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声笑了笑,走上两步,附到他耳畔,用只有我俩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国师说的没错,可惜本相才是至亲,本相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家师是谁害死的,本相一清二楚,相信国师也心知肚明。本相知道国师急于验明正身,但本相绝不会再让你们这些魑魅魍魉打扰家师。”

老狐狸听得气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指节也捏得咯咯作响。只一瞬的功夫,他便恢复镇定,眼里浮起一抹阴鸷的笑,道:“扶相的话说得奇怪,老夫听不明白。老夫只知道,众位同僚为凭吊姜大人而来,扶相丧师,悲痛总是难免的,拂了同僚们的一番好意,大家也不会见怪。但今日见不到姜大人,我等绝不会轻易离开。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是!”“国师言之有理!”“见不到姜大人,我等绝不离开!”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众人推搡着往前挤,很快便将师父的棺椁围了个水泄不通。眼看场面即将失控,管家立马召来侍卫。

刀剑有隐隐欲出之势,内外俨然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老虎扫一眼堂外严正以待的侍卫,冷声道:“怎么着,扶相想在尊师的灵前大开杀戒么?这会儿怎么不怕尊师不得安息了?看来老夫要提醒扶相,这里站着的清一色都是五品以上朝廷命官,若有任何闪失,即便你是当朝丞相,恐怕也担当不起。”

我走到堂外,随手拔出一柄长剑,示意侍卫退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我欲何为。我缓缓走回棺前,扬起手中的长剑,灵堂之内烛火摇曳,映得长剑锋芒寒冽。

王国师面上阴晴不定,他身后的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

剑锋指过眼前众人,我冷笑道:“诸位大人若是前来祭拜我师父,我自然无上欢迎,若是想来寻衅滋事,我也绝对奉陪到底。五品以上官员?你,吏部侍郎,前几日你搬进一间大院,真是金碧辉煌,比起皇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单靠那点俸禄你怎么买得起?别以为试题泄露没你的份儿,别以为你能跑得了!你,御史中丞,你纵容手下欺市霸民、强抢民女,你该当何罪!你,光禄寺卿,你流连青楼,更为娼妓一掷千金,我迟早要办了你!还有你,王国师,你们王氏大肆兼并土地,搜刮民脂民膏,你以为皇上当真不知道么?哼,一群乌合之众,一群贪官污吏!你们也配称朝廷命官么?我师父在世时,没能治得了你们,从今往后我绝不手软!”

王国师急急打断我,怒道:“一派胡言!你血口喷人,诬蔑朝廷命官,老夫一定要上奏皇上,依律将你凌迟!”

“凌迟,凌迟算得了什么?我告诉你们,我早已经准备好了一百口棺椁,有我一份,也有你们一份!我孑然一身,不怕死!今日谁敢动我师父,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否则,我绝不介意送他下去陪葬!”

众人噤若寒蝉,面色皆难看到了极点。一时间,无人再敢说话,气愤肃杀而压抑。

恰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堂外响起,“谁说要将扶爱卿凌迟的,先来问过朕!”

46谁念西风独自凉(2)

恰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堂外响起,“谁说要将扶爱卿凌迟的,先来问过朕!”

众人纷纷避让,诚惶诚恐地拜下,山呼吾皇万岁。裴少卿身着一袭素色便服,负手立在灵堂外,视线冷冷地扫过下跪的众人,似是轻哼一声。片刻后,他抬头向我看来,凤眸之中瞬间便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心中的怒火与戾气尽数散去,剑尖缓缓垂下。

他缓步走到我跟前,抿唇微微一笑,复取过我手中的剑交给小喜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低头看看空荡荡的右手,复看看他,最终跪下叩首,沉声道:“回皇上,方才王国师和一众同僚执意要瞻仰家师遗容,但微臣念在棺椁早已封上,实在不愿再扰家师安息,便婉言谢绝。奈何同僚们盛情难却,这才发生了几句争执。”

裴少卿将我扶起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轻声道:“不愿便不愿。放心吧,有我在这儿,没人能逼迫你,也没人能伤害你。”他的掌心分外温暖,也分外温柔,一瞬间便暖热了我的心。我忽觉鼻子微微发涩,喉头也跟着有些哽咽,心下的感激无法言语。

