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十七郎又说:“之前与王爷也说过,我母亲与她们施家颇有渊源,所以才会将她带离边疆。带回墨城后,也没有拘着她的性子,虽然对圣上说是为婢,但阿葭与她交好,在我母亲面前提后,母亲似有收她为义女之意。不过碍于身份,恐怕路途艰难。不知王爷可有什么法子?”

此话一出,施瑶着着实实愣住了。

谢十七郎如此一说,是在告诉闲王,她如今虽是罪臣之女,但以后定会摆脱这层身份。若谢十七郎母亲当真认了她为义女,嫁给闲王也算是门当户对了,阻碍定会少很多。

她看向谢十七郎。

谢十七郎并没有看她,而是微笑地看着闲王。

冷不丁的,施瑶心中有几分感动。果真如阿葭所言,她的兄长真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闲王沉吟片刻后,说道:“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十七郎可记得立太子后陛下曾经大赦天下?当时便有罪臣获释。虽说施氏一族犯了谋逆之罪,但毕竟祸不及妻儿。且再过个一两年,陛下心里头气也消得七七八八了。如今皇太孙还未立,不过估摸着也快了,到时候皇太孙一立,若十七郎向陛下求情,摆脱罪臣之女的身份应该不难。”

谢十七郎颔首道:“此法甚好。”

说着,他对施瑶道:“还不起来多谢闲王?”

施瑶登时明白了谢十七郎的意思,他这是在给她找机会呀!顿时,施瑶将今日谢十七郎在成衣铺子里折磨了她小半个时辰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她心中满满都是感激之情。

她施施然起身,本想欠身行礼的,但脑袋的发簪太重,她只好微微颔首。

“多谢王爷。”随后,她举杯行到闲王的食案前,又道:“阿瑶敬王爷一杯,再次感谢王爷。”说罢,她一饮而尽。岂料抬首饮酒时,头顶发簪太重,一不小心,往后踉跄了几步。她连忙以手相扶,脑袋一晃,又向前倾去,还不小心甩出两支步摇,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闲王的辣油汤羹上,登时溅起了油珠子,污了闲王月牙白的衣裳。

施瑶终于稳住了脑袋。

然而,在她见到闲王衣裳的红油时,她整张脸都红透了。一时半会,支支吾吾的,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反倒是脸蛋越来越红,不过须臾,已经红得像是傍晚的夕阳。

看着辣油汤羹上的金步摇,施瑶觉得自己可以跳进那一碗辣油汤羹里了。

幸好闲王宽宏大量,轻笑道:“阿瑶的感激之情,本王感受到了。如此郑重,委实让本王受宠若惊。”他对谢十七郎道:“我马车里还有干净的衣裳在,容我先去更衣。”

他起身对施瑶道:“你不必介怀,头一回有人这般对我表示谢意,倒也有趣。”

39

闲王离开后,雅间里便只剩谢十七郎与施瑶两人。

谢十七郎唤了小厮进来收拾。

施瑶则默不作声地坐回自己的席位上。片刻后,小厮收拾完,换了一张新的食案。新的菜肴也陆续上了来。闲王还未回来,雅间里有些沉默。

此时,谢十七郎道:“待回去后,再给你添两支新的金步摇。”

施瑶一直低垂着眼,也不吭声。

谢十七郎又道:“阳城里的首饰都是些俗物,你若看不上眼,我让人从燕阳带些回来。”尽管刚刚施瑶丢了脸,可没由来的谢十七郎却很是愉悦。不过如今瞧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他又不禁想出言安慰。

似是想起什么,他有些笨拙地道:“阳城里有一家甜食铺子,是波斯人开的,里头卖的三角糕闻名遐迩…”

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尚在身边,阿妹也才三四岁。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彼时还只是个少年郎的他每每惹哭了阿葭,便会带她去吃甜食。阿葭喜爱甜食,然而母亲不允许她吃太多,每次阿葭嘴馋时必会悄悄地来找他。他那时也算稳重,也不会拂母亲的意,唯有惹哭阿葭了,逼不得已的时候才用甜食安慰她。

再后来父亲与母亲归隐田园,将阿葭也带了离开,只留下他一人。

此法也有十余年没有用了,如今用起来颇为生疏。

施瑶抬起眼。

她道:“郎主如此戏弄阿瑶,心情可愉悦?”

