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我不记得我爹是谁,也不记得我们曾经住过的杏花村。”

“因为你服过我的炼的药呀。少桓带你来找我时,你好像只有十二岁,我给你服了一种药,你就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其实你与皇上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少桓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把你的年龄报小了两岁。”

嘴角一阵抽搐,我问道:“没毒吧?”

文涛挥了挥手,得意洋洋道:“当然没毒了,我是谁呀,若是我想下毒,你还能在这里活蹦乱跳地跟我说话吗?至于你说少桓利用你…唉,这个我就没法解释了,你自己去问他吧。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件事于你而言利大于弊,你推行赋税变法、彻查窃地之案、扳倒外戚王氏的事早就传遍了,百姓都说姜誉后继有人,赞你是一代良相呢!”

我思量一瞬,竟鬼使神差地觉得他的话言之有理。凭心而论,倘若师父一早就对我言明,想要以退为进,借我之手除去外戚党,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我生气,我难过,只是因为他对我不够坦诚,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还换不来他一句真话吗?

我想了想,怎么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照你这么说,他就一点错都没有了?”

文涛笑呵呵道:“有,当然有了!他最大的错,就是没早点把你娶回家,让你受尽相思之苦!”

原本平静的心湖再起涟漪,这回不仅脸上烧烫,连耳根子都跟着隐隐发热,心道,这个臭龙阳真是越发口无遮拦了!

这厢我捂着脸正要炸毛,他忽然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是不是很想见他?过两天,我便要随军出征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一把推开他,别过脸,弱弱道:“谁想见他,我才不去…”

“真的不去吗?可是你继续这般四处乱转,迟早要被皇上抓回去上朝。你走之后,他可是龙颜震怒呢,说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你,整个朝堂都翻了天。我听说赏金可能会升到五百两黄金,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到时你…”

“他应该不是要抓我回去上朝吧。”我默了默,闷声道:“不过这也不怪他,不辞而别是我不对。”

文涛觑了觑我的脸色,叹息道:“丫头,打仗可是生离死别呀。说不定,这一别便是沙场埋忠骨、马革裹尸还什么的…”

我登时怒了,“我呸!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吗!”

他抿唇嫣然一笑,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我知道你想去,走啦!”

“哎哎,可是我…”不是卖身当小倌了吗?

他扶额道:“算我倒霉,赎金我先垫上,到时候让少桓连本带利还给我便是!”

63几回魂梦与君同(4)

许国与燕国西南边接壤,而遥辇国则与其东面接壤,根据双方约定,许国军队从南路进攻,遥辇国军队从东路进攻。裴少卿以师父为征燕大元帅,兵分三路攻燕。中路十万生力军由师父率领,从庆州府攻进,经西平府直取燕国的帝都——兴庆府。

或许在百姓看来,大皇子还朝,皇上封其为睿王并加以重用,足见兄弟情深。可只有那夜在场的官员知道,睿王逼死王太后,即便皇上慑于先帝遗诏不敢动他,但二人之间必有嫌隙。

王氏垮台后,裴少卿破格提拔了一批年轻官员出任要职,尤其新上任的兵部侍郎乃是他的心腹,这次任命为监军,其用意不言而喻——名为监督,实为监视。

西路军从西宁府出发,进攻燕国的西凉府和宣化府。西路统领是今科武状元,他行事稳妥且工于兵法,裴少卿早就有意收为己用。

而东路军则由镇国将军王始安之子王跃统领,从太原府攻入燕国夏州。

听闻王国师被斩的那日,王始安父子摔碎传家玉玦,在北境遥拜帝都,以示忠心不二。若我没猜错,裴少卿会不计前嫌,临危授命于他父子二人,除了试探,更有拉拢之意。

文涛年少时曾在许燕边境生活多年,对那一带的地形地貌颇为了解,此番他以军医之名随军出征,一方面可为向导,另一方面也可捣鼓着给敌军下个毒什么的。

他与师父约定在许燕边境的庆州府汇合,我随他一路北上,十日之后如期到达庆州。战争当前,我怕师父分心而影响战局,是以特意拜托文涛为我易容,并扮成他的药童。

庆州的夏季本该是晴好干燥的,此刻却阴雨连绵。湿润的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芳香,教人蓦然生出时空交错之感,仿若置身与杏花烟雨的江南,一时间忘却眼前的金戈铁马、狼烟烽火。

