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站在原地良久,才回头请送她的天官稍等,随着她而去。天官见是凤鸣来拦,自是不敢说什么,也便等在了原地。

凤鸣带她转入一处大树下。

“你上界这么多时日,总是没有找着机会,跟你好好说说话。”凤鸣摸着那棵树干,缓缓的开口,皱头却越发的深刻,“可还记得这树,小时候,你经常带我爬来着。”

天音抬起头,那是一棵菩提树,甚是高大,她幼时常在这树下玩耍,当然还有她。那时,还没有灵乐,没有炎麒,更没有衍歧。她是她除了白羽哥哥以外,唯一的玩伴。

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恨她入骨呢?

“你从小就好强,认定的就非要闹到底。”她缓缓的道,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那时你对我格外的好,有什么好的,都偷偷拿来给我,还带我一起整你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天音回道,过去的,只能是过去。从衍歧出现开始,她们就注定回不到过去。

她眼色微沉,下唇咬得愈发的紧了,良久才道,“你…怪我吗?”

天音意外的抬起头,仿佛奇怪她为什么有这一问。

“怪你什么?”

她犹豫了半会才道,“其实衍歧之所以自小便待我与别人不同,是因为他在千年前在瑶池看到的无忧舞,他一直以为那是我。”她抬头看了她一眼,才继续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虽知道他是认错人,但我…你是否怪我没告诉衍歧哥哥,当日瑶池跳舞的是你?怪我…”她低下头,声音越发的小,“没有告诉过他,我的无忧舞其实是你教的。”

“怪你有用吗?”天音轻笑一声,直直的看向她的眼底。意外心底却是麻木的,没有难过,更不会心疼。她甚至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

其实千年前,她一直奇怪,为何衍歧独独就对凤鸣不同。直到发现他每每看到凤鸣跳舞,眼里都会闪着异样的光芒,她一直以为只是因为他好舞,所以她才会拼了命的想要跳好舞,只是从未有机会让他看到。

如今经凤鸣一说,却也跟她猜想的所差无几,只是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不可否认,她曾经是怨过她的,怨她每每在衍歧面前跳舞的时候,从来不提她,怪她不顾姐妹的情谊,明明知道她喜欢衍歧,却假装不知。可那都只是曾经了,“现在你和衍歧无论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你…”她眼底满满都是震惊,上下看了她一眼才缓声道,“你真的对他死心了吗?”

天音已经不想再解释,越过她往天门而去。

“天音!”她却急急一把抓住她的手,手心紧了紧,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告诉他了吗?”

天音诧异的回头。

她的脸色却更加的难看,低下头喃声道,“我是说…当年…我受伤的真相。”

天音一愣,缓缓的回身,看向她的眼底,她却有意无意间避开,似是不敢直视她。

原因…难道…

她突然就很想笑,却确确实实的笑了出来,原来…原来这就是她上界后,他仍然对她恨之入骨的原因?

“真相?什么是真相?”她一声冷似一声,“当年你向我借赤姬的真相吗?因为你强行用我的本命神器,所以才导致神器反噬,因此差点魂飞魄?而衍歧却认定是我动的手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急急的辩解,猛的退后一步,“我不知道赤姬是你的本命神器,我没有想到反噬,我只是想要跳得更好,我只是想让他知道。”

“所以你才不否认,不承认,更没有解释,就算五百年后也一样?”真相来得太突然,太可笑,看向眼前低着头,不回话的凤鸣,她突然觉得心累得无法呼吸。

“凤鸣…我曾经很愧疚,当年的事虽然不是我做的,却也是因我而起。赤姬是我的武器,我曾经以为,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神器会反噬,才害得你受伤。或许是…是因为你真的被它人所伤,差点失去了性格。”

所以,就算被罚,就算闯入妖界,就算被剔除仙骨打入凡间,她唯独没有怨过的,就只有她。

她甚至想,或许有一天,凤鸣醒来了,会为她说说话。会告诉大家,虽然闯入妖界是她不对,但好真的没有伤她。只要她说了,那么她回来后,会好好的向她道歉。

可是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从来没有为她辩解过半句。

原来…所有人都认为当年是她害了她。

深吸一口气,她加快脚步,现在这个地方,她多呆一刻都觉得不舒服。

“天音!”身后转来凤鸣的急呼。

她脚下顿,一字一句的道,“放心,如今你和他的事,再不值得我费半点心思。”