施瑶终于开口了!

这句话她埋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之前她一直在默默地为谢十七郎寻找借口,想着他一定是为了帮助她才做出这些戏弄她的事情。堂堂一位王爷,堂堂谢家十七郎又岂会做出这种无聊的事情?

然而,她想错了。

谢十七郎就是能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情!让她反反复复地换衣服,将她打扮成老妪,还让她像一个疯婆子似的去见自己的意中人。

她是主公!

所以她忍了!可是人的忍耐性是有限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已经无路可退了!再退,身后便是万丈悬崖了!她什么都可以忍,就连当初在墨城王府时,他玩弄她的身体她也不在意!

可是现在他却让她在自己的意中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她忍无可忍了!

施瑶霍然站起,许是速度太快,头顶的发簪又掉了两根,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在乎。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阿瑶不明白郎主的反常,更不明白郎主为何要如此戏弄阿瑶?郎主若不愿助阿瑶,当初便不该答应阿瑶的条件。既然答应了,郎主为何又要这般戏弄我?郎主是贵人,是陛下身边的红人,阿瑶不过是郎主手中的玩物,任由郎主搓揉捏扁。可尽管如此,泥人也是有脾气的!也是有尊严的!君子一诺千金,郎主何故不遵守诺言?”

她说出来了!

这番话她在今早被要求换衣裳的时候,她就想对着谢十七郎的脸喷出来的!可是她忍住了。兴许是方才喝了酒,胆子一壮,她什么顾忌都抛之脑后了,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通通都吐了出来。

然而,话音落时,她却有些后悔了,悄悄地打量了下谢十七郎的脸色。

只见他神色晦明晦暗的,施瑶一时半会也揣摩不透。她咽了口唾沫,正想说些什么缓解下气氛时,雅间外响起了小童行礼的声音。

不一会,闲王走进。

施瑶只好将嘴里的话音吞下。

闲王换了一身干净的宽袍大袖,这一回并没有束上腰带,颇有潇洒之风。只是施瑶此刻却没心情欣赏,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谢十七郎的表情。

闲王重回席位坐下,与谢十七郎继续款款而谈。

施瑶仔细地辨别谢十七郎声音里的喜怒,觉得与先前并无差别时方微微松了口气。这时施瑶才略微有心情去欣赏闲王。

瞅着风度翩翩的闲王,见他时不时向自己点头微笑,施瑶顿觉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执起酒杯,浅浅地尝了一口果酒,甜辣的味儿袭来,人生似乎又美好了一些。蓦然,只听闲王说道:“十七郎怎地脸色如此差?”

施瑶回过神,旋即看向谢十七郎。

果真谢十七郎的面色与先前不大一样,微微有些苍白。

她心中一惊,莫不是被她气出来的吧?

谢十七郎摆摆手,说道:“无碍,兴许是雅间里有些闷罢了。”

.

用过午饭后,闲王便与谢十七郎告辞了。待闲王离去后,谢十七郎看也没看施瑶一眼,便上了马车。施瑶心情忐忑得很,也跟着上了马车。不过,自然是另外一辆。

施瑶在马车里回想着自己在雅间里说的话,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怎地就如此肆无忌惮!

那是谢十七郎!

她又非谢葭,那些话怎能乱说!

回了谢家别院后,谢十七郎半句话也没说。施瑶看着谢十七郎远去的背影,心情更加忐忑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其实是谢十七郎不对的,他明明就是在戏弄她,让她在闲王面前丢脸,可…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的的确确在帮助她。他今日还说了,要替她洗去罪臣之女的身份。

施瑶回了屋子后,整个人坐立不安的。

她在屋子里徘徊。

从珠已经被她屏退,她现在心情不好,更不想见到从珠。她频频望向门外,此时难免盼着谢十七郎遣小童来寻她,骂一顿也好什么都罢,他什么都不说,面色晦明晦暗的,委实可怕极了。

只不过让施瑶失望的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门口半个小童的影子都没有。

她叹了声。

而此时有脚步声响起,施瑶心中一喜,抬眼望去时,却是见到了阿盛。施瑶微微有些失望,她敛去面上神色,道:“从曼来了?”