许国军队驻扎在庆州城外的山谷之中,此处地形隐秘,易守难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待我与文涛抵达军营,恰巧遇见师父率轻骑趁夜刺探敌军粮道。此刻更深人静,西北的天空分外深邃寂寥,望不见一颗星。

军营外,师父正与一名士兵交谈。他身着玄铁铠甲,背负长剑,修长挺拔的身形仿佛与夜色溶为一体。远远望去,明灭的火把将他清美的脸庞照得轮廓分明,竟是从所未见的刚毅坚定,恍若九天战神降临人世。可奇怪的是,他身后的士兵穿的并不是许军的战袍,而是扮成燕军的模样,连帅旗也换成了燕国的青帜。

多日未见,他又清减了不少。虽说如梦令的毒已然解除,身体也恢复了健康,但他的脸色仍然如从前那般略显苍白。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宫中风起云涌,朝中波诡云谲。他以大皇子的身份还朝,定然免不了要承受朝臣的议论、裴少卿的猜忌,免不了要面对重重杀机,我却没有在他身边,替他分担师父心明眼亮,不知他会不会看出破绽。

我跟在文涛身后走过去,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却是抑制不住的思念。

师父交代了几句,便让那士兵下去准备,转而对文涛道:“文先生,你终于来了。”视线落到我身上,道:“这位姑娘是谁?”

文涛笑呵呵道:“她是我新收的药童,哎哟,你也知道,行军打仗很无聊嘛,所以我就养只宠物解解闷…”

宠物…

“…王爷放心,她会捣药会治伤会洗衣会做饭,什么都会,很可靠的哟!”

这个臭龙阳一张口就胡说八道,什么捣药治伤洗衣做饭,我统统不会!

我不禁满头黑线,忍住将他狂打一顿的冲动,干笑道:“民女参见睿王。”

师父盯我一瞬,眸光深静莫测,教我心头蓦然一紧。好在他并未起疑,很快便对文涛道:“无妨,正好让她留下帮忙。最近…可有嫣儿的消息?”

文涛摊手,神色坦然道:“暂时还没有。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皇上正派人找呢。”

他“哦”了一声,脸色骤然黯淡下来,似是喃喃自语道:“希望她平安无事。”

我听得胸口一震,一时间,惭愧、内疚、心疼…无数种情绪陈杂心底,绞得心如裂锦,很不是滋味。鼻尖微微发酸,泪意汹涌而来。

怕他看出端倪,我只得咬唇低头。

沉默良久,师父叹了口气,道:“今日得到消息,燕军将会于今夜子时从官道运粮过来。我打算亲率三千轻骑出去打探,让他们都扮成燕军的模样,到时诡称是援军,能劫下粮草最好,劫不下便一把火烧掉。”

文涛娇嗔道:“这种损招也只有你能想得去!去吧,路上小心。”

师父抿唇微笑,淡淡道:“兵者,诡道也。”语毕,他一跃上马,挥手甩动马鞭,三千轻骑便随他驰出大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孙子曰:“善用兵者,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矣。”

行军打仗最讲究的便是先机和兵势,智将务求取粮于敌国,消耗敌军一石粮食,相当于从我国运送二十石。师父若能劫下燕军粮草为我军所用,则必能狠挫敌军锐气,使我军士气大振,此战可占尽先机。可即便如此,他也用不着以身犯险,亲自出击吧。

我眺望他们离开的方向,唯见苍茫起伏的群山,心中不禁涌起几许忧思。

文涛一眼便看破我的心思,宽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少桓的本事可大着呢,我还没见过谁能赢他。”

我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会武功。”

“那当然了,沈洛的功夫很高吧?都是少桓教的。学生尚且如此厉害,更何况是老师。我们还是洗洗睡吧,醒来便有好消息的。”

我只得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果不其然,那天夜里,燕军统领麻痹大意,轻而易举地被佯装成援军的许军骗走了粮草,等到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燕国王得知消息,非但没有立刻拨粮补给,反而携宠妃外出游猎,只顾自己寻欢作乐。粮草的补给跟不上,燕军军心涣散,很快便自乱了阵脚

首次出击即大获全胜,许军全军上下士气大震。师父乘胜追击,一鼓作气连克五城,在损失极小的情况下歼敌三万,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打到了燕国的西平府。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西平刺史独孤山见势不妙,暗中派人送来密信,表示愿意开城投降,得师父欣然应允。于是,我们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了燕国重镇西平府。

这段时间,师父忙于战事,时常通宵达旦地与几位副将和监军商讨对敌之策,主帐守卫森严,便是文涛也不得随意靠近。那夜之后,我很少见到他,即便有机会看见,也只能遥遥地望一眼。直至有一日他攻城凯旋,率军归来,全营士兵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山呼殿下千岁。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是睥睨天下的王者!

