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千结忽然笑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家长会这种反应?”

“因为我俩都是男生。”尹千阳捂着半边脸,“要是千刀跟另一只小公狗那什么,我估计也挺震惊的。”

“还贫,我看应该再打重点儿。”尹千结说,“爸妈都是很开明的人,平时也不严肃,还喜欢逗着咱们玩儿。如果今天知道的是街坊家俩小子在一起,他们肯定只是吃惊,但不会像老顽固似的去批判什么。可现在当事人是你和小山,你们俩对他们来说都是最亲的孩子,所以除了吃惊,更多的就是担心了。”

尹千阳听在耳中,心里一揪,尹千结继续道:“这社会发展得有限,你俩又才十八,所以爸妈担心的东西太多了。还有一点,刚才爸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为什么话都不好好说就动手,因为他急切地想知道你们是闹着玩儿还是认真的。”

尹千阳仿佛看见了希望,脸也不捂了,攥着毛巾问:“确定了我们是认真的,是不是就同意我们的事儿了!”

尹千结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估计爸妈自己都还没想明白。”

聂家几口人回了隔壁,聂老没说什么,直接回屋休息了,进门前吩咐:“小山,给我倒杯水端进来。”聂维山立刻去倒了杯热水,端进屋后关上门,沉默着等聂老发话。

“你那店准备得怎么样了?”聂老捧着水杯坐在床边问。

“准备得差不多了,等货全一些就能找日子开业了。”聂维山靠窗台站着,问一句答一句。聂老“嗯”了一声,说:“以后无聊了我就去给你看店,耳记关了以后我还挺想的。”

聂维山说:“行,对面就是公园,还能听票友唱戏。”

聂老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千阳上体院的事儿也定了吧?”

“嗯,明年开春就能提前收到录取通知书了。”聂维山带上点笑,“爷爷,您还不说重点啊?”

“什么是重点?被人重视才算重点,我们这些家长说的话你们又不重视,那算什么重点。”聂老都快八十了,但今天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却最镇定,他感慨道,“我都是活一天少一天的岁数了,哪有劲头去跟你们着急。之前住院做手术,我什么都看开了,高高兴兴活着就行啦。”

“爷爷……”

“别打断我,我还有一句。”聂老解了手表,说完准备休息,“人不能只为自己高兴,必须也得考虑爹妈的感受,你爸浑蛋过就没资格说话,咱不管他,可人家千阳的父母太无辜了,所以不论多为难你都要咬牙受着,一两天也好,三年五年也罢,选了这路就不能怕难走。”

聂维山目光坚定:“我知道,我都准备好了。”

聂老躺下摆摆手:“回去吧,这几天都安生安生,你也别去找千阳,让他爸妈好好缓缓神。走之前再哄哄你三叔三婶,这些年他们俩也不容易。”

聂维山依言向三叔三婶连解释带认错,一副任打任骂的态度,聂颖宇在旁边帮着说话,兄弟俩总算把两位家长的情绪安抚得好了些。

从胡同离开已经是傍晚了,经过隔壁的胡同口时聂维山望了一眼,尹千阳家的大门关着,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路上父子俩都没有说话,聂烽看不出生气,但更看不出高兴。

街上好歹人来人往能吸引注意力,到家后二人之间的气氛更加尴尬,聂维山换衣服洗澡,打开电视又关上,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爸,你什么话都没有想说的吗?”

聂烽拿着布擦打磨机,回答道:“我说了,我是个犯过大错的人,所以没资格教训孩子。况且我觉得你们这也不属于错误,更谈不上教训。”

他说完忽然停下,面上终于带了点难过的神情,“小山,我想听你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他以前从没问过,他不敢问,也没勇气听。

聂维山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手中握着遥控器:“我在三叔三婶家过得挺好,就是心里总过意不去,平时经常去隔壁蹭饭,顺便跟阳儿互相抄作业。”

“每天早晨一起上学,从小学毕业到初中,又从初中到高中,前几天他还抱怨来着,说现在就他自己去学校没意思。”聂维山忍不住笑,“每回考试前我俩都摆个案子拜神,但是只有那么两次灵验。”

