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在楼上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下来,看到站在门口的陈年,立刻笑着迎上去,“年年,你来了。”

“阿姨,晚上好。”

“好,”容昭牵着她软绵绵的小手,“真好。饿了吧,快过来吃饭。”

“阿姨,我想先去洗手。”

容昭直接把她带进洗手间,帮她挤了洗手液,然后站在一边等。

陈年洗着手,不经意扫过镜子,撞进了一道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目光,顿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叶夫人此时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当初母女俩相认后,她看路招弟的眼神,那么柔软,又充满了母性的怜爱和疼惜。

这是母亲看女儿的眼神。

甚至……陈年产生了错觉,如果两人借着镜子继续对望下去,叶夫人会上前把她紧紧抱住。

陈年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她抽出两张纸巾擦干手,跟在容昭后面走了出去。

看到饭桌上丰盛的菜式,陈年又是吃了一惊,难道还有其他人要一起吃饭吗?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解答,最后只有四个人落座。

陈年面前的汤是叶明远盛的,蓝白印花瓷碗,盛着淡绿色汤水,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连油花都不见,陈年觉得这汤像极了以前在家里喝的白菜汤,为图方便,水开了就丢白菜下去,不放花生油,只撒少许的盐,可她喝了一口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汤水看着清淡,但实际上口感丰富,入口清甜、醇厚,香浓,最后又回归到淡淡的甘味,极具层次感,回味无穷。

哪里是白菜开水能煮出来的?

陈年不舍得一下喝完,小口小口地喝着,要是妈妈也能喝上这么棒的汤就好了,她喝完最后一口,看向叶明远,“叶伯伯,这是什么汤啊?”

叶明远不答反问:“好不好喝?”

陈年用力点头:“特别好喝!”

这汤容昭熬了足足六个小时,看到女儿这么喜欢,她别提多有成就感了,“这是翡翠汤。如果你喜欢的话,妈妈……”

两个字放出去,掷地有声,再也收不回来了。

陈年表情明显一怔,几乎是惊愕地看着容昭。

叶明远适时地打圆场:“你阿姨的意思是,这道汤妈妈们都会做。”

“对对对,”容昭也跟着笑,“我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样。

“也不一定的,”陈年耸耸肩,“我妈妈就不会。”

其实妈妈是太忙了,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熬汤。

“不是说饿了?”程遇风用公筷夹了一块甜酸排骨放进陈年碗里,“快吃吧。”

容昭也夹了水晶虾给她,“不用客气的,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比赛这么辛苦,”叶明远也说,“多吃点。”

于是,陈年的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成了一座小山,她吞了吞口水,怎么有一种他们在喂小猪仔的感觉?

妈妈从小教导不能浪费,陈年把碗里的饭菜全部吃完,肚子已经很撑了,容昭又送上水果拼盘和点心,她实在吃不下,下意识看向程遇风。

求助!

程遇风收到信息,和容昭说了两句话,容昭点点头,笑着看陈年一眼,把东西端走了。

陈年松了一口气。

饭后,四人在客厅聊天,陈年接到曾老师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酒店。陈年也打算回去了,没想到容昭忽然提议:“年年,要不你留下来住一晚吧。”

啊?

叶明远感觉到妻子在轻扯自己的袖口,他也开口说,“是啊,太晚了,还是留下来吧,就睡招弟的房间。”

“叶伯伯,这样太麻烦你们了。”

夫妻两人异口同声:“不麻烦,不麻烦的。”

盛情难却。

最后陈年还是留下来了。

洗漱完,躺在大床上,裹着暖和的被子,只露出个脑袋,陈年惬意地叹了一声。招弟的房间也太大了吧,简直比她家还大,而且还这么好看!

床头上有一排按钮,陈年按了一下,头顶的天花板上出现一片深蓝色星空,再按,星空变成了极光,继续按,极光变成了流星雨……

如同身临其境,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好幸福啊!

