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因为带着肖折釉的缘故,霍玄故意放慢了速度,夜里尽量全部歇在驿馆和客栈,省得她跟着吃苦。所以他们八月下旬出发,等到了南广州已经十一月末。南广州水路四通八达,他们要改成船只去南青镇了。

即使是南广州,在十一月末也开始天气犯凉。尤其是清晨和傍晚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凉飕飕的。肖折釉下了马车,被凉凉的风一吹,她摸了摸胳膊。

“折釉,再去添一身衣服。”霍玄道。

肖折釉动作一滞,她翘着嘴角应了一声,回到马车里又添了身衣服出来。

蓦地登上船,肖折釉有些恍惚。她已经三年多没有坐过船了,望着河提两岸不断后退的风景,肖折釉心里也竟是生出一抹百转千回。

水路越来越细,横跨两岸的小石拱桥也多了起来,肖折釉忽然笑了出来。她总是浅浅地笑,蓦地笑出声来不由让霍玄有些意外。

“笑什么?”霍玄走到她身边。

肖折釉收了笑,靠着身后的围栏,转过身来看着霍玄,说:“想起第一次见到将军的场景。”

霍玄也笑了一下,问:“你当时为何看了我那么久?”

肖折釉愣了一下,追问:“很、很久吗?”

“近一刻钟罢。”

“哪有那么久,将军忒夸张了……”肖折釉皱着小眉头,默默转过身去,继续去看沿岸的风景。

霍玄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多看了肖折釉一眼。风将她的长发微微吹起,露出一张稚气的巴掌大的小脸。霍玄失笑,他摇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想多了。

肖折釉下了船,就直奔回家。虽然她知道她的家里早就空了,还是想回去看看。肖折釉望着眼前院门落的锁,微微发怔。南青镇潮湿,锁头上已经长了一层青苔。

“想进去看看?”霍玄问。

“爬墙头?”肖折釉仰着头望着高高的院墙。南广州这边的建筑黑瓦白墙,白墙又砌得很高。

霍玄不言,朝肖折釉伸出手。

肖折釉被霍玄揽着腰跃上墙头的时候,她忽然很盼着这墙更高一些。不过肖折釉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院子里的杂草引过去了。

院子里的杂草葳蕤,肆意生长,已越过她的膝盖。

霍玄见肖折釉一动不动立在这里望着院子里的杂草发呆许久,问道:“不进屋子里看看?”

肖折釉摇摇头,说:“看一眼已经够了。走吧,去纪家。”

“呦!这不是肖家大姑娘吗!”肖折釉和霍玄刚出去,就被人喊住。

肖折釉看着眼前的大娘好半天才想起来她是谁,喊了声:“孙六婶。”

“回来看望你嫂子的吧?你嫂子现在可是咱们南青镇的大名人了!”孙六婶笑呵呵地走过来。

肖折釉有些疑惑。

“你嫂子可不容易咧!一个女人,还是个寡妇!居然在咱们南青镇办起了学堂!请了秀才给咱们南青镇的孩子们教书哩!而且分文不取!”

肖折釉急忙跟孙六婶问了地址,匆匆赶去。

还没有走近,肖折釉和霍玄就听见了朗朗读书声。待走近了,肖折釉仰着头,怔怔看着学堂门楣上的牌匾——

文器学馆。

文器,肖文器,肖折釉兄长的名字。

读书声停下来,原本乖乖坐在凳子上的孩子们跑闹着嬉戏。肖折釉和霍玄走进小院子,一眼就看见坐在树下的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儿。虽然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也遮不住他们两个极为相似的五官。尤其是哪个小男孩有着和肖文器一模一样五官。

肖折釉慢慢走过去。

“大姐姐,你找谁?”小男孩站起来。

肖折釉蹲下来,仔细望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是叫肖我寄?”

“哇!”小女孩儿也站起来惊愕地望着肖折釉,“你居然知道哥哥的名字!”

