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葭道:“诗作一成,便有专门的人朗诵而出,得到玉兰花的诗作最多的,便为胜者。为了预防作弊,这些玉兰花都是特制的,上头的‘甲’字便是我们雅舍的甲字房。”

施瑶恍然大悟,只觉有趣。

她又仔细看了看底下的郎君,个个都似胸有成竹。待一声钟响,郎君们身边的小童立马布好文房四宝,郎君手执狼毫,在纸上洋洋洒洒地挥墨,敛眉凝神的,那架势倒有几分像是考场上的莘莘学子。

科举制是新帝登基后推翻了旧制方建立起来的。

施家没有谋反之前,施父曾作为主考官负责过三年一次的科举。施瑶为此有幸在高楼上将一众考生埋头奋笔疾书的模样一览无余,一股敬佩之情登时油然而生。

是以,当时施瑶便想着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书生,最好是从科举出仕的,生得温文儒雅的。后来施瑶对闲王一见钟情,估摸着除了那张脸之外,还有闲王身上的书生气质。

一想起闲王,施瑶心口不禁隐隐作痛。

阿葭忽然扑哧地笑了声,拉回了施瑶游离在外的思绪。顺着阿葭所指方向望去,施瑶见着了角落里的一个少年郎,看起来还不曾及冠,生得眉清目秀的,与周遭郎君不同的是,他身边并没有带任何小童或是仆役,在其他郎君都开始提笔时,他还在自个儿慢慢地磨着墨,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叠纸。

阿葭说道:“我半月前来墨香楼的时候也见到他了,听墨香楼里的小二说,他已经连续在这里待了半年,每一次诗会都有他,然而每次连半朵玉兰都得不到,有他在就不担心垫底了。”

施瑶不由笑道:“莫非此人的诗作上不得台面?”

阿葭说道:“哪里是诗词上不得台面,不过是家世不及旁人好罢了。他家经商,卖纸的,士农工商,商为末,这儿都是读书人,自然没人看得起他。不过他有这番毅力,也不知该说他固执还是说他傻…”

施瑶不禁多看了那少年郎几眼。

蓦地,她注意到他手中的纸,说道:“那少年郎的纸似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阿葭瞄了眼,道:“是他家自产的纸,质地微微泛黄,”她面不改色地道:“其余人私下里都将他的纸唤作屎黄纸。”

施瑶被呛了下。

阿葭笑道:“那群人也只敢私下里说,哪敢表面言明?如此粗俗的字眼他们只觉有污耳目,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喊骆氏纸。”

听到此话,施瑶登时愣住了。

她重复了一遍。

“骆氏纸?宜城骆氏?”

阿葭看向施瑶,问:“哦?你识得宜城骆氏?”

施瑶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说道:“没有,只是有所听闻而已。”她敛眉望向底下的少年郎,眸色微微闪烁着。

午饭用过后,底下的诗会也到了尾声。

一众青年才俊将自个儿的诗作奉上,一声音清脆响亮之人大声地朗诵诗作,底下的青年才俊露出或欣赏或得瑟或期盼的表情,唯独那姓骆的少年郎面色平静。

到了送花环节时,有小二前来。

阿葭笑说:“今日皆由妹妹做主。”

施瑶听罢,也不客气,低头对小二说了几声。小二露出奇怪的表情,但是仍旧将花收走了。阿葭好奇地道:“你选了哪一位郎君?”

施瑶伸手一指。

骆氏少年的目光恰好与施瑶对了个正着。

此时,小二将玉兰花送到了骆氏少年的手中。他低头一看手里的玉兰花,猛地抬头看向了施瑶。施瑶对他微微颔首,随后将窗子关上了。

阿葭问:“妹妹怎么将花送给他了?”

