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瑶在房里踱着步子。

当务之急,她不该想这么遥远的事情。如今她的目的已达,谢十七郎现在不想再见到她,也不许其他人提起她,再过段时日,墨城王府里的人估摸着也会将她忘记了。

到时候她想做其他事情便容易得多了。

她离开边疆已有一月有余,想必阿娘已经担心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她得想个办法给阿娘写一封家书。

写家书倒是容易,反而是送家书难。

墨城离边疆太远,她在墨城王府里除了阿葭姐姐之外,其余人都不认识,且不说其他人还看守着她。

她之前见到阿葭姐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无奈于阿葭姐姐神出鬼没的,她之前又只能在夜里偷偷地溜去落霞苑。这半月以来,她见到阿葭姐姐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现在谢十七郎回来了,她恐怕更加难以见到阿葭姐姐了。

第十章

施瑶在房里安安静静地待了两日。

这两日里,她不曾说过一句话。每日仆役将吃食送到屋里后,她便乖乖地吃,吃得一口也不剩,吃完了便在榻上呆坐着,偶尔还会推开窗子,看着外面的天色发呆。

守在门口的两个仆役看着这样的施瑶都不禁有些怜惜。

到了第三日,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施瑶总算开了口。

在仆役开门送吃食进来的时候,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郎主是不是真的不会来见我了?”她这话问得软软的,柔柔的。

仆役叹道:“姑娘还是继续等待吧。”

施瑶的眼眶微微泛红。

“我想家了。”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像是掉线的珍珠,穿得极为朴素的施瑶哭得梨花带雨的,她说道:“可是我的家已经没有了,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两位大哥每日在这里守着我,好像我的兄长们。我昨夜梦见了兄长,兄长说如果想哭就哭出来。”

她抽泣着,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红肿的,就像是核桃一样。

不等两位仆役说话,施瑶又倏地抬起头来,说道:“都是我不好,是我痴心妄想了,两位大哥为郎主办事,是干大事的人,又怎能听我区区一个女子说些胡话呢?”

她叹息一声,微微垂首,露出修长的脖颈,看起来是如此落寞,使得两位仆役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连之前在阳城里施瑶使诈的形象都忘记了。

此时此刻,他们眼里就只是一位没有及笄的少女,家人犯了谋反之罪,流放边疆,又被掳至墨城…这是多么可怜的女子呀。

施瑶拭干了眼泪,又抬起头来,说道:“若…若是两位大哥不嫌弃的话,可以暂时充当阿瑶的兄长吗?只要平时听阿瑶说说话就好了,阿瑶不会让两位大哥为难的。”

她期盼地看着两位仆役,眼睛扑闪扑闪的。

这样的一个要求,很难让他们拒绝。更何况,如今眼前的这个少女身份未明,郎主待她的态度也不明朗,若有朝一日真的入了郎主的眼,他们两个岂不是要飞黄腾达了?

两人几乎是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之后接连七日,施瑶每日在他们送吃食的时候都会与他们说上几句,大多都是在聊过往的时日。不得不说的是,施瑶很懂得人心,尽管每次施瑶都是说高兴的事情,可他们每次都听得很是心酸,只觉眼前的少女太不容易了!越听便越想帮她!

第八日的时候,两位仆役再次送吃食过来。

这一回施瑶却不像往常那般与他们说话了,她接过了吃食,强颜欢笑地道了声“谢”,之后便闷闷地咬着馒头。

两人在过去七日里已经与施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如今见施瑶这般模样,不由得开口询问道:“发生何事了?”

施瑶吸吸鼻子,扭头拭去了眼泪,说道:“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我娘说想我,不知我在哪里,但愿我能过得安好,”顿了下,她又说道:“我也想我娘,是我太不孝了,阿娘年已五旬,却还要为我操心。想起以前在施家的日子,我就愈发悔恨,我若是能更加孝顺就好了,以前阿娘总为我操心…”

说到此处,她又叹息一声。

这一声叹息简直是落在了他们的心坎上。

谁人无娘?他们通通都卖身给了墨城王府,上一次见到自己的爹娘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如今听施瑶提起,两人只觉心窝子隐隐发疼。

施瑶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们一眼,说道:“若是我能给阿娘写封家书就好了,阿娘若晓得我性命无忧,兴许就不会为我操心了。可惜我如今…”