从前,他在朝为相,指点江山,朝堂阔论,百姓皆赞他是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良相。

如今,他在营为将,运筹帷幄,金戈铁马,全军上下无人不为他的谋略所折服。

在他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未知的秘密?

文涛很少给我安排工作,偶尔会叫我跟他外出采药,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让我呆在营帐里围观他炼毒。药帐设在营中僻静之处,几乎没人来打扰我们。只有在军医忙不过来时,我们俩才会过去帮忙照顾伤员。

西平府距离燕国的都城兴庆府不过区区五百里,直捣黄龙指日可待。在吃了一连串败仗之后,燕国王终于如梦初醒,意识到国之将亡,匆忙将兵权交予大将斛律涛,自己则带着一众宠妃连夜逃往漠北躲避战祸,真真是荒唐之极。

且说这斛律涛乃是一员老将,当年随拓跋羽抗击先帝亲军,为人耿直且骁勇善战,是个颇为棘手的对手。

他接手燕军后,大力整顿军容军貌,重新部署战略战策,并发布征讨檄文,直指师父同根相煎,屠杀母族,乃是罪大恶极。师父与其隔空喊话,说燕亡乃是天命,亡与我手,则可得善终;亡于他人之手,必将生灵涂炭。双方的先锋部队在黄河畔激战多次,我军都未能占领上风。

不久之后,双方再次交锋于燕国峡口。斛律涛利用峡口的地形优势,前后夹击。我方将士死伤过半,不得不退守西平府。不少将士负伤而归,军医们忙得脚不沾地。

我闲来无事正好给他们打下手,虽说我不懂医术,可上药包扎端茶递水之类的杂货尚且能做。所幸大部分都伤得不算很重,皮肉之伤没有大碍,最严重不过略微缝合几针。

这是开战以来第一次战败,全军上下人人面色凝重,军营里四处弥漫着肃杀之气。

师父与几位副将皆为斛律涛所伤,文涛亲自为他们医治。

忙完一阵,我在主帐外来回溜达,不知师父伤势如何,心下颇为担忧。奈何军纪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主帐,我只好这般远远观望。

不多久的功夫,文涛挑帘而出,朝我招了招手。我忙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师父伤得严重吗?”

“放心吧,都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你要是不想让少桓起疑,就别像个小陀螺似的在外面转悠。”他将一张纸塞到我手上,挤眉弄眼道:“喏,这是药方,快去煎好了送进来。”语毕,抿唇嫣然一笑,一脸“你懂的”的神情。

我登时喜出望外,连声向他道谢,握着药方飞速向医帐跑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我将煎好的汤药送进主帐。此刻天色已晚,主帐内灯火通明,师父坐在案前与众人议事,面上依然是淡淡的,像从前那般无喜无怒。可那双眼眸中,却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仿佛有一团熊熊火焰在燃烧,又好像是锐利逼人的寒芒。他的胸口缠着一大块棉布,殷红的血丝丝缕缕渗透出来,蕴成碗口大的一片。

心中既惊且痛,不由愤怒地瞟了瞟文涛——这也叫皮外伤不碍事吗!

我小心地将汤药放到师父面前,难得靠近一次,本想借此良机再看看他的伤势。孰料,他忽然抬眸向我望来,气息微滞,眼底掠过几许细碎的涟漪。我忙垂眸退下,继续给其他人奉药。

监军李坤是裴少卿一手培养的心腹,从前我与裴少卿议事时,他也经常在场。除了他之外,其余几位副将皆有不同程度的伤。主帐内尚有一位身着棕色胡服的中年男子,面生得很,好像不是我朝官员。

只听那胡服男子道:“在下与斛律涛相识多年,他不过是一介莽夫,最会虚张声势,表面上气势汹汹,实则谋略不足。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刚愎自用,疑心重且忌能人。眼下,斛律涛一人执掌兵权,与副将不睦,他想继续打下去,副将却想求和,避免无谓的伤亡。如此政令不一,乱必将由内而生,可见斛律涛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师父服下汤药,淡淡道:“那依独孤大人之见,我军应当如何克敌?”

