手搭着椅子背,闲闲地跷起二郎腿,眯起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了舒旻一会儿。

那种眼神让舒旻想起了蛇,滑腻冰凉,让人不寒而栗。

好一会儿,她嘴角旋出点笑意:“相请不如偶遇,我最近刚好想找你聊聊。”

“你说。”舒旻语气冷淡。

舒旻曾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跟这个女人坐着聊天,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从乍见之下到现在,短短一分钟里,她对她丝毫没有愤怒的情绪,反倒是有些畏惧。是一种正常人,对非正常人的畏惧。听过EVA的那一番话,这个女人对舒旻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打败的女魔头。

她不再恨她,是不是说明,她也已经不再那么爱陆城南了?

联想到这个,舒旻有一霎的释然。

“城南的新专辑听了吗?卖得很火。他还真是块璞玉,稍微一打磨就成器。”关锦华身子往后一倾,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头发,青丝如水般蜿蜒而下,有几绺诱惑地散在她半裸的酥胸前,“六月份我会在北京给他开一场演唱会,要是反响好,我会安排他在上海、广州、武汉连开十二场大演唱会。北京的演唱会,欢迎你去捧场,我给你留VIP座位。”

舒旻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关锦华笑了笑,抬手托住下巴:“你看看,他现在正过着他想要的生活,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舒旻有些不耐地打断她:“不好意思,我有点忙,先告辞——”

关锦华身子往后一仰:“舒旻,我不希望下次我用别的方式请你谈话。”

舒旻坐回椅子里:“你到底想说什么?”

关锦华抱胸含笑看着她:“我最近忽然有点良心发现,觉得抢走了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却没有给你任何补偿,有点不地道。”

舒旻气急反笑:“所以呢?”

“所以我决定补偿你。”关锦华好整以暇地说。

舒旻抿唇,看向一旁不说话。

“我给你联系了美国的克利夫兰音乐学院,你下个月去参加一次考试,不用等到大四毕业就可以去那边,所有的学习费用包括生活费用,我这边一力提供,你想读多久都可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永远不要回来,彻底消失。”

舒旻觉得自从遇到了关锦华,她的人生就充满了各种狗血桥段,她强忍着胸腔里的热血沸腾,冷冷说:“谢谢你的好意了,我不稀罕。我就喜欢北京,哪儿都不去。”

关锦华用手撑住额头,默了好一阵子,很无奈地说:“你说为什么有的人怎么养都养不熟?无论你为他做什么,哪怕是掏心掏肺,他也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舒旻,我不能再让你留在北京了。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喝醉酒的时候抱着我喊你的名字,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说没有你写不出任何作品,我真的不希望我的男人忽然蹲在香奈儿的橱窗下泣不成声,说你以前的梦想是攒钱买橱窗里那双白色高跟鞋。”

舒旻眼睛一热:“够了,我不想听这些。像你们这样的人,驯养宠物的手段一定比我们这些人厉害,你可以多找几个贵妇,一边搓麻一边交流心得,我真帮不了你的。”

舒旻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也能这样刻薄。

关锦华肩膀微微一抖,再抬起眼睛时,里面居然蓄了点泪光:“你以为我拿他当什么?宠物?野味?你错了,我要跟他结婚,还要跟他生孩子。”

舒旻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倏地起身:“你疯了。”

关锦华一把擒住舒旻的手腕,含着泪光的眼睛里透出刻毒的光:“我已经在准备当高龄产妇了,这几个月来,我停了美容针,戒了一切不良嗜好,就等着他点头和我结婚,然后生孩子。你知道我这个年龄生孩子有多危险吗?可是我不怕!我以前一直觉得爱情、婚姻、家庭对我这样的女人来说完全不重要,可是遇到城南后,我愿意拿一切去换人生的完整。我自信我有能力得到我想要的,只要你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

舒旻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掰掉她的手指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也不是你的,我帮不了你。我的人生被你改变了一次,我不想再被你改变第二次。关小姐,真的不是什么人都会围着你意愿转的。”

舒旻转身的一瞬,身后传来关锦华冷厉的声音:“舒旻,不要逼我用别的方式让你消失。我只是不想让他恨我,也算是为宝宝积阴德。但是你非要逼我,我绝对可以让你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舒旻僵在了原地,脊背上升起一股极阴冷的寒意,放佛一条冰冷的毒蛇正绕着她的四肢游弋。

身后的人恢复了笃定,指尖一下一下地叩着椅子扶手,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让我送你去哪里?克利夫兰还是地狱?”

