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赖云烟不禁摸了摸脸,转头叫冬雨,“快拿银镜过来让我瞧上一瞧。”

冬雨笑着道了声是,拿了银镜过来,赖云烟一打量,觉得自己气色确实也不错,镜子一移走后,她就与魏世朝笑着道,“说来也又快要过年了?”

“你都快十二了。”赖云烟不由叹道。

“是呢。”魏世朝把鞋脱了,盘腿坐在床边,眼睛带笑看着他那想跟他说点什么的娘亲。

“今年你替娘去江南给外舅公拜年如何?”赖云烟微笑着问。

“今年怕是去不成了,”魏世朝拉了母亲的手放在手里,过了一会道,“先生把这一年的功课都安排下了,哪都去不成。”

赖云烟手动了动,摸到了他红肿的手心,抬眼时,她脸上的笑淡了些许,“你开始练习拿武器了?”

“拿的什么?”

“长枪。”

“多重呢?”赖云烟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轻松,还带有几分笑意。

“九斤。”

一斤十二两,这九斤是接近于她那个年代的十一斤了。

对小儿来说,够重了,难怪手都肿了。

“你爹舍得?”赖云烟这时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说顽笑话。

魏世朝想了一下道,“孩儿不知舍不舍得,武师父教时他没过来。”

“娘舍不得?”

“娘舍不得。”

魏世朝笑了起来,“孩儿已经长大了。”

“是啊。”赖云烟感叹道。

是已经大了,心里都已有了主意了。

而她也要慢慢放手了,孩子的路要孩子自己走,他自己疼了苦了,才会真正知道成长是个什么样的过程。

她说的再多,再想为他好,也是不行的,他有他自己的人生。

“孩儿明日要随师父去山中闭关半月,今天就让我呆在你在陪你一会吧。”魏世朝又道。

“园中的梅花这几日长了苞,娘要是睡足了,就去看上一会。”

“好。”赖云烟眼睛里都是笑。

魏世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顿了顿又说,“舅母差人来了信,说过几日要到寒山庵去住几日,舅父已派人过去布置暖房了,让你也过去住几日,孩儿想着这冬日的庵堂也是别有一番风景,就替您答应了下来。”

“好。”赖云烟又再次微笑了起来。

“你跟爹,”魏世朝说到这又顿了一下,才又张嘴说道,“要是不想见他,你就不见吧。”

虽说这世上的夫妻皆要恩爱才好,但他娘要是真是不想跟他爹好,那便不好吧,她高兴就好。

这世上哪那么多尽如人意的事。

“慢慢会好起来的,”魏世朝说到这,把母亲身上的被子拉起,“孩儿大了,是定要护着你的。”

赖云烟偏着头看着他,笑着不语。

等他穿了靴子,她披了狐披送了他出去,等他走后,她偏头与冬雨淡淡地说,“不知心里有了什么主意。”

“您猜不到?”

“猜啊…”赖云烟抬头看着灰色的天,自嘲地笑了起来,“猜着了又怎样?”

有些事她已做错了,而不能改变的事,她一点都改变不了。

人只能跟着命运走,这话是没错的,这些人大手乱动,可不也就是命运。

她这种人,只能做妥她自己的那点了。

“世朝跟的谁去闭关?”晚上魏瑾泓来的时候,赖云烟温和地问了他一句。

“江大人。”魏瑾泓掐了块玫瑰糕放进了口里。

“他现在是谁的人?”

“皇上。”

赖云烟叹了口气,转头对冬雨道,“这么冷的天气,他身边仆人少,你现在过去提点小公子一句,多带几件厚衣。”

“是。”冬雨答了,悄然退了下去。

“怎地就成了皇上的人了呢?”赖云烟说这话时,略带鼻音,似有悲意。

魏瑾泓垂头吃糕,吃完了喝了口茶,一直无声。

两人静坐半晌,空气里安静得只有炭火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兹兹声。

“你月中要去寒山庵?”

“天寒,多带点木炭。”

“唉。”赖云烟点了头,她看着对面的清瘦男人,终是有些不忍,开口道,“你也别撑着了,天冷,找个喜欢的人暖床罢,这冬也就好过了。”

有了喜欢的人,以后烦闷了,也好有个开解的,说上几句贴心话,总比跟她这么单耗着的要强。

“呵。”魏瑾泓轻笑了数声,一会抬起笑眼问她道,“你不去见他?”

