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童端来热好的美酒,还有腌制好的几样吃食,以及路上采摘的新鲜果子。

“回禀郎主,猎到的野兔已经在烹制中。”

谢十七郎颔首。

小童退下。

闲王问道:“十七郎怎地突然让人去打猎了?”

施瑶也道:“郎主不是不吃野食吗?”

他那人在吃食方面挑得很,除了清淡之外,吃肉一定要吃蒸的,红烧水煮火烤的通通都不吃,与他相处久了,只觉此人暴殄天赋呀,每次看到上好的肉食蒸出寡淡的味道,她心里都在滴血,若换成红烧那该多好!

谢十七郎瞧着两人夫唱妇随的模样,只觉碍眼,他索性不理施瑶,对闲王道:“恰好兴致来了。”

侯在山亭外的白丰心中腹诽:哪里是兴致来了!明明就是想改善下施氏的伙食!郎主你这样是讨不到媳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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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香味渐渐飘来,惹得施瑶肚中馋虫都要爬出来了。考虑过山亭里三人口味各不相同,猎来的野兔与野鸽做法也不一,因此烹制时间难免有些长。

山亭内地方小,三人围着一张石桌而坐,让施瑶觉得有些局促。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绞尽脑汁地想说个什么话题,好让自己自在一些。而闲王仿佛察觉到了施瑶的不自在,忽道:“十七郎有弓否?”

谢十七郎道:“白丰。”

白丰顷刻间便呈上一把弯弓,还有箭篓子。

闲王笑道:“许久没有握弓,倒是有些生疏了,如今正好闲暇可以练练手,十七郎可要与我比试一番?”

施瑶不由一怔,没想到文雅如闲王,竟然还懂得弓箭之术。她眼睛微微一亮。

此时,谢十七郎喑哑深沉的声音响起。

“白丰,取我的弓来。”

弯弓一握,弓弦缓缓拉开,箭羽搭在弓弦之上,一触即刻如同一道银光射下了百步开外的大树之上的最后一片秋叶。他垂弓而立,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施瑶,最后却是对闲王道:“我也许久没有碰弓,方才练了下手,承让。”

施瑶瞪大一双水眸,惊讶得不行。这是谢十七郎第一回在她面前展现如此阳刚的一面,以往念书弹琴烹食都像极了燕阳世家子的做派,然而如今一握上弯弓,身上的清贵之气登时添了几分肃杀,那是一个常年练武的人才会拥有的气质。

只不过…

承让个头呀!这明明是在挑衅呀!

白丰则默默地在心中竖起了拇指:郎主好样的!

闲王丝毫没有被影响,他一指山林,说道:“半个时辰之内,猎物多者胜。”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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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仆役架起漏斗,沙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坠落。

而这一边的谢十七郎与闲王早已飞身上马,马鞭一扬,奔入山林间,待溅起的灰尘没了影儿,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施瑶的眼前。白丰搓了搓手,问:“施姑娘,你觉得谁会赢?”若说了闲王,姑娘你的鸽子就别想有多好吃了。

见他目光灼灼的样子,施瑶的嘴巴微微一抖。

“白郎问出此话,莫不是心中对郎主没有信心?若有信心,又怎会问出此言?”她义正言辞地道:“你我同为郎主的人,又怎能觉得外人会赢?你如此想便不怕郎主责罚于你吗?或是对你失望了?”

说着,施瑶露出失望的表情,又道:“白郎当了郎主心腹这么多年,竟…”她重重叹息。

白丰顿觉愧疚。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啊不对!明明他原意并非如此!此女竟如斯狡猾!说着说着竟让他拐进死胡同里了!难怪郎主说施氏牙尖嘴利,满口歪理!哼!

施瑶说完便没搭理白丰。

她现在的心思被另外一样事物吸引了,她盯着不远处的马驹,双眼微微发亮。

她想要骑马。

以前在燕阳的时候,族中并不许女子骑马,每次看到堂兄堂弟们威风凛凛地骑着骏马飞奔时,她就羡慕得不行,曾经有一次悄悄地问过阿娘,说能不能四周无人的时候给自己骑一次,阿娘的头摇得像是高华国进贡的摇头木偶,她只好作罢。再后来,在那一场梦中,她倒是有了骑马的机会,颠沛流离的那两年她做过许多苦活,在远离天子脚下的州县中,有钱人家的土地主宠着女儿,重金聘请懂得骑术的女先生,她虽只有纸上谈兵的经验,但为了重金咬牙应了聘,幸好与地主家女儿迅速打成一片,她并未揭穿她,后来过了一段时日,她刻苦学习骑术,短短数日之内便掌握了骑术要领。

虽然只是在梦里闪过的场景,但要领如今仍旧熟背心中。

她扭过头,问:“我能不能骑那匹马?”

白丰瞅着她的小细腰,小身板,仿佛手掌一捏就碎了,若在马背上有个什么意外,他可担当不起,当即摇头。

施瑶说道:“你放心,我学过的,我爹曾教过我骑术。”

白丰狐疑地看着她。

“当真?”