舒旻的胸口泛起一股尖锐的疼痛,她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然而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什么抽走,双腿里有一种滞重感,压得她膝盖发软。脚步最终还是停了——

克利夫兰还是地狱,她的人生竟由不得她选?

肩膀颤了两下,眼泪刷地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一个从容不迫的男声悠悠响起:“关小姐,你准备把我女朋友送去哪里?”

声音低沉温和,仿佛朋友间再正常不过的谈笑往来。

话音刚落,一只有力的手贴着舒旻的腰身,将她紧紧揽在臂弯里,另一只手飞快地抹去舒旻脸上的泪水,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与他一起并肩而立。

舒旻红着眼睛,仰脸望着林越诤,他勾下头,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关小姐刚才说,要送你去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温柔的气息掠过她耳后的发丝,激得舒旻耳后生出一丝战栗的麻痒。舒旻松开紧咬的牙关,声音有些发抖:“克利夫兰……”

林越诤神色自若地说:“哦,一流的音乐学府。不过她的唱法是意大利流派,我打算送她去佛罗伦萨音乐学院。关小姐的美意,我心领了。”

关锦华瞳孔缩了缩,噙笑打量二人一番,望向林越诤:“新欢?”

林越诤揽紧舒旻,淡淡一笑,未置一词。姿态上却已将一切说明。

大家都是聪明人,便也不再纠缠,寒暄几句后,林越诤便带着舒旻告辞转身。刚一回头,就见着白色爱马仕衬衣的陆城南僵僵地站在一排射灯下,整个人笼在流转的光影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见半分生气儿。

林越诤经过他时,步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路过一个摆设,带着舒旻一径出了花厅,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砰”的合上了满室衣香鬓影。

第二十七章

林越诤发动车子,问也不问地就往舒旻学校的方向开去。

舒旻纹丝不动地坐在车后座,目光投向后视镜里的林越诤,他的眼睛心无旁骛地目视着前方,眉却蹙着,像是在烦躁着什么。

舒旻望着他,时而觉得这人很熟悉,时而又觉得他很陌生。在今夜之前,她一直对他怀有一种隐秘的情愫,她觉得她像是佛经里说的,漂于海上的盲龟,而他则是她巧遇的浮木,她死死地抱着这块救生木,却在她安下心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那块木头自己动了。那种恐惧,较于浮荡在茫茫大海里尤甚。她只希望他今晚最好都不要再说话,赶紧把她送回学校。

车在舒旻学校大门不远处靠边停了,舒旻伸手去拉车门,然而刚一拉,她发现车门竟是锁着的。舒旻又拉了两下,见林越诤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她有点急了,先前那种恐惧感又加重了,她有些失态地拍了拍车门:“开门。”

林越诤透过后视镜看她,脸上再没有之前的那种烦躁神色,像是刚掂量清了什么问题,一派笃定。

就在舒旻情绪快要失控的一瞬,他忽然开口:“舒旻,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他的话就像忽然降下来的一场暴雨,一下子将舒旻心里嚣舞的尘埃打得服帖了下去。

舒旻停下手上的动作,安静坐着,既然已经摊牌了,那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什么问题。”她问。

林越诤忽然转头盯住她,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般砸在她心上:“跟我在一起吧。”

耳边“轰”的一响,舒旻疑心自己要失聪。

周遭死一般的凝寂。

舒旻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却连一个字也迸不出来,怔怔看着他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他说在一起,可是这三个字未免来得太过迅疾、太过匪夷所思,以致她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心动,而是怀疑,怀疑是否哪里出了问题。

在她的爱情观里,“在一起”是一种高于“我爱你”的郑重承诺,而不是这样随随便便地从一个只谋面几次的陌生男人嘴里说出来。她甚至因为这句话怀疑面前的男人是个轻佻的人,可是对面的双眼里,分明是爱她已极的神气。

那样的目光,她从未见过,她以为自己看错,定神再看去,他的眼里像有无数复杂的情愫在涌动,却被什么克制着。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脑子里是翻江倒海一般的乱。

她从未对他生过一丝一毫的妄想。让她妄想林越诤爱她,妄想有天他会像电影主角那样捧着花和戒指跪在她脚下?不,不,她脑子还没有秀逗,更加没那个闲情逸致在脑子里编制这些狗血玛丽苏的剧情。

