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远停好车,和容昭刚进门,就看到陈年脚步匆匆又慌乱地从屋里跑出来,两人开始还不明所以,但看到跟在陈年身后眉心紧蹙的程遇风,一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容昭连忙去拉陈年。

陈年反应非常缓慢,双手被容昭握住了,她睁大眼看着眼前的人,其实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感觉告诉她不是妈妈,她用力挣开容昭的手。

眼前是偌大的庭院,冬日暖阳照在身上,陈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只觉得浑身冰冷,像穿着短衫短裤光脚走在冰天雪地里。

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哪边才是回家的方向。

又有人拉住了她。

陈年下意识要挣脱,耳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是程遇风,他告诉她,“我带你回去。”

她唇边溢出细碎的声音:“机长……”

“别怕。”程遇风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带你回去。”

他看了叶明远和容昭一眼。

叶明远拥着轻声啜泣的妻子,朝程遇风点点头。

回S市的飞机上,陈年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舷窗外,视线尽头是蓝天白云,可她看的是更遥远的某个地方。

因为乘坐的是昭航的航班,不时有相熟的乘务员过来和程遇风打招呼,对陈年不免好奇地多看两眼,程遇风没什么心情,回应得礼貌又透着疏离的冷淡,乘务员察言观色,后面就没过来打扰了。

两人抵达桃源镇时天已经全黑了。

走过水仙桥,桥下水声幽幽,桥边人家亮着灯火,充满了人世的温暖。周围熟悉的景物,让陈年像注水的青菜般活过来了三分,她走得飞快,裙摆掠起冷风,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托起来。

程遇风紧跟在后面,路灯零星亮着,散发着清冷的光,那道纤细的身影前一刻晃在明亮处,不一会儿又幽魂般扑进了黑暗中。

她孤零零行走在这绵长的明亮和黑暗里,像在生与死、希望和绝望之间穿梭。

裙摆绊倒了陈年,底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她双膝跪地,发出一声脆响,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程遇风赶紧上前去扶她。

没等他走近,陈年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

她去往的不是家的方向。

上山的路程前所未有的漫长。

入夜后,山风凌厉如刀,在陈年裸露的肌肤上刮了一道又一道,她浑不在意,风又集结起来将她往后推,她用力咬住牙根,弯腰艰难前进。

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根,长发垂落肩侧,被风扯得乱七八糟。

墓地近在眼前了,陈年的脚步也凌乱不堪,双腿软绵绵的,提不上一丝力气,她几乎走几步就要摔一跤,但每次都在程遇风的手刚碰上她时又站了起来。

终于,陈年走到了那座无名墓前。

今晚没有月光,她整个人都淹没在黑暗中,脸上的表情干干净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山上温度很低,程遇风担心陈年着凉,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到她肩上,她没有一丁点儿的反应,既不哭,也不说话,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和墓碑对视着。

人在极度悲伤时是没有语言的。

可程遇风完全没有想到,如此开朗乐观、感情丰富的一个小姑娘,在知道母亲去世的噩耗后,她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封锁自我。

一道墓碑,隔开的是生和死两个世界。

程遇风分明觉得,他和近在咫尺的陈年也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开了。

陈年在墓前站了整整三个小时。

风呼啸着从两人间穿过去。程遇风看看时间,十一点多了,他走上前,“陈年,我们回去吧。”

陈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不点头也不摇头。

程遇风知道她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弯下腰来背她,等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有重量爬上后背,他稳稳地把她背起来,调整外套,把人拢得严严实实。

走了十几米远,程遇风感到两条胳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喷在颈边的气息,濡湿温热,若有似无,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成了一片片。

他的声音透着沙哑,却很坚定,“不管发生什么事,还有我在。”

陈年悄悄收紧了搂着他的手,算是回应。

风大,晚上的山路又不好走,将近十二点时,两人才回到了陈年家。

程遇风放下陈年,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他看了一圈屋里,没找到热水壶,只好去厨房生火烧热水,又担心人不在眼前会出什么事,于是他把陈年带去了厨房。