“今日一战,王爷故意败给斛律涛,依他的个性,必会骄傲轻敌。正所谓大意失荆州,现在燕军前锋全部聚集,若王爷能一举击溃他们的前锋,则可挫其锐气。”

一名副将道:“王爷,末将以为,可用声东击西之计,先引一路轻骑黄河畔,佯装要渡河攻击燕军后方,如此一来,斛律涛必会分兵应对。之后,我军主力再迅速进攻峡口,攻其不备,一定可以击败燕军。”

师父思量一瞬,道:“好,就依二位所言,请诸位明早再来商量具体的战术。”

64几回魂梦与君同(5)

入夜。

微凉的晚风裹挟着细如牛毛的雨丝,带来一股入骨的寒意。

我裹着毯子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捣着药,脑子里反复思忖着方才在主帐中所听到的对话。

“小陀螺,在想什么呀?”文涛婀娜多姿地扭到我身旁坐下,暧昧地笑道:“不用说,肯定是在想少桓…”

“才不是,你怎么整天就知道情情爱爱的?”我略带鄙视地睨他一眼,道:“大敌当前,理应为国分忧,我好歹也是一国之相…呃,虽然辞官了。咳,我是在想他们说的话,那个独孤大人就是这次开城投降的西平刺史独孤山吗?”

见我神情严肃,文涛也敛去嬉笑之色,道:“是他,怎么了?”

“西平城乃是燕国都城兴庆府的屏障,西平失守,要取兴庆只是早晚的事。况且四平四周山川遍布,易守难攻。若独孤山坚守,纵然师父再厉害,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攻下西平,必然会损兵折将。难道你不觉得,他如此轻易地开城投降有些不太合理吗?”

“我也有过同样的担忧,不过后来想想,少桓之前连克五城,或许是独孤山自知不敌,不愿螳臂当车呢?或许是他贪生怕死呢?又或许,是他不愿见西平府生灵涂炭呢?”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毕竟战争以兵势为先,善于行军打仗之人,总是会在战争的态势上求胜。此战我方占尽先机,势如破竹。独孤山忌惮我军骁勇,开城投降也不是没可能。

“你的顾虑我会找机会提醒少桓的,不用担心。你看看你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总是愁眉不展可是很容易衰老的呀…”文涛无奈地扶额,叹息道:“话说回来,你这样乔装易容又是何苦呢?直截了当去找少桓说清楚不是更好吗?也省得他每天都问:可有嫣儿的消息?哼,你们不烦我都烦…”

我撇了撇嘴,嘟哝道:“怎么说也是在打仗,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我不想让他分心。再说,监军李坤是少卿的人,若他知道我在这里,肯定要禀告少卿把我抓回去。”

“好了好了,随便你们。我要去睡美容觉了,这里的气候好干燥,更要好好保养才行,否则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可就毁了呢…”说着,搞了一团黑乎乎的糊状物涂在脸上,爬上榻倒头就睡。

我满头黑线地望他一眼,继续闷头捣药,心中思绪万千。

因为有战事,第二日清早,文涛打发我到军营外围的山野间采集药材,他自己则要去西平城采购炼药的鼎炉。

时近晌午,日头渐渐毒辣。大约是到了点兵出发的时辰,远方的军营里吹响嘹亮的号角,战鼓声声,直破云霄。

我伸手擦去额间的汗水,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惴惴难安,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起床开始,眼皮便一直跳个不停,胸口像是被沉甸甸的大石压住,透不过气来。

正当我神思怔忡之际,忽闻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紧接着,一只白鸽扑腾着翅膀飞出来,飞向西北方的天空。不久之后,一抹棕色的身影急速闪过,很快便消失在山野之间。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那身棕色的胡服却教人过目难忘——西平刺史独孤山!他偷偷摸摸地跑出来飞鸽传信,莫非是想向敌军泄露我军军情?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浮现,我顿觉心惊胆战,忙不迭扔下手中的药草,拔腿往回跑。然而,待我跑到军营时,师父与几位副将早已率大军出发。我急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到向文涛求助,不料在军营里来回转了好几圈,始终没看见他的身影。

情急之下,我只得鼓起勇气求见监军李坤。可不管我怎么解释、怎么哀求,戍守的士兵一口咬定我是闲杂人等,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我抬高嗓门大呼小叫,故意将动静弄得很大,希望李坤能听到吵闹声出来问询。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终于挑帘而出,不悦道:“何事吵闹?”

我忙上前道:“李大人,方才民女在后山看见孤独山放出飞鸽传信,怀疑他将我军情报泄露给敌方,特来向您禀报,求您下令召回大军!”

