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十七郎没有接,皱眉看着她。

施瑶登时领悟,微微凑前,舀了一勺药,送到谢十七郎的唇边。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窘迫极了。而谢十七郎半句不提方才的事情,只是无声地喝着药,如此更让她心中忐忑了。

施瑶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脑抽了。

终于,一碗药喝完了。

施瑶搁下药碗,不经意间又对上了谢十七郎的目光。她镇定下来,说道:“郎主是要对付王氏?”

谢十七郎神色微敛,道:“此话怎讲?”

施瑶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猜测缓缓道出:“阿瑶心想以郎主的心思,若真中了毒定不会允许下人四处说出去,可郎主中毒一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阳城,里头定有郎主授意的。而郎主因何中毒,若真追究起来,与星华楼脱不了干系,且星华楼背后又有王氏一族…”

谢十七郎道:“你父亲平日里有与你提过朝中之事?”

施瑶道:“不曾,只是阿瑶有所听闻而已。”蓦地,施瑶又道:“只是这个招数颇为简单,郎主若要借毒发挥的话,王氏一族肯定能识破,最多也就是纠缠一阵子而已。若要以此对付王氏,好像不太可能。除非…”她抿抿唇,倏然眼睛一亮,“郎主是要声东击西?”

她兴奋地看着他。

谢十七郎反问:“声何东击何西?”

施瑶咬着唇道:“这个…阿瑶不知。”

“罢了,你回去吧。”谢十七郎摆手道。施瑶犹豫了下,想着谢十七郎半句不提之前的事情究竟是何意,只是他不提她也不好主动提起,腹中的话酝酿了几番,最终还是吞了下去。

她起身离开了竹园。

白丰从暗处走出,他对谢十七郎道:“此女慧也,郎主当真舍得送到闲王身边?”

谢十七郎不语。

第5章 .26|

翌日,施瑶又被唤去侍候谢十七郎。她一进去,本来躺着的谢十七郎便睁开了眼。施瑶垂眼避开他的目光,虽然经过了一夜,但是昨天夜里的事情仍然让她心中有几分忐忑。

她昨天可是在谢十七郎面前出言大骂,把她所知道的骂人词汇通通都用上了,这也就算了,她还捏了谢十七郎的脸。

施瑶小声地行了礼。

谢十七郎道:“过来。”

施瑶心中变得警惕,以为谢十七郎想自己做些什么,要晓得每次谢十七郎一说“过来”两字,肯定就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然而,此时此刻她也不能逃,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坐下。”

施瑶停下脚步,飞速抬眼,说:“…似乎离郎主太近了,已然没有一丈远了。”

谢十七郎道:“坐过来。”

施瑶头皮发麻了下,最终还是坐在了矮榻上。谢十七郎半躺在床榻上,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一层里衣,兴许是方才起榻的缘故,他的衣襟微微敞开,她甚至可以沿着敞开的衣襟看到那若隐若现的精壮胸膛。

她赶忙移开了眼。

谢十七郎说:“念。”

一本书册出现在施瑶的眼前,她瞅了眼,是庄子的《逍遥游》。她愣了下,才接过了《逍遥游》。谢十七郎重新闭上眼,似是在凝神。

施瑶翻开第一页,微微地清了下嗓子。

屋里渐渐响起了柔和的嗓音。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她念得很慢,后面她几乎没有看,闭着眼睛就背了出来。在燕阳的时候,族中请了私塾先生教导族里的姑娘,几位姊妹中,她不是最有天赋的,却是最勤奋的,且她平日里不爱说话,母亲说她性子娴静,一得空便往书阁里钻,施府里的藏书她几乎看了个遍,甚至有些不被允许看的书册,她也悄悄看了。

她睁开了眼,霍然迎上了谢十七郎的目光。

她轻咳了声。

谢十七郎道:“还会背什么?”

施瑶说:“四书五经都会。”

谢十七郎道:“施家让你学这些?”

施瑶道:“私塾先生教的都是《女则》、《女诫》,”她轻咳了一声,说道:“是阿瑶自个儿私下看的,因闲暇时间多,所以看的书也杂。”

难怪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谢十七郎说:“都背一遍吧。”

施瑶愣了愣,问:“全部?”