他转过身,肃颜对堂内众人道:“扶爱卿乃是姜誉唯一的至亲,开不开棺由她说了算,她说不开那便不开。难得诸位爱卿有心,念在旧时同僚的情分前来上香祭拜,朕也深受感动。但心意到了就够了,再勉强于死者不敬。死者已矣,且善待生者吧。”

裴少卿发话,众人自然不敢再有异议,齐声道:“臣谨记皇上教诲。”说完,如潮水般哗啦啦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空旷的灵堂内只余下我与裴少卿两个人。

我将手收回袖中,扯出一个笑道:“多谢皇上为微臣解围。”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裴少卿捻起一炷清香点燃,向着师父的遗像拜了三拜,复往火盆中添了些纸钱,“回了帝都怎么也不派人进宫来禀一声,这几日我一直很担心,怕你…”

我不禁哑然失笑,道:“怕我一时想不开自我短见?”

他点了点头,道:“姜誉辞世的消息刚传回帝都时,我的确有这样过这样的担忧,不过方才众臣大闹灵堂,你的反应竟然如此强势,我便知道我的忧虑是多余的。”

“脾气一上来,管不了那么多了。皇上请放心,微臣曾立誓要继承师父遗志,做一个为百姓称许的良相。变法之事一日未完,师父之仇一日未报,微臣绝不会自寻短见。”

他垂眸沉默,良久之后,说:“我本想将姜誉的牌位迎上神明台,让他受到千秋万世的顶礼膜拜,看样子,你也是不会愿意的。”

“多谢皇上美意。只是师父曾说过,一个人能否光耀千秋,不在于他站得多高,而在于他的心有多宽广。师父此生为国效力,勤勉不坠,其功绩已足以让百姓记住他。况且…”微顿,我抬头看了一眼师父的遗像,苦笑道:“相府太大,微臣一个人太孤单,还是让师父留下来陪着微臣吧。”

裴少卿微微一愣,一言不发地将我望着,深邃的凤眸灼亮似火,其中满是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他摇头笑道:“小嫣,你长大了。”

“从前的我总是习惯依赖师父,习惯他的庇佑、他的包容。如今他不在了,我不长大,又能如何?”

裴少卿执起我的手,欲将我揽进怀中,哑声说:“不是的,你还可以依赖我,像依赖姜誉那般依赖我。”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笑道:“蒙皇上错爱,微臣不胜惶恐。只是微臣身为一国之相,理应为皇上分忧解难,绝不敢…”

裴少卿的身子晃了晃,伸出的手仍僵在半空中,许久才缓缓收回,“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我微微一愣,不禁想起我第一次以丞相的身份拜见他时,他曾问过是不愿成家还是不愿与他成家。如今再听到类似的话,竟恍然而生隔世之感。

我低头道:“既是不敢,也是不愿。”

他的唇畔浮起一抹笑,极浅淡,却也极苦涩,“我就知道你会拒绝我,你总是能这么干脆地拒绝我,不留半分余地…小嫣,你不是想为姜誉报仇吗?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剑,只要你愿意来我身边。”

我心下暗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讷讷道:“皇上…”

“我说的话,你且仔细考虑清楚,不必着急给我答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几日便在家好好歇息吧,待白事办完再来上朝也不迟。”裴少卿缓缓伸出手,在我脸颊旁停了半晌,最终落到我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温言道:“小嫣,你记住,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语毕,转身离去。

我呆立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晌午过后,吊唁的人陆续离开,相府又变得冷冷清清。

入夜后,我一人独坐在灵堂里焚烧纸钱。

出殡之期定在明天,今夜大概是我陪师父的最后一夜了,此后便真的是天人永别。

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很久。只要师父大仇得报,变法之事有所成效,我就会下去与他团聚。没有师父的相府,不是再是我的家,没有师父的人间,也不再值得我留恋。漫漫黄泉路,我要陪他一起走。

奈何桥上,希望他能等我一等,不要那么快就投入轮回。希望他能实践临终前的诺言,来生,不我们做师徒,做夫妻。

晚风穿堂而入,携来些许凉意。青烟缭绕而起,熏得眼睛生疼,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我站起身,缓缓抚摸棺椁,竭力忍住哽咽的声音,说:“师父,徒儿好想你…”

管家默默走上来,叹息道:“小姐,哀能伤身,老爷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我迅速抹掉泪,强自镇定心绪,问道:“有什么事?”

