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漆把身前的小桌子往前推了推,然后往前挪了挪身子,凑近师延煜的脸,说:“师延煜,你的意思是咱们只能活三天了?这最后的三天里你会对我好,什么都依着我?”

师延煜点头,说:“忍三天,还是不难的。”

漆漆挑起眼角,眼中有不怀好意的光芒在闪动。

师延煜皱起眉,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说:“喂,肖折漆,你可别太过分!”

漆漆古灵精怪地转动明亮的黑眸,歪着头望着师延煜,说:“我想娶你。我是说娶你,我穿新郎服,你穿新娘服的那种!”

师延煜被她气笑了,歪着嘴想发脾气,最后又忍了下来,笑着说:“行。”

这下轮到漆漆惊讶了,她半张着嘴呆呆望着师延煜,有点不敢相信师延煜真的答应了她这个要求。

师延煜抬手,将她嘴角的一滴汤渍擦干净,眯着眼睛笑:“咱们后天就成亲。”

整个城中的人都沉浸在一种将死的悲怆里,忽闻辰王要娶妻,要娶的妻子还是那个不畏生死大着肚子走进这座将死之城的女人。

辽人给了三天的期限,而婚期就定在最后一天。

那么仓促,然而整个城里的人都跑过来帮忙,把师延煜和漆漆的婚礼当成天大的事儿来办。似乎也忘了第二天等待他们的结局或许是死亡,一个个笑呵呵地忙碌喜事。

甚至在大婚的前一日,城中的人就已经开始陆续燃放鞭炮了。反正死期将近,商铺中的鞭炮也没什么用了,倒不如一股脑放了。

围在城外的辽兵听见鞭炮声,还以为有什么奸计,立刻警惕起来。

大婚那一日一早,漆漆很早就下了床。她生完孩子没几日,按理是不能下床的,可她仍旧很早就醒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怕自己躺了几日这双腿都不利索了,一会儿出洋相。

师延煜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大红的嫁衣。

漆漆看着师延煜身上穿着的喜服,愣了一下。再看他怀里的嫁衣,眉心立刻揪了起来,恼怒地喊:“师延煜!说好的最后三天都依我呢!你骗人!”

师延煜无所谓地笑,他笑得张扬,看向漆漆,说:“我说的话,你还真信啊?”

“师延煜!这亲我不成了!”漆漆怒气冲冲地想要往外走。

师延煜轻易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拎过来,又轻易地脱了她身上衣服,把大红的嫁衣穿在她身上。

漆漆要气炸了!力气抵不过他,心里飞快地想着抗议的对策。誓死不想让他得逞!

第152章

师延煜乜她一眼, 说:“别动歪脑筋,小心我把你绑起来塞上花轿。”

漆漆愤怒地盯着他,若是平常, 漆漆少不得咬他几口踹他几脚,干一架打一场。然而她如今毕竟身子虚, 没力气折腾。直到师延煜把嫁衣给她完全穿好,漆漆仍旧怒火未消, 恨不得用目光杀死他。

“很生气?”

“是!”

师延煜笑起来,贱贱地说:“那就气着吧。”

漆漆双手手腕被师延煜握着,挣脱不得, 她皱着眉,像头小蛮牛一样用头去撞师延煜,横冲直撞。

“嘶——”师延煜倒了口凉气,松开漆漆, 向后退了两步,挽起左边的袖子。小臂上缠着的白纱被鲜血染红了。

漆漆有点心虚。

师延煜看她一眼, 径自走到一旁的柜子里翻出来白纱布, 他用剪子把缠在小臂上的纱布剪开,重新撒上了一层药粉, 然后用新的纱布一层层缠上去, 缠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他转过身去看向漆漆。

漆漆有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给他系好。

她又抬头看他,忍不住嘟囔:“活该……”

师延煜晃了一下自己小臂, 吊了郎当地说:“下辈子转世记得找个小臂有疤的人,记住了啊。”

师延煜原以为漆漆会感动,却不想漆漆急忙向后退,连连摆手,焦急说:“别别别,我这辈子遇见你够倒霉了,下辈子可不想遇见你了!投胎转世后你也别找我!”