谢十七郎道:“嗯。”

施瑶倒了杯茶,喝了半杯后,便开始一一背出。不过因着有一段时日没翻过四书五经,里头好些文章都有些生疏,背到一半便开始慢下来。而这个时候,谢十七郎便会接上。

接了几句,施瑶也记起来了,谢十七郎便停下来,氛围比施瑶想象中要好得多。不得不说,谢十七郎有时候真真是极有本事,想让你紧张便紧张,让你放松便放松。

而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过昨夜她捏他脸的事情。

.

过了几日,施瑶去星华楼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熟人,正是骆堂。他仿若没有见到她,与周围的人侃侃而谈,一改当初在墨香楼腼腆少年郎之态,此时的骆堂变得意气风发。

周围的郎君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他,时而打量着他的脸色,时而又说着好话恭维着他。

施瑶去了上次待的雅间,唤来了小二。

小二说道:“哎,姑娘有所不知!那姓谢的少年郎前几日投入了王氏一族的门下,成了王家九郎的门客呢。多少文人骚客想成为王氏一族的门客呀,那少年郎年纪轻轻的便做到了,看起来是极其有本事的,现在我们食肆里的人都想巴结他呢。”

施瑶在星华楼待了小半个时辰便回了谢家别院。

谢十七郎打从中毒后,便起得有些晚。她早上从星华楼回来后,谢十七郎才刚刚起榻。她换了一身衣裳,又照常去竹园给谢十七郎念书。

念到一半的时候,谢十七郎忽道:“你去了星华楼?”

施瑶微微一怔,说道:“阿瑶想念星华楼的吃食,所以一大早便过去坐了一会。”

谢十七郎问:“听到什么了?”

施瑶不由道:“郎主神机妙算。”她顿了下,又道:“骆堂当了王氏的门客。”

谢十七郎面色不改地道:“还有什么?”

“…没有了。”

见谢十七郎一点儿也不在意,施瑶也不欲多说。此时,白丰走进,对谢十七郎道:“郎主,闲王递了拜帖过来,说是要探望郎主。”

听到“闲王”二字,谢十七郎看了施瑶一眼。

他道:“你替我接待他。”

施瑶“啊”了一声。

谢十七郎挑眉:“哦?不愿意?”

施瑶连忙摇头道:“不,阿瑶愿意。”

谢十七郎摆摆手。

施瑶微微欠身,准备绕过屏障的时候,谢十七郎的声音飘来——

“上一回在星华楼是我一时疏忽了。”

她愣了下,旋即回首,谢十七郎已经闭上了双目,重新躺在了榻上,他的脸色仍是微微发白。施瑶没有想到谢十七郎会主动承认错误,她原以为像谢十七郎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承认错误的。即便真的错了,也能让其他人包容他。

然而,刚刚他竟然对她承认了过失。

一想到上次在星华楼她对谢十七郎大吼大叫的,她心中不禁生了几分愧疚之情。

施瑶在正堂里见到了闲王。

她向闲王施了一礼。

闲王虚扶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

施瑶说道:“郎主身子抱恙,未能出来迎接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闲王一听,不由多打量了施瑶几眼。他道:“十七郎让你代为迎接?”

施瑶颔首。

闲王眸色微深,又道:“也好,待十七郎身子痊愈后我再来探他,”顿了下,他又道:“怎地好端端就中毒了?”施瑶说道:“阿瑶也不是特别清楚,那一日从星华楼回来后便开始有些不妥了。”

闲王叹道:“我本来前几日就要过来的,递了拜帖也无人接,今日接了还以为十七郎有所好转,没想到还是没有起色。中毒的原因可以找着?”

施瑶说道:“巫医们还在寻找。”

闲王道:“这一回可是非同小可,十七郎中毒一事远在燕阳的陛下都知道了,谢家也晓得的,正派了人赶来。若真是在星华楼中了毒,此事与王家估摸着也脱不了干系…”

说着,闲王忽然停下。

他看着施瑶,说道:“阿瑶怎地心不在焉?”

施瑶回过神,她道:“没…没有,阿瑶在听着王爷说话呢。”实际上,她真的有些心不在焉。明明跟闲王独处是件愉悦的事情,可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谢十七郎的那一句话。

闲王又道:“阿瑶可会觉得我说话无趣?”

施瑶睁大了眼,连忙道:“不会不会!王爷说话怎会无趣?”