现到如今,他们都心知,他是管不着她了,现在的魏家也好,还是他也好,都束缚不住她了。

就算世朝,哪怕她做任何惊世骇俗的事,也只会把她当他的娘。

这十几年,她还是悄无声息地把身边的一切都改变了,就是儿子姓魏,也敬爱他,可他的心与她的心是贴着的,紧得无缝可钻。

只有他还得随着朝廷这艘大船,不停地改变方向,依旧与前世一般,劳心劳力,怕是这世还是会不得善终。

“见他又怎样,”赖云烟说这话时眼睛里全是悲凉的笑意,“哪怕再成知已,也不能再回到往昔了。”

镇远已入局,她就算与他再惜惜相惺又如何,他的路跟魏大人的路会是一样的,到时,苦的不过又是她而已。

“是么?”魏瑾泓看着她的笑,觉得心口有一种残酷的痛感,他缓了好一会,才又道,“也不尽然。”

“哦。”她闭上了眼。

“世朝给你找来的地册,一本是他亲自书写的吧?”他问道。

看她睁开眼看他,他情不自禁抚了抚胸口,才微笑道,“现在放在你手边的,是他江家的藏本,轻易不现于世的。”

最好的,他又都给了她。

她哪是不想见啊。

赖云烟闻言转眼看向了手边小几上的那翻了几页的书,好一会才转回眼神,迟疑地看着魏瑾泓。

魏瑾泓的心被揪成了一块,提在了喉咙口。

他微笑了一下,又慢慢地垂了头,看向了她的长指。

前世她戴着双戒的手指中,依旧空无一物。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换来的是恩爱不在,她劝他怀拥新人,他劝她去见旧情,再是最讽刺不过了。

“他知道我?”她迟疑地问了这句。

“你们曾见过一面。”魏瑾泓伸手再拿了一块糕,塞进口里,大力一噎,把那提着的心也顺道吞回了原位。

“就一面。”她轻嘲。

他看着她这时笑中带泪的眼睛,魏瑾泓把一整杯水都喝了下去才淡然道,“一面就够了。”

她的眼里,身上,太多东西了。

当年岑南王的杀将也不过见她几面,就已把她画得栩栩如生,满密室都是她的画。

“想见就去见吧。”魏瑾泓捏了捏手指,温和地说,“这往后,你要做何事,全如你的意。”

这是世朝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

“要是觉得有不妥处,与我说,能助一臂之力,我自不会推托。”魏瑾泓说完这话朝赖云烟微笑了一下,“去见吧,见了也好,以后就别笑得…”

赖云烟怔怔地看着他。

“如此悲伤了…”魏瑾泓扶着桌子把话说完,朝她一揖,“打扰,先走一步。”

门边来叫他的翠柏一见他,在他耳边就说起了他要相报的事。

魏瑾泓听完,大步离开,冬雨在其后送了他到园门口,看着他走得看不见影子了,这才转身去向赖云烟报讯去了。

这边魏瑾泓见了几个来说事的族人,把事谈话,又送了他们到门口,回屋后,一直压着的血气翻涌而上,再也压制不住,从喉咙口冲出,随着嘴角蜿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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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几天药,魏瑾泓的身体又缓了过来。

孝期还未过,下葬之日要在明年出节后了,这段时日他无须去宫中,族学之事有瑾荣在,府中事务有二婶娘带着几个婶娘在,现在府中人少,也无太多让他过问的大事。

云烟准备去寒山庵,他派了人先去庵堂送炭火,下人回来报,赖家现在的老爷早就把暖房备好了。

魏瑾泓闻言沉默了一会,转头问翠柏,“离庵堂不远似是有一片湖泊?”

“冬日泛舟冷是冷了点,但夫人还是会去上一趟的。”他淡淡道。

“是。”翠柏附和。

可不就是会去,只要好玩的,夫人都会去玩上一趟,哪管这冬日会冷不冷。

“如旁边只有独木舟,就换条乌蓬船去吧,让她在船上煮茶赏雪。”魏瑾泓道。

“诶,好。”翠柏笑道,又略偏了一下头,“也不知夫人会去多久?”

“她是去庵堂为老夫人念经的,想呆多久就呆多久。”魏瑾泓笑笑道。

“是,”翠柏一愣,又答,“可不是嘛,尽孝心哪有那时日长短的。”

魏瑾泓又笑了笑,闭上眼又靠在了榻上,嘴里依旧不紧不慢地道,“寒山那边路窄,容不了六马,你去跟赖绝说一声,挑马房性子最稳健的两马进山。”

“是。”翠柏突然知为何有点鼻酸,他缓了缓才道,“奴才这就去了?”

