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了默,道:“容我再想想。”

李斐办事一丝不苟,在他的亲自督办下,兴修水利之事渐渐步入正轨,着实减轻了我不少负担。第二日上午,我很快便处理完公事,回到别院,恰巧遇见师父正要出门。他身着一袭浅竹色锦袍,温静地站在别院门口与书蓉说话,袖口的紫竹是我熟悉的样式。只他一人,便是一景。

我纠结一瞬,还是迅速跳下马车,唤他道:“师父,你要外出吗?”见我出现,书蓉很有眼色地默默退了下去。

师父点头微笑道:“昨日文大夫修改了太医开具的药方,恰巧有几味药材别院中没有,为师正要外出购置。”

“这种事吩咐下人去做便好了,师父身体尚未康复,理应多加休息才是。”

“无妨,文大夫说外出多多走动于身体大有裨益,为师闲来无事,正想出去走走。嫣儿,你要不要一起去?”

心弦不期然被他撩动,抬眸望见那柔若春风的笑容,分明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师父并没有变,变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的心境变得不同了。唯一不变是,我已依然无法抗拒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今日天气晴好,春阳煦暖,清风送爽。沿街碧树交错,琼花团团簇簇,盛开似雪。可我的心情却不似这般明媚,连日来发生的事像一团棉絮般塞在大脑里,混乱不堪,剪不断亦理不清。

师父轻拍我的肩头,关切道:“有心事?”

我恍然回神,无奈地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昨夜皇上来找徒儿,说暗卫所中的迷药为遥辇国特产七星海棠,徒儿联想到昨日在茶楼遇见的遥辇人,不知这两者有何关联。”

师父神色淡淡,并未对此表示惊讶,只是问道:“皇上怎么说?”

我如实道:“皇上说,假如幕后黑手真是王氏之人,镇国将军镇守北境,时常接触遥辇人,他们要取得七星海棠并非难事,但他以为外戚党与遥辇国联手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皇上说的很有道理。”

“但徒儿以为,皇上离京前曾因王国师言辞不当而责令他闭门思过,会不会是外戚党因此而感到威胁,担心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不保,于是先发制人,联手遥辇国打算谋朝篡位呢?”

师父耐心地解释道:“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非常小。嫣儿你想,王太后与王国师乃是外戚党的核心人物,当年王太后几乎血洗后宫,以铁腕手段断了一切皇室血脉,才得以扶皇上登基,现在她再要费尽心机将自己的儿子拉下帝位,岂不是自寻麻烦?再者说,耶律修虽然狡诈,却也是识时务之人。遥辇国与许国签有友好盟约,其目标乃是西北的夏国,无端插手许国是一笔赔本买卖,划不来的。”

我思量一瞬,心道师父不愧是师父,一眼便看透其中厉害关系,遂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药材铺离别院并不是很远,步行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师父将药方交予掌柜,便在一旁喝茶等候。视线无意间扫过对面茶楼,再次撞进一双深沉似海的蓝眸中,心下骤然一凛,正是昨夜遇见的那两名遥辇人!他们坐在茶楼二楼的靠窗雅间中,依旧是一身黑衣,却并未佩戴斗笠。瞧神情,似乎也正在留意我们的动向。

我作若无其事状移开视线,凑近几分对师父耳语道:“师父,对面茶楼二楼,昨夜的遥辇人。”

师父很快便明白的意思,端起茶杯小呷一口,不动声色地看向对面茶楼。原本温润如珠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深莫测,唇畔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半晌,对我道:“这两人是遥辇国贵族。”

我好奇道:“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你可曾留意他们颈间的苍狼刺青?那是遥辇国八部之中耶律部的印记。”

遥辇国八部我确有耳闻,遥辇人原是草原游猎民族,起源于漠北的木叶山,由八个部落组成,其中最为强盛的是耶律部和萧部,分别为皇族与后族。

我忍住惊讶道:“耶律部?如此说来,这二人竟是遥辇国皇室?”

师父点头,“不错。”

那二人相对饮茶,其中一人忽然遥遥举了举杯,仿佛在向我们致意,我不禁愈发疑惑。然,待我们取了药离开药铺时,却发现那间茶楼已然人去楼空,再也寻不见两个遥辇人的踪影。

32陌上花开缓缓归(2)

回别院的途中,经过一间小食坊,我立刻被其中飘散出来的清甜香味所吸引,不觉食指大动,“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呀。”

食坊的老板娘笑答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来到临安一定要尝尝西湖藕粉。我们家的藕粉是用家传秘方熬制而成,口味清香醇厚,甜而不腻,临安城中绝对找不出更好吃的藕粉了!”