“方才江南巡抚李大人派人快马送来奏折,小人已经送到书房。”他奉上一本小册,道:“今日总共收到礼金两千五百七十二两纹银,这是账簿,请您过目。”

我扫了一眼账簿,道:“去买些米粮、衣物、药材之类的派给贫民吧。”

管家道了声是,又道:“沈太医今日入宫当值,无法前来吊唁老爷,方才沈府的人来问,可否明日送老爷出殡?”

“让她来吧。”思量一瞬,我叮嘱道:“倘若沈湄再来问她兄长的事,你且告诉她,沈洛半路接到皇上的圣旨外出办差,须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免得她担心。明日我会启奏皇上,再派东厂暗卫出去寻找。”

“明日…”管家愣了愣,道:“小姐,您不送老爷入土为安吗?”

“我要上朝。”

“小姐…”

“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了,小人告退。”

管家迅速离开,我站在空荡荡的灵堂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不是不想送师父最后一程,我只是害怕我自己无法承受又一次的离别,我怕我会生无可恋。

我跌坐在师父的遗像前,哭得泣不成声。

第二日,九龙殿上。

殿上众臣神色各异,纷纷对我侧目而视,有人同情悲悯,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裴少卿显然未曾料到我会来上朝,颇有些讶然地挑了下眉,道:“扶爱卿,朕不是恩准你在家休养几日吗?怎么这就来上朝了?”

我走到殿中央,拜下叩首道:“微臣叩谢皇上隆恩。在先师病重直至辞世的这段时间内,微臣时常旷朝,疏于政事。皇上宽厚仁爱、体恤臣下,非但未曾与微臣计较,还赠医赐药,微臣深感皇上恩德,铭记于心。如今想来,更是深感不安、内心惴惴。现在先师已入土为安,微臣不敢再有所托词。”

话音落下,身旁响起不冷不热的一声轻哼,在安静的九龙殿内显得分外扎耳,不是王国师又是谁?

裴少卿斜睨了他一眼,沉默一瞬,转而对我道:“扶爱卿戴孝在身尚且心系国事,朕深感欣慰,起来吧。”

“谢皇上。”我站起身,迅速入列。

今日的第一项议程是六月二十八裴少卿二十一岁寿辰,礼部尚书启奏道:“依本朝礼制,吾皇诞辰,宜令天下诸州同庆,王公众臣进献贺礼,祭祖宗,奏笙乐,起歌舞,宴百官,燃烟花,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裴少卿素来不喜奢华,对此兴趣缺缺,不耐地打断他道:“省去繁文缛节,一切从简。”

礼部尚书猛然一噎,讪笑道:“皇上,日前燕国和遥辇国都排遣使臣送来拜帖,以期携礼朝贺皇上寿辰,若是办得太过简陋,恐怕不利于扬我国威…”

“那便安排国宴宴请两国使臣,席间的歌舞、笙乐和烟花要适宜,不必过分奢华。祭天就免了,朕自己去给列祖列宗上一炷清香便是。”

礼部在六部中一直是个无关痛痒的存在,礼部尚书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表现自己,不想却碰了个软钉子,登时面如菜色,尴尬地连连道是,默默退下。

“诸位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百官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我不失时机出列,奉上李斐送来的奏折,道:“微臣有事要奏。”

小喜子一溜烟地跑下来将奏折呈给裴少卿。

“今春江南大旱,微臣奉命携南下赈灾,不料却发现了比旱灾更严重的问题。江南乃历来富庶,百姓本该丰衣足食。但在赈灾过程中,微臣亲眼见到不少农民因旱灾而交不起赋税,不得不变卖土地,沦为佃户。即便如此,江南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依然不够数目,中间这笔差额究竟去了何处,微臣百思不得其解。”

裴少卿一面审阅奏折,一面听我陈述,眉尖渐渐拧紧,眼底怒意乍起。王国师见势不妙,面色稍稍变了变,不动声色地与王子琪互递眼色。

我心中冷笑不已,师父的本意在于改革赋税制度,减轻百姓负担,哪里知道竟然一石二鸟,就此捉出了国之蠹虫。王氏兼并土地乃是人所周知,江南这件事他们铁定脱不了干系。

我面上保持淡定,继续道:“微臣得到皇上的许可,命江南巡抚李斐派人丈量土地,竟发现了六十五万亩逃税土地,占了江南征税田地的三成。这些逃税土地地籍混乱,大都不归农民所有。”

话音落下,只听“啪”的一声,裴少卿猛地将奏折甩在龙椅上,怒道:“土地乃是天下重宝,朕还没死呢,就有人胆敢私窃土地,是想造反吗!”