“去吧。”

赖云烟迟了苏明芙几日才到的庵堂,刚下马车,见是兄长迎的她,她不由纳闷了,“您怎也在?”

“来不得?”赖震严瞪她。

“来得,来得。”赖云烟忙快快点头,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又与他笑道,“兄长定是想我念我,才在我来的这日来迎我,好看妹妹一眼。”

说着就拿手抚心,一派感动不已的模样。

这时听了赖震严的话,因躲风站于门后一点的苏明芙听了不禁笑了,她身边的婆子,也是她的女先生笑着说了一句,“这性子,多少年也没变上一变。”

苏明芙笑道,“老爷最喜她这性子,若是变了,最恼的是他。”

这时赖云烟与赖震严已经走近,这时的她正与赖震严吱喳着说个不停的话,“您为何板个脸呢?定是嫂嫂惹了你吧?这可不成,我可要说说嫂嫂去,咦?莫不是嫂嫂没惹你,是你惹着嫂嫂了,哎哟,哥哥莫急,我就这去为您说好话去,嫂嫂可最听我的话了。”

这时她已站于苏明芙面前,她嫣然一笑,拉着苏明芙的手就道,“嫂嫂你说是不是?”

苏明芙笑着点头,回握了下她的暖手,这才道,“蜜姜汤正煮在火上,快快去喝上一盅。”

说罢她朝赖震严身后的虎尾道,“你带赖绝他们去后面的院子里喝点酒暖暖身子,这天儿啊可是太冷了。”

“可不是,奴才这就去了。”虎尾朝他们作了揖,就去领赖云烟的下人去了。

“庵堂不进男客,你哥哥这就要回了,你可是还有什么要跟他讲的?”苏明芙打趣道。

“这就要走?”赖云烟喝了口气,惊诧地看着赖震严,“走得这么急,您不是来看我的?”

赖震严身边的忠仆风丝闻言憋笑不已,这时朝他们小姐禀道,“是来给夫人送新鲜的素果子的,正好碰巧了。”

赖云烟闻言把脸都埋进了苏明芙的肩头,道,“如此自作多情,真是羞煞我也。”

赖震严被她逗得那张冷脸上这时有了笑意,他用带笑的眼睛瞄了妻子和妹妹一眼,道,“风大,进门吧,过几日我再来。”

“走吧,走吧,反正不是来迎我的,走了又与我何干。”赖云烟抬了头,挽了苏明芙的手,意兴阑珊地道。

赖震严顿时便训了她一句,“没规矩。”

“骑马慢点。”苏明芙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又上前给他理了下披风,又道,“您记得要按时用膳。”

“嗯,”赖震严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伸手紧握了下她的,道,“那我就走了。”

说罢,怕自己留下来又要说个没完没了,就领人快马去了护卫呆着的那处院子。

看到他的马消失,苏明芙才回过头,朝赖云烟道,“回屋吧,外边冷。”

“是。”赖云烟又挽了她的手,仔细看过她两眼,笑道,“气色好多了。”

府里最近血腥大,怕冲了她,这才让她来庵堂住几日,怕她住着冷清,就又叫了云烟过来,对夫君的这片心,苏明芙是了会的。

她身体弱,但为着他,就是不死不活的,她也要多拖那么几十年。

这么些年,他待她一年好过一年,给她的越来越多,她可真是舍不得死,哪能不顾好自己。

“你住几日就回吧。”苏明芙又道。

苏明芙用温暖的眼睛看着她,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她也笑而不语。

“长嫂如母,真好。”这么多年了,又多了个心心念念为她着想的亲人,时光待她也是不薄的。

魏瑾泓现在病着,她说是来为魏母念经的,但时日长了也不好,风言风语的对她也不利,是歇得几日回去才最为妥当。

也只有自家人,才会这么为自家人着想。

“你也很好。”苏明芙轻语了一句。

也亏了她想让他们都好,他们才熬到了如今。

“嫂嫂,”赖云烟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笑了两下才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日子会好,以后也会好。

人生就是活着呼吸能通畅,家人能康健,身边还有能相互拥抱过人生百年的心爱之人,这些,她自己是不会有了,但希望前世用一生护她的兄长有,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有。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在好,有一些人在坏,得到和失去,只要没有太大的不平之心,其实得失都是能守恒的,想明白了,能坦然也是对自己有好处。

赖云烟在庵堂过了几日,划船赏雪煮酒烹茶,过了几天神仙日子,就打道回了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