我向师父请示,他欣然点头。食坊虽小,生意却很是不错,进去坐定后,我对老板娘说:“老板娘,给我两碗藕粉。”

“我们家有桂花藕粉、荷叶藕粉、龙井藕粉,不知二位要哪种口味?”

我素来喜欢桂花的味道,小时候时常央着师父给我买桂花糖冲水喝,师父的口味与我相近,是以伙房每次熬甜粥也总要在里面加一些桂花糖调味。我小声对师父说:“我要桂花藕粉,师父你呢?”

“与你一样。”

那么我就对老板娘说:“我们要桂花藕粉。”

不一会儿的功夫,老板娘便奉上两盅热腾腾的藕粉。荷叶形的瓷盅精致小巧,色泽翠绿,晶莹透明的藕粉盛放其中煞是好看。我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果真细滑可口,一时间,桂花的甜香与藕粉的清香盈满口鼻,回味无穷。

我一口气吃了三碗,仍觉意犹未尽,若非腹中已然胀得慌,只怕再多我也吃得下。我摸了摸肚子,颇有些遗憾道:“这么好吃的东西帝都竟然没有,往后再想吃也吃不到了。”

师父微笑道:“无妨,你若想吃,我们可以再来临安,或者请藕粉师傅来相府做给你吃。”

我连连摇头:“徒儿只是随口一说,哪能为一碗藕粉如此大费周章?再者说,食多无滋味,无论多么好吃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觉得腻味。就此留个念想,也不错。”

他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虽没再说什么,唇畔的笑意却依稀深了几分。

回到别院,已是晌午时分。

远远便望见裴少卿与小喜子站在门前,裴少卿面色不善,左顾右盼,仿佛正在等人。下人前来两匹高头骏马,交到小喜子手中。须臾,只见书蓉搀扶着伤重未愈沈洛走出来,沈洛跪倒在裴少卿面前,神情懊悔,不知在说什么。

我与师父如有灵犀般对望一眼,心下疑窦顿生,遂快步走过去问道:“少卿,发生什么事了?”

裴少卿不满地瞪着我,道:“扶嫣,我找了你一上午,你跑哪里去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他的怒火从何而来,“我陪师父去抓药了。”

他斜斜瞟了瞟师父,一脸“哼哼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我原以为他又要说些奇怪的话,熟料他竟破天荒的没有讥嘲我,却是直截了当道:“今早有人来报,京城那边出了点事,我必须尽快赶回去。江南这里便交给你了,赈灾金被劫之事你不用担心,回京之后我自有交代,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了。王氏的玉玦我先带回京了,若他们尚有后招,放在你身边恐将招致危险,我放心不下。”

一席话说得又急又快,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帝都的意思。脑子一转,想起昨夜的猜测,我惊得几乎滞住了呼吸,急忙问道:“难不成,竟是王氏果真有什么动作?”

“不要胡思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多问。”裴少卿略带鄙视的看我一眼,将手中的包裹向前递了递,道:“这里面是你要的东西,你看准时机交代李斐。”话说,复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师父,作一本正经状道:“我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而答应试行改革,而是因为此事的确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具体应该怎么做,不需要我交代了吧,你师父比我更清楚。”

我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小小的包裹握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感觉。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才低头道:“皇上圣明。”

“我该走了。”他接过小喜子递来的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对师父道:“姜誉,好好照顾她。”

师父颔首,淡淡道:“草民知道。”

看样子除了小喜子外,他好像并未打算带锦衣卫或暗卫随行。帝都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竟能让他如此火急火燎地要赶回去?我想问个究竟,但他似乎不打算明说,便只得作罢。

我想了想,觉得不甚放心,遂道:“皇…少卿,你这样上路真的没问题吗?没人保护你,若是像来时那样遇上刺客,可如何是好?”虽然他自幼修习剑术,身手不凡,但假如有人存心要加害他,只怕他那点功夫未必抵挡得住。

他微微勾了勾唇,凤眸之中忽然流光溢彩,道:“难得你肯为我着想一回,真是教我受宠若惊啊!你放心吧,护驾有小喜子一人便足够了。况且,接应我的人已到江南,他们会沿途保护我。”

有小喜子就够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小喜子,后者正左一个包裹右一个包裹,还不忘回我一脸波斯大丽菊般灿烂的笑容。

裴少卿道:“多的不必再说,我走了,你且多加保重,我们帝都再见。”

我点头,抱紧手中的包裹,叮嘱道:“皇上,一路小心!”

