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接了句:“以前女红先生总说我的针线活针脚不够密实,正好想拿将军的衣裳练练手。不过……估计等折釉缝完以后反倒是毁了这衣裳。”

霍玄已经收回了视线,随意道:“你针线活很好。”

“很好。”霍玄又重复了一遍,似想起肖折釉给他做的那些衣裳,他这次的语气里多了些认真来。

肖折釉的嘴角一点一点翘起来,她慢慢将霍玄衣摆划破的地方攥进掌心里。

黑夜仿若无尽头,在这一条长长的路上,前方只有霍玄高大的身影。肖折釉的目光落在霍玄的背上,仿佛前路里,也就只有霍玄的身影装进了她的眼。

十二年前的他,十二年后的他。

隔了十二年,肖折釉还记得当初自己初嫁时的憧憬。当年她不过十五岁,怎么可能不憧憬嫁给他以后的日子。当年她难产忍受撕裂般疼痛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反反复复喊他的名字。即使她嘴硬没有喊出来,却已在心里盼他归来一万次。

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啊。

即使那个时候他对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他也是她在父皇、母后、幼弟、皇祖母相继离世后唯一的亲人。

棕马忽然颠簸了一下,肖折釉身子一滑,急急抓住马缰。

“怎么哭了?”霍玄拉稳马,惊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肖折釉。

“没、没事……”肖折釉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她低着头,匆忙去擦眼泪。

霍玄翻身上马,坐在肖折釉身后,双臂环过肖折釉娇小的身子,把她圈在怀里,握住马缰。

“脸色也不好,我们快些回去。”霍玄让马跑起来,他又拍了一下肖折釉的肩,安慰:“别怕,我在这里,摔不下去。”

马儿狂奔起来,身后吹来的风带来霍玄墨色的发,风将霍玄的发吹拂在肖折釉的脸颊、耳尖儿,有点痒。肖折釉偏着头,任由霍玄的发吹拂在她的脸上。

她还记得,还记得他俯下身来,他的发落在她的发里,交融纠缠,分不清彼此。

这么多年了,又经历过轮回转世的她,若想忘怎么会忘不掉?可是她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还有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

肖折釉闭上眼睛,也说不清是在努力忘记那些情景,还是将短短的相处又回忆了一遍。在浮梨宫满地尸体里逐步走向她的他,成亲那两日每一个相处的细节。

她记忆里的霍玄又多了起来,多了今世的他。褪去当年英气的他,他的眉宇他的沉眸,他捻着衣角的动作,他举着茶盏浅酌时的沉静,他执笔作画时的随意,他厉色施令时的威严,他负手前行时的背影,他轻笑时低沉的声音。

他将白玉扳指系在她胸前时,手背划过她耳尖儿的温度,她记得。

他牵着她的手掌上粗粝的疤痕触觉,她记得。

他为她剥虾时指尖的动作,她记得。

他对她说“大可不必如此”时的眼神,她记得。

前世即将嫁给他的时候,肖折釉以为天长日久,总会喜欢上他的。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份喜欢迟了两辈子。

转世后再遇,肖折釉才知道霍玄心里一直喜欢一个人。当年他娶她也是不太情愿的吧?她前世的那些憧憬也不过是单方面的。细微而可笑。

肖折釉低下头,藏起眼里淡淡的一丝难过。

即将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回到了驿馆。霍玄下马,朝肖折釉伸手,说:“来。”

肖折釉抬着头,冲着他浅浅地笑起来。所有情绪全部隐藏。

作者有话要说:⊙?⊙!哇,我今天居然更了四千!

第47章 不悦

肖折釉将手放在霍玄宽大的掌心里, 扶着他下了马。

霍玄看一眼天色,道:“折腾了一夜,我们迟一日出发。回去好好休息。”

“折釉没事, 将军不必为了我耽误行程。”肖折釉忙说。

霍玄没说话,带着肖折釉回往前走。肖折釉看他一眼, 知道他的沉默即是心意已决。她也不多说, 提着衣摆跟着他往驿馆里走。霍玄的袍子穿在她身上实在是太大了。

绛葡儿和绿果儿已经醒了过来, 她们两个见肖折釉回来, 急忙迎上去。两个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 脸色也是一片苍白,显然是吓着了。