有了第一次用木柴烧火的经验,程遇风顺利烧开了半锅水,往里面冲了凉水,试了一下温度,差不多了,他找来干净毛巾,给陈年擦脸、脖子和手,另外的一部分热水则留着给她泡脚。

程遇风此时才发现,陈年的两只鞋子都丢了,袜子脱掉后,双脚冷冰冰的,还泛着红,她的脚很小巧,他一只手就能握住,揉了几下,渡些温度过去,这才轻按进热水里。

泡完脚,程遇风帮忙用毛巾擦干,然后把陈年抱回房间,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

被子太久没盖,一股潮湿的味道,可这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程遇风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柔声哄她,“睡吧。”

陈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程遇风带她回桃源镇,陪着上山,又把她背回家,细心照顾。陈年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她能感觉得到,来自他的温暖和关怀。

知道妈妈离世的消息,她的心像经历了一场地震,处处是坍圮、荒芜和绝望。

和她血脉相连的那个人已经离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而身为唯一女儿的她却被隐瞒着,那么晚那么晚才知道消息,叫她如何接受?

如何去接受!?

陈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妈妈丢弃了。

她以后都没有爸爸妈妈了。

陈年整晚都没合眼,程遇风也是一夜无眠。

半夜时他又出去接了一通来自叶明远的电话,其实从落地S市机场开始,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十几次通话,只不过有三次那边的人换成了爷爷程立学。

他们此时还在A市中心医院。

程遇风和陈年刚离开没多久,容昭就昏了过去,一边是伤心欲绝的女儿,另一边是昏迷的妻子,叶明远真是心力交瘁。

好在这次容昭的病情不算很严重,但为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建议要留院观察两天。

叶明远时刻担心女儿的情况,可又走不开,还好那边有程遇风陪着,他的心才勉强平静了几分。

考虑到叶明远承受了双重的精神压力,程遇风并没有把陈年的情况全盘以告,宽言安慰了他几句才结束通话。

接下来的两天,陈年白天黑夜都待在墓地,双眼空洞地和无名墓碑相对。风来了,只吹动她的发丝,太阳出来了,没有给她带来温暖,只是把她的影子印画在墓碑上。

日升月落,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程遇风在旁边陪着,无声地纵容着她用自己的方式平息悲痛心情。

可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从登上回S市的飞机到现在,陈年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让她去睡觉她就乖乖爬上床,却是整夜整夜地睁眼到天亮。

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如今已密布血丝。

她怎么可能不伤心难过?只是她把它们都压抑锁死在心底。

陈年太累了,她在墓前跪坐下来,把脸靠在冰冷的墓碑上,缓缓闭上了眼,像是要从上面寻找温暖。

曾经,她还让程遇风帮忙转告程爷爷,“逝者已矣,请他节哀。”

可当时哪里知道,那小小骨灰盒里盛装的竟然是她骨肉至亲,那么温柔善良疼爱她的妈妈,怎么突然间……说没就没了呢?甚至为了瞒住去世的消息,连墓碑上都没有刻字,成为了这山野间的一缕无名孤魂。

终究渡人不渡己啊。

命运的利刃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又怎么能感受到那种切开皮肤切断血脉剥掉骨头的疼痛呢?

妈妈,前方的路没有您陪伴,要是不小心摔疼了,谁来扶我?谁来安慰我?谁来抱着我哭?

一片黑影笼罩了过来,接着陈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很轻地移开,挨在坚硬温热的胸膛上,她能清晰听到阵阵心跳声。

“哭出来吧。”

她表情迷茫,似乎忘记了哭是怎么一回事。

“哭吧,”程遇风摸了摸她头发,语气比动作更温柔,“我在这里。”

这四个字像水龙头的开关,陈年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不是一滴一滴地掉,而是一串一串地,又快又急,如同骤雨扑荷叶,不一会儿程遇风胸前的衬衫就湿了大半。

陈年紧紧抱住了他,简直要嵌入他怀里,先是无声落泪,然后哭出了声音来,哭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直到喉咙沙哑,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浑身发抖,泣不成声,“机长……我、我……没有……妈妈了……”