一瞬间,师延煜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呵,你这口是心非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哈!肖折漆,你就算嘴上不承认也没用。反正你就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师延煜,你要不要脸!”漆漆嫌恶地白了他一眼,“师延煜,你就是个斯文败类。人前像模像样翩翩公子的样儿,实际上一肚子坏水!我当初是一时眼瞎!被你的臭皮囊给骗了!”

“哈哈哈……肖折漆,你这是在夸我长得好?”师延煜摊了摊手,笑意盈盈,“肖折漆,你承认了。甭管为了什么,反正你承认了。”

漆漆看不惯他这个得意的样子,刚要再说话,院子里忽然来了好多城中热心的妇人,这些妇人涌进屋子里,一句接着一句道喜,借着吉时将至的缘由,匆匆给漆漆盘了发,然后把拉了出去。

“夫人呦,可别误了时辰,这红盖头赶紧蒙上去!”

“虽然是在府里出嫁,再嫁回来,可是这章程不能少了,这花轿怎么都得绕城中大路风风光光走上一遍!”

“夫人您身子弱,若是不舒服可得赶紧说。来来来,我扶着您。”

师延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漆漆被这群妇人簇拥着拉了出去。师延煜心里那股火发不出来,他原地转了一圈,忽然抬起拳头砸上身边的墙。他不由皱眉,吃痛地甩了甩手腕。

他突然就消了气,追出去,把刚被那群妇人塞进花轿的漆漆拉了出来,说:“行了,空轿子绕城就行了,回家去!别吹风。”

一众都傻了眼,还有这样的?空花轿吹吹打打绕城一圈?众人再看向消瘦的漆漆,慢慢明白过来,漆漆仍在月子里,师延煜这是心疼她吹风啊!

漆漆掀开红盖头,惊讶地望着师延煜,问:“真不用坐花轿啦?”

“不是说了不能吹风!”师延煜皱眉,“把脸挡上!”

漆漆抓着头上的红布边儿,怔怔望着他。

师延煜不得不拍了一下她的手,让她将红布放下,又弯腰,探手伸过漆漆的膝弯,将她抱了起来。他又吩咐属下招待宾客,不可有半分马虎。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抱着漆漆往回走。

漆漆在他怀里闷闷地说:“师延煜,咱们不是活不到明天吗?那吹点风也没什么……”

“王爷!”一士兵忽火急火燎地冲进院中。

他还未跑到师延煜面前,院子里的妇人们就开始指责他:“哎呦喂,今儿个可是大喜的日子,你怎么能带刀进来!”

那小将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刀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师延煜转过身来,皱眉看他,问:“什么事?”

小将喘了口气,裂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高兴地说:“辽国撤兵了!”

师延煜惊住,他将漆漆放下来,朝他走过去,再次问:“此话当真?”

小将点头如捣蒜:“真的!已经撤走了!”

“难不成是明定城的援兵过来了?”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声。

“不、不是!”报信小将拼命摇头,“并没有发现援兵,辽国人莫名其妙就退兵了!”

院中里的人都是万分震惊,这种震惊很快又被一股患得患失的喜悦代替。那是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可是这种喜悦里又掺杂了点半信半疑。

真的撤兵了?他们真的安全了?

惊讶的不仅是台昌州的人,消息传回明定城,肖折釉也是万分惊讶。她是让桂以介带着兵马前去支援。可大军不过刚出城而已!

若说辽人得到消息知她派兵支援也是说不通的,两地遥遥,辽人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而且就算得到了消息也不会轻易撤走,毕竟辽人兵马更多。

那是为什么会撤兵?

肖折釉起身,拖着长长的宫装裙摆在大殿中缓步走来走去。大殿中朝臣皆无声,偶有臣子趁着别人都不注意偷偷看向龙椅前的肖折釉。

这个女人当初说的可是朝中之事交给几位老臣相商而定,然而最后拿主意的还不是她?而且不过短短几日光景,朝臣惊讶于肖折釉处理一件件在他们看来像天一样大的事情,她冷静得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个女人真的如传闻所说不过是当年沈不覆从南方小城带回来的农家女?

