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盅里的酒极烈,施瑶平日里只喝果酒,再烈一点的便是黄酒。三杯烈酒入肚,她强撑着面色,又笑吟吟地道:“可惜九郎迟了一步。”

她不着痕迹地靠近谢十七郎,挡住了他袖下滴出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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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终于结束了。

回谢家宅邸的路上,谢十七郎坐在马车的另一边,他倚靠在车壁上,唇色微微发白。施瑶默不作声地在车上找出了干净的布料长条,和一壶温水。

幸好之前谢十七郎受了伤,马车里有准备这些用具,不然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寻找这些东西。

她直接欺身上前,脱了谢十七郎的衣裳。

谢十七郎被脱习惯了,睁开眼时一点诧异也没有。

白色的布料长条早已染成鲜红的颜色,可谓触目心惊,伤口比之前更严重了。

“我伤势没有痊愈一事,不能让王家知道。”

施瑶微怔,这好像是第一次谢十七郎会主动向她解释。她拿出帕子,沾湿了水,小心翼翼地擦着多余的血迹。她轻声道:“阿瑶明白,不会告诉任何人。”

“王家和巫族盯着我,若他们知道我伤势没有痊愈,恐怕会有所行动。”

施瑶说道:“王家欺人太甚,即便知道郎主伤势刚好,可还不停地向郎主灌酒,分明是不安好心呀。”

谢十七郎淡道:“不安好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施瑶此时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听到此话不由一愣,问:“代价?”

马车忽然颠簸了下。

本就离谢十七郎极近的施瑶冷不丁的扑在了他的怀里,上齿重重地磕上了谢十七郎的唇,留下了一道极浅的伤口。施瑶在宴上喝了好几杯烈酒,嘴中满满的酒气。

这于谢十七郎而言本该会嫌弃到极点的。

可唇上的柔软袭来,那难闻的酒气似乎也不是无法忍受。

第6章 .5|

回了谢府后,从曼扶着施瑶下马车。

闻到那一身酒气后,见到施瑶脸颊上的绯红时也不惊讶了,只当她是喝多了酒。施瑶低垂着头与谢十七郎施了一礼,随后迅速与从曼回了自己的房间。

从曼打了水进来,诧异地道:“姑娘您的脸怎么还这么红?可是酒还未醒?”

说话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何人?”

“小人奉郎主之命,给姑娘送醒酒汤来了。”

从曼接了醒酒汤,转身回房,搁下汤碗后,却见施瑶对着铜镜发怔。从曼不由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您可有哪儿不适?要不要唤个巫…大夫来瞧瞧?”

如今整个谢府都响应谢十七郎的号召,不再唤巫医,统一称之为大夫。不过命令初始,难免有些不习惯。

施瑶道:“不必,你退下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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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夜里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一辆马车里,车声辘辘,掀帘一看,驭夫是个陌生人,长得凶神恶煞,逼迫她退回车内。施瑶大惊失色,正不知所措时,一道箭羽从天而降射杀了驭夫。车帘一掀,露出了谢十七郎的脸。他一句话也没说,直接亲上她的唇。两人在车中缠绵悱恻,唇齿交融。

“啊…”

施瑶被惊醒。

她猛然坐起,眼睛瞪得老大。

周遭漆黑一片,显然还是半夜。一想到自个儿做了那么羞人的梦,施瑶一时半会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要再次歇下,却毫无睡意,她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天色渐白时才有了睡意。

施瑶没起来,从曼也不敢打扰,尤其身处高门大户中,从曼事事都得小心翼翼。

谢十七郎所住的院落中仆役小童们训练有素,行路时步履极轻,半点声音也没有。即便过了辰时,院落里还是静悄悄的。正因为如此,施瑶未被惊醒,直到日上三竿,将近午饭点时才醒来了。

她唤了从曼进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从曼回道:“快到午时了。”

施瑶一愣,道:“都这个点了,郎主可有寻我?”