李坤将我上下打量一通,皱了皱眉,道:“你可看清楚了?”

“大人,民女虽然未曾看见正脸,但认得独孤山所穿的胡服,应当错不了。”

闻言,他冷嗤一声,道:“笑话,那不过是最普通的胡服样式,西平城里满大街都是。你既没看清楚正脸,怎就断定那人一定是独孤山?再说,你以为行军打仗是儿戏么,向出兵就出兵,想召回就召回?”

“可是…”我仍想再解释,却被李坤挥手打断,道:“好了,念在你是文先生带来的人,本官不为难你。你若再吵闹,军法处置!”语毕,头也不回地挑帘入帐。

我咬了咬唇,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暗自祈祷,希望如李坤所说,一切都是我自己杞人忧天,放出飞鸽传信的人并不是独孤山。

暮色四合,天色渐沉。入夜之后,天空闪起雷电,滂沱大雨倾泻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恍惚间,似有马蹄笃笃声、惊慌叫喊声入耳。我忙丢下手中的药杵跑出去,掀帘而出,眼前的场景却教我猛地吃了一惊!

身负重伤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归来,他们的脸上、身上、腿上全都是猩红的血迹。有人断了胳膊,有人背部中刀,还有的人一只耳朵被生生削去。放眼望去,满是血如泉涌、血肉模糊的画面,仿佛这里不再是人间,而是炼狱、是修罗场。

目之所及,一片疮痍。不用说也知道,这一战我军惨败。

主帐外,一名伤势较轻的士兵正向李坤汇报战况:“…燕军好似知道我们的计划,一早便派兵在峡口埋伏,还在山顶布下巨石阵,我们一到峡口,无数巨石滚滚而下。王爷事先安排的阵法全被冲乱了,我军将士死伤惨重。他为了掩护我们撤回,自己领一千轻骑与斛律涛三万大军正面交锋,被逼进峡口的山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方才我军一路撤退,还遭到燕军的追击掩杀…”

一番话如同晴天霹雳般在脑中轰然炸开,我顿觉手脚冰凉,入坠冰窟。泪意汹涌而来,我使劲咬着嘴唇,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慌乱,着急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稳住心绪,走过去对李坤道:“监军大人,一定是独孤山与斛律涛串通,先假意投降,待取得我军信任后再伺机给燕军通风报信。事不宜迟,请您立刻下令捉拿奸细,并派军支援王爷。”

李坤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摇头道:“是不是独孤山通风报信还有待查证,贸贸然抓人恐怕会打草惊蛇。现在雨急风大,天气恶劣,且又天色已晚,我军不熟悉四周地形,若是再中敌方的圈套怎么办?”

见他不愿出兵,我不由急道:“大人,斛律涛将王爷逼入山谷,很明显是想瓮中捉鳖,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再者说,所谓穷寇莫追,但斛律涛却下令沿途追击掩杀我方溃败军队,足见其求胜心切,我们恰好可以抓住这一弱点,给燕军迎头痛击。”

不料,他听后面色陡变,恼怒道:“放肆,本官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吗!军营重地,哪里轮得到你一介女流指手划脚!来人,把她带下去!”

恰在此时,文涛执伞款步走来,目光在我们之间打了个圈,道:“出什么事了?”

臭龙阳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忿忿地瞪他一眼,道:“师…咳,王爷被燕军逼入山谷,眼下生死未卜,监军大人担心这是圈套,不愿出兵支援。文先生,你说怎么办?”

李坤义正言辞道:“说不定对方想要以此引我军倾巢出动,好一举歼灭。就这么贸然出兵,若是全军覆灭,谁担待得起?”

文涛笑了笑,不紧不慢道:“王爷乃是万金之躯,他为国冲锋陷阵,身陷险境,就算这是圈套,大人也得钻进去救他。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皇上怪罪下来,您就担待得起了吗?”

李坤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多耽搁一刻,师父便多一份危险。情节之下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我挣开士兵的钳制,一把揭下人皮面具,道:“立刻出兵,出了事由我一力担待!”

李坤当即大惊失色,忙低头作揖道:“下官见过扶相。”

“现在不是行礼的时候,你倒是快出兵啊!”

李坤仍是迟疑,“可是…”

文涛摊手道:“都说了不要你担待,还可是什么?放心吧,这一带地形我熟悉得很,我跟他们一起去,不会有问题的。”

李坤道了声是,当即传来副将,下令派兵三万赶赴峡口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