说完,也不管她是何种神情,转身大步而去。她只想早点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

天帝的旨意,终是下了。赐婚幽柔与妖皇子嗤冥,十日后完婚。天音自天宫回来后,已经有六七天未见过炎麒与幽柔,但两人必是在一起的。

再次见到炎麒是在后院里,他仿佛只是匆匆的回来一趟,越过天音,像是看不见她一般,只是回来拿了些什么,又急急的往外走。她叫了他一声,他才停住,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着意味不明的情绪,似是愧疚,似是纠结,更多的是痛苦。

她被那种眼神,惊到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

“有办法吗?”终她只找到了这么一句。

他眉头皱得更深,往日神彩飞扬的脸,此时已经颓废得不成形,沉吟了半会才道,“总会有的,必须有!”说完又转身而去。

天音留在原地,顿觉无力,炎麒说得肯定。她却可以看出他神情有多么的不确定,想必此次赐婚的意义,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

妖界和仙界的矛盾一触即发,这桩婚事只是为了避免掀起战争而已。而天帝并没有女儿,配得起妖皇子身份的,就只有身为灵狐一族公主的幽柔。于公于私,天帝都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炎麒会这么急切,可想而知。

如今她到是真心希望,炎麒会带着幽柔一走了之也好,至少不用面对这样的结局,哪个仙人会甘心嫁到妖界。

她突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一切因她而起,可是现如今她却连等待都显得无力。

或许她唯一能做的就再赌一次,回到曾经无比熟悉又伤她最深的地方。放下心里所有的坚持与仅剩的骄傲,如果她还剩什么价值的话,即使让她扔下那微不可及的尊严又有什么关系。

衍歧怎么也想不到天音会来找他,就在那天她那样决然的走了后,他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今日天官来报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日来被仙妖两界事所扰而郁结的心情,也一扫而空。几乎是下一刻,他便扔下了手中的笔,冲了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像个毛头小子一般的冲动,一路跑到了殿前伺传的地方。直到看到那扇敞开的大门,他才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好笑。

他缓下速度,走近几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那里的天音。安安静静的坐着,不动也不出声,仿佛被画在了纸上一般,明明是一身淡粉色的衣衫,却空寂得有些可怕,透着一丝无法忽视的孤单,让人看了没由来的就有些心酸。

他突然记起,以前她是很讨厌这种粉色的衣裳的,她喜欢大红,那种亮眼张扬的红色,可以让人随意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那种,而不是这种普遍的粉。

似是听到他进门的声响,她站起来缓缓的转过身来。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就印在了他的眼底。他首次这么认真的打量她。她在人间的相貌不算好,巴掌大一点的脸,可能是长期吃得不好的关系,脸上带着点蜡黄,却瘦得让人惊心。连眼眶和脸颊都有些嵌下去的迹象。

跟她以往在天界的仙身,那张圆乎乎似是一拧就能掐出水的小脸,简直是天差地别。她在分界河过得不好吗?还是她们不给她准备凡人的食物,他没由来的就有些恼怒。

“太子殿下。”她附下身去,似往日一般恭恭敬敬的行着礼。

他越加的心酸,这样的礼,在五百年前本是他应该向她做的,可她却一次都没有让他这样做过,反而只是一味的称他衍歧哥哥,如今他可能再没机会听到这样一声了。

“不必了。”终是忍不住拉了她的手起来,“用不着这么客气。”

他定了定心神,却突觉手心冰凉,“怎么这么凉?”,他不由得看向自己抓着的手,骨节分明,瘦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你…”

她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立马抽了出来,眉心一闪而过的似是厌恶,他不由一阵空落。

“你找我,所为何事?”他转开话题。

天音抬起头,紧了紧身侧的手,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说过,我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你。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衍歧点头,他是真心想要弥补,“自然是真的,我会尽力帮你的。”