一门之隔。

叶明远和容昭站在外面。

“明远,”容昭靠在丈夫肩上,笑得眼眶发红,“我们的小叶子……回来了。”

“嗯。”叶明远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他有些哽咽,“……回来了。”

容昭语气充满憧憬和幸福,“等到了一月份,我们一家人就可以真正团圆了。”

“是啊。”

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好在它终于快来了。

“我们也回去歇息吧,明天早点起来做早餐。”

“女儿很喜欢我熬的汤呢,她喝得多开心。”

两人轻声细语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大概是真累坏了,没有任何的不适应,陈年在浩瀚星光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里的小院。

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泼淡墨似的深深浅浅一片,她蹲在水井旁边的树下挖蚯蚓,准备去后山小溪钓鱼,妈妈拎着行李袋从屋里出来。

“年年,妈妈走了。”

妈妈又要走了吗?

陈年扁了嘴角,眼底噙着泪花,“妈妈这次也不带我一起走吗?”

“年年乖,”妈妈动作很轻地帮她擦掉眼泪,“妈妈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外婆,知不知道?”

不会再回来了?

她抱着妈妈的腿嚎啕大哭,转眼间妈妈就消失了,她双手抱着一棵树,眼泪大颗地砸落,滚入湿泥中,脚边零星有几条肥嘟嘟的蚯蚓缓慢蠕动。

“妈妈!”

陈年冷汗淋淋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撞得胸前发疼,她用手压了压,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一场梦,梦而已,不是真的。”

陈年花了十几分钟平息心情,跳下床穿了拖鞋进浴室,正刷着牙,容昭敲门进来了。

容昭给女儿准备了一条漂亮裙子。

嫩绿色,柔软的质地,做工精致,裙摆的绣花栩栩如生,陈年穿上后,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

像变魔术一样。

其实她本来底子就长得好,就算平时穿校服也是难掩清丽之色,稍微打扮一下就有如锦上添花,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真好看。”

陈年听得微微红了脸。

容昭又说:“年年,我再帮你编两根辫子吧。”

陈年的头发已经过肩了,发质很好,乌黑发亮,容昭手里拿了一把小木梳,轻轻地从上梳到底,一颗心也跟着软得一塌糊涂。

容昭从小就听长辈说,头发长得好的女孩子命也好,尽管中间有过十几年的分别,但她的小叶子遇上了善良的养母路如意,又被教得这么好,兜兜转转,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她身边……

容昭对路如意有着太多太多的感激和敬意。

“阿姨?”

容昭回神:“好了。”

“小时候我妈妈也经常给我编辫子,”陈年笑得眉眼弯弯,在两条辫子的衬托下,一张小脸更显得俏丽生动,“不过她没有阿姨您编得这么好看。”

容昭心情微涩。

宝贝,以前妈妈也经常给你编辫子,那时你窝在妈妈怀里,也是甜甜笑着,不知道多乖,只是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机会了……

容昭笑笑,“下去吃早餐吧。”

早餐也几乎延续了昨天晚餐的夸张风格,琳琅满目,种类多得惊人,陈年暗暗心想,怪不得路招弟这么快就胖了,这样的吃法,不胖起来才出奇。

吃完早餐后,叶明远开车送陈年回酒店,容昭自然也是跟着一起去。

曾老师已经带着张玉衡和秋杭杭等在酒店门口了,今天上午三个学生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和心仪的大学签约。

看到从车上下来的陈年,秋杭杭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要不是她朝他们走过来,还挥手打招呼,他直接就当陌生人忽略过去了。

“曾老师。”

曾老师笑了一下,看向陈年身后的叶明远夫妇,心想这就是昨晚陈年电话里说的亲戚了,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们进去吧。”

国内各大名校的咨询台前都围着不少学生。

陈年、张玉衡和秋杭杭目的明确,直奔A大所在的区域,记者们也紧跟其后——从陈年的身影在酒店门口出现开始,她已经吸引了全场最多的关注。

A大的老师们看到她,激动得像是如获至宝。

九点十分,陈年握着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正式和A大签约,接下来只要通过政审和体检,明年九月她就会成为国内最顶尖学府A大物理系的一名大一新生。

张玉衡和秋杭杭也分别成功保送A大数学系和计算机系。

中午,叶明远请曾老师和几个学生一起吃饭。一顿饭下来,气氛和谐,宾主尽欢,曾老师因为心情好,一不小心喝高了,被张玉衡秋杭杭扶着回了酒店房间。

陈年想趁着午休时间去找妈妈,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叶明远和容昭千方百计阻拦,没有成功,又担心陈年一个人,最后叶明远还是把她送到了纺织厂门口。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陈年没有事先给妈妈打电话,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当陈年向门卫处的保安打听自己妈妈时,年轻保安从桌上抬起头,脸上交错印着几道睡痕,他揉着惺忪睡眼说,“路如意?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啊。”