裴少卿深深地笑望我一眼,扬起长鞭,策马飞奔而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何,我的心里蓦然间有些空落落。他走了,没人嘲笑我讽刺我,我非但乐得清闲,还有更多时间与师父独处,理应高兴才是,为何竟会有种类似于怅然若失的感觉?

转念一想,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我才跟来江南,虽然不曾言明,但一路上多次护我,我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心。他要走了,我有些难过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厢我仍在怔忡,却听耳畔师父闻言向我解释道:“东厂暗卫肩负着保卫皇室的责任,历代帝王的贴身宦官必须经东厂挑选训练,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为师入朝八年,还不曾见过小喜子出手,想来他的功夫应当深不可测。有小喜子一人在皇上身边便足矣,其他的护卫不过是摆设。”

我的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回想小喜子一贯的狗腿行径,眼前浮出他那张经常被我搓圆捏扁的脸,再脑补他身手不凡、舞刀弄剑、以一挑十甚挑百的画面,一时间颇为纠结。

苍天啊,大地啊,我原以为小喜子是个只会听听八卦、拍拍马屁的小太监,怎么都不敢相信,原来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暗卫高手!这与他平日里的行径未免也差的太远了吧,完完全全的颠覆形象!

我暗叹,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书蓉将沈洛扶起来,我见他面色苍白如纸,气息时急时缓,显然是伤势未有好转的模样,遂问道:“沈洛,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摇了摇头,也不曾答我。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没好,还是不碍事?

我又问:“那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事回京吗?”

又是摇头。

我无奈地扶额,以前好歹还会说几个字,怎的受了个伤连话都说不出了…→_→

师父笑道:“嫣儿,你不要再为难沈洛了,他并不是不愿答你,而且答不了你。他昨日吃饭不慎咬了舌头,恐怕现在不便说话呢。”

沈洛面带尴尬地点了点头。

裴少卿走后,我们便也准备出发前往姑苏。听李斐说,姑苏、兰陵一带自前天开始便普降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是以旱情终于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与师父商议之后,决定先到当地考察灾情之后,再行确定赈灾方案。

临行前一夜,我将李斐召来别院,将裴少卿留下的圣旨颁发给他,道:“离京前,皇上曾秘密召见本相,命本相携来圣旨。”

李斐忙不迭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下官伏听圣意。”

“皇上有旨,自今春起,在江南范围内试行赋税制度改革。着江南巡抚李斐派人丈量辖区农田,如实上报,并依朝廷所颁布之肥瘠标准划分农田等次,一等农田每亩每年交粮五石,二等农田四石,三等农田三石,四等农田二石,五等农田一石,此乃其一。其二,官府适当存粮存银,遇市场粮价较高时则低价出售,粮价较低则高价出售。另,正月或五月,由各地官府出面将存银贷与百姓,待收成后再行还贷,每户收利不得超过二成。”

我将圣旨交到他手中,顿了顿,道:“皇上选中江南作为赋税改革试行点,足见皇上对你的信任。做得好,皇上自然重重有赏,若是做得不好,后果怎样本相也料不准。李斐,希望你不要让皇上和本相失望,明白了吗?”

李斐浑身抖了抖,迅速擦去额间的冷汗,接过圣旨道:“下官明白,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使改革成效令皇上和扶相满意!”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摸着下巴想,吓唬人什么的,我也是挺在行的嘛!

明月高悬,漫天繁星璀璨。夜风转凉,吹动树影婆娑。

李斐走后,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慢夺回厢房。蓦的抬头,不期然望见师父房中仍然亮着灯,便想顺道过去看看他,同他说会儿话。孰料,应门的却是随行而来的相府小厮。

我朝里面张望了一番,奇道:“咦,师父不在吗?”

小厮回道:“回小姐,老爷晚饭过后便出门了,还不曾回来。老爷吩咐小人收拾行李,小姐找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吗?”

我摆了摆手,道:“没事,只是想看看他。师父没说去哪儿,何时回来吗?”

小厮摇头:“老爷没说。”

“他是一个人去的吗?”

晚饭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个时辰的光景了,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心下既疑惑又担心,这么晚了,师父他一个人会去哪里呢?

33陌上花开缓缓归(3)

这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身后有人唤我道:“嫣儿。”回头,只见师父玉冠束发,着装正式,清峭出尘的身影几乎溶在了苍茫的夜色之中。他的面色愈显苍白,仿佛甚是疲惫,薄唇几乎没有半分血色。

他缓步走来,道:“这么晚还不睡?”