他说完停顿片刻,发觉如果真要细数过去的点点滴滴,那可能就变成了他和尹千阳的成长回忆录。

“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那么怨你吗?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过得很快乐,如果我天天活在没有家、没有爸妈的痛苦里,我一定特别恨你。”聂维山始终在笑,“可我那些年的确没有家,也没有父母。但我有他,所以我每天都能笑,都能和他干些傻事儿。”

尹千阳在的话,他的生活就是亮堂堂的。

聂烽久久没有出声,他把手中的布展开盖在打磨机上,然后捂住脸搓了搓,皮肤被结着厚茧的手擦红,看上去很痛。

“小山,”他长抒了一口气,“等这件事儿解决了,让千阳再来家里吃顿饭,我要跟他说句谢谢。”

聂维山愣住,随即彻底笑开了:“好,准备上他最爱吃的菜。”

两人暂时隔离,尹千阳每天被尹向东押送着上学放学,回家后也不允许出门,就算不学习也得安生待在屋里。

“干什么呀,手机还没收啊?”尹千阳蒙完半张卷子身心俱疲,刚想拿出手机玩一会儿就被白美仙给抢走了。白美仙站在桌旁说:“写作业的时候不准看手机,我和你爸以前就是太惯着你了。”

尹千阳梗着脖子:“我前途渺茫的时候都不管,现在我都考上体院了却没收,不带这样的。再说了,这几天跟看贼一样看着我,我同学都笑话我了。”

“你还怕别人笑话?”白美仙气道,“你们俩要是不改,以后面对的笑话多着呢!这个社会没你们幻想的那么好!”

尹千阳的声音低下去:“我们没往好处幻想,无关的人怎么样都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们只在乎你们怎么想。”

白美仙心中一酸,但仍装着强硬:“少扮着可怜使苦肉计,你要真在乎我们怎么想,就应该别惦记乱七八糟的,每天好好学习。”

“可我真学不会啊!”尹千阳觉得冤枉,“你们把读书的智商都给我姐了,我浑身上下只剩运动细胞,我能怎么办啊!”

“你还冲我嚷嚷?”白美仙伸手用力戳尹千阳的脑门儿,“不是觉得考上体院就万事大吉吗?那你别写了,洗澡睡觉,我也不图你什么,老老实实别让我闹心就行!”

尹千阳抱住卷子,特可怜地说:“吓死我了,我生怕让你恶心了。”

白美仙一口气没提上来,她上前按住尹千阳的肩膀胡乱捶打:“你就气着我吧!嫌我过的日子太省心是不是!”她没有章法,又狠不下心抽尹千阳的脸,用指甲抓还怕留下疤,她儿子这么帅,哪能舍得。

于是纠结着又恨起来自己,恨自己教训孩子都不会,白美仙打累了,看着儿子被掐红的后颈有些心疼,她无力地抱住尹千阳:“我是你妈,怎么会恶心你,你真要气死我了。”

尹千阳拍着白美仙的后背:“妈,以后我和小山一起孝顺你和我爸不好吗?”

没收手机而已,居然演变成这样,白美仙没有回答尹千阳的问题,只摸了摸他的头就出去了。客厅里尹千结在陪尹向东看电视,刚才卧室里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尹向东问:“他的脸刚消下去,你没打他吧?”

尹千结笑道:“爸,你打得千阳脸肿好几天,现在却质问我妈。”

尹向东后悔又跌面儿,低声说:“我那天喝多了,也不知道小山伤着没有,问聂烽他说没事儿,就怕是瞒着我呢。”

尹千结说:“那让小山来家里看看呗,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见了吧。”

“再说吧,先让他们俩分开一阵。”尹向东的心里又乱起来,“俩人才活了不到二十年,就敢许诺后半生了,分开一阵没准儿就好了。”

两集电视剧播完,尹千阳写完了作业,他悄悄摸到门口打探客厅的情况,发现气氛貌似还行。推门出去,目不斜视地走到餐桌旁喝了杯水,然后又假装犯困打了个哈欠。

“妈,我要睡觉了,能把手机还我了吗?”