肖折釉红着眼睛揉了揉她的头:“肖雪满。”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小姑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小的手儿拉着肖折釉的手:“大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和哥哥的名字!”

“你好笨哦,大姐姐一定认识娘亲呗!”肖我寄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肖折釉笑着问:“是的,我认识你们娘亲。还……认识你们爹爹、爷爷、奶奶、姑姑、叔叔……”

两个孩子相似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你们娘亲在哪儿?”

“在后院和许先生说话!”肖我寄指着一个方向。

霍玄本不想过去,又一想,把人家晚辈接走,如今把人送回来看望,也应该像个长辈一样跟过去说一声。

肖折釉和霍玄刚走进后院,就听见那个许先生问:“秀君,就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肖折釉愣了一下,略一犹豫,刚想离开不听别人这样私密的对话,就听见纪秀君轻若柳絮的声音:“许先生,您可知道秀君的夫君是如何去的?”

听纪秀君提到肖文器,肖折釉的脚步顿了一下。霍玄见此,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的矮墙后。

“我知道,是被恶霸打死的……”

“不,”纪秀君摇头,“他是为了护着我才去的。他本可以活命,甚至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财。”

纪秀君收回目光,看向许先生,缓缓说:“秀君知道许先生的好意,也知道您的真心。可是您知不知道我在这里与您谈真心都是对亡夫的一种背叛?”

许先生向后退了一步,痛苦地说:“不……我没有逼迫你、打扰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支撑这么大个学馆真的很不容易。当然,我许云益爱慕你的坚强、才学、温柔和、和你的一切!所以……让我照顾你的余生好不好?让我和你一起分担!我也会对待我寄、雪满如亲生的孩子一样!”

纪秀君轻笑了一下,问:“许先生觉得我过得很辛苦,很痛苦?”

“难道不是吗?”许云益反问。

“不是这样的,我过得很好。”纪秀君言辞切切,“我和他的儿女绕膝成长,我在替他完成夙愿,我有与他的回忆相伴。感情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终止,所以他一直都在我身边。是辛苦,但是如今的每一日也是甜蜜的。”

肖折釉听不下去了,她匆匆离开,忍不住落了泪。

“将军,一个人真的会记着另外一个人一辈子吗?我以为嫂子早晚都会改嫁的,没想到……”肖折釉擦了泪去问霍玄,才发现霍玄的情绪也有些不太对。

“将军?”肖折釉又喊了他一声。

霍玄收起情绪,垂目看着眼前的肖折釉。

肖折釉讷讷:“四年了,我没有想到嫂子还这样念着哥哥……”

霍玄沉默许久,才道:“怀念一个人,一生也不嫌长。”

“可是不会苦涩吗?”肖折釉又问。

霍玄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望着肖折釉有些酷似盛令澜的眼睛,干涩地说:“会。”

第49章 操心

当日霍玄将肖折釉放在纪家, 就去了沧芮州。一眨眼过了一个月,到了大年三十。

“姑姑!姑姑!”肖雪满迈着小短腿朝肖折釉跑了过来。

肖折釉蹲下,把她抱起来。重新站起来的时候, 肖折釉“哎呦”了一声,笑着说:“咱们雪满原来是小胖墩哦!”

肖雪满的五官揪起来, 她低着头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 不高兴地说:“不是很胖诶!真的!姑姑你摸摸看!”

肖雪满小小的手儿去拉肖折釉的手。

肖折釉被这个小胖妞认真的样子逗笑了, 忙说:“是是是, 是姑姑说错了。咱们雪满不胖, 一点都不胖。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 现在这样刚刚好!漂亮得不像话!”

肖雪满眨了眨眼, 小嘴儿开开合合:“虽然听不懂姑姑在说什么, 但是好像是在夸我……”

“对!夸你!”