她又扭头拭泪。

一仆役说道:“你…你别担心!我识得一商户,过几日便要启程去波斯,到时候少不了要经过边疆的。你写了信,我帮你交到他手中,一个月后便能送达你娘手中了。”

施瑶说道:“可是若郎主知道了…”

他道:“郎主只吩咐了我们看守住你,并不曾说不许我们帮你送信。你莫要担心,信一定能送到你手中的。我今夜给你带吃食过来的时候,偷偷地给你带上纸笔。”

另外一仆役也说道:“是的,你好好吃东西,晚上才有力气写信。”

施瑶站起来,向两人施了一礼,郑重地道:“两位大哥的大恩大德,阿瑶没齿难忘!”待门一关,屋里只剩下施瑶一人时,她悄悄地松了口气。

没想到她这个计划真的成功了。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当真让他们动容了。只要信可以安全到达,阿娘与亲人们应该可以少担些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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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两位仆役果真送来了纸笔。

施瑶心中千言万语,然而落笔时,也只得一句——阿娘,我过得很好,莫要担心,总有一日我们能团聚的。

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嗓音。

“你们且退下。”

施瑶认出了是阿葭姐姐的声音,心中不由一喜。

阿葭于施瑶而言,就是肉一般的存在。正因为认识了阿葭,施瑶才有肉吃。如今家书的问题即将解决,吃肉的问题解决方法也来了。

施瑶哪能不欢喜?当下将家书装进信封里,拭干了眼角的泪水。

很快的,房门被推开了。

施瑶再次见到了阿葭。

小半月未见,施瑶只觉阿葭又好看了些许,而且…似乎还有些眼熟,但是她却想不起像谁。以阿葭这样的姿色,搁在燕阳城里头,定能在贵女中当个数一数二的。

不过一想到谢十七郎玩弄未及笄少女的癖好,她又觉得阿葭姐姐很是可怜。

上次她被谢十七郎折腾了一番,只觉命都快没了一半。

阿葭提着一盏芭蕉花灯,走进来的时候发现没地方可放时,不由蹙了下眉头。阿瑶说道:“阿葭姐姐,你将花灯搁在榻上吧。”

阿葭直接放在了地板上。

她蹙着眉头,说道:“他竟如此待你。”尽管没有言明哪个“他”,施瑶立刻就听出了是谢十七郎。

阿葭打量着周遭,不停地摇头,说道:“怜香惜玉四字他懂不懂怎么写?难怪年将而立连个正妻都讨不着。”

施瑶微微一怔。

阿葭的目光落在施瑶身上,她的眼睛此事微微亮着,说道:“阿瑶妹妹,你肚子饿了么?我特地让人给你做了荷花鸡。”

说着,她将食盒搁到榻上。

盖子一掀,肉香袭来,多日没有吃肉的施瑶不禁咽了几口口水。

阿葭说道:“你吃吧,郎主这几日出去了,不会发现的。”施瑶肚子正饿着呢,于是乎也不客气了,用荷叶包着鸡腿大口大口地啃着。

吃得五六分饱的时候,施瑶蓦然发现阿葭用一种格外古怪的目光看着她,里头似乎还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阿瑶妹妹。”

“…嗯?”

“那一日,你与郎主做了什么?”

此话一出,施瑶的心顿时咯噔地跳了下。她险些就忘记一事了,阿葭姐姐虽然待她好,但是…若她踩到了她的底线,定然会翻脸的。

在施家里,后宅之争她也见得多了,因为妒忌其他人的宠爱变得嘴脸丑恶的女人也多。她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荷叶鸡,登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第十一章

阿葭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施瑶轻咳了数声,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同时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着阿葭的表情。她只能总结出四个字——捉摸不透。

她有些纠结。

一方面与阿葭姐姐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另一方面那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又在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他人。

“阿瑶妹妹?”

