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姓唐是吧?你这么臭屁,明个儿我回宫就把你爹的画全找出来烧了。”

“你!”唐务庸指着他怒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你大胆!”二龙大喝了一声,在外面的侍卫本来以为是两个孩子久别重逢一起聊天说话,没想到二龙竟然奴斥了起来,推开门闯了进来,瞧见屋里多了一个人,立时拉出了雁翎刀!

第19章 砚台(一)

所以…事情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舅舅抚膝大笑,这已经是他笑过的第三轮了,尚未过门但已经在舅舅家的外院住下的新舅妈云淡风清,摸着自己怀里的小猫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母亲有些懊恼,但是二龙的存在冲淡了一切,她握着二龙的手说个不停,二龙也规矩得很,乖乖的跟母亲一问一答,两个人好像失散多年的亲母子,二丫不由自主地向上翻白眼。

“你们俩个想要出去玩?”舅舅总算止住了笑。

“是二龙想要出去玩。”她可不敢承担引诱皇子出去玩的罪名,谁知道舅舅家这里有没有朝廷派来的耳报神啊。

“整天在宫里呆着闷死我了。”二龙大声说道,舅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桃源村里唯一的年轻成年男人,在男孩们心中一直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二龙在舅舅面前比在生父皇帝面前要自在随意得多。

“我早就跟你父皇说过,孩子又不是笼中的鸟圈养不得,让他时常放你们出来玩,可他偏不听,说什么学业要紧,你与你哥哥野了这么多年,要收收心。可要依我说,你们兄弟又不用考状元,书读得越多人越愚,皇上也没读几年的书,还不是一样做皇帝?”

他得这一番读书无用论一出口,二丫发现新舅妈跟唐务庸两个人脸色都不好,可舅舅像是没发觉一样继续说。

“我也不是说不能读书,只是在书里读了大漠孤烟直,总要去大漠看一眼,才明白为何这么写,总不成日后外面已然是十室九空饿殍便地,宫里的皇上还在讲何不食肉糜,你们这一代人还好,总是在村里活过,知道墙稼艰辛,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徜若是你们之后生的,八成就不知道,比务庸,你可知何为春种,何为秋收?米价贵了怎样,贱了怎样?”

唐务庸八成是没料到为什么聊着聊着自己就中枪了,有些呆愣,“这个…米价总是要贱些得好。”

“可米价过贱,卖粮的农人就苦了。”舅舅摇了摇头,“当日我每年收粮,总要与卖粮的贩子聊上几句,米价贵民伤,米价贱民更伤。”

“那…”

“做官的,不是要到田间地头去帮农民种粮食,也不是亲自施粥给平民,而是丰年储粮,灾年放粮,要让种粮和买粮的人都得益…”

二龙想了想,“我明白了,现如今粮价就有些低了,皇父才要开放官仓储粮,还钦定了粮价晓谕各地。”

“看看,这些先生不能教你吧?”舅舅笑道,“我在城里开了间当铺,闲来无事经常去坐一坐,听伙计跟掌柜的讲一讲故事,一样受宜良多,二龙、二丫、务庸,你们三个今个儿若是无事,也去玩一玩,当铺里时常有死当的好东西,你们相中了只管拿,让掌柜的记帐…”

“舅舅,我若是瞧上了价值千金的宝贝您也送?”二丫笑问。

“你放心,我已然交待他们了,把真正值钱的东西都收起来,免得你们糟践东西。”

二丫在舅舅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新舅妈,新舅妈在舅舅说话的时候会盯着舅舅看,嘴角会时常带着笑,新舅妈竟然十分喜欢舅舅?