施瑶笑说:“骆氏少年的毅力让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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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与阿葭在墨香楼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方准备离去。阿葭提前打了招呼,后门半个人影都见不着。施瑶与阿葭边走边说着话,两人有说有笑的。

即将上马车的时候,冷不丁的有一道人影从一旁冲了出来。

阿葭所带的仆役有所防范,将贸然冲出的人影挡住了。

施瑶定睛一望,竟是那骆氏少年。

她看了阿葭一眼,说道:“阿葭姐姐,先放了他吧。”

阿葭给仆役使了个眼色,仆役方松开了骆氏少年。他走前来,定定地看着施瑶,问道:“可是姑娘赠予在下玉兰?”

施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骆氏少年道:“在下有一疑惑,还请姑娘为我解惑。”

施瑶瞅了他一眼,道:“且说。”

骆氏少年道:“姑娘是真心喜欢我的诗作吗?不知姑娘喜欢我诗作中的哪一句?可是最后画龙点睛的一句?”

施瑶没想到骆氏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愣了愣。

她方才压根儿就没有留心下面念了什么诗,莫说骆氏少年的诗,连其他人的诗她都没有听进去。看着眼前少年郎真挚的双眼,施瑶忽然觉得刚刚没有留心听有点对不起他。

他殷切地道:“又或许是第一句?今日以梅花为题,开头的一句于我而言是意义深重。那一年家中梅花开,我的母亲在梅树下煮酒烹茶,然后…”

施瑶越是听到后面越是惊愕。

不为少年郎的话语,而为少年郎的啰嗦…

她从未见过有人这么能说,一句诗他活生生扯了一刻钟。

“…所以我特别欣赏我自己的第一句,这半年来我原以为寻找不到知音了,不曾料到今日遇上了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阿葭淡淡地道:“我妹妹的芳名又岂是你能知晓的?”

施瑶此时开口说道:“我赠你玉兰花,不为你的诗,只为你半年来的毅力。我方才在雅舍上并未仔细听你们的诗作…”

阿葭扯了下施瑶的手,说道:“何必解释这么多,走罢。”

骆氏少年道:“姑娘请留步!”

他着急地道:“我再作诗一首,姑娘听后兴许会有所欣赏…要不姑娘与我相约一地,我改日当场给姑娘作诗?明日可好?墨香楼甲字号房?”

施瑶已经上了马车。

骆氏少年似乎还想跟上来,被仆役瞪了一眼,只好作罢。马车里,阿葭皱着眉头,她说道:“妹妹不必搭理他,此人看起来倒像是偏执狂,少接触为妙。”

施瑶笑说:“我倒觉得此人固执得有趣,兴许以后能有一番作为。”

阿葭不以为然,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说:“在他身上折腾了一会,此时去红荷亭已经来不及了。”

施瑶说:“不若回去吧,今日与姐姐出来游玩,还在墨香楼见识了一番,妹妹已经满足了,今日多谢姐姐了。”

阿葭笑道:“多谢什么!你以后若想出来便让人悄悄告诉我,我帮你甩开郎主的仆役。”

施瑶眼睛微亮。

“真的可以吗?”

“自然可以,没什么不可以的。”她豪爽地道:“你进了王府,与我便是一家人。”说到此处,她深深地看了施瑶一眼。

施瑶没有察觉到阿葭的神色,弯眉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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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后,施瑶与榻上的岚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回来。岚儿离去后不久,外头的两个仆役正好在敲门。施瑶佯作刚醒的模样,声音懒散地道:“进来。”

仆役送来了馒头,关心地道:“你睡了一整日,可是身子不适?”

施瑶说道:“并无,只是有些嗜睡而已,多谢两位大哥的关心。我睡了一整日,如今精神好多了。”

待两人离去后,施瑶咬了一口馒头。

她在思考着一件事。

今日的骆氏少年,她是知道的!数月后,晋人无人不知骆氏纸,就连当今皇帝还嘉奖了宜城骆氏。只不过她却不知为何数月后会无人不知骆氏纸。

从今日看来,众人对骆氏纸还是颇为鄙夷的。

那固执的骆氏少年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在短短数月内使得骆氏纸名声大震呢?