从曼道:“郎主一早便入了宫,只吩咐了让人莫要扰了姑娘。奴婢进来了两次,见姑娘睡得沉,也不敢叫醒姑娘。”

听到此话,施瑶说道:“罢了,横竖也没事,打水进来吧。”

从曼应声。

施瑶洗漱更衣后,又用了午饭,还去谢十七郎的小书阁里挑了几本书册,正准备好好地看书时,有一小童匆匆而来,递来一张花笺。

施瑶一看,不由懊恼地一拍脑袋。

她到了燕阳城后,闲王便让人送来了请帖,邀她翌日游燕阳。她当时心里头还高兴着呢。可没想到夜里谢十七郎会叫她陪宴,又做了那么奇怪的梦,如此一来,她竟是忘记了闲王的邀约!

闲王约的时间是辰时一刻,如今晌午已过,她竟是迟了足足两个时辰!

施瑶连忙问:“送花笺的人还说了什么?”

小童道:“只说改日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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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城王带了女人回燕阳城的消息在市井传开后,一传十十传百的,没两日便传到了平玉公主的耳中。晓得谢十七郎回了燕阳,她每日都让人在殿外守着,可惜谢十七郎每回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总有人陪着。

平玉公主毕竟是个女儿家,在秦州时远离燕阳城,又无文武百官盯着,便肆无忌惮了些。可如今在宫里,御史台的那几个老头本就不喜欢她的骄纵,有空没空便喜欢在皇帝耳边告状。她骄纵怎么了?她乃大晋的金枝玉叶,父皇的掌上明珠,哪里没资格骄纵了?

不过话虽如此,平玉公主也不敢太过放肆。

父皇虽宠着她,但也并非无法无天,若真被御史台的老头参了一本,她还是得闭门思过几日。遂如今谢十七郎归来了,她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暗中让人在殿外守着,逮到空了再将谢十七郎请来。

一计不成,还有另一计。

平玉公主本想去找谢葭说说话,以此打听谢十七郎的消息,只不过谢葭去了忠义侯府,她与忠义候不太对盘,遂也只好作罢。于是乎,平玉公主将就着找了谢氏一族的其他姐妹,旁敲侧击地套话,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谢十七郎果真带了女人回来,而那个女人就住在谢十七郎的院落里。

至于是谁,平玉公主在王氏一族那边收到了消息。

是施氏那个小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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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阳城每年都有琴会,举办的时间不定。去年是春夏之际,今年初秋时在摘星楼也办了一次琴会,不过因着参加的贵女不多,也没多少人关注。然而时隔不过一月,整个燕阳城又传来了举办琴会的消息。这一回与上次不一样的是,举办地点在怡玉山庄。

怡玉山庄乃皇家之地,属于平玉公主。

皇家举办琴会,与贵女举办的自然不一样。消息一传出,整个燕阳城的贵女都想尽法子,为的便是那一张邀帖。

施瑶也听说了琴会,不过她不太感兴趣。横竖她也去了也只是献丑,不如不去,更何况如今她也非昔日施瑶,非施家贵女,而是谢十七郎身边的侍婢罢了,倒不如看看书,偶尔去马厩里骑骑马,倒也惬意。

然而,消息传出没半日。

一张千金难买的邀帖便送到了施瑶的面前。

施瑶看着邀帖很是为难,她自是不愿去,可连谢十七郎都要给平玉公主三分脸面,她如今是谢十七郎的人,自然不能说不去就不去。

邀帖很轻,却十分烫手。

从曼说道:“姑娘不如去问问谢姑娘?”

施瑶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遣人去了忠义侯府。谢葭的答复是,平玉公主有心刁难她,还是问一问谢十七郎比较稳妥。施瑶一听,便知道白问了。

她又不是重量级的人物,平玉公主郑重其事地送来邀帖,估摸着还在记恨她弄坏她的琴弦一事。这哪儿是琴会,摆明是鸿门宴了。平玉公主也没什么新意,次次都拿琴来为难她。

从曼道:“姑娘,郎主回来了,可要去问问郎主?”

施瑶犹豫了会,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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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十七郎披星戴月地从宫中回来。他没留在燕阳,选择了墨城当封地,果然是明智的。朝中的王谢两家关系虽有所缓解,但新任巫族族长,对他们谢家咄咄逼人,真是稍微不注意便被倒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不过谢十七郎向来不是忍气吞声之人。

想必王家这几日不会过得太舒服。

谢十七郎换下朝服,刚穿上便服时,便有小童来通报,说施瑶求见。谢十七郎沉默了会,才让人将施瑶带进来。

他声音微微喑哑。

“不必多礼,起来。”

她的乌发应该是刚刚洗过了,有一缕发丝柔顺而光滑地垂下,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儿。这股味道谢十七郎很是熟悉,谢家的姑娘们都喜欢用这样的味道,尤其是谢葭。

他蓦然间有种施瑶成为了谢家人的感觉。

“郎主,阿瑶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定夺…”

谢十七郎的声音下意识地变得柔和:“何事?”