“你啊,就知道惯着他们,你那当铺在长街那边,人多车多杂乱得很,二丫可不能再骑马了,得坐车。”

“您只要许我去,漫说是坐车,让我赶车都成。”二丫笑道。

“你想得倒美!”叶氏啐道。

平常人对当铺的了解就是电视里高高的看不见人脸的柜台,高喊着:“虫嗑鼠咬光板没毛大褂一件”的掌眼先生。

真到了当铺才晓得,每个进当铺的人都是有故事的,尤其是在新旧朝交替之时,有人兴旺发达了,有人跌落尘埃了,有人还想要维持旧日的体面,夏天当了大毛小毛的衣裳,冬天再拿夏天的绫罗来当,交银子赎回,也有连体面都没有了的,家里祖传的东西也拿出来当个几十两银子,买了粮食回家填肚子。

二丫以为舅舅跟新舅妈是在当铺认得的,一路上逗引着陪伴的小丫头子说话聊天,送去好几块桂花糖这才得了准信儿。

新舅妈李氏和舅舅竟然是卖画认识的,新舅妈故去的丈夫唐确实是前朝的两榜进士,只是颇有些文人的清高风骨,与当时的朝廷格格不入,有志难伸,只能寄情书画,是挺有名的书画家,人称书画双绝,可惜天妒英材,二十六岁那年就得了肺痨,没几个月就去了。

唐纯礼虽说书画双绝,然而却不事生产,视金钱如粪土,他死前两年他的画在外面已经是价值千金了,他却轻易不卖画,朋友、故旧、同窗、亲戚等等提了一刀宣纸几块不值钱的墨锭来求画却是有求必应,这些人里有好多拿到了他的画转手就卖,他知道了也不以为意,待到他病了,这些个人都不登门了,去求告银两治病,也是吃闭门羹,李氏是个人物,拿着唐纯礼存在家里的五幅画公开叫卖,明说了不认人,只认黄白之物,把画卖出了大价钱,唐纯礼这才算有了善终。

后来有人传那几幅画里有至少三幅是李氏临摩的,李氏一概不认,带儿回乡守陵,一直到改朝换代,京里太平了这才重回京城。

他们一回来,就有听到信儿的人求画,李氏只说先夫留下的画极少,只有不到十幅留给儿孙,不卖。可若是有人真出了大价钱,这画…又是卖的了。

舅舅最喜收古董、金石、字画,他开当铺也有想要收好东西的缘故,听说了此事也花了大价钱去求,终于求回了一幅花鸟画,舅舅把画摆到自己的卧室,连看了三日,第四日一大早就去了唐宅,点明了画是假的,应是李氏画的。

李氏还想不认,舅舅却说出了李氏跟唐纯礼画的异同之处,最后竟说:“我是来求娘子换个款的,您的花鸟要比尊夫的更要强一些,尤其是点睛一笔更是神来之笔,尊夫远远不及。”

二丫头听到这里心道,舅舅,您达到了泡妞的至高境界,难怪新舅妈那般的喜欢您。

这与她心中巧取豪夺的戏码不符啊…

她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呢,马车已经慢下来了,耳边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二龙掀开了车窗帘,“你瞧瞧,这就是京里的长街,凡是世上有的,这里没有不卖的。”

“我买个月亮卖不卖?”二丫头笑道。

“没有月亮,月饼倒是有的,就是前面的麦香居,有些点心做得比宫里的还要好一些。”

“真的?”

“我让他们去买了,你尝一尝就晓得了。”

“你再让他们给我买个面人儿。”二丫瞧着不远处捏面人儿的摊子嘿嘿傻乐,这里虽然是平行时空,但一样有神仙老虎狗这样的传说人物,捏面人儿的摊子上摆着十二生肖,也摆着各路的神仙,维妙维肖。

“那家的面人不好,再往前走有个老张头的面人儿才是一绝。”一直不说话的唐务庸道。

“真的?”

“是啊,他们家和卖蝈蝈笼子的张家,卖风筝的张家,合称长街三张,都是顶有名的。”论起对京城地面的熟识程度,唐务庸远超两人。

“都要!都要!这些个我都要!”二丫头摸了摸兜,尴尬了,她带得全是一两一两的小银锭。

“我让他们买。”二龙扬了扬下巴,“还有别的有名的东西没?”