我说:“师父,你去上哪儿去了?”

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容笑淡淡道:“为师去见一位同窗故友,彼此相谈甚欢,一时忘了时间。事先没告诉你一声,教你担心了,是为师的疏忽。嫣儿,你来找为师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见他神色坦然,遂放下心来,摇头道:“没事,徒儿方才向李斐传达了圣意,如无意外,试行赋税改革将从五月开始,由青苗法入手。至于丈量土地,划分肥瘠等级则要待此次旱情缓解后方才能进行,徒儿特来告知师父一声。”

“你做得很好。”师父满意地颔首,话锋一转,道:“只是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青苗法中所提及的‘在青黄不接之季,由官府出面将积银贷与百姓’,在试行过程中,必须防止出现强行贷款的现象。对于家境充裕的农户,能不贷则无需贷。这一点,务必叮嘱李斐多加注意。”

“徒儿明白。”我用心记下师父的话,又问道:“师父,明早便要启程前往姑苏了,长途奔波,你的身体可还受得住?不若您便留在临安,有文大夫照顾你,徒儿也能放心。横竖姑苏、兰陵等地降了大雨,旱情已渐渐缓解,徒儿一人过去应付得来。至于那文涛,徒儿去将他请过来为师父医病,你看可好?”

他微笑道:“无妨,有张院长的丹药,为师现在已经不反感坐马车了。更何况,求医应诚心,还是为师亲自去拜访文涛比较稳妥。”

见师父坚持,我便也不再说什么。一时间,彼此相顾无言,唯有树叶沙沙声在寂静的别院中回荡不息。

他淡淡地将我望了望,眸光中若有千言万语,不复以往清亮。我以为他有话想对我说,不想,他的手指缓缓下滑,停在脸颊旁流连摩挲良久,却什么话都不曾说。

蓦然间,我像是被梦魇怔住,深深地沉浸在他的目光中无法自拔,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甚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呼吸。耳边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

半晌,师父的眸光微微动了动,迅速黯淡下去,像是极为懊恼的样子。他别过脸,迅速收回手,温声叮嘱我早些休息,便转身进房。

我呆立在原地,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脸颊,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

温凉透骨,永生难忘。

第二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前往姑苏。

李斐早早便来送行,我将师父的嘱托传达于他,他很上道地表示定当铭记于心,时刻以此鞭策自己,顺便再次表达了他时刻准备着将一干美男打包送到帝都相府的心意,被我断然拒绝。

在文海的精心医治下,先前身中迷药七星海棠的暗卫陆续康复,便由他们替代锦衣卫担起沿途护卫的责任。

而在随行的锦衣卫中,受伤最重的便数沈洛。我本打算让他在临安静养,孰料他却死活不答应,非要与我们一同上路。我委婉地提醒他,带着他这样一个重伤人员行事将会非常不便。奈何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死心眼,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沟通起来又有些障碍,在请示过师父后,只得无奈地同意。

临安距姑苏并不很远,坐马车也不过一日的光景。离开临安后,天色渐渐转阴,晌午时分,天空飘起了细雨。春雨绵密如针,悄无声息地润泽万物。愈近姑苏,雨便下得愈大。雨打窗棂,淅淅沥沥,凉爽的清风携来清淡的草木芳香,闻来教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傍晚时分,我们抵达姑苏城。姑苏知府孟瑾是师父的门生,年轻有为,与我也算相熟。此番他特地出城迎接,见到我与师父同来,自是万分激动。

他知道师父素来喜静,遂安排我们在城郊的寒碧山庄小住。说是山庄,实为园林,只因园中的景致颇有山林之趣而得此美名。山庄内古木参天,移步换景,曲院回廊、亭台楼阁错落其间,疏密相宜,的确不负“江南第一景”的美名。

休息一夜之后,我精神饱满地与孟瑾一同外出视察。因为这场春雨的关系,姑苏、兰陵等地的情况比临安好很多,原本干涸的大地渐渐被润泽,不少因缺水而濒死的作物也重新恢复了生机。经过商讨,决定以派发种子作为主要赈灾手段,只在灾情较重的部分地区小规模兴修水渠。

办完正事回寒碧山庄的路上,我想起今日下午要随师父一起去拜访寒山寺,周瑾在姑苏为官多年,不可能不知道此人,遂作无意状问他道:“周大人,姑苏城外寒山寺旁,是否住着一位名叫文涛的大夫?”