第十三章

翌日。

施瑶一大早就起来了,她向两个仆役打听了谢十七郎的行踪。她问得很是小心翼翼,以至于两位仆役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其中一个人回答道:“郎主并未定下具体回程。”

另外一人接道:“郎主向来是行踪不定的,我们王府里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以防郎主哪一日蓦然兴起便回来了。”

两人看着施瑶,眼神更是怜悯了。

这施氏果真是可怜人呀,都这么多天了,还惦记着郎主,对郎主念念不忘,倘若郎主这趟出去又带了个姑娘回来,施氏怕是要伤透了心。

两人自是不知施瑶心底的打算。

她琢磨着谢十七郎的行踪,喃喃自语地关上了门。她坐在榻上,沉吟半晌后又重新推开门,她又问道:“阿葭姐姐此时可是在落霞苑里?”

“是的,落霞苑今日来了宾客。”

也就是说阿葭姐姐抽身不了。

施瑶抿抿唇,说道:“两个大哥可否替阿瑶向阿葭姐姐通传一句话?”

“姑娘请说。”

“替我向阿葭姐姐道声谢便可,以往在族中时我有数位阿姐,如今来了墨城王府,阿葭姐姐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思来想去,如今我的我除了道谢之外也别无感谢之法了。”

此事倒是小事,仆役很爽快便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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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仆役回来了,说是已经转达。

施瑶重新回到屋里。

昨天阿葭与她约好了,只要她再想出去游玩,便差使仆役向她通传。她听了后自会明白她的意思。果不其然,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后,有人在轻轻地敲了下窗子。

施瑶早已侯在窗边,利索地开了窗。

是阿葭身边的岚儿。

岚儿说道:“姑娘万福,我家主子今日要招待宾客,不能带姑娘出去了。不过我家主子特地吩咐了,虽然不能与姑娘一起出去游玩,但是马车已备好了。姑娘只需在傍晚前回来便可。”

施瑶轻轻颔首。

她随即攀爬上窗沿,这一次的动作比昨天的要利索得多了。施瑶很是庆幸自个儿有了那一场梦,那场梦里虽然走马观花的,但是让她记忆犹新,真实得仿佛她自己真的经历过一样。

在外头躲躲藏藏的两年,她学会了不少市井的东西。

昨天动作还有几分生疏,今日身体一协调,登时就干脆利落起来了。她稳稳当当地落地后,岚儿压低声音说道:“还是按照昨天的方向走,仆役侍婢都被支开了。”

施瑶道了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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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如昨天那般去了墨香楼。

她依旧从后门进去,也选择了甲字号的雅间。跟随施瑶一起来的侍婢站在了门外,从侍婢的行走轻重可以看出是个学过拳脚功夫的。

施瑶晓得阿葭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非监督,是以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坐在窗边。

小二进来后,认出了施瑶是昨天跟着阿葭姑娘一起来的姑娘,他咧嘴笑道:“姑娘您来了,可是要跟昨日一样的菜肴?”

施瑶此刻身上分文全无,出来的用度都是由阿葭所出。

在这方面,施瑶的脸皮有些薄。

她微微一笑,说道:“不了,给我沏一壶茶便好,”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又道:“来一壶清茶。”

小二登时怔了下。

若非眼前的姑娘气质尤佳,且一颦一簇一举一动极具贵女风范,他定会以为是个吃不起墨香楼的还打肿脸充胖子的无耻之徒。

他露齿一笑,说:“好的,还请客官稍等,立马上来。”

很快的,小二就上了一壶清茶。

小二用期盼的眼光看着施瑶,想着施瑶应该还会点些什么的。毕竟坐在雅间里的,点一壶清茶也未免寒酸了些。若非是昨日看着她与阿葭姑娘一起进来的,只点一壶清茶定然会被轰出雅间。

没钱坐什么雅间?抱着清茶坐底下的角落里去吧。

施瑶在小二期待的目光之下,她倒了一杯清茶,姿态优雅地品尝了一口,方缓缓地开口道:“茶味与昨日有些不一样,”微微一顿,她淡道:“今日用来沏茶的水想必煮得有些久了,一杯上好的清茶,除了茶叶之外,无论是火候亦或是水质都要仔细把关。”

施瑶忽然笑了声,“去年在燕阳的摘星楼里品尝了一杯五山雪茶,入口甘香,余味清甜。秦州王氏的王六郎曾言,人生品一好茶足矣,赛过美人万千。原以为墨香楼也能品尝到好茶,方不负墨香二字,书生有墨,又怎能无茶?”