施瑶颔首。嗯,假的。

白丰牵过马驹。

施瑶翻身而上,动作有些笨拙,看得白丰直摇头。他道:“你当真骑过马?”

施瑶道:“只…只是很久没骑,有些生疏了,我…”话音未落,胯下的马驹似是受到惊吓,倏然扬起前蹄,白丰没有预料到,手中缰绳脱落了…

施瑶吓得叫了声。

马驹蓦然狂奔起来,冲进了山林间。

白丰吓得面色都变了,忍不住骂了一声娘,这哪里是会骑马!他立即跳上另外一匹骏马,一甩马鞭,也冲进了山林。

施瑶吓得花容失色,但紧要关头间她迅速冷静下来,她仔细回想梦中骑马的场景,还有起初学骑术的要领。她慢慢松开马脖子,一手揪紧马缰,两腿死劲地夹住马腹。

然而,山路崎岖,她虽坐稳了,但仍旧被颠得上下晃动,发簪一路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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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十七郎箭术了得,短短两刻钟内便已射落四只孤雁,还有藏在丛林间的野猪,以及一只树梢上的长尾山鸡,几乎可以说是百发百中,箭羽一出,必然见血。

他搭上第七支箭羽,瞄准了另外一只卧在草丛里的长耳白兔。

然而此时,另外一只箭羽比他更快射出,笔直地刺入长耳白兔的体内。二十步开外的闲王对谢十七郎扬眉一笑,道:“承让。”

谢十七郎面色未变,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转移,而是反手射出了第七箭!

一只猞猁应声而倒,从树丛间滚落出来。

他微微一笑:“不客气。”

闲王问:“看来十七郎收获颇丰。”

谢十七郎道:“彼此彼此。”

闲王又道:“还有小半个时辰。”

就在闲王准备策马离去之时,倏然谢十七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了第八箭,而箭羽所对方向就是闲王所在之处。闲王面色微变,只听“铮”的一声!

箭羽笔直射出。

谢十七郎冷声道:“莫动。”

闲王定住。

插入血肉之躯的声音发出,闲王扭头一看,不远处的树上竟有一个黑衣人倒下,而那一支箭羽正中黑衣人的心脏!谢十七郎道:“有埋伏!”

两人当即迅速靠拢。

不过是眨眼间,便有九人如雨后春笋伴冒出,皆着黑衣,蒙着面。他们手中握着长剑,锋利之极,闪着烁烁寒光!

闲王面色大变,道:“是死士。”

谢十七郎道:“我知道。”他吹出一声长哨,登时有三四暗卫冒出,与黑衣人扭打起来。谢十七郎也没放过机会,搭箭对准死士的心脏。

不到一刻钟,便过了数十招。

九个死士剩余四人,而十七郎的暗卫也剩余两人。

双方力敌势均。

然而就在此时,马蹄声响,一道明艳的身影蓦然出现在这漫天血气的山林中。一黑衣人见状,手中长剑抛出,笔直地对准了马驹上的施瑶。

施瑶顾着身上的马驹,一时竟未见到迎面而来的剑锋。

谢十七郎面色微变,搭箭拉弓射中了马驹的小腿,马驹一个颠振,将施瑶甩了出去,恰恰好避开了剑锋。而谢十七郎伸出了手,接过了施瑶,将她牢牢地抱在了身前,却因此没避过身后黑衣人的长剑,手臂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第6章 .2|

施瑶回过神来的时候,充斥在鼻间便是血腥的味儿。她的呼吸急促,左胸腔那一块噗咚噗咚地跳个不停,这是她头一回如此直接面对杀戮与血腥。

头顶传来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相当的平静。

“莫动。”

话音落时,手起箭落,竟是残忍地划开了死士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谢十七郎一脸。

他的身体僵了下。

然后,施瑶头一回听到高洁清贵的谢十七郎生气地说了一句粗话。

箭篓子已空,谢十七郎忽道:“坐稳。”

他松开了环住施瑶腰肢的另外一只手,拔下施瑶发髻上的最后一支发簪,锋利的簪尾如同飞镖一般直接没入了闲王身后的黑衣人体内。

山林间只剩两个死士。

白丰赶到。

死士见状,弃剑而逃。谢十七郎声音冷峻:“追上,留活口。”说罢,他再次环过施瑶的腰肢,握住了缰绳,策马离开。施瑶只觉耳边山风作响,呼呼地吹着。

另外一只垂下的手臂,鲜血不停地涌出,将谢十七郎的衣袍沾湿。

施瑶心中发颤,不由问:“郎…郎主…”

“闭嘴!”他恶狠狠地道。

她顿时噤声,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尽量让自己不碰到谢十七郎的伤口。她真的没有想到谢十七郎会为了救她而受伤,方才几乎是生死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替她挡住了寒光凛凛的剑锋。

回到山亭时,在场的仆役随从都惊呆了。幸好众人训练有素,一随从迅速撤下锅中所烹的兔肉,换上了溪水,另一人取出干净的长条布料。

谢十七郎翻身下马,许是碰到了伤口,他的眉头皱了下。

随从上前道:“郎主,亭内暖和,适合包扎。”

谢十七郎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首看向马背上的施瑶。此时此刻的施瑶一头乌发披下,发尾还沾上了谢十七郎的血,且之前经过好一阵子的折腾,她的脸蛋脏兮兮的。

他的眉头又皱了下,怒道:“脏死了,自己滚下来。”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山亭里。

从珠搬来了蹋阶,伸手正要扶施瑶下来。施瑶摇摇头,自己从马背上爬下。她落地时,闲王也赶回来了。闲王问:“可有大碍?”