被眼泪浸润的心口瞬间变得无比滚烫柔软,程遇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带着某种克制和抚慰。

“你妈妈只是先去了一个我们所有人最终都要去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将来,她或许会在某个路口等你,就像你爸爸曾经在某个路口等她一样。”

程遇风又轻声说: “你还有我。”

第38章 第三十八坛花雕

陈年已经声嘶力竭, 在程遇风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和煦阳光照耀下, 她的眼皮鼻尖脸颊耳朵晕开深浅不一的红,眉心也紧紧皱着, 聚满了无言的哀伤,看着很揪心。

程遇风把她背回家。

这三天来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把陈年彻底压垮了, 当晚她就发起高烧, 烧得不省人事,程遇风带她去镇上卫生院, 平日里那么沉稳淡定的人,一路上步伐却慌乱得不像话。

桃源镇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大都是等它自然好,要不就是自己去山里挖些对症的草药煮水喝下去,或者在药店买药吃,稍微严重些才会上卫生院。要是有什么大病, 就会跑到县城或市里去治。

卫生院的医生从来没见过烧得这么厉害的人,不用探热针, 他的手刚摸上去, 就感觉好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木炭, 他再一看人,不得了了,脸苍白得血色全无,气若游丝, 怕是快不行了。

他哪里敢耽误, 告诉程遇风让他赶紧把人带到县城医院去。

程遇风和医生要了些降温的医用酒精, 火急火燎地把陈年送到了最近的县城医院,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今晚没有月光,夜色浓稠,急诊科一片灯火通明。空气里除了消毒水味,还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走廊上,清洁工正拿着拖把清理地上的血迹。

五分钟前,一个因酒驾和重型货车迎面相撞,受了重伤的中年男人被送过来,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

程遇风把陈年抱到发热专科诊室,医生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情况不轻,他连忙放下手头上不那么紧要的事,全力治疗陈年。

折腾了半夜,几乎用尽各种可能的降温方法,陈年的高烧还没有要退下来的迹象,医生吩咐护士先把水挂上,然后等天亮再看看什么情况。

程遇风弓着背坐在病床前,手里轻握着一截输液管,冰冷的液体从他温热手心滑过,流进陈年手背的静脉血管里。

陈年的脸红得很不寻常,呼吸也时而急促,时而绵长,嘴里偶尔会发出虚弱的低吟,“妈妈……”

“不要……”

“不要……我。”

妈妈不要不要我。

程遇风用棉签沾了温水去润她干燥的唇,又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透着寒凉,他听着她模糊的碎语,只觉得胸口处窒息得快透不过气来。

将近午夜十二点,一道凄厉的女人哭声响彻整栋急诊科大楼,“啊!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就这样去了!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听到没有啊……”

后面就听不到声音了,不知道是被护士劝阻,还是哭晕了过去。

医院里从来都不缺生离死别。

一个生命的逝去,背后是一个残缺的家庭。

程遇风揉了揉疲倦的眉心,看着床上的人,目光坚定,他低语出声,“陈年,挺过去,我知道你可以的。”

对程遇风来说,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虽然他的身体累到了极点,思绪却很清晰。幸好天亮时,陈年的烧退了下去,人还有些虚弱,但眼睛里多了一丝光彩。

她睁开眼,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程遇风。

他的脸上满是倦意,下巴冒出了胡茬,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往日每一次见面时的平整,衬衫皱巴巴的,最上面的扣子还随意松了两颗,有一种消沉的感觉。

陈年何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这三天来机长一直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如果没有他,她一定撑不下去。

陈年的内心对程遇风充满了愧疚和感激。

“机长……”陈年张口说了两个字,发现没有声音,喉咙又涩又疼,还痒痒的,她咳了两声才压下痒意,“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程遇风探了探她额头,已经是正常的体温,他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我去叫医生过来。”

