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哭泣声也在耳边消失了,赖云烟朝没走的春叔问,“老太爷用完药了?”

“还没有。”

“我去看看。”赖云烟进了院子,到了魏景仲的床边时,魏景仲正在闭目,听到了她的请安声才睁开了眼。

“免。”

“多谢爹。”赖云烟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接过老仆手中端来的药碗,拿起了药勺挽起了药。

“玉珠那孩子几岁了?”

“十二了。”

“上次见他,识不了几个字,现在不知识了多少了。”

“怕是也没多少,”赖云烟淡淡地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于玉珠太胖,也太丑,性情也说不上好,那成亲一段时日她那夫君也不碰她,大概后来是用了魏秀莹供的法子,过了一段时日生了第一胎。

这第一胎是个男胎,于玉珠确实也过了好几年好日子,只是等孩子长大,痴痴傻傻的时候,她那夫家就傻了。

后来纳了妾,小妾生的孩子也还是有些傻,但相比于玉珠的要聪明些,不过两年前她那夫君生下的孩子正常了,不到一岁就会张口喊人,喜得那家子人卖了于玉珠的嫁妆,又讨了个能生的进来。

那家人没把于玉珠下药的丑事说出来,一是顾忌自家名声,二怕也是顾忌了点魏家,魏家要是为着个魏秀莹大打上门去,那才叫丢人。

想必这事魏景仲哪怕以前不清楚,但定有魏瑾泓告知他,此时心里也了然得很。

“这母子以后也难啊。”魏景仲吞下口中的药,闭着眼睛慢慢地说道。

“丁香这两年好像也不回府了。”魏景仲突然又问了这一句。

赖云烟知道他这也算是在逐一交待后事,也耐性得很,回了他的话,“家里忙着不得空,姑爷发卖了家中的丫环后,就留了她身边的两个婆子,一家大小都要她伺候,实在得不了闲,您病着,她也是让姑爷送了两回青菜来了,说是家婆与她一起种的,还说家里到了过年养的肥猪就可杀了,到时挑那最肥的肉来给您做下酒菜。”

“是么?”魏景仲笑了笑,“朱姑爷哪天来的?”

“前天。”赖云烟回想了一下,“送来时您还在歇着,他还有事去办就先走了。”

这姑爷也是在魏府下面讨了活干,活重耽误不得功夫。

“倒是踏实了。”魏景仲笑了起来,没笑两声就又重咳了起来。

赖云烟让老仆扶起他,给他顺了顺背,这才重新坐下,与他道,“妹妹也是个有福气的。”

先前姑爷嗜赌,还强令她回娘家借了好几次钱,但前几年被人打了个半死救回后,卖了家里的丫环,魏丁香也卖了自己的首饰,把债还上好,这夫妻俩的日子还真是过得和和睦睦了起来,魏丁香自此后也就很少回娘家了。

说来也是,要是女人在婆家过得好,大概没几个人是想回娘家的。

不过魏丁香也是真忙,现在家里老人小孩都是她亲手照顾,确实也是脱不开时间。

至于她那姑爷,去年进了魏瑾荣的下面帮着他做事,听说魏瑾荣还挺喜欢这个连襟,让在他手下还当了个小管事。

魏丁香现在的日子看起来过得还比上世好,前两年赖云烟见过这个现在变得风风火火,带小孩做事都很是干脆利落的小姑子一眼,发现自己还真是没法想起她以前有点小心计的脸。

“她也是真熬出来了,听说姑爷办事回去后,还得去田土里忙一阵才回屋,小姑子只要隔天去浇浇水,赶赶鸟就好,大活都用不着她插手,婆婆也是勤快的,一家人每年的衣裳都是她亲手做出来的,那手艺好得很。”赖云烟与魏景仲闲聊道。

魏景仲点了好几下头,接而有些黯然神伤地道,“就如此罢,活得好就行。”

再风光,也有落败的一日。

“可不是。”赖云烟微笑道。

“你兄长震严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明日他就会来与您请安了,到时您看看就知道了。”赖云烟笑着道。

“你们兄妹长得很不一样,震严似不喜笑。”

“我小时听我娘说过,姑娘多笑笑才讨人喜欢,”赖云烟脸色温和地看着床上苍老疲惫的老人,微笑道,“后来不管人喜不喜欢都喜欢笑,改都改不了了,说来,有时也是不宜笑的,偏就改不了,也真是要不得。”

“是。”魏景仲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见她笑而不语,怕她不接着跟他说了,又赶紧说道,“老春说,这几天瑾泓晚上睡得晚,你要是晚上得空,帮我去劝劝他。”

“忙着事吧?”