施瑶递上邀帖。

“平玉公主邀请阿瑶五日后参加琴会。”

谢十七郎说道:“那便去吧。”

施瑶愣了下,随即反应够来,应声:“是的,阿瑶明白。”说罢,她裣衽行礼,退至门槛时,谢十七郎的声音又传来:“琴之一事,你无需操心,用我的便是。”

施瑶又愣了下。

用谢十七郎的琴,这是活生生地在平玉公主面前拉仇恨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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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施瑶坐上马车前往怡玉山庄。到了山庄后,她发现自己来得有些迟了,山庄外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上面烙上了各家的印记。

这样的场景于施瑶而言并不会陌生。

只是如今换了个身份,需要转变下心态而已。

她带着从曼进去,由宫娥的引领下,到了一处种满菊花的园子里。虽然已到秋季,但怡玉山庄里的菊花次第盛开,幽香满园。花丛之中,搁放了若干琴案。

而琴案所对的是一个巨大的宝亭,琉璃瓦十八红木柱,檐角应景地挂上了花灯,亭内整齐地设置了四十五张桌案。不少先到的贵女们言笑晏晏。

身为五大世家之一的王氏贵女今日神色有异,眼角微青,看起来颇为憔悴。

这几日王家宅邸不得安宁,眼睛瞪得老大的人头跟球似的从天而降,一日如此,两日如此,三日亦如此,有一回一开房门,那血淋淋的人头就滚到她的脚边,吓得女人们花容失色。

王九郎又岂会不知是谁在背后操控?偏偏死士是他们家的,他也奈何不了谢十七郎。只能硬生生地吞下这口气!

第6章 .6|

施瑶今日不打算出风头。

她捉摸不透谢十七郎的想法,也知道平玉公主肯定要来找茬,目前还是罪臣之女的她还是低调一些为妙,所以她今天打扮得很是朴素,深秋将至,天气微寒,她也没穿镶嵌有一圈一圈华丽皮毛的秋衣,而是选择了素色的绣梅花披风,里头穿的是夹了棉絮的齐胸襦裙。

乌发绾了一个堕马髻,簪了一朵秋菊,其余之外半根步摇发钗都没有,连耳垂也选择了小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她低调而来。

只不过施氏一族在贵女圈而言早已成为话题,尤其是施瑶得了谢十七郎的宠爱,竟侥幸离开边疆,再次以这样的身份回归燕阳城,即便她半句话不说,也是所有贵女眼中的发光物,一闪一闪的,想要低调也难。

皇室公主的琴会,每一张桌案的安排都是深思熟虑的,哪家贵女能围着公主坐,哪家贵女又要离公主远一些,五大家的贵女有有特别的位置,这些诸如此类都是有深意的。

宫娥领着施瑶到有她名号的桌案前,随后施礼退下。

在场的贵女目光几乎都若有若无地飘向施瑶,不过那么一瞬间,施瑶身上的披风与襦裙是什么质地,是否出自燕阳名家手笔,耳垂珍珠是什么品种,都被贵女们一眼看破。

施瑶以前也参加过这样的宴会,自然知道她们的眼神为何意。以往她默默地听着,如今不过是成为被议论的对象而已。不过施瑶晓得不用半柱香的时间,只要平玉公主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离开她。

兴许是沾上了墨城王的名号,周遭贵女也不敢上前搭话。谢氏一族也来了几位贵女,只不过得了家中吩咐,也没来与施瑶打招呼。谢葭被困在忠义侯府,自然也不会来参加琴会。

于是乎,在场的贵女对施瑶也就是看看而已。

施瑶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从曼替她斟茶,她喝得悠然自得,一丝尴尬和拘谨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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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一刻钟后,平玉公主终于姗姗来迟。一众贵女迎上,施瑶也起身相迎,她的位置偏后,前方人头躜动,想来人群不散开,平玉公主也无法见到她,遂站了一小会,待有贵女坐下时,她也一同坐下。