自登基以来,裴少卿还不曾如此大动肝火,连我都被他吓了一大跳。百官噤若寒蝉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脑袋一个压得比一个低,恨不能直接埋进地里。

“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抖了抖,诚惶诚恐地爬起来,结巴道:“微微微微微臣在…”

裴少卿把奏折扔到他面前,道:“赋税乃是户部所辖,光江南一地就逃税六十五万亩土地,全国还有二十余府,总数该有多少!你是怎么当差的,最好给朕解释清楚!”

户部尚书望了一眼奏折,登时面如土灰脚抖糠,笏板啪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又诚惶诚恐地跪下,连连叩首道:“皇皇皇上恕罪,微臣实在不知情啊,微臣、微臣立刻派人去查…”

“你查?你能查的好吗?”裴少卿冷哼一声,转而对我道:“扶爱卿,此事交由你彻查,一定要把啃噬国之重宝的蠹虫一只不落的给朕揪出来!”

我朗声道:“微臣领旨!”

他重重地挥袖,“退朝!”

47谁念西风独自凉(3)

下朝后,我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徒步走出皇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兴言书斋外。自从师父受伤之后,书斋便一直无人打理,早已关闭多时。

我正欲推门而入,霍然间,一道凛冽的寒芒从门内飞速刺来,直指我的眉心。我暗叫不妙,心下涌起些许寒意,下意识地向后闪退。奈何剑锋疾如闪电,隐有雷霆万钧之势,不给我任何逃生的机会!

只听“铮”的一声,临到眼前的剑尖忽然偏转方向,堪堪擦过我的肩头,带起一阵细碎的痛意。

我捂住肩膀,定睛一看,原是沈洛提剑挡在我跟前,及时化去了蒙面人的进攻。他二人很快便斗作一团,蒙面人不敌沈洛,渐渐败下阵来。须臾,他见势不妙,突然转身就跑。沈洛提剑欲追,我一把拉住他,道:“不要追了。”

沈洛点头,长剑回鞘,指了指我的右肩,道:“受伤了?”

我看了看右肩,官袍被划破了,皮肤轻微有些擦伤,摇头道:“我不碍事,回去上些药便会好的。倒是你沈洛,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很担心你。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多日未见,他比先前清减了不少。大约是旧伤未愈的缘故,他形容憔悴,面色略显苍白。

他摇头表示无妨,依旧是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办事。”

我狐疑道:“办什么事需要这么久?文涛分明说过只要两三日的功夫,这都过去十多天了。”

他淡定地瞟我一眼,道:“秘密。”

见他不愿多提,我便也没有追问,挥手道:“回去吧。”

相府离书斋并不很远,一路上,两个人皆是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暗哑,道:“为何不去?”

我抬头望他,“什么不去?”

“恩师出殡,你为何不去?”沈洛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星眸深沉若海,清俊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半是哀切,半是悲痛。

“你都知道了…”鼻子微微发酸,我扯了扯嘴角,似是自嘲地笑道:“或许是我太过懦弱,我舍不得师父,害怕与他离别。倘若今日我亲眼他入土,那便当真是永诀,若我不去,至少我还能假装他不曾离开,假装他还在我身边…你就当我是逃避现实好了。”

他微微一愣,叹息声轻若烟云,良久之后,轻声道:“往后莫独行。”不知是不是我伤心过度产生了错觉,我分明在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些许怜意。

我无奈道:“此事说来话长。师父一直有意在江南试行赋税制度改革,我征得皇上同意后,命李斐派人丈量土地,孰料却意外发现了大量逃税土地,这些土地地籍混乱,大都为豪强高官所私占。今日皇上命我彻查此事,想必是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从今往后,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沉默半晌,他认真道:“有我在。”

我笑道:“沈洛,谢谢你。”