“再忙也得歇会。”

“您说得是。”

“那你哪时得空?”

看魏景仲老眼有些巴巴地看着她,赖云烟知道他眼睛已有些看不清了,现在这眼睛睁这么大也是费了大劲,为着儿子在她这个女人面前放低姿态,这为父之心啊…

唉,赖云烟心里轻叹了口气,嘴上笑着答,“等他回来,一起用晚膳时说他几句,只是不知大公子听不听我的。”

“嗯。”魏景仲这才眨了眨眼,缓过眼角的一阵抽痛后,这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老人又重闭上眼睛,有些安心地道,“你劝,好好劝,他会听的,都好好说…话…”

看着魏景仲说完最后一个字闭上眼就睡了过去,赖云烟看着他干瘦的脸,在他鼻边探了探气,探到鼻息后就站了起来,轻步走到了门边,对老仆轻道,“睡着了,去守着吧。”

127

“回来了。”

“嗯。”看着站在大门边的赖云烟,魏瑾泓顿了顿,随即走到了她身边。

“今日回来得有些晚。”赖云烟示意前面冬雨去端晚膳,回过头对身边的人道,“晚膳都凉了。”

“你还未用?”魏瑾泓又顿了顿。

赖云烟点了一下头,又侧头玩笑般说,“您不是已用了吧?”

如是,她倒白做好人了。

“还没有。”魏瑾泓摇了头。

等进了屋,两人隔案桌坐下后,魏瑾泓阻了丫环倒茶的手,自行倒茶。

把她那杯放到她面前后,他开口道,“日后我要是回来得晚,你先用膳。”

见她微笑点头,魏瑾泓不禁也微笑了起来,这时他心下一松,挥袖叫了屋中的自己的仆人退下,又朝赖云烟看去。

赖云烟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就撇头朝自己的下人轻颔了下首,让她们也全都退下。

等屋中无人了,魏瑾泓沉默了下,遂即开口与她闲话,“皇上已在选日后之兵了,这些时日都在商量这件事。”

“这是大事。”

“你说选什么样的好?”

“这些我及不上你,”赖云烟摇摇头,“皇上与你都有你们的考量,我就不多嘴了。”

魏瑾泓笑了起来,这时冬雨敲了门,端了晚膳进来。

在冬雨摆膳时,赖云烟与她道,“时辰晚了,你早点回去歇着,让春光和小花候在外面就成。”

“是。”冬雨应了一声,摆完膳后又跪到赖云烟身边整理了一下她的裙角,又抬目看着赖云烟道,“那奴婢先退下去了?”

“去吧。”赖云烟已经执起了筷。

等用完膳,传了下人进来抬走杯盘,用茶时,赖云烟朝一直若有所思的人淡道,“今晚就早些歇着吧,怎么说,也得活到那日,你才能带着人走,能不负众人所托。”

“好。”魏瑾泓点了头,又问,“你最近在换丫环?”

“嗯,年纪大了的要换走,”没什么不可说的,赖云烟笑笑道,“都到嫁人的年纪了,也不耽误她们了,另也是想找几个资质好些的教养着,到时也好用得上场。”

“人不好找。”

“是。”赖云烟说到这叹了口气,“要忠心要能干,哪能这么好找。”

她已经为此费了不知多少心思了,到处搜罗身体好,力气大,反应能力强,且易于习武的,但年纪又不能太大,且还能卖终身契的,她托人到处寻了寻,符合条件的不多,这次一番筛选下来,能找到两三个就不错了。

“家里的一些护卫这次也会跟着走,你看看他们的家人可适用不适用?”她近来缓和了不少,有些事情也跟他有商有量,魏瑾泓也就没再像以前那样凡事对她缄口了。

“这…确实好。”赖云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办法,这些族仆本身就颇懂武艺,而且如果一行人全都息息相关,那就是相当大的牵制,没有太大的外心。