“有肚丝刘、羊肉馅饼马回回、炸果子郑…”唐务庸如数家珍,二龙干脆把侍卫叫来,让他一一记下一家一家的去买。

还没到当铺呢,二丫头的车里差不多装满了,三个孩子的肚子也都撑得鼓鼓的了。

待到了当铺,二丫头跳下马车,抬头瞧着这颇气派的门脸,心道舅舅指着这当铺八成也不少赚,自家老爹就没舅舅这么善经营,他那么多的银子,还是要换成房子、地、铺子才好。

早有听差的快马从小道过来报信,掌柜亲自出来把三位年纪小小身份不凡的贵客迎上了二楼,又把自家的一双儿女找来陪客。

掌柜的儿子约么十三四岁,长得眉目虽不算多好看,但整个人透着机灵亲和,一看就是个小买卖人,女儿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也是嘴皮子利索人极精的样子。

拿着个茶杯都能讲半天的典故,说话滴水不漏的。

“我舅舅说要让我们瞧见有死当的好东西随便挑,掌柜的,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啊?”

掌柜的抚须大笑,“我这里尽是些俗物,只怕拿出来污了姑娘的眼。”

“你这掌柜不老实,谁不知你这里好东西多,我们难不成还要真赖你的帐?”二龙指着他笑道。

“不敢不敢!您们等着,我这就去拿。”

掌柜的上了三楼,没一会儿就有一个伙计拎着两个箱子,掌柜的亲自捧了个匣子下来了。

掌柜的深知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喜欢什么,也知道这三个人八成是世上的好东西都看遍了,拿来的都是精品,将箱子和匣子一打开,珠宝泛着珠光宝气,兵器铠甲等寒光森森。

“掌柜的,这些东西拿来的时候就这样?”

“自然不是,不瞒姑娘说,我这里雇着前朝造办处的匠人,专门翻新修复这些个东西。”掌柜的拿出一个蝈蝈步摇,“您瞧这个,这工,这料,显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上面还写着日期,小三十年的老物件了,拿来的时候又脏又旧,只当是普通的金器卖的,修出来了…就是好东西了。”

“这刀呢?”二龙一眼便瞧中了箱子里的一把刀,这刀光看刀鞘就是值钱的物件,鲨鱼皮嵌着红绿宝石,刀柄是象牙的,抽出来一看寒光四射。

“这刀来历就更不凡了…”掌柜的刚想细说,唐务庸从东西里面拿出一块端砚来。

“这砚台是谁送来的?”他皱着眉头问道。

“我瞧瞧啊…”掌柜的拿过来看,“这是上等的端砚,拿来的时候保存得就不错…我去翻翻帐…”

“不用了,这东西我要了。”

“成啊,我这里还有湖笔、徽墨…我给您凑一套文房四宝如何?”唐务庸是未来的少东家,掌柜的相当的巴结。

“不用,我只要这砚台。”唐务庸瞧着砚台背后的刻字发愣。二丫刚想仔细瞧瞧这砚台,唐务庸就将砚台拿纸快速的包上了。

第20章 鸡犬

唐务庸瞧着手里的砚台,这是一方极好的砚台,端砚有眼最贵,而这方砚台有九眼,巧匠依着石形雕着莲花叶围着这九眼,再以砚池为水,巧夺天工。

他轻轻一呵气,砚上立时便有水珠,所谓的呵气成墨便是如此。

砚台的背后有人刻了一行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落款是观渔客,观渔客正是唐务庸父亲唐纯礼的号。