纪秀君站在厨房门口说:“不许偷懒, 都进来帮忙。”

肖雪满吐了吐小舌头。

肖折釉把肖雪满放下来, 走进厨房。纪秀君在炒菜,肖我寄蹲在一旁剥蒜。肖折釉看了肖我寄一眼,笑着说:“他们两个才大多, 我来就好。”

纪秀君将一碗花生递给肖雪满, 说:“把花生都剥好。”

“知道啦!”肖雪满端着碗蹲在哥哥旁边, 一起低着头干活。

纪秀君这才看向肖折釉, 说:“折釉,等你当了母亲就懂了。小孩子从小就要教他们一分辛勤一分收获的道理。”

肖折釉若有所思地看了纪秀君一眼,随口说:“反正我也没打算做母亲。”

肖折釉说着就去洗菜。

“你不嫁人了?”纪秀君问她。

肖折釉的动作一顿。她“嗯”了一声, 继续低着头洗菜。

纪秀君停下动作,有些诧异地看向肖折釉,问:“折釉,这几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嫂子明白那霍家虽然显贵,可毕竟你和漆漆、陶陶身份不明不白……是不是受委屈了?”

“没有,嫂子你别多想。什么事儿都没有。”

“那到底为什么说这样的胡话?”纪秀君加重了语气,带着点长辈的责备。

肖折釉抿了下唇,实话实话:“我怕死。”

肖折釉抬眼看着迷惑的纪秀君,小声说:“娘是生陶陶的时候去的,嫂子你生他们两个的时候也差点没救回来。咱们大盛国每一年因为难产去的女人太多了。就当我自私吧,这辈子不想冒这个风险。所以干脆也不嫁人了。”

纪秀君把肖折釉拉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下,叹了口气地劝:“你这孩子别这么偏执。你娘亲那是意外,我当初也是因为身子太弱了。生产虽然凶险,可也没那么骇人。”

肖折釉胡乱地将鬓边的发掖到耳后,说:“我继续去洗菜了。哎呀,再拖延可要晚了饭点。”

纪秀君还想再劝,毕竟肖折釉马上十三了,说起来已经可以陆续相看议亲了。可是她也知道肖折釉执拗的性子,一时半会儿恐怕劝不了。再说今儿个是大年三十,还是先不说吧。纪秀君便也不再提起这个,继续去炒菜。

纪秀君哪里知道肖折釉并不是因为这一世母亲和嫂子的生产产生了心理阴影,而是肖折釉上辈子就是难产死的。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那种对难产的恐惧还笼在肖折釉心里。

过了一会儿,纪大娘和东子、桃花两口子赶集回来,后面跟着东子和桃花的三个孩子。一家人一起帮忙,将还没有烧好的两道菜炒好。然后摆桌吃团圆饭,热热闹闹的。

肖折釉也跟着一起笑,可她又忍不住想起漆漆和陶陶,不知道这个新年他们两个过得怎么样。虽然有大太太照拂,可她还是担心漆漆会闯祸。

夜里,家里老老小小都休息了。纪秀君还在抄书。

“嫂子。”肖折釉走进来,拿了纸笔帮她一起抄。

“我自己抄就行了,你难得回来一趟。”纪秀君头也没抬地说。

肖折釉没接话,默默抄起来。这些抄好的书是要拿去卖了换银子的。抄着、抄着,肖折釉忍不住问:“嫂子,当初将军留下了不少钱银。这回我又带回来不少,漆漆几乎把自己的小金库都掏空了。其实你不必要这么累。”

纪秀君笑着摇摇头,说:“总要自己做些事情,霍家给的钱银我花得不踏实,更何况要给我寄和雪满做个榜样。”

肖折釉把笔放下,望着纪秀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嫂子,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活着的人不能为死了的人耗尽一生,哥哥想必也希望你过得更快乐舒心些。”

纪秀君笑了一下,问:“如果一个女人一生不嫁人就是罪过吗?”

肖折釉愣了一下,急忙摇摇头,说:“不论男女,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做出和别人不同的选择,并且能够承担相应的后果,就不是罪过。”

“那么为什么嫁过一次的女人不改嫁就是被困在过去里?就是过得不好?就要被别人怜悯?”纪秀君笑着望向肖折釉,“折釉,这一个月你也觉得嫂子过得很不好,需要别人来可怜、解救吗?”