但是平心而论,她又是有妄想的,她妄想要在他心里占一个不亲不疏,独特的小位置。那天,当她站在他办公室门口,选择守着他那一刻起,她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小妄想,当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当她需要有人像一道光那样出现在她生活里时,他出现了,所以,她能报答他的,就是让他看到,她在那里,一直会在那里。

她知道他是孤独冷清的,她揣着一颗极虔诚的心,只求能在他生命里发一点极微弱的光,假使他不相信这世界有永恒,但至少有一天,当他回头发现这一小簇光时,心头总会有一点暖和。

不知道过了多久,舒旻打破了沉默,声音干哑地说了两个字:“我不。”

林越诤望向她的目光一黯,定了定,他缓缓说:“不要急着答复……”

舒旻唇上泛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她淡淡说:“我不会考虑。你也看到了,我的处境已经这样了,我但凡不傻,就应该欢天喜地地投入你怀里,求得你的保护。可是我不,爱情不应该是这样。林越诤,我看不清你的心,更加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没有勇气再去相信一个男人的承诺,更没有力气去跟上一个随时可能丢下我的男人的脚步。那种整个世界轰然坍塌的绝望,我已经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说到这里,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地抖了起来,一颗心骤然紧缩成团,这么久以来的屈辱与疼痛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眼泪忽然涌泄而出。

林越诤抿了抿唇,盯着她足足有十几秒,抬手握住她的颤抖的肩,她抖得越厉害,他便握得更紧。他一言不发地拭着她面庞上的泪水,眉心不自觉蹙成怜惜的纹路。但他仍然残忍——

“还是那句话,不要急着答复我,再考虑一下。”收回手,林越诤打开车锁,用有些压抑的声音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你实在是太累了。”

舒旻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收回眼神,一言不发地下车,投入清冷的夜里。

*

林越诤将车停在一片废墟里。在北京,要找到一个像样的废墟不容易,所以他下了车,坐在车头,望着渐已深沉的夜出神。

身畔放着一包烟,他不喜欢抽烟,但是压力过大的时候,偶尔也会吸一支,所以车里总备得有。他自顾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将那口烟闷进腔子里,再徐徐吐出来。一口气吐完,他心底那股郁闷却没有散去,于是,他将手上的烟丢在地上,取一支新的点上,吸一口便丢在地上碾灭,再点一支,再丢,再碾灭,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思,等到他看见一地烟蒂时,也只能不知所谓地一笑。

有人曾跟他说,爱情不过是荷尔蒙的过剩分泌,等到激情消退,爱情就只剩下了空壳,林越诤深以为然。他觉得人成长到一定阶段,就会失去爱的能力,比如,他看见舒旻沉在泥淖里,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拉她,他想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最后他找到了那个理由——他爱她。

他竟然还是爱她。

明明是那样无望的关系,他用了十年倥偬时光,竟都未曾掐灭这个妄想。他一向自诩自己是个清寡的人,面对任何诱惑,他都能恪守自己,永远走在正确的轨道上,但是舒旻的出现搅乱了这一切,他成了一个控制不住欲望的人——他原不该招惹她的!

返身回车里前,他想,也许爱情也是一种病,长久不医,是会病入膏肓的。

第二十八章

关锦华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时,客厅里没有亮灯,陆城南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坐在地上。关锦华打开灯,只见陆城南烂醉般靠在沙发背上,仰着头,嘴里叼着一片“叶子”。他近乎完美的侧脸笼在一团烟雾里,他深深蹙着眉,明明是痛苦的,脸上却溢出一丝因毒~~品带来的放松感,此时的他,脆弱病态得像一个少年。

他的那个表情让关锦华涌出了一股强烈的情潮,到了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或多或少是有些母爱的,她爱透了眼前这个少年式的男人。

她走过去,抽掉他口中的东西,厌弃地丢在地上,在他身边坐下,整个人像蛇一样缠在他身上,她轻轻抚着他的脸说:“说了我在备孕,你不要再玩这些了。”

陆城南瞟了眼她,不耐地说:“给我。”

“乖,我给你别的。”关锦华妩媚一笑,翻身骑坐在他身上,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去解浴袍带子,关锦华对自己的身体非常满意,尽管年逾四十五,但是除了无法避免的松弛,她的身体任何一个角落都堪称完美,所以,当浴袍带子滑开,呈现出水蜜桃一般丰腴的身体时,陆城南明显还是有了本能的反应。