霍玄吩咐绛葡儿和绿果儿去煮姜汤, 他回过头看见肖折釉皱起的眉头, 说:“必须喝。”

“知道的。”肖折釉将身上霍玄的宽袍脱下来, 抱在怀里。她不怕汤药的苦味儿, 可是莫名受不了姜汤的辣。让她喝一碗姜汤还不如让她喝十天汤药。只不过, 她并没有在霍玄面前任性说“不”的资格。

那就喝吧。

肖折釉闭着眼睛将姜汤喝下,然后喝了好些温水,去温和嘴里的辣味儿。

霍玄一直在一旁看着她把姜汤喝下去, 才说:“去床上歇着, 多盖一层被子。”

霍玄又叮嘱了绛葡儿和绿果儿两句, 才退出房。

“表姑娘,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吓死我们了!”绛葡儿一边从柜子里抱被子一边说。

绿果儿则是说:“表姑娘,将军的衣服落在这里了。要奴婢送过去吗?”

“不用,放那里就好。”肖折釉望着被她放在三足高脚桌上的玄色锦袍, “你们两个今天也吓着了,都去歇着吧。”

两个小丫鬟应着,悄声退出去。

肖折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掀开被子起身,就着烛光,模仿霍玄袖口、衣襟处的暗纹,将他衣摆处划开的小口子缝好。

肖折釉将衣服仔细叠了,才重新回到床上去。

挺冷的,她扯了扯两层被子将自己裹住。

肖折釉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

“表姑娘,您可醒啦!”绛葡儿过来摸了一下肖折釉的额头,笑着说:“不烫了,脸色也好多啦!奴婢去给您端饭!”

肖折釉点点头,又问:“将军一直留在驿馆吗?”

刚进屋的绿果儿随口说了句:“表姑娘一醒过来就问将军。”

肖折釉怔了一下,才装作随意地说:“你哪里懂,我是担心耽误了将军的行程。如果因为我的事情耽误了将军事情,那可就不好了。”

绿果儿根本就没在意,她一边扶着肖折釉下床,一边说:“表姑娘,您一定想不到谁来了驿馆!”

肖折釉偏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绿果儿笑嘻嘻地说:“郡主啊!盛夕月郡主居然来了驿馆,正和将军说话呢!”

肖折釉微微怔了一下。

绛葡儿把饭菜端进来,笑着说:“将军吩咐奴婢一直将饭菜温着,等表姑娘一醒就端过来呢!”

肖折釉笑了一下,她的确是饿了。肖折釉坐在饭桌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摆在身前的一个白瓷葵口小碗,碗里装着小半碗粉嘟嘟的虾。

肖折釉吃了一只虾,莫名想起霍玄剥虾时手指尖的动作。

她换了身衣裳,梳洗过后,带着绿果儿去后院走走透透气。

肖折釉出了屋,走在驿馆后院的抄手游廊里,便远远看见霍玄和盛夕月的身影。霍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个假山上。盛夕月站在他身边,仰着头望着他,笑着对他说话。盛夕月虽不算是天姿国色,却也姿色上乘。她望着霍玄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格外明艳,十分好看。

霍玄的目光随意一扫,就看见立在廊柱旁的肖折釉。

“折釉。”霍玄喊了一声。

肖折釉也不好这个时候转身走开,只得带着绿果儿迎上去,恭敬地给盛夕月郡主行了礼,又给霍玄问了好。

“身体可还好?可还有不舒服?”霍玄问。

“没有呢,都很好。耽误将军的行程了。”肖折釉略有歉意地说。

霍玄的目光落在肖折釉的脸上,见她脸色的确好了很多,才道:“无妨。”

“折釉是生病了吗?怎么生病了呢?”盛夕月眼珠子转了转,笑着拉住肖折釉的手,“一定是将军太粗心了,害得这孩子生了病!”

她又蹙着眉略埋怨地看了霍玄一眼,笑道:“将军,你这长辈做得可不怎么好,没把孩子照顾好呢。”

肖折釉有些不爱听“孩子”这个称呼,她浅浅笑起来,反握住盛夕月的手,说:“郡主,您不过比折釉年长四岁,更何况天真烂漫花儿一样好的年纪,折釉哪敢当您的晚辈。”

看着肖折釉脸上浅浅的笑,盛夕月愣了一下。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挑不出肖折釉话中的错处,一时之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索性不纠结肖折釉刚刚说的话,反而更亲昵地对肖折釉说:“折釉,我这次要跟着延煜表哥一起去沧芮州探亲。咱们可以结伴同行了!有你陪着,这路上肯定不会无聊啦!”