闲王说:“姑娘家都不太喜欢听朝堂之事,”他温和一笑,又说道:“我记得你与骆氏少年交好,他前几日拜入了王氏门中,成为了王家九郎的门客。说来也是奇怪,王九郎收门客从来不收商贾出身的,不过想来骆氏少年定有过人之处,才能先后入了十七郎和王九郎的眼。”

施瑶说:“骆堂家中是卖纸的,莫非王家九郎看上了他的骆氏纸?”

闲王笑道:“这个倒是不可能,王家产业多,其中有一样便是万州纸。”

万州纸她是晓得的,以往还是贵女时自然少不了用纸,练字抄经文,各种各样的纸她都有用过,而万州纸是专供巫医用的。蓦地,她恍然大悟。

啊,她明白谢十七郎的声东击西是声何东声何西了!

第5章 .27|

施瑶兴奋极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去竹园告诉谢十七郎,以至于接下来闲王说了什么,她都没有怎么听进去。直到闲王停下来,凝眸看着她时,她才发现正堂里已经静默很久了。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闲王倒也温和,笑说:“看来今日阿瑶心神不在,可是担忧十七郎?”

施瑶只好点头说“是”。

闲王道:“你不必担心,十七郎吉人自有天相,且谢家一直得鬼神庇佑,这儿有一众阳城巫医,不日燕阳遣来的宫中巫医也将到,平日里十七郎身子健壮,一定会康复的。”

闲王又道:“待十七郎好起来后,杏花岛上的杏花也该结果子了,到时候我们一道登岛游海,也算庆祝十七郎的安康。”

.

闲王离开后,施瑶立马赶往竹园。不过在门口被白丰拦下了,他低声说道:“郎主已经歇下了,姑娘有何事明日再说。”瞧白丰忧心忡忡的模样,施瑶也只好作罢。

她回了自己的屋子。

从珠捧来了热汤,道:“姑娘辛苦了,奴婢见天凉便煮了一碗热汤,正好可以暖暖肠胃。”

施瑶接过,喝了小半碗后只听从珠说道:“姑娘,奴婢有一言不知当不当不说。”

施瑶瞥她一眼,心里头是晓得。每次从珠一说这话,必定就会惹得她不快。不过今日施瑶心情好,遂摆摆手,说道:“你且说。”

从珠小声地道:“姑娘,府里有仆役在说姑娘与闲王的谣言,说…说姑娘勾三搭四,招…蜂引蝶。”她垂下了头。

施瑶神色如常地问:“是谁说的?”

从珠说道:“奴婢也不识得,是今日在灶房里悄悄听几个聚在一起的仆役所说的。”

施瑶“嗯”了声,神色纹丝未动。

从珠又道:“姑娘不生气吗?”

施瑶看着她,“我自有打算。”

入夜后,阿盛过来了。阿盛禀报道:“姑娘,今日从珠姑娘在竹园外头鬼鬼祟祟的,站了许久不知在看些什么。还有姑娘与闲王在正堂里时,从珠姑娘也在屋外,也是鬼鬼祟祟的模样。”

施瑶颔首道:“嗯,我知道了。”

.

施瑶次日走到竹园的门口前,不由愣住了。

她见到了屋外跪着星华楼的老板与掌柜,还有那一日上菜的几个小二。她低声问门口的侍卫:“果真因为星华楼的吃食而中毒?”

话音未落,施瑶便见到白丰带着数人走来。

她凝目一看,其中有一人她见过的,是王家九郎。

侍卫小声地对施瑶说道:“姑娘,小人不清楚。不过郎主今日已经醒来了,但郎主也吩咐了要静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施瑶想了想,让侍卫转达一句——“王氏九郎手段毒辣,请郎主小心。”说罢,她趁白丰与王氏郎君没有走近便匆匆地离开了。

施瑶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吩咐阿盛:“你立即出府告诉从曼,这几日留在客栈里莫要离开,”顿了下,她又道:“你也一样。”

阿盛微怔,问:“姑娘,可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施瑶说道:“神仙要斗法了,我们这些小鱼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阿盛敛眉应声:“是的,小人明白。”打从跟了施瑶后,他便晓得施姑娘聪慧有加,听她的必定是对的。所以每次施瑶吩咐什么他都毫不犹豫地应下。不说卖身契在她手中,跟了施瑶后,他的日子显然也好了起来,以前在墨城的时候不得温饱,如今温饱之余还能挣得两三金,存个几年的钱媳妇也能娶了。

.