“那么…”她眼神一沉,咬了咬牙,“请太子殿下,取消幽柔与妖皇子的婚约。”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衍歧眉头一紧,分外为难起来,“这事炎麒一早就来找过我,只是这是由父君定下的事,我也做不了主。”

“如果连你也帮不上忙,那就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帮了。”

衍歧紧了紧身侧的手,不是他不想忙,一开始他就反对过这件事,“可是…父君的旨意,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扑通一声,天音跪了下去,“我求求你,帮帮他们。如何幽柔真的嫁过去,她会受不了的,炎麒也会受不了的。”

“天音,你先起来。”

她却仍是固执的跪在地上,“就算我最后一次求你,衍歧哥哥。”

衍歧一愣,一句久违的称呼,心底甜酸苦辣,什么味都泛出来 。

他久久沉吟,终重重的蹲了下来,扶起地上的人,“好,我答应你。”她都已经叫他衍歧哥哥了,表示她愿意偿试着再接受他,那他又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我只能尽力一试,但结果会如何…”

“谢太子…谢谢你,衍歧哥哥。”

衍歧掀起一丝苦笑,他又怎会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勉强,还有自见到他起,那宛如崩直弓玄一样的身体,这一切都在无声的告诉他,再也抓不回来了。

心中的苦涩一层层的加深,他现在到宁愿自己一直不知道真相,也不用像此刻一般无措。

扶起地上的人,长叹一声,突然就很想知道她的想法。

“天音,你今日来求我,到底是因为炎麒,还是因为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想知道却又不想听她说出口,只能紧张着看着眼前的人。

天音默了默,扶着他的手紧了紧。

“我只是想…或许,或许…我还可以再信你一次。”

意料之外的答案,有那么一瞬间,衍歧觉得心被填满了。突然就想相信,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算她只是骗他的,也无所谓了。他想相信…或许他们之间,还有可能,或许他还抓着回来。

“我们去启天殿,我会尽力求父君收回成命,不惜任何代价。”他语气坚定,回头又看向她担心的神色,“你放心。”

“我随你一块去。”见他要腾云而起,天音上前一步,衍歧犹豫了一会,才拉她上去,“也好,你在殿外等我,我很快就会出来。”

天音点头,没再说话,可是脸上的焦急和不确定,却那么的明显。衍歧看了两眼,终还是没有将安慰的词说出口,因为就连他都无法确认。

其实他还有一句更想问的话,她选择来求他,却不是去找灵乐。是因为在她的心里他才是那个真相能帮上她的人,还是因为,她根本就是不想让这事牵连到灵乐。所以,宁愿放下他仅剩的尊严求他,也不愿让灵乐受到半点影响。

他不敢问,他怕从天音口中听到的话,会比他的猜测更难以让他承受。特别是在这种,他认为,她已经开始愿意相信他的时候。

天音被留在殿外等着衍歧,虽然明知道希望渺茫,她却仍是盼着,结果会不一样。她不愿意去偏殿,只能在殿门口,来来回回的等。可衍歧进去已有四五个时辰,直至天色开始昏暗起来,他还是没有出来。

她只能尽量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没事的,一定没事的,衍歧自小便受天帝的重视,一定会听他的意见的。此次的联姻只是妖界的一个借口,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天帝一定不会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而牺牲掉幽柔的。

随着时间越发的长,她的心却越发的冷了起来。看着巍峨而陌生的天宫,内心的焦急慢慢的化成一点一滴的绝望,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暴喝,瞬间瓦解掉她的所有期盼。

“荒唐!”高亢威严的声音自里面外来,就连隔音的结界也被这声音震碎,“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威胁你的父亲!”

“父君,请您三思,这事确实不妥。”

“住口,你身为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利害,怎可因私忘公。”

“可是父君…”

“够了,你这几日也不必管这些事了,回去好好反省几天。”

“父君…”

“下去!”