肖折釉看了一眼霍玄的脸色,她对盛夕月浅浅笑着,并不能多说什么。

“郡主,臣因公而行,这一路必是忙于赶路,恐不方便同行。”霍玄忽然开口。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盛夕月松开肖折釉的手,走到霍玄面前,仰着脸望他,“我也着急赶路呀!一起赶路嘛!再说了,折釉跟着你赶路,这一路一定又无聊又辛苦!有我陪着她,不仅能给她解闷,还能照顾她呢!我可比你细心!”

肖折釉低着头,轻声说:“郡主这话严重了,折釉不敢让郡主解闷,更不敢叨扰郡主。”

盛夕月皱了下眉,转头看着肖折釉,问:“你是不是讨厌本郡主,所以是你不想和本郡主同行?”

肖折釉以前并不觉得盛夕月讨厌,可是自从昨夜开始,她便不太能喜欢盛夕月了。肖折釉低垂着眉眼,恭敬地说:“郡主误会了,您是金枝玉叶,折釉哪里敢讨厌您。”

“这不就结了!”盛夕月重新开心地笑起来。

霍玄看了肖折釉一眼,沉默不言。

“将军、夕月,原来你们在这里。”师延煜从前院走进来,他对肖折釉点了下头,“肖姑娘也在这里。”

肖折釉屈膝,问了声好。

霍玄的目光落在肖折釉微微弯了一下的膝盖上,忽然有些不太高兴。

“折釉,你身子未完全好,回屋子里好好休息。”霍玄语气里的那一丝不悦很明显。

肖折釉应了声“是”,才带着绿果儿转身回房。

霍玄的目光一直凝在肖折釉的纤细瘦弱的背影上,他不太愿意看见肖折釉对这个人行礼,又对那个人行礼。

盛夕月有点疑惑,师延煜却是隐约知道霍玄的不悦似与肖折釉有关。师延煜顺着霍玄的目光看向逐渐走远的肖折釉,他不禁想到那一日脚踝被蛇缠住还能淡然说话的她来。

师延煜笑了一下。

因为肖折釉醒过来已是下午,吃饭的时候也是半下午了,所以晚饭的时候,她吃得很少。席上,盛夕月不停地说话,像一只百灵鸟一样,师延煜偶尔应和几句,而霍玄大多数都在沉默。

盛夕月没吃多少东西,望着霍玄滔滔不绝:“将军,听说行宫的选址是您定的?您定的地方是真好!沧芮州可是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地方……”

霍玄眼角的余光瞥见肖折釉放下筷子,他转过头,问:“吃饱了?”

盛夕月说了一半的话梗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午饭吃得晚,不是很饿。”肖折釉悄悄看了一眼盛夕月耷拉的嘴角,说道。

霍玄端起茶壶,给肖折釉斟了一盏清茶。他用手背贴着试了一下温度,然后将茶盏推给肖折釉,道:“温度刚好。”

肖折釉端起茶盏小小抿了一口。

盛夕月嘟着嘴,看得有点眼红。

师延煜笑了一下,给盛夕月倒了一杯桑葚酒,笑道:“夕月,这酒味道不错,尝尝看。”

“谢谢表哥……”盛夕月情绪有点低落地接过来。

临回房前,霍玄把肖折釉叫住。

“将军?”肖折釉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他。

师延煜和盛夕月都站在一旁。

霍玄抬手,将落在肖折釉发间的一片细小树叶摘下来,又借着靠近她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说:“晚上先别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头上,谢谢将军。”肖折釉仰着头,浅笑着说。

夜里,肖折釉坐在灯下,手里握了卷书在读。绿果儿和绛葡儿在一旁做针线活儿,两个小丫鬟有些犯困,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归弦合着眼睛在一旁养神,如今归弦晚上会歇在肖折釉的住处护着她。

子时过半,门被扣响。

归弦睁开眼,起身开门,她见霍玄站在门口,便立在一旁倒出位置来。

霍玄站在门外也没进去,看向坐在窗边的肖折釉,说:“收拾一下,现在出发。”

“现在?”肖折釉起身迎上去,微微惊讶。

霍玄笑了一下,说:“你不是你不想和郡主同行吗?”