这一方砚台是父亲临终之前送给姨夫侯之焕的,父亲一生交友满天下,知己唯有侯之焕,姨夫虽然出身世家,却是丫鬟养的庶出子,侯家不缺儿子,姨夫在家极不受待见,就算是读书出仕一样受排挤,甚至被挤兑的不得不辞官带着妻子儿女和姨娘到乡下隐居,父亲病危的时候,他披星戴月单人单骑三天三夜才赶回京,看了父亲最后一眼,两人最后只说了几句话,父亲便亡故了。

他和母亲回乡下之前,听说侯姨夫被起复,委以重任,母亲知晓了之后说是朝廷拿老实人填坑。

他们回京之后也曾打听过姨夫一家的下落,只是听说姨夫奉命固守京城,姨夫为表忠心,连家小都一齐留下了…后来守城的将军投降开城门,姨夫一家下落成迷,有说当时便全家被杀的,也有说姨夫杀了家小自尽的,还有人说姨夫也降了的,也有人说姨夫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在守城将军投降前,已经带着家小悄悄的逃了。

要说降了最不可靠,姨夫若是降了,以他的文采名望,定是要做官的,可为何无人听闻姨夫的下落?

他本想去找母亲,可是母亲现在的心全在那个瘸子身上,姨夫又最重礼仪规矩,若是听说母亲改嫁定会恼怒不已,两个人遇见了…

他想了想,从自己的箱笼里找出平日里积攒的不到十两银子装到荷包里,把从小侍侯自己的小厮寄奴叫了来。

“你瞧这砚台,可眼熟?”

“这可是老爷送侯老爷的砚台?莫非您从当铺里面拿回来的竟是这个?”寄奴也一眼认出了这方砚台。

“正是那一方砚台,我姨夫爱砚如命这又是我父亲的遗物,若非是有什么变故,定然不会拿去当。”

“公子爷您预备如何?”

“总是要寻访一番的,我记得你有一个远房的堂叔是京城本地人士,原是在侯家伺候过的,你可曾见过他?”

“小的一直在家伺候公子,主母说不准我与那些个土鸡瓦狗说话,更不许去找他们。”

因着唐纯礼的病重时求告无门的困窘,李氏对那些个亲朋故旧向来没什么好话,侯家当初也因着姻亲关系没少求画,事到临头去求一支好参吊命,他们家却只拿着不到五年的陈年小参来,唐纯礼给他们家画的画,价值又何止千金万金?

她还私下听人说过,好些人都等着唐纯礼咽气,他的画价值再升一升呢,传到市井中,这些堂堂皇皇的朝廷命官,世家子弟,圣人学生竟不以为耻,反咬李氏攀污说她是利口长舌妇人,见利忘义,因着李氏娘家早已势微,唐氏宗族远在千里之外,这些人竟真的颠倒了黑白,京中众人纷纷附和捧高踩低讨好这些人,李氏成了千夫所指,就连唐纯礼也被说成是沽名钓誉之辈。狠毒至斯,难怪前朝亡了李氏会说举国上下无行无耻至此,当有亡国之报!

这些事,她通通与唐务庸说过,唐务庸也深恨这些人,可这些人再坏,姨夫也是好的,外面那些人说母亲坏话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姨夫在京里就好了,他若在京里,他们就不会受人欺负…后来父亲亡故,丧事由姨夫出面,果然极尽哀荣,只是母亲再不肯原谅那些人罢了。

想到这里,唐务庸叹了口气,“你去寻访寻访吧,这里有几钱银子,你若是打听到了你堂叔的所在,买上几斤茶果,仔细问问姨夫一家的事。”说罢,他从荷包里拿来一点碎银给寄奴。

寄奴领了命,有些为难地走了,他那个远房堂叔人品实在是不怎么样,仗着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家奴,在自己面前最喜充大辈,占便宜没够,他是顶顶不情愿找他的,可现下小主人有吩咐又不得不去找。