阿葭的声音拉回了施瑶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眉眼微微低垂。须臾,她又缓慢地抬起眼。此时的施瑶眼中的神情极为真挚。

她道:“阿葭姐姐,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对郎主绝无觊觎之心,更无与姐姐争宠之意,且郎主对我亦无怜惜之情,之所以将我掳来王府,大抵是因为我…得罪了郎主,做了不该做之事。那一日,郎主唤我前去泽园,也仅仅是为了惩罚我。”

她低声叹了口气,又道:“当时郎主咄咄逼人,我一时情急方用了下下之策。”她微微一顿,认真地看着阿葭,说道:“我晓得阿葭姐姐对我好,所以才愿意将心里话告诉姐姐。郎主是天上星辰,于我而言,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也唯有姐姐方能配得起郎主。阿瑶只盼哪一日能离开王府,归家与爹娘族人团聚。”

说罢,她又重新垂下眉眼,袖下的手指微微发颤。

刚刚那一番话,她是经过再三思量才说出口的。言下之意,粗暴简单点而言,无非就是你放心,我丝毫动摇不了你的地位,我只是个被掳来的可怜人!

她在墨城王府里已经得罪了最大的主子了,难得现在谢十七郎厌恶她了,也不愿再见她了,她得到了那么一丝丝的安宁…她可不想又为自己树敌,眼前的美人儿眉目如画,比起燕阳城的贵女,还多了一丝脱俗的气质,能成为友人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为敌,她在王府里的日子就有些难熬了。

施瑶心中百转千回的。

阿葭自是不知施瑶此时此刻的心思,她听了施瑶这话后,不禁有些惊愕。待她细细一想,顿时觉得好笑。

她轻咳一声:“你误会我了。”

阿葭很直白地道:“你方才可是在想我会嫉妒你?然后趁夜半无人时给你悄悄下毒?又或是在郎主身边耍点小手段,好让你痛不欲生?亦或是趁郎主不在命人打压你?”她爽朗地笑道:“你想多了,其一,这些手段我不屑用;其二,我今日过来不是想打听什么,就仅仅是好奇而已;其三,我最厌恶的便是后宅之争,绝不会为了郎君而打压其他姑娘。”

仿佛怕施瑶担心,她自个儿吃了一块荷叶鸡,又道:“荷叶鸡如此美味,若是添了毒,倒是对不起这番美味了。”

施瑶不由莞尔。

她在燕阳城里不曾见过如此爽快利落的姑娘,竟是将话说得如此直接。不过这样的性子,她倒是有些羡慕。

她说道:“刚刚是我多心了,还请姐姐不要与我计较。”

阿葭说:“不计较不计较,你只要告诉我那一日你与郎主做了什么便好了。我极其好奇,听仆役说那一日你与郎主以骑乘之势躺在桌案上…”

此话一出,施瑶登时就被呛到了。

施瑶毕竟是个黄花闺女,在施府里时曾悄悄看过□□,当时羞红了整张脸,忙不迭地将□□扔进了火盆里,只觉羞死人了。

不过如今的施瑶好歹有了点经验,在那一场梦里,颠沛流离的那几年也不是没见过…是以如今听到“骑乘之势”四字,她的面色微微变了下,重重地咳了几声后,又恢复如初。

她说道:“那一日郎主想要羞辱我,所以才会有那一幕。”

阿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的目光开始打量着施瑶,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来来回回了好几回,最后定格在施瑶的脸上。

她露出一个笑容。

“你以前可曾来过墨城?”

“不曾。”

她说:“明日我带你出去看一看墨城,你定会喜欢的。郎主那边无需担心,他还有好几日才回来呢。”

.

次日。

施瑶正担心阿葭要如何带她出去时,屋里的后窗轻轻地响了响。外头响起了一道声音,“妹妹,是我。”认出了阿葭的声音,施瑶下意识地望了望门外的两道身影,随后轻手轻脚地将窗门打开了。

阿葭身形利落地跳了进来,丝毫不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施瑶眨眨眼,问:“姐姐怎么不走正门?”

阿葭摆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郎主之命,外头的仆役哪敢违抗?放我进来已是勉强,若要光明正大带你出去,他们定会禀报郎主的。所以明的不行便只能暗着来了。”说罢,她轻轻地敲了下窗沿,另外一道身影又从窗外跃近。

阿葭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的贴身侍婢岚儿。”

岚儿对施瑶行了一礼。

阿葭又道:“在你回来之前,岚儿会假扮你躺在榻上。待纱帘一放,即便外头的仆役进来,也难以分辨真假。外头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施瑶不禁有些担心,她道:“若是郎主知道了,可会惩罚姐姐?”