关锦华很满意眼前的状况,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男人的欲望就是她的安全感,只要男人还想要她,她就可以拥有一切。

她俯下头,咬着他的耳朵说,用急促的声音说:“宝贝,带我去床上。”

*

关锦华醒来时,大约是凌晨四点的样子,她迷迷糊糊地探手去摸两侧,发现身畔什么都没有时,骤然惊醒了,她猛地一转身,发现陆城南还在身旁,她大力喘了几下,用手按住急促跳动的胸口。

晨光熹微里,只见陆城南拥着薄被的一角,睡在床沿上。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晚上,他会循例抱着她睡,可是等他睡着后,他就不会不自觉地缩到床沿上,有小半边身子都悬在外面。她每次见了,都会五味杂陈。后来她索性换了床,换了全京城最大的一张king size床,她暗想,叫你滚,人没滚到床边,只怕觉也醒了。

那以后,他果然老实了,再怎么样也滚不到边儿上去的。有时候午夜梦回,她醒了,发现他没有抱自己,而是背对着她,她就干脆跨过他,自己钻进他怀里。

她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有那么多矫情和敏感,她知道怎么对自己好,哪怕有时候,他在床上叫别人的名字,她也可以享受好身体的快感。

她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纹。她蹑手蹑脚地下床,绕着床跑到他面前,蹲下身去欲去看他的睡颜,目光刚落在他的脸上,一股寒意骤然蹿到了她的头顶:他居然醒着,空洞的目光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人类的情绪。

*

次日一早,关锦华在办公室里坐定,叫来助理,把陆城南演唱会的时间推后。她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给得太快太急了点,太轻易就得到的东西,人往往都不会珍惜。她想,是时候冷落一下他了。

她登上公司的官网,点开旗下男模那一栏,逐个浏览,近百个模特,千篇一律的笑容,她看了一圈,指着其中一个对助理说:“让他来我办公室。”

关锦华冲了个澡,系上酒红色的浴袍,在按摩床上躺着,浅啜着杯中浅黄色的液体。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淡淡说:“进来。”

她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但是已经将来人的情绪捕捉得一清二楚,他先是惊讶,再是紧张,然后是狂喜,最后是收敛情绪,准备接下来的卖力演出。

“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关锦华漫不经心地问。

男模小心地点头:“知道。”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在关锦华背后站定,探手给她做肩部的按摩,手法纯熟。

“上来。”

“吻我。”

“出去。”

关锦华又一次证实自己爱上的并不是一张脸,一具身体。

单从容颜和身体上来说,陆城南对她并不具备吸引力,阅尽美色的她,能在三秒内从顶级美男脸上找到致命瑕疵,甚至用不着对方脱衣服,她也能一眼扫出某个模特身体上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她喜好男色,却从不眷恋,在她眼里,男人就像是晚餐的主菜,她有时候想吃鹅肝,那就找来鹅肝尝尝,尝的时候很享受,下一餐还是要换别的主菜的。

所以八个月前,她第一次在某个酒吧见到陆城南时,单纯觉得这是个好苗子,长得好,台风佳,唱歌有爆发力,整个人有张力,写的歌也很不错,居然让她疲惫的耳朵有了复活的感觉。

那晚,整个酒吧都被他点燃了,无数男男女女都在叫他的名字,个别激狂的女粉丝还当众脱掉了上衣,露出胸口的纹身向他示爱,他面无表情地跟灯光底下坐着,样子不倨傲不冷酷但也不热络兴奋,是一副与生俱来的淡然样子。尤为特别的是,他的眼睛和她见过的所有艺人的眼睛都不同,无欲无求,无辜而通透,透着点天才特有的神经质。

她坐在角落里用眼神将陆城南肢解了一番,觉得这个人是个可用之才。临走前,她让一旁的经纪人签了他。

签了陆城南后,她便把这个年轻人忘去了爪哇国。

几个月后的公司年会上,赶了几个场子,已经微醺的关锦华去迟了,她人到的时候,大厅里早已群魔乱舞。旗下几个刚拿了影后、影帝的大牌见她来了,笑着缠上去灌酒,几个肱骨老臣一起哄,她一开心,来者不拒,该喝的酒一滴没漏。