肖折釉忽然停下来。

朝臣皆抬头望向她,看见她脸上明灿的笑容。肃静威严的大殿好像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肖折釉转身看向下方黑压压的朝臣,朗声道:“立刻传令于桂将军,让其带兵走河塘江,过明路关,到无涯山待命。”

大殿中不由议论纷纷。

右相站出来,皱眉道:“娘娘,您说的这条路线十分偏僻,如今更是未被战火殃及。而那无涯山也是荒芜之地。不知娘娘让桂将军到无涯山的用意是?又是待什么命令?”

“待,陛下之令。”肖折釉自信满满。

说是分析也好,说是盲目的信任也好,说是莫名的默契也好。肖折釉知道失踪很久的沈不覆要出现了,而且会带来一个很大的惊喜。

第153章

在辽兵围住台昌州的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本应该在逃命的沈不覆却带兵绕路,至辽国,连攻占三城。并且以风雷之姿冲进辽国。

原本驻扎在盛国周边驻地的辽兵只留了少部分, 其余尽数回国相救。

辽帝派使臣送信给沈不覆,若再前进, 定派兵剿灭台昌州,直闯明定城。

沈不覆嗤笑了一声, 令人将使臣赶了出去,立刻发兵继续前行。盛国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即使辽兵撤走也不能挽回。如此, 那就在辽国把东西抢回来。虽然极易遭受前后夹击,可沈不覆不想再拖下去。与辽国的战役已经僵持了几十年,此番若再如过去那般迎敌作风,恐这场战役又要拖延数年。

他没有这个耐心了。

“将军!”林疾风疾步走进大帐, “桂将军带着十余万兵马停在无涯山!”

沈不覆向来沉着的眼中都不由划过一抹讶然,而大帐中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更是震惊异常。

“他哪来那么多兵?”

沈不覆皱眉, 除了惊讶桂以介手中会有这么多兵马, 他更惊讶桂以介为何会出现在无涯山。难不过桂以介竟是与他心有灵犀不成?

“回将军,是皇后娘娘派桂将军去无涯山接应您!”

“皇后?”沈不覆眉宇间的意外更重。

向来冷冰冰的林疾风眉宇之间添了几分笑意, 眉飞色舞地说:“夫人进宫把景腾帝给宰了, 现在朝中文武百官都拥护您称帝,只等您得胜归去!那些臣子已经改口喊夫人皇后娘娘了!将军,您不知道……我听说当日夫人冲进宫中杀掉景腾帝的场景帅得不行,夫人甚至大大方方坐在龙椅上!当时好多人以为这个女人想当皇帝想疯了, 却没想到她是给您抢皇位……”

大帐之内引起一阵喧闹,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声音里都带着喜气。

“太好了!再也不用担心宫里头使绊子了!”

“正是!这种一边抛头颅洒热血,一边担心不知道哪天宫里的皇帝要捅刀子的日子真难捱!我就说过,咱们将军当皇帝最好了!”

“不对不对,应该改称呼了……”

沈不覆失笑,略无奈地摇摇头。当年她与他玩笑想要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也曾答应会把皇位送给她。却不曾想,他的动作太慢,肖折釉已经自己把帝位抢到手了。

三个月后。

武黄。

盛雁溪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武黄帝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鄙夷地、嫌恶地、不耐烦地看着她。

“又为了那个男人?”

盛雁溪摇头。

“哼,上次你偷偷跑去见他,朕饶了你一命。现在又要挑战朕的忍耐?盛雁溪,别忘了你的身份!”

盛雁溪充满死气的眸中有涟漪浮现,她抬起头来,仰望着武黄帝,说:“臣妾时刻记得。”

武黄帝冷笑,“这简直是朕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你身为盛国公主时,不要脸面的往那个男人身上贴。嫁给朕后又千里迢迢跑去找他!不是说要为你父皇报仇?呵,朕看你只是为了见那男人一眼以解相思之苦!如今你居然还有脸面来求朕出兵帮他?”

武黄帝弯下腰,握住盛雁溪的鬓发,阴森森地盯着她:“盛雁溪,是你傻,还是朕傻?”

盛雁溪头皮一阵阵疼痛传来,她为了减少这种疼痛不得不跪行往前挪动,更靠近武黄帝一些。她忍着痛望着武黄帝,真切地说:“臣妾并非为了他!”

“那你为了什么,嗯?”