“怎么可能?!”陈年急了,“麻烦您帮忙查一下。我妈妈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

保安是新来的,厂里的人都没认全,爱莫能助地摊手,“要不你直接给她打个电话吧。”

陈年喃喃自语:“她不会接的。”

多长时间了?从六月份到现在,她给妈妈打了多少次电话,可哪次是接通过的?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可陈年完全没有一点儿头绪。

这时,一个挎着包的中年女人骑着电动车进门,保安连忙叫住她,“敏姐,你在厂里也有十年时间了,知不知道一个叫路如意的人啊?”

中年女人停下车,好奇地打量了陈年一眼。

陈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走过去,“阿姨你好,你认识路如意吗?”

“你就是如意的女儿陈年?”敏姐问。

敏姐和路如意同宿舍同一条流水线好些年,最常听她提起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是的,她是我妈妈。”

敏姐说:“你妈妈不在这里了,她三月份就辞工了。”

“那她去了哪里?”

敏姐想了想,“好像是给一户人家当保姆去了吧。”

陈年又问:“我妈妈……没什么事吧?”

敏姐哈哈哈笑道:“能有什么事?我们这里几个姐妹不知多羡慕她找了一份高工资又清闲的工作呢,听说只是陪老人说说话,做些家务事。”

容昭听到这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上前揽住了陈年的肩,平生没说过什么谎话,此时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安慰着。

回去路上,陈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容昭看得也紧皱眉心。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进叶家,停在别墅前,陈年下车,思绪还是乱糟糟的,她想了很久,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熟悉的铃声随着陈年走进屋子,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首歌是陈年唱的,那时还小,嗓音稚嫩,还走调,是她妈妈这么多年从未变过的手机铃声。

世间独一份。

不知世故的甜软声音还在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陈年和客厅里拿着手机满脸不安的程立学相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她想起了6月16日那天,她在飞机上做的梦,狂风大作后,阳光、葡萄架和妈妈都消失了。

她想起从A市回到桃源镇那天,在路上遇到了捧着骨灰盒的程爷爷,她前一秒刚给妈妈发了信息,后一秒就从他那里听到了一声“叮”。

她又想起那个能打通但是永远没有人接听的电话。

还有那个夕阳如血的黄昏,她看到的那座立在外公和爸爸墓地之间的无名墓碑……

还有,昨晚妈妈也在梦里告诉她——

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程遇风最先反应过来,他几乎是健步如飞地冲到陈年面前,但还有两三步的时候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这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她眼里,像是在下着一场暴雨。

那么的绝望。

他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疼。

第37章 第三十七坛花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隐瞒了那么久的真相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浮出水面,程立学整个人僵硬如化石, 神经也高度紧绷着, 只觉得眼前一片昏天暗地。

知道陈年拿下了全国物理竞赛决赛的金牌,并进入国家集训队, 又顺利和A大签约,接二连三的好消息, 一切都如路如意所愿地实现着。

从程遇风那儿得知陈年在叶家,程老爷子是特地过来贺喜的, 可谁知道……

到底还是百密一疏。

这孩子这么聪明, 心思灵透, 本来就有所怀疑了, 看她表情,就算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肯定已经猜到最终结果了。

程遇风也是第一次看见, 原来一个人眼里的光泽可以在一刹那间黯淡下去, 如同星光陨落, 只余幽黑死寂。

明明眼眶隐忍得发红, 陈年的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

程遇风扶在她肩上的手稍稍加大了力度, 语气满是担忧,“陈年……”

陈年什么都听不见, 只看得到程遇风的唇在动,她的目光透过朦胧的水雾看向他, 紧咬的下唇松开, 胸腔里的呜咽声争先恐后涌出来, 她只吐出模糊的三个字,“我妈妈……”

不在了,是吗?

程遇风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找任何的借口隐瞒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陈年往后退了一大步,她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一切都那么陌生,她现在在哪里?她又要去哪里?

找妈妈。

对,她要回去找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