这一番话将小二说得无地自容。

是他有眼不识泰山,眼前的姑娘乃风雅之人,只为品茶而来。

况且言语间能将秦州王氏挂在嘴边,又曾去过燕阳城摘星楼的,又岂是等闲之人?

“小…小的给姑娘换一壶清茶。”

待小二重新上了一壶清茶,施瑶不由轻叹一声。以往还未被抄家的时候,只觉钱财之物都不过是粪土,如今缺了它,顿时觉得事事不便,且用着他人的钱财,心里始终不好受。

不过不打紧。

她做了那样的一个梦,拯救了族人的命运,虽然现在情况略微窘迫,也颇为无奈,但是也不打紧,慢慢来,最多在此处待个两年,横竖谢十七郎两年后就要死在□□之中了。

只是这两年之内该挣的钱财还是要有的。

身处太平盛世,行事时又岂能无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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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慢悠悠地喝了数杯清茶。

她就坐在雅间的窗边。

墨香楼的构造与其他食肆有些不同,它的雅间的窗子对着的并非楼外的景致,而是楼里的。透过窗口,可以将墨香楼底下一览无余,尤其是有诗会的的时候。

窗子半开,底下的人隐约能看到施瑶的背影。

施瑶在等一个人。

在施瑶喝第五杯清茶的时候,外头响起了侍婢的声音。

“你是何人?”

“在下是来向你家姑娘请教的,还请放行。在下并无任何不轨之心,只是盼着你家姑娘能为在下指点一二。这半年来难得遇上一个懂得欣赏我的人,在下不愿错过,恳请这位姑娘放行。你若不放,我是不会死心的!”

门外的侍婢依旧不愿放行。

骆氏少年固执地道:“就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刻钟?半柱香?我就是想让你家姑娘读一读我的诗作而已,很快便好了。我当真别无他意。姑娘,你看我生得五官齐整,怎么看也不像是登徒子吧?你…”

话还未说完,雅间里头传来施瑶的声音。

“罢了,既然这位公子如此执着,便让他进来吧。”说着,她语气似乎有些恼怒:“与此这般执着下去,不如读一读他的诗作,好让他死心,以后免得让我心烦。”

侍婢听了,方将骆氏少年放了进来。

本来侍婢不太放心骆氏少年与施瑶独处的,但是施瑶对她说道:“不必担心,你在外头守着便好。若是府里有何动静传来,你还能立马告诉我。若都在雅间里,恐怕有些不便了。”

侍婢觉得有理,遂瞪了骆氏少年一眼,方关上了雅间的门。

骆氏少年双目微亮,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笺纸,还是质地泛黄的骆氏纸。他说道:“我昨天夜里新写了一首诗,以菊花为题,还请姑娘指教一番。”

他呈上笺纸,上头是一手小楷。

施瑶仔细地看了半刻钟,她抬起头时,骆氏少年双目中的亮光又重了些,“姑娘觉得如何?”

施瑶搁下笺纸。

她执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清茶,而后方慢悠悠地道:“我在里面看出了野心。”

骆氏少年露出惊愕的神色。

施瑶不急不缓地继续道:“你在墨香楼待了长达半年的时间,为的便是引起墨城王的注意吧?你来诗会的意图压根儿不在于诗作的输赢,不过是想将你们的骆氏纸打出名堂。有诗会的食肆不只墨香楼有,我一直在想为何远在宜城的你要对墨城如此固执,我思来想去也只得出了一个答案,便是墨城王。你无法接近墨城王,于是便只好将主意打到了墨香楼上,甚至是墨城王身边的人。”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