“因为我姓盛!因为我是盛氏皇家的女儿!因为我本来就是祈和的和亲公主!”眼泪从盛雁溪眼中纷纷涌出来。

在沈不覆拒绝她的那些年里,她还是活的,可是当她穿上大红嫁衣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远嫁武黄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死了,却又不能真的去寻死。

“你以为朕会相信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武黄帝嘲讽地看着她,“若想朕出兵相助,你用命来换!”

盛雁溪忽然笑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笑过了,武黄帝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怔了怔。他松了手,不悦地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这个女人:“回你的冷宫待着去,别再消磨朕对你剩下的那丁点情义!”

盛雁溪朝着武黄帝伏地三跪拜,而后面朝盛国的方向,将早就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地刺进心窝。

“娘娘!”守在大殿门口的两个侍女冲进来,将摊倒在地的盛雁溪抱起来。两个侍女从盛国跟随盛雁溪嫁来,此时皆是泣不成声。

武黄帝震惊地转过身来望着盛雁溪身下蜿蜒成河的血泊,红得刺目。

武黄帝不发一言地离开,第二日下令将盛雁溪的灵柩送回盛国。又下令武黄国皇室后代永不准将皇家女儿送去别国做和亲公主,并永世拒绝与别国联姻。

当然,他依诺发兵相助。

盛雁溪的灵柩被送回明定城的时候,肖折釉不由心中戚戚。

盛雁溪的两个侍女将她的灵柩送回来后,便一头撞死在棺木上。她们从小侍奉盛雁溪,在盛雁溪远嫁的时候也甘愿背井离乡地追随。她们知道她这几年心中悲苦,无时不惦记归乡。如今终于能将她送回来,两个小侍女也再没遗憾,愿在来世再侍奉她们的公主。

侍女自尽前将一个木牌交给肖折釉。

肖折釉提着系在木牌上的褪色红绳,下面坠的木牌轻轻地晃。木牌上刻了一个“霍”字,年岁久远,字迹险些看不清了。

肖折釉了然。

当年霍玄将刻着“阿楠”名字的祈愿牌系在祈愿树上的时候,盛雁溪也悄悄刻了他的名字吧?

当年盛雁溪得知远嫁和亲的命令,适逢暴雨突降,她连夜奔赴那座倒塌的寺庙,跪在残骸里翻找的其实是这一块刻着“霍”字的祈愿牌吧?

当她冒雨翻找了一夜,终于找到这个祈愿牌的时候,竟然又帮沈不覆将“阿楠”的祈愿牌也翻找了出来,送给他。

肖折釉悄然长叹。

肖折釉下令用最高规制将盛雁溪葬于皇陵,追封谥号。

下葬的那一日,肖折釉推开丫鬟的手,朝盛雁溪诚心跪拜。皇后下跪,跟着的臣子和侍卫立刻黑压压跪了一片。

肖折釉听说盛雁溪遇见沈不覆的时候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一个人,这一喜欢就是一辈子……

纵使肖折釉不喜盛雁溪的卑微,然而在盛雁溪生命的最后,她从未忘却公主的身份。倒也当得起以身殉国。

同为公主,肖折釉明白这种身不由已与责任。她这一跪,真心诚意。

两年后。

不弃蔫头耷脑地走在石板路上,踢着脚边的石子儿。

绛葡儿跟在他后面,苦口婆心地劝:“娘娘都是为了殿下好,殿下可不许生娘娘的气。”

不弃停下来,重重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读书,为什么一定要读书?我想像我爹那样威地带兵打仗。拿刀枪,而不是握笔杆子!”

“是谁告诉你你爹小时候不读书的?”肖折釉站在檐下,蹙眉看他。

“娘!”不弃立刻朝肖折釉跑过去。如今不弃已经六岁了,而且长得比同龄的小孩子要壮实。肖折釉看他跑过来,就像看着一头小牛奔过来。

“你说我爹也读书?我爹又会读书又会带兵打仗?哇,怎么这么厉害啊!”

肖折釉忍俊不禁,她牵起不弃的手,牵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爹小时候日子过得不好,哪里有那么多书读的?往往都是借来的书,或是你祖母亲自教他。可别人越是不让他去学堂,他偏偏越是要学……”

肖折釉忽然就不说了。

这些事情都是沈禾仪这两年断断续续说给她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