但对她还是有些不利的,这些人毕竟是魏家的人,虽说她也是女主人,但论起忠心来,却是要比她自己的人要逊色一些。

但比起这时找人,培养人,最后能不能用还得另看的难度,选这些现成的人要实用得多。

“那你先看看,我这几日把人选挑出来,你再到其中寻中意的。”魏瑾泓温和道。

“杏雨梨花也是一道吧?”赖云烟说起了她以前的那两个丫环,自从她们嫁出去后,她就不与她们亲近了。

“不。”魏瑾泓摇了下头,“如果你不选,她们就要在府中照顾公婆家小,其余护卫也一样,你选上的家眷就带走,没选下的全留在府中。”

赖云烟点了点头,“明白了。”

如同她要带强悍之人上路一样,魏瑾泓那边也不容奴仆带着家眷拖累。

“除了魏家,一起走的还有什么人?”赖云烟这些时日想了一下,觉得皇帝不可能把定路这事全交给魏瑾泓,前行路中必再有亲信,且能牵制魏瑾泓的人。

“还未定下,”魏瑾泓目光深沉看着眼前了然之人,“但,应是祝家之人。”

“这就是了。”赖云烟微笑了起来。

魏祝两家和睦,但同心就未必了。

如赖祝两家来说,她兄长与祝家交情不错,但说到底,他只与小厚兄长的交情很好,与祝家掌门的人,私下管事之人的交情可就没那么好了。

祝家风光百年,祝太君之前祝家就出了不少替祝家撑家底的人物,祝太君去后,祝家大老爷升了官之后却突然把族长之职交给了族中的一个堂弟,而在此之后,祝家风雨太平,连祝小厚都时不时能收到族里送来给他的分银。

这次世家被抄封地,祝家那边的动静是最小的,连个女眷哭闹的风声也没传出来,可见家风之严密。

庞大的家族要有能人管理,确实省事不少,不像她这个半吊子一上马,还得出面哭闹以示委屈,好让他人少来打魏家的秋风,虽说有点作用,但作相确实难看,没有世家之风。

元辰帝啊,上世就不是个吃素的,这世怕是横了心,比上世更了不得了,只苦了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臣子家眷,想活条命出来,想跟着吃口好饭,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过些时日,祝王妃怕是会与你开口谈事。”

“她是岑南王妃,祝家之事她能说什么…”

“不是,是谈前行军队之事,岑南王那边会有一支五千的队伍跟随。”

“岑南王已有所准备,就等皇上明令她就可告知你了。”

结果一出,想来,她那闺中好友定是要与她分析一下形势的。

“这下可好…”赖云烟不禁立手撑额,要笑不笑地道,“这牵制大了去了。”

魏,祝,岑南王府,三家一去都是同一根绳上的蚱蜢,但三家毕竟不是同一家,各自的利益注定他们各怀心思,不过危难之时也不会拆对方的后台,再之彼此还有情份在,大概只有待万事确定,分功的时候会扯着脖子红着脸争上一争了。

同处境,还可说算得上同心,但绝不同利益,还不能完全撕破脸,这样的三家同去还真算是不错的选择。

“岑南王只出军队,另外两队人马大概一队是禁卫军,一队是兵部尚书的鹰军,另外祝家怕是也有随行女眷。”魏瑾泓淡道。

“您说,是谁会去?”赖云烟敛了脸上的笑,连眼都沉了下来。

祝家的族长是现在当朝太尉祝伯良的堂弟祝伯昆,这人元配去逝后未再娶妻,身边只有两妾,再无他人,连膝下三子两女皆为她们所出。

这两妾,赖云烟从嫂嫂那听过风声,只知她们从不抛头露面,十多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过她们的人都没有几个。

当事赖云烟还跟她那小嫂子调侃时像这样沉得住气,不爱出风头的女人才能在男人身边坐镇上百年,虽说是调侃,但赖云烟对祝伯昆家这两个别人怎么请都不出的两个贵妾还是有些佩服的。

现在,要与她们同行了,这真得好好思量思量不可了。

“带母留子,应该就是他身边生了孩子的姨娘了。”

“两个一同?”

“这个尚不确定。”魏瑾泓摇了头,略思索了一下又道,“你当是两人同去吧。”

“祝伯昆家的那两个姨娘,您有什么知道的?”