白美仙没吭声,尹向东说:“睡觉更不用手机,直接去睡。”

尹千阳争取道:“不是怕影响写作业所以才没收吗,为什么写完了还不给我?”尹向东也懒得打哈哈了,直接回答:“因为不想让你们俩联系。”

“那我保证不联系。”尹千阳看了眼外面的枣树,“爸,其实我不和小山联系也活得下去,但我睡前不打五子棋就没法活了。”

软磨硬泡要到了手机,尹千阳说了“晚安”便钻进房里,他换衣服洗澡,洗完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做完两百个就关了灯。

客厅也没了动静,电视关着,尹向东和白美仙已经回了房间。尹千阳藏在被子下面按了拨号,猜测对方响几声才会接通。

第一声刚断就传来了聂维山的声音,尹千阳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你了。”

“我也是。”聂维山坐在机器房里,里里外外就亮着一盏灯,就待着他一个人,“尹叔消气了吗?仙姨呢,心情好些没有?”

尹千阳小声说:“你怎么不问问我?”

聂维山答:“你的话我得慢慢问。”

两个人说了很多,尹千阳说他爸妈的态度变化,聂维山说聂烽的想法,天气热了,闷在被子底下没多久就出了满脸汗,尹千阳难熬地问:“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难道要一直隔离吗?”

聂维山安慰道:“不能逆着来,再等两天看看。”

讲完电话后房间又静了下来,聂维山重新打开机器干手上的活儿,好让四周有些动静。但是没几秒钟声音停了,他看着切坏的料撒癔症,发觉自己并不冷静,其实很患得患失。

最近一直为双耳记开业做准备,聂维山白天都泡在市里的各个古玩城中淘东西,几天都没怎么露面,丁汉白突然说要考他,于是只能赶回珍珠茶楼。

桌上摆着件古铜镜,丁汉白问:“在哪儿收的?”

“二环那边的古玩市场。”他有些心不在焉,没怎么注意对方的表情。丁汉白手里拿着把小刀,指头上还沾着点儿玉屑,估计之前在雕东西,他用刀柄敲敲镜面:“听你师叔说花了两万?”

“嗯。”聂维山瞥了眼镜子。

丁汉白又问:“你当时怎么想的?”

聂维山回答:“我就是去给店里淘货,杯碟瓦罐什么类型的都想弄两件,这面铜镜保存得不错,颜色也属于比较正的蟹壳青,所以就收了。”

丁汉白顿时变了脸,手指翻转把刀尖朝下,然后用力在镜子上划了一道!他把刀拍在桌上,然后拿起镜子砸在聂维山的脚边,大骂道:“你跟我说这叫蟹壳青?这他妈是后期喷的腻子!浑浑噩噩好几天,连这种小儿科的东西都分辨不出来,不愿意干了就给我滚蛋!”

丁汉白的火气熏着整个三楼,端茶送水的服务生都不敢上来。纪慎语亲自捧着茶杯走近,捡起铜镜后便窝在对面沙发上研究,说:“铜镜照人像使了柔光似的,眼角的皱纹都看不见了,感觉年轻了好几岁。”

“你本来就没几条皱纹!”丁汉白还瞪着眼睛,“少给他找台阶下!”

纪慎辩解道:“你的动静这么大,台阶都被震榻了。”他没再理会丁汉白,转去看聂维山,“小山,你这几天确实状态不好,你师父没冤枉你。怎么了,遇见难事儿了?”

聂维山犹豫片刻,坦白道:“我和阳儿跟家里说了我俩的事儿,长辈不太接受,这几天也一直没见着他,我有些惦记。”

丁汉白的惊讶战胜了怒气:“你们跟家里说了?!”

见聂维山点了点头,丁汉白忽然笑起来:“还行,算是个爷们儿。本来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只是走神儿不是寻死,说明家里的态度还可以。至于见不着面?我就不信你翻他家墙头上还能见不着他一面?”

纪慎语听不下去了,带着聂维山到了偏厅,解释道:“别听他的,他就不是个正常人。”聂维山总算有了笑模样,“师父是帮我出主意呢。”

“你们情况不一样。”纪慎语说,“千阳在你这儿是不是最重要的?”