李氏跟柳逢春尚未正式成婚,他们住在外院有自己的小门自由出入,不用走伯府的大门,寄奴拿了银子跟守门的婆子通禀了一声说是替唐务庸买些小玩意儿,直接就出来了。

直奔记忆中堂叔所住的地方,堂叔一家子原是住在侯家后院的一片小宅子里,后来堂叔在外面做事发达了,悄悄地置下了些房产在城南开了间米粮铺,侯家人早就举家往南边逃难去了,堂叔想必舍不得这些个房产,八成是找个由头留下了。

所谓东贵西贵南贫北贱,伯府正在帝都东边,离城南相当之远,寄奴找了辆拉脚的马车,坐车到了城南边,按着旧记忆寻到了米粮铺。

米粮铺是临街的两间房子,现如今正是秋季储粮之时,天下初定,粮价很低,饿怕了的百姓有点子银钱都喜储粮,因此米粮铺生意相当的不错。

寄奴远远地就瞧见了自家的堂叔坐在店外边的摇椅上晒太阳,他想起了唐务庸的吩咐又想到堂叔的势力眼,知道想要与他说话必要让他得些好处,先到不远处的茶果店买了些茶果点心拎着,整了整衣裳,做出十分的富贵样,这才往堂叔跟前走。

“哟!这不是四儿吗?”寄奴在家排行老四,堂叔一向叫他四儿,他上下打量着寄奴,瞧他衣着光鲜,头脸干净,手里还拎着东西,想到坊间隐约传言,一张老脸立时笑成了一朵菊花。

“十二叔!”寄奴施了一礼,“小侄总算找着您了。”

“是啊!世道乱,人尽散了。”十二叔立时收了笑脸,做出十分悲伤的样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到里面细谈。”他瞧着周围买粮食的四邻瞧着他们两人,赶紧把寄奴请到里面,伙计送上来粗茶,十二叔立时就怒了,“这是我本家的大侄子,十分的有出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岂能用粗茶招待!”

“东家,店里只有粗茶,好茶让姨奶奶拿去给舅爷了。”

“什么败家娘们,她那个弟弟就是个扛活的,喝碗热水都算过年了,哪里消受得了好茶叶?快与我买好茶去!”

“十二叔,不必麻烦了,因不知能不能找着您,不敢带东西,见到了您又不敢不带东西,侄儿特意从外面买了些茶果点心,您别嫌粗陋。”

“哪里哪里,今时不比往日了,往日主子用什么我用什么,好茶好点心从没觉得是稀罕物,现如今…”十二叔摇了摇头,“那家店里的东西算是不错的了,也算你有孝心啊,我原听闻你跟着主家回了老家,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跟你婶儿一起哭了你好几回了,没想到你回来了…可是随着主家回来的?”

“正是随着主家回来的。”

“可我怎么听说…唐家娘子嫁进了伯爵府?我说不能吧,她今年怎么着也得有二十五六了吧…哪能就到了伯爵府…”

“传言为真。”寄奴道。

“那你也算是在伯爵府伺候的了!好小子啊,当初我就与你婶说你小子有出息。”

“哪里哪里,主母说公子是唐家的人,吃穿花用一概从唐家的银钱里出,日后也是拿着自己个儿的那份银子出去给自己挣一份体面不占伯爵府的。”

“这才是大家气派啊。”十二叔啧啧有声道,伸出个姆指来赞李氏。

“我原也以为堂叔随着侯家走了,没想竟还在京里。”

“侯家当初走得急,一家的老小半夜里赶着几个大车谁也没言语就走了,留下我们这帮人无有着落,若不是当初我攒下了这点子家业,一家老小八成都要喝西北风了,要我说啊,这般的无情无义,国亡了,也该!现如今的朝廷多好啊,粮价也便宜,百姓也好活。”

“正是这个道理啊,小民百姓谁管那皇城里住得是那位皇帝老儿,能让百姓吃饱穿暖有奔头,就是好皇上。”

“我与你婶儿也是这般说的。”十二叔深知寄奴是新贵家人,口口声声不断地赞颂新朝,还不时地乏损几句旧朝,岂不知他的家业亦都是民脂民膏,凝着前朝百姓血泪。

两人正在说话,寄奴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套出侯之焕一家的消息,见他口沫横飞地数落完了前朝,说算得了插口说话,“那个十二叔,您可知侯之焕侯老爷一家的下落?”