医生正好带着三个实习生来巡房,检查过后,确认是退烧了,还夸了陈年几句才离开。

程遇风打电话让酒店送来两份清淡的粥,陈年真的饿坏了,吃得干干净净,程遇风倒是没什么胃口,不过在陈年的监督下还是吃完了。

程遇风收拾好餐盒拿出去扔掉。陈年也进洗手间用热水洗了把脸,被汗润湿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她往上拨了拨,抬头时,看到镜子里有些陌生的自己,她愣了很久很久。

程遇风回来没看到她人影,听到洗手间的动静,也没去打扰,他拿出手机,把这边的情况告诉程立学和叶明远,让他们不用担心。

通话刚结束,陈年出来了,小脸上还挂着不明液体,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珠,程遇风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

“机长,你别担心,”陈年轻轻吸了吸鼻子,“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程遇风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在宽慰他?

十八岁的小姑娘,懂事得令人心疼。

程遇风不禁想起二十岁时的自己,知道父母双双遇难的消息后,不知消沉了多少个日夜,才勉强走出那段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光。

后来的几年里,他从飞行学院毕业后,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直到那沉甸甸的四道杠肩章压上肩膀,他真正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也能在和爷爷聊起爸爸妈妈时,就像提起两个远行在外还未归家的人。

二十岁的他,远远比不上十八岁的陈年。

程遇风拿纸巾去擦她眼角,“以后想哭就哭出来,我的肩膀借给你靠。”

“那我再哭多一次。”

一次就好。

以后都不会哭了,她要一直开开心心地笑,妈妈在天上看着她呢。

中午时,路吉祥提着一袋水果过来看陈年。

说来也巧,昨晚那个送来急诊科的车祸病人闹了不小的动静,他在对面楼妇产科某个病房窗口看了一会儿,刚好看到程遇风抱着陈年进来,要在平时他肯定认不出来这个外甥女,可这段时间,他每晚都会做噩梦,不是梦到去世的妹妹路如意,就是梦到陈年,有时两个一起梦到,母女俩举着菜刀要找他算账……

到底是做了亏心事,又夜夜被噩梦缠身,他就想着多少弥补一下,也好为还未出世的儿子积积德。

苗凤花已经确定怀孕,但因为是做的试管婴儿,又是大龄产妇,医生建议她最好住院保胎,为了保住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命根子,她再不情愿也还是住了下来。

眼下,得知陈年已经知道她妈妈去世的消息,路吉祥更是坐不住了,而且,陪在陈年旁边的那个男人,虽然不怎么拿正眼看他,神色也清清淡淡的,可在那波澜不惊的目光注视下,路吉祥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洞悉所有真相的恐惧不安感,后背阵阵发凉,他没坐几分钟就找借口走了。

那矮胖的背影,像是逃命似的夺门而出。

“我舅舅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对吗?”陈年收回视线,她想起路招弟和自己提过,舅舅曾喝得酩酊大醉躲在后院哭,算算日子,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程遇风“嗯”了一声,“当时,他和我爷爷一起上山的。”

陈年没再说话了。

下午,她提出想回家,程遇风问过医生,得到允许后,办了出院手续,日暮西斜时分,两人一起回到了桃源镇。

火红的夕阳藏在云层后,周围霞光万丈。

陈年家的木门前,伫立着一道苍老的身影,正是从A市远道而来的程立学,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桃源镇,可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从前,路如意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过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连哪块青石板下隐居着蚂蚁他都一清二楚,旧地重游,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程遇风看到只有爷爷一个人过来,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大概猜到容昭那边应该是又出什么事了。

“程爷爷。”

陈年对程立学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程立学慈祥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后只是说了句,“好孩子。”

他给陈年带来了路如意的遗物。

一部碎了半个屏幕的旧红米手机、一个穿着发白红绳的玉坠,一支看起来很新的黑色录音笔,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就是路如意留给陈年的全部东西。

陈年伸出双手,纤细的十根手指都在抖着,缓慢地穿过稀薄染着金光的黄昏空气,她终于还是稳稳地接住了,用力按在自己心口。

就像抱住了妈妈,给了她最后一个离别的拥抱。

“我妈妈……走的时候……还……”

陈年摇摇头,不再问下去了。

一定是不安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