聂维山想都没想:“是。”

“那就行,凡事都看决心,其他阻碍因素都是借口。”纪慎语字句清晰,语速稍慢,“你师父当年遇见的情况更坏,那时候的人哪受得了这个,他就是不服软,什么都不要就自立门户去了。”

聂维山忍不住问:“我师父是怎么跟您说的?”

纪慎语望了一眼前厅里的丁汉白,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旧时的丁家大院,丁汉白又傲又狂,即使在当时也是语气嚣张,但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扎在他心尖上。

“纪慎语,牵制我的东西很多,但都敌不过你在我心里头的分量,你是最要紧的那个,那其他的就都不要紧了。我把话撂这儿,哪怕最后我落魄收场也绝不服软低头。”

纪慎语喃喃道:“他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60章 正文完结

尹千阳还在被时刻监控着, 大周末都要憋屈在家里,他看明白了,他爸妈这是在逃避问题,能拖一天是一天, 幻想着异地恋使他和聂维山的感情变淡,然后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开玩笑, 广州那么远他们都扛过来了,这点儿距离算什么。

大清早麻雀在树杈上开始叫唤,尹千阳搬着小板凳坐在树底下听歌, 等尹向东和白美仙起床后, 他喊道:“爸, 妈, 我能不能去店里帮忙?”

没人搭理他, 他又说:“那是我和小山共同的店, 我不能什么力气都不出吧?”

尹向东站在屋门口:“你们共同的店?你资金入股了还是提供技术支持了?过家家一样还挺当真, 以后你们回过头看看就知道自己多幼稚可笑了。”

“我们不可笑!”尹千阳靠着树,表情看上去特别倔, “早在八百年前耳记还没盘出去的时候, 我们就商量过开店了,我们俩的未来早就规划好了!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山穷水尽我们都迈过去了,现在这道坎儿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尹千阳看他爸要发火,于是豁出去了, 继续嚷道:“你以为真能关住我啊?我一个助跑就翻墙出去了,哪怕让千刀给我扒拉个狗洞,只要我真想跑,根本就拦不住我。”

尹向东指着大门口:“你跑,你跑,跑出去就别回来,以后二云胡同没你这个神经病!”

“……神经病?”尹千阳皱着脸,心说他爸骂人真是没水平,“爸,我不跑,我就是想告诉你没必要这样管着我,因为我不想让你和我妈难受。可是我又特别想他,我屋里搁着拐,手腕脚腕戴着他送的链子,千刀也是他给我的,放眼一看全他妈令我睹物思人。”

尹千阳仰起脑袋望着树:“就这棵枣树是我们俩共同的,树上都开花了,你们怎么还不开窍啊。”

尹千结在屋里听得眉心直跳,她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尹向东果然又被点起了火,说:“那就守着你的枣树吧,中午也别吃饭了,干脆也别进屋。”

尹千阳最不能被刺激,当下立刻拍了大腿:“不进就不进!我抱树绝食!”

屋门关着,尹千阳被隔绝在屋外,他坐在树下听歌逗狗,一上午没挪腾地方。渴了饿了就去水池边喝几口凉水,晒得热就靠着树打盹儿。

晚上凉快了一些,胡同口的小石狮子上有个人坐着抽烟,旁边支着辆电动车。小眼镜开着他的儿童汽车经过,仔细辨别后出声问:“小山哥哥,是你吗?”

聂维山本来在发呆,回神后立即把烟掐了,觉得当着小孩儿抽烟不好,说:“是我,你怎么这么高级,都开上车了。”

“这车还不如我跑得快呢。”小眼镜脸上嘚瑟,“小山哥哥,你在这儿等人啊,我帮你叫阳阳哥哥去吧?”

聂维山看了看时间:“不用叫,你从门口过的时候看看大门开着还是关着,再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

小眼镜开着车拐进了胡同,没一会儿又跑出来报告:“大门关着呢!但是能听见阳阳哥哥在院子里唱歌!”

唱歌是不是说明心情还不错,聂维山忍不住笑,又待了会儿才从小石狮子上起来。骑着电动车进去,然后把车子挨着墙根儿停下,抬脚一迈踩上车座,再用力一跳扒住墙就蹿上了墙头。

从上往下看,院子里吊着盏小灯,尹千阳靠在树上,只露出半拉背影,脚边窝着狗,狗尾巴时不时摇一摇。仔细一听,尹千阳真的在唱歌。

不止聂维山在听,屋里的尹向东也在听。

尹千阳戴着耳机闭着眼:“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持了十分,这辈子做您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聂维山趴在墙头上乐,差点儿出溜下去。屋里尹向东又想气又想笑,问白美仙:“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看他就是有神经病!”