“唉…”十二叔刚想说话,一个描眉画眼穿着粉夹袄,头发抿得溜光,走路水蛇腰不停地扭的女人带着一身民间香粉味儿走了进来。

“唉哟,你快去看看吧,你那个前主家,那位侯家少奶奶又来打秋风了,我从库里拿了些陈粮给她,她不嫌弃!真是不知耻!亏她当初还是个主子!”

“大胆!”十二叔脸色立时就变了,伸手把桌上的茶杯拿起来朝着那个姨娘扔了过去,姨娘未及防备只被洒了一身的茶水。

“哎哟,您这是发得哪门子邪火啊?”

“你这个不知耻的贱人,一日为奴终身为奴,我就是把这片产业尽数给了他们,一辈子伺候着他们也是该得的!你竟敢拿陈粮来糊弄!”

“不是你说的…”

“贱人!住嘴!”十二叔不由得深恨自己这个没见识没出息暗门子里出来的姨娘没眼色,他眼睛都挤得突出来了还瞧不出来轻重。

现下李氏发达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侯家那位李少奶奶是李氏的嫡亲妹子,眼见得这侯之焕一家就要发达了,她竟然敢当着正主随口辱人!他火气上来,走到她跟前上来就是一个耳刮子,“贱人!快把侯奶奶请到后院喝茶!”

第21章 砚台(三)

寄奴哪里敢大拉拉地坐在那里等李少奶奶啊,整了整衣裳往外奔了出去。

李氏困窘地站在米粮铺外,脚边是散落一地散发着阵阵霉味的陈米,若是仔细看,陈米中还夹杂着鼠粪,她的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地扎进自己手掌里,许是扎坏了吧,她现下手早已经粗糙至极,眼窝一阵的发热,却流不出泪来。

她也想拿银子买米,可家里一文钱也拿不出了,首饰、字画,过冬的衣物,能当的都当了,无论当初花多少银子买的东西,到了当铺都是不值一文,她又不会与人讲价,只能任由那些人开价。

房子是赁得,得交租子,夫君和女儿病了,可药已经停了足有半旬了,家里的米缸里连半粒米都找不出来了,夫君说让她再来找吴十二,按律他还是他们家的下人,主家败落了,下人奉养天经地义。

她觉得不成,当年他们在府里的时候,身为公公心腹的吴十二对他们就没什么好脸色,如今他们落魄了,吴十二那里有过好脸色给她,之前为了把钱省下来买药,她也去找过吴十二借粮,他无非是给些陈粮碎米罢了,可夫君久病焦躁见她迟疑便喝骂起来,她也只得来了。

谁知吴十二不在,他的那个妾给的岂止是陈粮碎米,是连猪都不能吃的霉粮啊。

眼泪早就在城破儿子死,女儿摔断了腿之后流干了,她现在只恨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家里只有她一个全和人,她还能凭着女红手艺赚些个铜板,她若是也死了…

“姨奶奶!”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子从后面跑了过来,到了她面前倒地便跪。

“是…是寄奴?”李氏双手颤抖地说道,她从小到大与妹妹最为亲近,所嫁的夫君也是生死兄弟,只是妹妹命苦,唐妹夫很早就故去了,妹妹带着孩子回了唐家老家…她也曾想过,若是妹妹在,她至少有个帮着出主意的人,可唐家远在千里之外,女儿、夫君都不能挪动,哪里能够投靠,没想到…

“姨奶奶!我们奶奶想死您了,您在京城里,为什么不去找我们啊!”