施瑶低垂着眼,说道:“并无,身上的血是郎主的。”

说着,她施了一礼,带着从珠回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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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王走进山亭。

谢十七郎正在包扎伤口,因失血过多,他的面色略显苍白,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坐得笔直。闲王神情凝重,问:“可查出了是何人派出的死士?”

一顿,闲王又问:“你最近得罪了何人?”

谢十七郎嗤笑了声:“阳城一事之后,想要我谢十七死的人数不胜数。”

闲王问:“十七郎可有眉目?”

谢十七郎反问:“王爷觉得会是何人?”

闲王沉吟片刻,方道:“你在阳城所做之事,被触犯利益的人太多,首当其冲乃秦州王氏,只是王氏断不会如此愚蠢。若在你回燕阳期间出了事,谢氏一族定会猜到王氏头上。”

此时,白丰回来了。

“启禀郎主,两名死士已经咬舌自尽,身上并没有任何线索。”

这个结果在谢十七郎的意料之中,他道:“将他们头颅搁下,带回燕阳。”随从已经将谢十七郎的伤口包扎好了,他站了起来,又道:“先不忙赶路,找个附近的驿站歇下。”

施瑶在驿站里洗了头发,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从珠替她绾了个简单的发髻,轻声说道:“奴婢给姑娘煮了安神茶。”施瑶微微颔首。从珠又道:“还请姑娘宽心,郎主并未责怪姑娘,奴婢瞧着郎主倒是十分关心姑娘,已经遣人去附近的桃园镇请大夫了,还让白丰郎君送了药膏过来。应该是怕姑娘今日骑马时擦破了皮。”

施瑶喝了安神茶,心底仍旧愧疚得很。

她问:“郎主此时可有歇下?”

从珠出去打听了下,回来说道:“并无呢,与闲王在雅间里说着话。”施瑶说道:“你去盯着,待闲王离开后便告诉我。”

“是。”

两刻钟后,从珠回来,说道:“姑娘,闲王已经回房歇息了,郎主还在雅间里。”

施瑶登时拎起裙摆离开房间,匆匆地走向二楼的雅间。白丰守在雅间外,见到施瑶的时候,没好气地瞪了施瑶一眼。施瑶说道:“我真的会骑马。”

白丰说:“重点不是这个。”

施瑶说:“我想见郎主,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

白丰很想说“不能”,但是碍于雅间里的谢十七郎,他只能瞪着施瑶说道:“郎主就在里面。”他万般不情愿地侧过身,开了门,心想女人果真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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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给谢十七郎行了一礼。

她起身后,有些无措地站在谢十七郎的身前。谢十七郎也不说话,便静静地坐着。施瑶知道谢十七郎生气了。她往前挪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道:“阿瑶错了。”

谢十七郎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

她又道:“郎主大恩大德,阿瑶无以为报,只能…”

谢十七郎打断她的话:“本王不想听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话。”

话咽进了肚里,施瑶酝酿了一番,又说道:“阿瑶…”

考虑到此女喜欢说些歪理,谢十七郎干脆说道:“你且说说你错在哪里?”

“不该骑马,不该闯入山林,不该害得郎主受伤。”

“还有什么?”

施瑶愣了下,还有?她思来想去今日里犯错的事儿不就这三件么?她犹豫了一会,说道:“不该…惹恼郎主?”

谢十七郎索性挑明开来。

“你要如何补偿本王?”

施瑶暗自心惊,问:“郎主想要收回赠给阿瑶的金?”

谢十七郎的面皮抖了下:“本王看起来缺金吗?”

施瑶暗自嘀咕,谁晓得你缺什么!她又说道:“阿瑶一定会为郎主好好办事,不辜负郎主的恩情!今日郎主为阿瑶受伤,阿瑶谨记心中,他日若有箭羽袭来,阿瑶愿以身挡箭。”

“还有呢?”

…又还有?

施瑶使劲揣摩谢十七郎的心思,无奈郎主心思比海深,她说道:“还请郎主直言,只要郎主说出,阿瑶必定做到。”

此时,白丰敲了敲门,在桌案上搁下了一个托盘。

托盘里放了干净的长条布料和一个盛满温水的小银盆。

“郎主,该换布条了。”

谢十七郎道:“你退下,有施氏在便可。”

施瑶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我十分擅长,白郎不必担心。”说着,她直接上前要去脱谢十七郎的衣服,许是愧疚心太重,她脱谢十七郎衣裳的时候竟半点犹豫都没有,完全没有意识到男女之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