平玉公主仿若没见到她,径自在自个儿的席位坐下,与一众贵女闲话家常后,便直接开始琴会。平玉公主的琴会的规矩自然由她来定,与一般商会举办的琴会大有不同。

前来参加琴会的四十五位贵女,五人分为九组,一组评分,剩余八组进入第一轮比试,带头之人从特制签筒里抽签,抽到了哪一首琴曲,那一组贵女便一起弹奏。

一组弹琴毕,由评判组挑出一位胜者进入第二轮,也就是将会有八人进入第二轮。而第二轮则是四人一组,规则如第一轮。最后胜出的两人,各自弹一曲,由评判组评分,以秋菊为具,得秋菊多者胜。

施瑶一听规则,不由暗自哂笑。

这规则一听,便知是为平玉公主量身定做,虽然平玉公主琴技的确不差,但在场的贵女们哪个不是打小就开始练琴的?甚至有些请了名师教习,若真论实力,未必会比平玉公主差。只不过一旦开始比试,评判组哪个敢不偏向平玉公主?

此时,秋菊苑外忽有宫娥匆匆而来。

“何事如此慌张?”平玉公主不悦道。

宫娥说道:“启禀公主,山庄里来了…”话音未落,便有郎君的低沉嗓音传来,“父皇当真偏心,如此好的山庄赏给了平玉。”

说话间,几个风度翩翩的郎君已至,教亭内的贵女们羞红了脸。

在场的三位郎君,一乃当今十八皇子,二乃平阳侯世子,三乃墨城王。三位都是不曾娶妻的家世赫赫的郎君。晋国打从三十年前由巫女参政后,对女子便也不像以前那般苛刻,风气倒也开放了些,以前可不许男女同席,如今男女同席已经较为普遍,是以一众贵女见着三位郎君,虽红了脸,但目光总忍不住往三人身上瞟。

在座的都是燕阳城里说得上名号的贵女,尤其是五大世家的贵女们,那是配皇子也是门当户对的。更何况,无论是十八皇子还是平阳侯世子,亦或是墨城王,都是貌赛潘安的,哪个贵女不想嫁个这样的郎君?

十八皇子对平玉公主笑道:“听闻皇妹举办琴会,今日正好闲暇便过来看看,为兄带了两位重量级人物,也算是给皇妹长脸了。”

平玉公主内心欢喜极了,本就想见谢十七郎一面,之前想方设法都没见到,如今就送上门来了!

平玉公主笑道:“皇兄不早说,若早说便与皇兄一道过来了。”

十八皇子问:“琴会可有开始?”

平玉公主道:“刚刚定了规则呢。”说着,平玉公主又将规则向十八皇子说了一遍。当然,她的重点在谢十七郎身上,只不过如今人多眼杂,燕阳城内知道她仰慕谢十七郎的人不多,在这么多贵女面前,平玉公主是万万不愿成为笑话的,所以比之秦州墨城,此刻的平玉公主要收敛得多。

施瑶看了,暗自嘀咕,难怪她当初不知平玉公主喜欢谢十七郎,原来是她隐藏得太深。

十八皇子听后,说道:“今日为兄来了,正好与十七郎还有子白当评判,剩余的五位姑娘也能一同参与琴会了。你们意下如何?”

平阳侯世子说道:“此事甚雅。”

谢十七郎略微颔首,显然也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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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几位郎君加入,在场的贵女们个个都准备使出十二分的能耐。是不能得罪平玉公主,可…可万一得了几位郎君的青睐呢?

一众贵女表面笑吟吟的,你谦我让,内里却各怀心思。

很快的,组分好了。

四十五人,一共九组,依照桌案的顺序来排,施瑶是最后一组。她瞅了瞅其余四人,个个看起来都胸有成竹的模样,她身旁的姑娘还有些紧张,明明秋风阵阵,她却不停地抹汗。

许是太过紧张了,她忍不住和施瑶搭起话来。

“你不紧张吗?”

施瑶说:“还好。”横竖都是输的,倒不如输得坦坦荡荡一些。

平玉公主在第一组,五人的琴声中,没有任何意外,三位郎君都选择了平玉公主为胜者。平玉公主施施然从琴案前起身,不经意地看了眼谢十七郎,心中一派欣喜。

第二组,第三组,第四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