“我以为…以为你们还在乡下…”

“天下大定了,我们奶奶就带着我们回来了,可是人都说你们一家子已经…侯大人呢?姑娘呢?哥儿呢?”

“城破之时奉伦死在逆贼之手,菀儿被甩下马车摔断了腿…夫君他内外交攻已然病了许久…幸亏当年认识的一个商户借了间城南的破院子给我们…我们也无颜去找旧相识,只能等夫君身子好些了,再往南去。”李氏低头小声说道,“听说…在抓我们,好些个旧识全家都…我们也不敢露面,也不敢跟谁联络…若非是见着了你,我都跟旁人说…”

吴十二轻咳了一声,“少奶奶,四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二位到后堂喝茶。”

李氏愣了一下,就算是她第一次登门借粮,吴十二也未曾这样客气过,再仔细打量寄奴,只见他穿着一身靛青缎子白交领的夹棉衣裳,脚穿着官靴,光鲜至极,她一时心神恍惚这才没有看出来…寄奴如此…难不成姐姐发达了?想想姐夫存得那些个画,姐姐又向来比她有成算,擅经营,若非姐夫跟自家夫君一般的文人脾气,八成早就发达了,只是这官靴…按律一般人家的下人是不能穿官靴的,可豪门大户却喜让豪奴着官靴,以显自家的气派,姐姐她…

李氏有些惶惑地跟着寄奴、吴十二一起到了后堂说话,那个妾总算醒过味儿来了,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不说,眼泪也抹干净了,还重新倒了新茶来。

“贱人!还不快给八少奶奶赔罪!”吴十二上去踢了小妾一脚。

“八少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妾…奴…有眼不识泰山…”

“八少奶奶,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过是城南大杂院杂耍班子出来的贱户,不知眉眼高低,回头我让贱内好好管教,好好管教。”

“十二叔,我与八少奶奶有话说,能不能借这屋子一用?”

“能!能!能!”

“十二叔…”寄奴到吴十二近前,小声说道,“十二叔要管住嘴,伯爷脾气可不好。”

“知道,知道!”吴十二笑嘻嘻地说道,“我也是在外面混过的,明白!明白!”也不知他明白了什么,拉着有些愣神的小妾飞快地走了。

“寄奴…你这是…姐姐呢?”

“少奶奶,您有所不知…”寄奴把他们回京之后发生的事全说了,“不瞒您说,小的知道小的十二叔是什么人,为了让他尽心帮小的找您,特意把小的去伯府里新得的一套衣裳穿来了…”

“姐姐她要嫁忠勇伯?”李氏又惊又恼又怕又怒,唯一的是没有喜,“这岂非是认贼作夫?难不成是忠勇伯使了手段强迫?”

“并非如此。”寄奴说道,“是…”

“逆贼杀人如麻猪狗不如!姐姐岂能!姐姐岂能!你快带我去见她!”

“我的八少奶奶!”寄奴拉扯住了她,若非知道她八成会如此,他也不会把十二叔遣走,“如今天下已然太平了,京里的百姓…”

“早忘了国仇家恨…不!我不能看姐姐…”

“八少奶奶!伯爷仁厚,若是晓得了你们一家的情形,定会相助,甚至会向圣上举荐,以侯大人的人品才华…”

“呸!我就是饿死…”

“少奶奶!总要想想菀儿姑娘!您说她是摔断了腿,摔成什么样了?找没找好郎中治?姑娘家的腿,那是一辈子的事!”

“我…”寄奴的一句菀儿姑娘打动了李氏,是啊…女儿…

“您知道吗?当初多少主战主和的大人都投了诚,一个个重换官衣再戴乌纱…”

“你别说了…奉伦…奉伦就是死在他们…”

“奉伦少爷是被那些个食位素餐还要拉着侯大人替他们全脸面全名节的贪官污吏害死的,少奶奶!旧朝时京里光景如何,新朝时如何?您自己个儿品品啊。”

“不成!不成!夫君不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