“…儿子告退。”

衍歧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殿外,看着等在殿下的那个纤弱的身影时,就觉得满心的愧疚把他浸没。他终还是没有做到,终还是没有帮到她。

“天音…”

她眼里淡淡的星光,明明灭灭,最后归于一片灰暗,突然扬起一丝苦笑,“我已经听到了。”

“你别想太多,或许还有其它的办法。”

“算了。”天音摇了摇头,他们都清楚,此事已成定局。

“…”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先回去了,谢谢你。”

“我送你…”

“不必了。”她淡声谢绝,转身朝外走去,却一步一脚都似带着千万斤的重担。让他远远看着,就是一阵阵心酸。

天音在担心中过了十日,她恨自己的无能,什么忙也帮不上,那一天还是来了。

幽柔嫁给嗤冥的日子,她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不安骚动的气息。她很怕炎麒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可惜她根本见不到炎麒,自那次以后,就再没见到过他。

可她却总是心底不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直到夜幕降临,天际仿佛还能远远听到仙乐的声响,最后一切都归于一片寂静的黑暗。炎麒还是没有看到人影,分界河亦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她只能回房等消息,她不相信炎麒会什么都不做,却又怕他真做了些什么,忐忑不安。

却突然隐隐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异样的声响。

听分界河的仙婢说,那曾是幽柔住的院子,赐婚后,她便回了狐族,按理说那边不该有声音才对。

她心底一跳,不禁就走了过去,探个研究。

刚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鼻而来,呛得她生生的退了几步。月光下,满地都是酒壶,大部分是空的,有的还在地上滚动着,有的已经破碎。

突然哐当一声,一个酒壶砸碎在她的脚下,一声怒吼,“滚!都给我滚。”

“炎麒?”她探试着问,这是炎麒的声音,对方却没了声响,半会又传来咕噜喝酒的声音,看来真的是他。

天音避开地上的酒壶,走了进去。就着月光,她才看清坐在最里面地上的那个人,心下却也惊了一下。是炎麒,却也不是她见过那个炎麒,他一身的酒气,衣衫凌乱,头发也已经散落下来。

整个人似是水中打捞上来的一般。

“炎麒…”她一时间不知道敢说什么才好,他却缓缓的抬起头,看向天音。突然呵呵的笑出声来,却满满都是苦得发涩的味道。

“丫头?呵呵…原来是你…呵呵呵呵…”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凉,她甚至看到他眼角划出的水滴。

天音在他身旁蹲下,眼眶一热,纠结得难受,“炎麒你…”本是想劝他一句,却发现开不了口。

他却抢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丫头…你知道吗?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带她走了。我真的可以带她走的…”

“炎麒!”原来他真的打算带幽柔走。

“我答应过她的,绝对不会让她嫁到妖界,炎麒哥哥会跟她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可是…可是…就差那么一会,就那么一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眼光一沉,眼底的悲伤翻江倒海一般的涌出来。

“她死了!”

天音猛的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炎麒的神情。他却突然崩溃一般,眼泪再也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她就这么死了…死在她自己的房里,自爆元神,魂魄无存。”

“幽柔…”天音心中一痛,那个阳光一般的女孩,没想到会走上这么极端的路。

“为什么她不等等我?为什么?为什么…丫头,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突然一把抓住身边的天音,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摇晃着,寻求着答案,她却无法回答她。

“就差那么一点,我本来就已经准备好要带走她的,如果我可以快一点。如果我一开始跟她说清楚,会不会不一样。”他继续问,“她以这么残忍的方法离开我,让我连她魂魄都找不着,她是不是在惩罚我当初背弃誓言,娶了你?”

“炎麒…”她想告诉他,别难过,想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想告诉他,幽柔也会希望你好好的。可是临到头,她却发现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安慰他的人,因为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丫头…”他喃喃的开口,不知是醉语,还是真心的实意,却每一句都让天音喘过气来,“我不想恨你的…丫头,我本来不想恨你的…但是现在,我无法不恨你。”

一句无法不恨,像是绝断了她所有的退路,一时间她竟连眼泪流不出来了。耳边只有他宛如凌迟的话语,一声一声的割入心窝。

“幽柔再也回不来了,她是因我而死,她是被我们害死的。”

“丫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不恨你。”

“天音…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若不出现就好了,你若了永远在凡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