回到相府,众人已出殡归来。

沈湄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园中,坐在他们一同品茶谈心的凉亭里,手中捧着师父曾经用过的茶壶,反复摩挲,俏脸一片惨淡,秋水剪瞳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悲恸与思念。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我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方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了看我,复看了看沈洛,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头扎进沈洛怀里泣不成声。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真是好生奇怪,其实我才应当是最难过的那一个,但不知为何,我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沈洛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回去歇息吧。”

沈湄啜泣道:“哥哥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沈洛摇头,“我留下。”

我猜到他的用意,忙摆手道:“相府侍卫不少,保护我一人绰绰有余,况且你的伤尚未痊愈,还是别管我了,回去好生休养调理,顺便多陪陪你妹妹,她心里难受。”

沈洛执意摇头。

沈湄泪眼朦胧地将我望了一眼,咬唇对沈洛道:“哥哥,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容我给你诊过脉再回去,可好?”

沈洛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面上竟浮起几许戒备之色,却是转瞬即逝。他垂眸,沉默半晌,又是摇头。

沈湄愣了愣,缓缓垂下手,道:“那好,哥哥多加保重,我明日来探你。”语毕,一面抹泪,一面趔趔趄趄地走了。

沈洛目送沈湄离开,眸光忽然深沉了几分,显得分外莫测。

父母早逝,背井离乡,他兄妹二人自幼便相依为命。沈洛虽冷面讷言,却最是宠溺妹妹,为何现在会对她不闻不问?我不禁心生疑窦。

土地者,国之重宝也。即为重宝,自然有人妄图窃之。兼并土地、私窃赋税自古以来便是难以根除的顽疾,并非我朝独有。

历朝历代的君主对此大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并非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没法管。原因很简单,单单兼并土地这一项便是一笔难以理清的糊涂账,其数额之大、牵连之广几乎难以想象,其中的利益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上至帝都高官,下至地方豪强,倘若仔细追究起来只怕没几个人是真正干净的,便是奉旨量地的李斐也难逃干系,遑论私窃赋税。拿王氏来说,先帝在位时,他们曾在京城近郊侵占千顷良田,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惹得先帝雷霆震怒,决心彻查,但查到最后却不了了之了。

裴少卿其实早已心中有数,此次不过是借机发难罢了。但若要彻查,无异于将许国朝堂进行一次大清洗,恐将伤筋动骨,不利于社稷安稳。若我没猜错,他大约是想借此良机削弱朝中几派势力,加强集权,重立君威。而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整垮王氏。虽然我不能掌握他们谋害师父的确凿证据,我一样要他们血债血偿。

我特意挑选了几名身家清白、办事得力的年轻官员前往江南监督量地工作,并修书一封给李斐,命他将逃税土地的地籍和所有者整理成册,上报朝廷,还委婉地提醒他:能不能将此事调查清楚是他的事,要办理哪些人、饶恕哪些人是皇上的事。皇上素来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功过并提或将一笔勾销。但若有遗漏包庇,等于同犯,那便是罪加一等。李斐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

裴少卿的寿辰渐渐临近,燕国和遥辇国的人也陆续抵达帝都。此次前来贺寿的使臣不仅来头不小,且身份甚是微妙。

据闻,燕国派遣的使臣乃是瑞亲王拓跋羽的世子拓跋安,这拓跋安年仅十七,并无过人之处,问题出在他爹拓跋羽身上。当年先帝亲征燕国,身受拓跋羽一十七刀,不治而亡。裴少卿登基后不久,两国再度交战,拓跋羽战死。若要算起来,裴少卿与拓跋安之间互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燕国王却偏偏派他前来贺寿,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另有打算。

遥辇国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他们派出的使臣竟然是镇边大将耶律沙。虽然许国和遥辇国之间签有友好条约,但边境摩擦总是在所难免。耶律沙镇边十年,纵兵略境,大肆欺压许国边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笔账该怎么算,谁也说不清。

御书房中,我将礼部尚书告假的奏折递到裴少卿面前,啼笑皆非道:“礼部尚书这场病得的未免也太不凑巧了,昨日刚命他负责接待外宾,今日便上书告假…他是故意的呢,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裴少卿斜斜扫一眼奏折,轻哼道:“朕看他不是想告假,而是想告老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