“我曾听祝家的一位族中长老说过支言片语,意思那两位姨娘都是能耐之人,别的,就没有风声了。”魏瑾泓给她空了的茶杯添满,看着她的沉思之脸道。

“呵。”赖云烟微笑出声,能耐?有能耐就好,就怕没能耐,那才是拖后腿。

看着她徒然亮起来的脸,魏瑾泓心下摇了摇头,尽量提醒她,“不要盯人盯得太紧了,忘了防备,现在知情里的,也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你。”

魏瑾泓这话过后两天,赖云烟也觉得这次她换随行之人的事铺得有点大,已经有不相干的人往她这里送些小丫头过来,最后她只能把人打发了回去,把选人之事也了了,把风口干脆掐断。

“真是狂妄过头了。”赖云烟翻着冬雨从燕雁那里接过来的册子,想起先前之事,狠狠抽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道。

“哎,您犯不着打这么重。”冬雨在她身边跪下看了看被她抽红的额头,不禁叹了口气,“又不是知情的,只是想给您送几个丫环过来伺候,这事咱们不是天天见么,您犯不着生气。”

“这哪能与平时一样,”赖云烟摇头,“这种时候动静越小越好,明知不可为还犯忌,还是我大意了。”

秋虹这时端了盅汤进来,放到赖云烟的手边后惊讶地看了下她的脑门,与冬雨对视一眼后就心知她们小姐这又是犯忤了,不由有些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两个丫环一左一右跪坐在案桌旁候着赖云烟翻册写字,见赖云烟深锁眉头,秋虹轻轻开了口,“小姐,咱们不能不去吗?”

要能干之人,府中也是有的,还有身子比她们小姐好的。

“不去不成,这事皇上定的,再则我装病不去,先不说这欺君之罪,到时我不去就是我兄长去了。赖府一大家子有他在比我在好,再说嫂嫂的身体,没个支柱,能不能撑得到他回来都不定然,而我去了也好,还能多走远点路,多看点风景。”

“可您这身体…”

“没事,仔细着点,我活得比谁都长,我还想这世抱抱孙子呢。”赖云烟说着笑了起来,写完手中的名字后搁了笔,“还有你们的孙子,我也想抱上一抱,到时要是太平了,就让他们脱了籍,跟我孙儿作伴到处玩耍去。”

冬雨听了揉了下自己的眉心,道,“您别只顾着想着玩耍。”

“想这事我才开心。”赖云烟不以为然地道。

“要是小公子的孩子不跟您一样,不喜爱玩耍呢?”秋虹笑出声来说道,随即又掩了嘴,眼睛带笑瞅着她家小姐。

“啊?”赖云烟惊讶,随即怅然,“那就喜欢什么就作什么吧,说来也是,家中有我一个这般的就够了,到时孙儿要是随了我,世朝怕是头疼得紧,出外一回来,母亲儿子都看不到,当真是可怜。”

这次冬雨秋虹一起笑出声来,赖云烟嘴角也翘得老高,这时眉目全然舒展的女子看起来没了先前那段时日过分沉暮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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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浓烈的盛夏没有了尾迹,天气里只剩秋意的余韵,逐渐枯黄的叶子在树梢尖尖上摇摇欲坠,等待一场缤纷的落幕。

熬过了秋老虎的余威,天气温和了下来,魏景仲在此其间又大犯了一次病,浓痰哽住了他的喉咙差点断了他的呼吸,所幸身边的仆人发现得早,一阵波动过后,就被易高景求了过来。

但就算是救了过来,他这时也是渐已不行了。

七老太爷找了赖云烟过去发了话,让她准备一下。

魏景仲这时也已与族中商量好了,在九月挑一个吉日,把族长之位过继到魏瑾泓身上。

吉日所备之物,到时族中负责大礼的长老会过来负责,赖云烟到时只要为其跑腿,给他所需之物就是,这实则也不是什么大事,堪称大事的是,她以后就是族长夫人了,还是个必须与魏瑾泓同进退的族长夫人。

“中午祖庙拜祭过后,我到时就随爹回来,有回天丸保着,两个大夫也在旁候着,应是出不了什么大事。”魏瑾泓这时深夜敲响了她的门,赖云烟让丫环端来了茶具,煮着茶的间隙与对面的魏瑾泓道了白日与大夫商量过后的事。

“嗯。”魏瑾泓轻应了一声。

赖云烟抬眼,见他眉心间深皱的痕迹很是明显,心中略一迟疑后问道,“出事了?”

魏瑾泓点了点头,随即他闭目摸了摸手指,沉思了一会才睁眼与赖云烟道,“皇后要见你,我推了。”

“呃…”赖云烟怔忡了一下,道,“为何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