“回姑娘的话,从曼已经到了阳城。”

施瑶说道:“先不着急带过来,将从曼安置在客栈里。”

阿盛应声离去。

屋里又只剩施瑶一人。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还是得主动去跟谢十七郎解释一下。可刚走到门边,又开始犹豫了。这一来二去的,天色也将黑了。

此时,有小童前来。

施瑶心中一喜。

只见小童送了一个食盒过来,半句话也没有留下便离开了。施瑶掀开食盒,微微一怔,精致的食盒里放着三角糕。施瑶是知道三角糕的,有一年宫中宴会,恰好波斯人前来拜访,带了许多波斯国的特产小物还有吃食,皇帝龙心大悦,将不少吃食都赏赐群臣。彼时她家正受隆恩,她虽不讨族长欢心,但也分到了波斯国的糕点三角糕。

她捧着糕点,咬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

施瑶去了竹园,可惜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她。

她踮脚张望。

园里灯火已点,窗子上未见人影。施瑶说:“我有事启禀郎主。”侍卫说道:“郎主身子抱恙,今夜不见任何人。”

施瑶想起今日谢十七郎微微苍白的面色。

侍卫又道:“请回吧,姑娘明日再来看看。”

施瑶只好作罢。

次日一大早施瑶就起来了,她去了竹园几次,然而侍卫都不让她进,说是谢十七郎还未起榻。施瑶觉得古怪,谢十七郎平日里往往都是起得早,有时候鸡鸣之时他就已经起榻了,在王府的时候好几次她都见到谢十七郎在湖边练剑。阿葭也曾经说过,她的兄长自律得很,对自己要求也极为严厉,甚至有些苛刻,强身健体,四书五经,他样样都没有落下。

侍卫让施瑶回去等。

施瑶想着时辰尚早,索性在竹园附近溜达,等着谢十七郎起来。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竹园里头终于有了动静。小童急急忙忙地出来,脸色都变了。

他说:“快去把阳城的巫医都叫来,郎主中毒了。”

40

白丰几乎将整个阳城的巫医都请来了。

登时,谢十七郎所住的竹园充满了巫乐之声。有做法事的,有祭鬼神的,还有穿巫衣戴獠牙面具的巫医跳着驱魔舞,竹园里各个巫医大显神通。

一旁的小童仆役都肃静地看着。

时下仍是巫医当道,真真正正称作大夫的是极少数,就连在数年后才名声渐起的洪大夫此时在阳城中也是夹缝生存,只不过因着洪大夫宅心仁厚,愿给穷苦百姓看病,收的诊金几乎可以是说没有,所以才会在阳城里有了名声。然而,但凡有些地位的若是得了病,首先找的必是巫医。

施瑶记得洪大夫成为众所周知的名医,也是一两年后的事情。

施瑶向一旁的小童打听:“是何时发现郎主中毒的?”

小童小声地道:“郎主迟迟未醒,小人禀报了白丰郎君,白丰郎君进去后发现郎主口吐白沫,就是前不久的事情。”顿了下,小童又道:“姑娘先回去吧,有巫医替郎主诊治,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施瑶又看了眼竹园里的状况,没有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

施瑶回了自己的屋子。

从珠问:“姑娘,郎主可是中毒了?”

施瑶颔首,她瞥了从珠一眼,说道:“你消息倒是蛮灵通的。”

从珠道:“整个阳城的巫医几乎都来了府邸,奴婢听闻如今阳城人都晓得郎主中毒了。别院外还堵了不少前来探病的人,奴婢刚刚偷偷瞧了眼,外头的马车轿子挤得水泄不通的,不仅仅有阳城的知府而且听说还有不少正好在阳城游玩的燕阳贵人,”她看了施瑶一眼,又说:“不过好像没见到闲王。”

消息传得这么快,委实出乎施瑶的意料。

她沉吟片刻,道:“不必慌张,我们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好。郎主吉人自有天相。”

施瑶旋即转身出了屋子,她吩咐阿盛备马车,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

她又去了星华楼,还是昨天的雅间。

施瑶让小二上了与昨天一样的吃食,只不过不是她那一桌的菜,而是谢十七郎的那一桌。她品尝得极慢,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试探着什么。

直到黄昏将至时,她才离开了星华楼,重回谢家别院。待她回了自己的屋子后,便见从珠匆匆而来。她着急地道:“哎,姑娘,郎主找了您一整天了。”

施瑶问:“郎主醒来了?”