阿葭不以为意地道:“不会的,他…”顿了下,她笑道:“妹妹无需担心,我带你出去游玩,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即便郎主当真知晓了,最多也就是挨骂罢了。好了,不多说了,妹妹快跟我离开吧。”

阿葭又再次利落地跳了出去。

施瑶哪有这样的身手?虽说梦中的自己为了活命,不再像是贵女那般,但是毕竟只是梦,现实中的她还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呢。她双手攀住窗沿,动作有些笨拙,阿葭欲要扶她,她展颜笑道:“我可以自己来的。”

说着,她微微使劲,爬上了半人高的窗沿,然后连丝毫犹豫也没有,直接跳了下去,落地时膝盖微微有些疼,她眉头蹙了下,又随即恢复如初。

阿葭看着这样的施瑶,心中又多了几分思量。

她拉住施瑶的手,说道:“从东南方走,那里的仆役都被我屏退了。现在出去的话,刚好可以在傍晚时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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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在王府的后门上了马车。

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府,驶向了墨城的闹市之中。阿葭在马车里也很是热情,晓得施瑶头一回来墨城,不停地给施瑶讲解墨城,直到墨香楼将近时,她才停了下来。

马车停在了墨香楼的后门。

见到施瑶疑惑的目光,阿葭轻咳一声,说道:“其实郎主也不喜欢我出门,我平日里出门都是偷偷溜出来的。今日也不例外…从后门进去稍微安全一些。”

施瑶立马了然,点了点头。

阿葭已然是墨香楼的常客,小二见着她,便直接带着她去墨香楼的雅舍里。

施瑶打量着周遭,布置得颇为雅致,如今胡床胡椅在大晋已经普遍流行,除了大户人家偏好风雅之外,几乎都换上了便捷的胡人家具。不过这墨香楼却连半张胡椅都见不着,雅舍里头有两三梨木桌案,桌案后是数座坐地屏风,案上还搁着一个鎏金镂空吉祥如意纹的香炉,苏合香的味道冉冉升起。

阿葭说道:“这儿的吃食不错,招牌菜红烧乳鸽乃色香味俱全,吃了还想再吃,另外这儿的糕点也做得很是精致,尤其是开口酥和冰玉露,待会你多尝尝。等我们吃过午饭后,便去红荷亭看看,那儿的荷花开得极好,若是到了傍晚时分,景致尤其壮观。”

施瑶听她言语间格外熟悉墨城,不由疑惑地问:“姐姐是哪儿人氏?”

阿葭顿了下,轻咳了声,方道:“我在燕阳出生的,不过后来随着爹娘去了远方,便再也没回过燕阳了,都是往事了。妹妹还不曾及笄吧,被郎主带回墨城前可曾有许配的人家?”

施瑶微怔。

阿葭又说道:“妹妹容貌妍妍,定是还未及笄便有不少媒人问津了吧?”

施瑶说:“不曾,我乃族中幼女,前面还有几位阿姐,所以也没有轮到我。”思及往事,她面色有几分黯然。阿葭见着,转移话题道:“妹妹可知这家食肆为何称之为墨香楼?”

施瑶道:“因为墨城?”

阿葭笑道:“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墨香楼每逢初一和十五都会举办诗会,胜者可在墨香楼白吃白喝半月。再过两刻钟,诗会也差不多开始了。”

阿葭推开窗子。

施瑶往下一看,此时还未到晌午,墨香楼里就已经客如云来,热闹极了。

第十二章

底下的郎君锦衣玉带,身边还有一两个小童,皆端坐在书案之前,墨香楼外还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人头攒动的,个个探长了脑袋,仿佛恨不得将里头看个究竟。

施瑶看了一圈,说:“不曾想到竟会如此热闹…”她又瞅了瞅,说道:“估摸着墨城的所有青年才俊都集聚于此了。”

阿葭含笑道:“听闻墨香楼诗会乃墨城盛会,不仅仅有墨城才俊,而且还有慕名而来的邻城才俊。”

施瑶疑惑地道:“可却不见评判之人?如何定胜负?”

说话间,雅舍的门外有人轻轻地敲了下,随后有小二走进。一碟一碟的菜肴和糕点果品依次摆放在了桌案上,菜肴做得格外精致,令人食欲大动。

小二施了一礼,不知从何处捧出一个漆木托盘。

托盘之上有一朵风干的玉兰,花瓣上还有个绣成的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