原本,明儿个一早他们要和盛夕月郡主、师延煜世子一起启程。

肖折釉抿了下唇,才说:“将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哪里……”

肖折釉望着霍玄的眼睛说不下去了,口是心非没意思。她转过头吩咐:“绿果儿、绛葡儿,收拾东西。”

第48章 怀念

本来就只是经过驿馆, 很多行李都没拆开,又因为原本计划第二天就出发,绿果儿和绛葡儿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好了。

肖折釉走在夜色里, 脚步匆匆,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眼。

走在她身边的霍玄笑了一下, 说:“别担心, 郡主追不出来。”

肖折釉一怔, 装作若无其事地放慢脚步往前走。

“理应在驿馆歇一晚, 只是如今情况特殊, 倒只能委屈你跟我在车上过一夜。”霍玄立在马车前,朝肖折釉伸出手。

这大晚上的, 孤男寡女共乘一辆马车的确有些不成体统。可是肖折釉却是知道霍玄一直把她当成个孩子。他言中的委屈是指栖身在马车里过夜, 而不是男女大防。

“将军能带着我回家乡去看望嫂子, 折釉已经很感激了。”肖折釉将手放在霍玄的手掌里, 扶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朝南继续前行, 因为是夜里,四周安静得不像话。肖折釉和霍玄对坐在马车两侧的长凳上,长凳很宽, 似小型卧榻, 可坐可卧, 中间隔了一张小方桌。

纵使马车里点着一盏灯, 烛火也因为马车的颠簸摇曳得光影淡淡。

“时辰还早,睡一会。”霍玄拉过一旁小矮柜里的毯子递给肖折釉。

肖折釉抱着毯子,问:“将军不歇着吗?”

“等一会儿。”霍玄重新回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下。虽然霍玄的这辆马车宽敞气派, 可因为霍玄太过高大的缘故,他动作时,马车那一侧还是显得逼仄。

肖折釉想了想,睡着了总比这样在夜里对霍玄干坐着强,她褪了鞋子躺下,又拉了毯子将自己裹好。

“别把嘴也一并挡住。”霍玄道。

“知道了……”肖折釉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霍玄,又将盖到鼻尖儿的毯子往下拉了拉。

肖折釉闭上眼睛,努力入眠。她脑子里沉沉的,躺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睡着。半夜的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肖折釉迷茫地睁开眼睛,一时之间有些懵怔,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她偏过头,望见不远处的霍玄。霍玄坐着倚在车壁,合着眼小憩。肖折釉眨了一眼睛,将目光明目张胆地落在他的脸上。因为他合着眼睡着了,肖折釉才能这样静静打量着他。

小方桌上的烛火摇曳不休,在燃尽最后一点光的时候灭了,马车里一下子黑下来,什么都看不清了。肖折釉只能隐约看见霍玄在不远处的轮廓。

安静几许,肖折釉轻手轻脚地掀开毯子,踮着脚尖、弯着腰从小矮柜里又抱出一条毯子来。她走过去,想为霍玄盖上毯子,免他着凉。

“醒了?”霍玄忽然开口。

抱着毯子刚要盖在霍玄身上的肖折釉吓了一跳:“看将军睡着了,怕将军着凉……”

黑暗中,霍玄探手接过肖折釉递来的毯子。顿了顿,霍玄道:“多谢,回去睡吧。”

他本来想夸一句“孝顺”,可又觉得还没到说这话的时候。

肖折釉“嗯”了一声,回到另一边的长凳上躺下。肖折釉盖好毯子,翻了个身面朝车壁,却再也睡不着了。

肖折釉忽然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一生再嫁给他呢?

很难。身份的不对等,年纪的相差,还有最重要的是……他心有所念。肖折釉隐约猜到霍玄今生恐不会再娶除了他心里的那个人之外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连尊贵貌美又痴情的公主都拒绝。更何况,肖折釉纵使沦落到身份再低微,也不愿意嫁一个心有所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