等到她觉得不行的时候,才提出说走,助理欲跟,她摆手拒了,当老板的在公司年会上迟到早退,毕竟不是好事,总得留个心腹给自己做代言人。

下了楼,出了大厅,风一吹,一股恶心劲儿翻江倒海地在她胃里翻滚,胃里紧缩了几下,她想吐却吐不出来。偏生这大楼的车库又远又绕,司机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她踉跄着跑了几步,跑到不远处的一个花坛边干呕起来。这一晚上,白的、红的、黄的,她不知道灌进去了多少,胃里又没多少东西垫着,此时,整个胃闹腾得像是要自己跳出来。

这时,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一个人影朝她走了过来。

关锦华皱了皱眉,想起身走开,她现在的样子着实狼狈,妆只怕早残了,头发又凌乱,夜礼服外套着一件又肥又大的黑羽绒服,样子狼狈普通得只怕和任何一个中年妇女无异。

她倒不至于虚荣到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保持住美好形象,她只是打心里瞧不起那些底层人士,她喜欢用高高在上的气势、奢华的服饰、璀璨的珠宝拉开自己与普通人的距离,因为她本质上也清楚,除了这些外在的东西,她也找不到更好的途径来证明自己比别人高贵。

而她此刻竟已狼狈到随便什么人都敢来同情她!

“喂,你没事儿吧?”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语气没有情绪。

关锦华挥开他的手,又从地上挣了挣,但是脚底绵软,像踩了棉花。

“难受吧?难受少喝点儿啊。大半夜的,您一中年妇女,跟马路上倒下了多危险啊?”说话间,来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扳起她的脸,用手指撬开她的嘴,伸进两根指头,小钩子似的在她喉管处抠了起来。

关锦华又气又恼,抬起手啪啪地打他的背,那人的耐心似乎极好,不闪不避,一下下地抠她的喉咙,帮她催吐:“大姐,感情不顺遂吧?不顺遂也不要这样作践自己。好了,马上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猛地将手指往外一带,关锦华只觉得整个胃都像被谁扯了出来,“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完,她抬起惺忪的醉眼朝那人脸上看去,那张脸先是晃了几下,最后定格。那张脸,她不认识,但是那双眼睛,她记得很清楚,是那个她几个月前从后海签回来的艺人。

陆城南下意识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好点儿没?”

关锦华本欲发怒,不料陆城南这个下意识的举动忽然撞上了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地方。

不久前,她一个做饮食节目的朋友得癌症去世,她去参加了她的告别式。遗体送去火化的一瞬间,死者的朋友纷纷恸哭起来,她看了眼旁边一个哭得续不上气的女人,她缩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表情悲痛欲绝,那男人则低着头在她耳边耳语,一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那一瞬间,关锦华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是不完整的。

那一刻,关锦华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形单影只,纵然她能坐拥财富权势,但是当她伤心时,脆弱时,拱手河山也换不来一个真心的怀抱和一只温暖的手。

从那天后,她开始渴望一个真正爱她的人,一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家庭。

她定定看着陆城南,任他的手轻轻地拍在自己后背上,多少年了,关锦华问自己,多少年了,她都没有红过眼圈了?

当久违的眼泪落下时,一种莫名的情愫从她心底攀爬而上,她忽然像少女般开始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和宿债。她觉得陆城南对她的人生是特别的,他的出现,带着救赎的意味。于是,再看向这个年轻人时,她的眼里有了一些别的东西。

陆城南一向见不得女人哭,他见这个失意妇人哭得那么伤心,忙将一罐牛奶递了过去。见关锦华盯着那牛奶发呆,他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吃饭时拿的,听说特别高级,我给女朋友带了一个。没事儿,你喝,解酒,好喝的。”

关锦华果然就着那牛奶喝了起来——他说,那牛奶是带给女朋友的。

这世界很多有口无心最后都成了预言。

后来,等陆城南看见一辆迈巴赫停在关锦华身边时,自然跌破了眼镜,他帮司机把关锦华抬了进去,二话没说就走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当陆城南在公司办公室看见关锦华时,一向冷静的脸上出现了被雷击中的表情。犹豫了下,他喊了声“关总”。

她得意地在转椅里看着他:“怎么不叫中年妇女了?”

见陆城南不说话,她又说:“你功课做得很不好嘛,我的照片,公司哪儿哪儿都贴的是,你却认不出我来。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