施瑶做好打算之后,连续几日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屋子。而这几日谢十七郎也没有传召施瑶,施瑶乐得悠闲,每日就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

不过谢家别院里发生了什么,施瑶每日都有让阿盛前去打听。

第一天阿盛说竹园外跪了数十人,都是阳城的巫医,巫医们个个抖如筛糠,面色被吓得惨白,还有若干万州纸被揉成一团扔了出来,砸到一个巫医身上,那巫医吓得晕了过去。

第二天阿盛说王氏九郎又过来了,与门口的白丰争辩了一会,也不知说了什么,只知最后跪在地上的巫医撤走了一半。王氏九郎离开谢家别院的时候,面色阴沉得很。

第三天的时候,阿盛说上次带了吃食去拜访的洪大夫过来了,在竹园里待了一整天,许多小童为洪大夫忙前忙后的。

第四天的时候,阿盛说洪大夫还没有离开,谢氏一族与皇帝派的宫中巫医也到了。巫医与洪大夫争吵了许久,最后谢十七郎出面将巫医给轰了出去。阿盛还说谢氏派来的那位郎主表情看起来很是无奈。

第五天的时候,阿盛说谢十七郎的毒已经解了,他听到谢十七郎在屋里弹琴。

第六天的时候,施瑶没有让阿盛再去竹园打听,反而是让阿盛备了马车。她这次依然从后门离开,阿盛问她要去哪儿。施瑶说道:“不去哪儿,就在街道上走走。”

阿盛应声。

.

她数日没有出府,街道上冷清了不少。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落叶扫过,路上行人匆匆,仿佛怕招惹上秽物一般,走得飞快,以至于她的马车在街道上显得格外醒目。路过几家食肆酒肆的门口时,施瑶发现都没有开门,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东家有喜。

施瑶微微一怔,难得找到一家开门的食肆后,她方让阿盛停车。

施瑶进了食肆里。

这家食肆以往这个时候都是客人满座,今日却少了一半的客人。不过掌柜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非但没有像其他食肆掌柜那般愁云惨淡,而是满脸笑容地招呼施瑶。

“姑娘,要雅间还是大堂?”

施瑶说:“大堂吧。”

施瑶坐下后,掌柜送上了一壶茶。她喝着茶,心中正疑惑的时候,隔壁桌侃侃而谈的客人解决了她心中的疑惑。只听那人说道:“这家掌柜可要高兴死了,星华楼前几日关门整顿,其余食肆也生怕惹祸上身,尤其是平日里往星华楼跟前巴结的几家食肆,这不害怕得把食肆的门都关了,还东家有喜呢。这家掌柜平日里清清白白的,就他敢在这种时候开门做生意,这名声一传出去,以后可就了不得了。”

另一人又道:“这一回真真是没有预料到呀,前几日在海边烧万州纸的时候那才叫壮观呢。听说是之前哪位巫医开药方的时候,用了万州纸,且因天气潮湿,草药的钱数没写清,墨城王喝错了药,因此迁怒了万州纸,不过倒是便宜了王氏一族的门客了。”

“你是说那位姓骆的少年郎?哎,真真是好运气呀。听说王家为了将功赎罪,主动开口换下万州纸,让骆氏纸顶上。昨天夜里,燕阳城还派了人来接骆氏少年进宫呢,可谓是鲤鱼跃龙门了。”

另一人说道:“这墨城王真真是活阎王呀,在燕阳时朝中大员个个都怕他怕得要死,来了阳城后,如今各大食肆见到墨城王便如同老鼠见着猫一样,个个都得缩起屁股当孙子!墨城王当真是好手段,来了阳城短短半月,雷厉风行的,竟将阳城的巫医通通都撤走了,那西街巷尾的洪氏医馆如今可真真是人尽皆知,听闻还有些巫医不想离开,都不敢自称巫医了,通通自称大夫了。”

听到这里,施瑶不由愣住了。

她原以为谢十七郎来阳城的目的在于打击王氏一族。

王氏一族与巫族交好,两族之间的利益密切相关,其中有一样便是万州纸,几乎可以说是垄断了整个晋国的用纸,尤其是巫医。所以她以为谢十七郎声东击西是为了换下万州纸,让使用苦肉计的骆堂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