从珠说道:“并没有,丰郎说郎主身边需要人侍候,别院里的仆役小童始终是个男的,没有姑娘家细心,所以让姑娘去竹园里侍候郎主。”

施瑶听罢,说:“莫急,我这不回来了么?你去告诉白丰,我换件干净的衣裳便过去竹园。”

从珠应了声,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

屋里的四个角落都点了灯,映得屋子亮堂堂的。

施瑶呆坐在床榻边,看着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的谢十七郎,不知该做些什么。小童打了一盆温水进来,小声地说:“姑娘,若郎主出了汗便用软巾拭去。”

施瑶说:“好。”

小童离去后,施瑶拧干温水中的软巾,仔细地擦着谢十七郎的脸。

她似乎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这么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谢十七郎,昏迷中的他面色微白,有一种孱弱之感。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似有一层薄薄的光辉。

施瑶心想,鬼神果真偏心到了极致,给了谢十七郎这般家世,还给了他一张这样的脸。

…不对。

施瑶猛地回神,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也不帮他擦脸了,直接将软巾扔进了小铜盆。半晌,她的心情缓过来后,又望向了谢十七郎,她自言自语地道:“你的心腹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我还不及你身边的小童细心呢。郎主,我总觉得你的心腹误会了什么。”

她似是想到什么,又说道:“咳咳,郎主,我要正式向你道歉。昨天在星华楼,我不该如此的。我当时只是喝多了酒,胆子一壮,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咳咳咳,不对。”

施瑶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幸好谢十七郎还在昏迷。

“好吧,就是心里话,横竖你也昏迷着。其实我还有许多心里话的,比如郎主是个王八蛋,把一个姑娘随便掳来会被雷劈的知道吗!我果然是倒霉透顶才会被你掳来。不过也算了,你若真洗去我的罪名,就当作是将功赎罪了!”

她瞅着他。

忽然来了兴致,她喊道:“十七郎是混蛋!谢十七是混蛋!谢泽是大混蛋!是王八蛋!”

她骂得很小声,生怕会被外面守夜的小童听到。不过这么一说出来,她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本来还有些郁结的,现在都消失得七七八八了。

她又瞅了下谢十七郎的脸。

她咽了口唾沫,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她探头问外头的小童:“巫医可有说郎主何时能醒过来?”

小童忧愁地道:“巫医们做了法事,祭告了鬼神,还将鬼神赐下的解药喂了郎主,也有开了药方的,现在药还在灶房里煎着。”小童叹息道:“巫医们说等再做几场法事后,才晓得郎主何时醒来。”

施瑶又问:“药何时煎好?”

“约摸再过两刻钟。”

施瑶重回屋里,她蹑手蹑脚地坐回自己的矮榻,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十七郎,然后她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脸。左边捏一下,右边捏一下,鼻子也捏一下。

冷不丁的,她对上了一道幽深的目光。

起初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道目光的主人平静地说了一句“玩得可愉快”时,她方回过神,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她瞪大着眼睛,头一回在谢十七郎面前变得口齿不清。

“你你你你…”

谢十七郎道:“我什么?”

施瑶咽了口唾沫,就在此时小童推门而入。施瑶回首望去,小童捧着药走到榻旁,对她说道:“姑娘,药煎好了。”随后小童搁下红木雕花托盘,又转身离去。

而榻上的谢十七郎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她揉了揉眼睛。

门重新关上后,榻上的谢十七郎再次睁眼,他慢条斯理地从榻上坐起,他的动作极慢。施瑶呆了下,问道:“郎主并没中毒?”

谢十七郎说:“哦?不喊我谢十七了?”

施瑶顿觉脸颊发烫。

他…他竟是全都听进去了。

此时,谢十七郎又道:“药。”施瑶这才发现谢十七郎的脸色极差,并不像没有中毒,甚至嘴唇都有些发青了。她连忙捧来了药,递给了谢十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