闻言,周瑾面色陡变,露出些许尴尬之色,道:“这…扶相怎么会有此一问?”

师父的毒中得十分蹊跷,在没有查清是谁下此毒手之前,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周瑾的反应有些奇怪,倒是愈发勾起了我对文涛的兴趣。我干干一笑,道:“听闻他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解各类奇毒,一时好奇罢了,并无别的意思。”

“文涛为人阴险狡诈、相貌奇丑、性情古怪、行事乖张,专爱搞些毒虫毒蛇毒草之类的害人之物,看谁不顺眼便下毒害谁,姑苏城内的男子少说有一半都着过他的道。如今人人皆对他敬而远之,几乎无人敢靠近他三丈以内。此人并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神医,不过是个江湖术士罢了。总之,您与恩师千万不要同他扯上任何联系…”

他以袖掩口轻轻咳了几声,目光依稀有些闪烁不定,虚笑道:“呃,下官也只是听说而已,下官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点都不熟!”

我不过是随口问问,有必要如此义正言辞的抨击文海吗。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呢… |||

不过,听他这般说来,我倒是对今日之行忧心忡忡了。

回到寒碧山庄,师父正闲坐凉亭内读书。四周林木蓊郁,春红清丽,透过烟雨朦胧望去,仿若一副泼墨图。一壶清茶,一册书卷,一袭翩然的白衣,分明极简单素雅,却美好得让人觉得恍若置身梦里。

我收下纸伞,走到他身旁坐下,笑道:“师父,怎么在外面坐着?今日天凉,小心受凉。”

他放下书册,微微摇了摇头,温声道:“不碍事,自从服用了文大夫开的药方后,身体比从前好多了。这边风景独好,为师只是不忍心错过。”

我说:“师父,今日我向周瑾打听文海,他数落了一大堆,说此人很不好想与,所谓的‘毒医’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徒儿担心若是他不肯为师父解毒,或是解不了师父的毒,该如何是好?”

师父淡然道:“不是早就说过了么,病了这么些年,为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毒能解得了自然是最好的,解不了也无妨。生死自有天命,不用刻意强求。嫣儿,为师并不惧怕死亡,只是舍不得你。”

鼻子微微有些发酸,苦涩的气息在鼻腔中氤氲开来,泪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眼眶。我迅速地别过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压着颤抖的声音道:“师父既然舍不得徒儿,便该积极地求治才是,怎么可以说出生死有命这样的话呢?反正师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徒儿也不想活了,大不了到地府再续师徒缘分。”

他抿唇笑了笑,眼底的笑意柔若春风,似嗔似怜道:“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不可以赌气说这样的话,知道吗?”

心里愈发难受,若有千虫白蚁在啃噬,痛得我几欲窒息。想起他曾经说过“即便有朝一日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在他眼里我也还是孩子”这样的话,我咬了咬唇,哑声道:“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是赌气!师父,难道在你心里,徒儿永远也长不大吗?还是,师父觉得徒儿是只个让你操心的孩子?”

师父蓦然愣住了,怔怔地将我望着,良久不曾言语,清俊苍白的脸上急速掠过一丝不知所措。

我不禁暗自懊恼,恨自己一时嘴快,竟敢跟师父甩脸色。正想说些什么来缓解眼下尴尬的气氛,却听他道:“不是,我并没有将你当做孩子,只是习惯了这样的身份,一时之间难以改变。嫣儿,在我眼里,你早已是一个出色的女子,心系天下,能安邦定国。我方才那样说只是想告诉你,纵然往后没有我在身边,你一个人也可以走的很好。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但你必须知道,人生动若参商,离别总是会发生,一句‘舍不得’并不能改变什么。我的命并不掌握在我的自己手中,由不得我做主。”他的眸光深静莫测,清越的声音混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飘渺得如同天边的浮云。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我自称“我”,而不是“为师”。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师父,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一个可以让我倾尽所有韶华去爱慕的男人。

我想对他说,我并不出色,更无法做到心系天下,我的心很小,里面甚至没有我自己的位置,只能安放他一人。

我想对他说,八年朝夕相伴的时光,与他在一起的记忆早已铭于心、溶于血,如若他不在我身边,便是要将我的心挖去,将我的血液抽干。一个人若是没了心、没了血,还怎么活下去呢?

我还想对他说,我不怕离别,只要他说舍不得我,上至碧落下至黄泉,我都可以追随他而去。

我想说的还有很多,但是我统统不能说。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对他存有不堪的感情。在他面前,我不是我,我只是“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