肖折釉摇头,这一个月的纪秀君脸上永远挂着浅笑,若不是那一身素服,更想一个幸福的小妇人。

“我寄和雪满茁壮成长,学堂的孩子越来越多,读书也越来越好。嫂子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嫂子不需要一个多余的男人相伴。”

肖折釉想了一会儿,才说:“嫂子,如果将来有合适的人,我希望你还是可以去试着接受。”

纪秀君“嗯”了一声,继续抄书。

哪里还有什么合适的人,有的人天生偏执,这一生也只能动心一次。事实上,纪秀君至死也没有为第二个男人倾心过。

肖折釉在纪家住了近一年,直到第二年十月。

肖折釉抱起一摞书,准备送去学馆。她双手抱着书,没有手再去开院门,只能转个身,用后背去将小院的门推开。

小院的门被推开,她转了个圈站稳,一眼就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霍玄。

肖折釉怔住:“将、将军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接你回家。”霍玄探手,将肖折釉怀里的一摞书拿过来。

“行宫的事情忙完了?”肖折釉局促地拉了一下衣角,问道。

“没有,回家过年。”

肖折釉这才恍然,居然过去了一年,又快要过年了。

“这些书要送去学馆?怎么你自己,那两个丫鬟呢。”霍玄问。

“绿果儿和绛葡儿已经先去学馆帮忙了。”肖折釉忙又加了一句,“这些书不沉的。”

“走罢。”霍玄没再说别的,转身往学馆走。

肖折釉跟着霍玄一并往学馆去送书,霍玄向来是个寡言的,而因为一年的分别,肖折釉竟然也是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静静跟在霍玄身边。想了想,肖折釉开始找话题,或者说……想听听霍玄的声音。

“将军,这一年很辛苦吧?”肖折釉仰望着霍玄。

“尚可。”

“这次真的麻烦将军了,折釉耽误了将军不少事情……”

“无妨。”

“我收到陶陶寄的信了,他已经考过了童试,正准备过了年的秋闱。这孩子在信里一副成足在胸的样子。”

“不错。”

肖折釉找不到话题了,索性也沉默下来。

长长的青砖路上,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大半。肖折釉望着地上的影子,嘴角不自然地翘起一丝笑来。

霍玄忽然停了下来,摸了一下肖折釉的头,说:“长高了不少。”

肖折釉一怔,匆匆低下头,掩藏脸上的一抹红晕,说:“总是要长大的……”

“也是。”霍玄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合计起来,这次回去没多久就要过年,而过了年,肖折釉也就十四了,可以说亲事了。

霍玄又看了肖折釉一眼,心想可不能委屈了她。他打定主意回去以后仔细挑选整个明定城的青年才俊,挑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婿给她。

能回家乡看望嫂子和侄子、侄女,肖折釉是高兴的。可是在纪家,她毕竟是个外人。这一年住下来,也着实不短了。蓦地听霍玄说“回家”,肖折釉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纪家不是她的家,霍家当然也不是她的家。

不过漆漆和陶陶在霍家,这么想着,回明定城也勉强算是回家了。

肖折釉临走的时候,纪秀君十分不舍,恳切求了霍玄多次要好好照顾肖折釉。而肖我寄和肖雪满两个孩子更是拉着肖折釉的手哭鼻子。

“姑姑,再住一阵不好吗?”

“姑姑,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肖折釉蹲下来,抱了抱两个小家伙。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她哪里知道……肖折釉不想让霍玄等太久,又胡乱安慰了两个小孩子一阵儿,就跟着霍玄离开了。

坐上离开的船,肖折釉对站在岸边的纪家人和两个小孩子挥了挥手。

相聚总有分别时。

从船改乘马车的时候,肖折釉和霍玄意外地遇见了罗知州一家。罗知州升迁,要调往明定城了。

罗如诗拉住肖折釉的手腕,睁大了眼睛,高兴地说:“这一路不会无聊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