尹千阳单曲循环,连唱不带停的,唱到后面高音上不去就扯着嗓子哼哼,不知道第多少遍的时候屋门开了,他睁开眼看着走出来的尹向东,摘下耳机清唱道:“我的老父亲……又想要发脾气……”

尹向东说:“生活的苦涩有三分,因为你给我涨到了十分,下辈子你当我爸行了吧?这辈子让我安安生生再活几年!”

“爸,我饿了。”尹千阳捂着肚子,“我都一整天没吃饭了。”

“你活该,不是要守着你们的树么。”尹向东听见动静,知道白美仙已经去厨房做吃的了,没好气道,“还不进来洗手,难道等会儿喂你嘴里?”

尹千阳摇晃着站起来,腿脚不听使唤似的走到了屋门口:“谢谢爸!”

父子俩进去了,屋门重新关上,聂维山趴在墙头上悄悄目睹这一切,吊着的心终于能够落回肚子里。他翻下墙骑车离开,觉得云开月明那一天就在不远的将来。

何况就算情况很坏他也准备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分清对自己来说谁最重要,那阻挡的障碍就都不算什么了。

一碗热汤面被端上桌,剥开细细的面条还能找到躺在碗底的几个小馄饨,尹千阳唱得嗓子疼,先端起碗喝了两口热汤。尹向东和白美仙在餐桌对面并排坐着,都盯着他看。

“吃慢点儿,多烫啊。”白美仙操不完的心。

尹千阳不喜欢把面条咬断,每口总要吸溜完才舒服,他大口吃着,偶尔冲两位家长笑一下。气氛难得好起来,他不想再给爸妈找不痛快,于是什么话都不讲。

搁在旁边的手机忽然亮起来,三个人同时警觉,尹千阳拿起说:“是秦展,我们田径队的。”解释完接通,“喂,怎么啦?”

秦展说:“千阳,比赛完一直休息,明天晚上队里想出去庆祝,你没问题吧?”

“我得问问我爸妈,等会儿给你发信息吧。”尹千阳挂了电话,“爸,妈,田径队明晚要吃饭庆祝,我能去吗?”

尹千结从房间里出来:“让他去吧,半小时都待不住的人,再憋着就憋坏了。”尹千阳如蒙大赦,这些天真的快把他憋疯了,吃完面早早睡下,养足精神等着明晚聚会庆祝。

田径队的一帮子人比赛完着实疯了好几天,今天庆祝还邀请了教练来,包间角落里摞着八捆啤酒,一共七十二瓶,凉菜刚上齐就开始对吹第一轮。

尹千阳吹完直接开了第二瓶,站起身说:“我要敬大家一杯,先谢谢教练对我的悉心指导,再谢谢各位队友对我的无私帮助,尤其要感谢队长,没有他的话我也没机会进田径队。反正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干了!”

秦展趁机讲话:“每学期那么多外校的进来,但只有千阳坚持到了现在,而且这次联赛发挥得那么好,咱们举杯走一个!”

喝完开吃,教练说:“居然没人请我讲话,话都让你们俩说了。”

大家开始互相揭短,队里谁的话最多,谁最乌鸦嘴,还有整天训练偷懒的是谁,开会总迟到的又是谁。尹千阳啃着肘子不说话,边听边乐,他渐渐忘记了这些天的烦恼,在吵闹的包间里只剩下开心。

这顿饭吃了好长时间,七十多瓶啤酒全都喝完了,一伙人从餐厅出来站在门口迷茫,清醒的扶着喝多的,尹千阳和秦展也勾肩搭背,但是他俩没喝多,只是稍微有点儿晕。

教练嘱咐:“都早点儿回宿舍睡觉,我也回家了,不许在外面过夜。”

等教练坐上车消失在街头,秦展跟尹千阳咬耳朵:“看见了吧,就一句回去睡觉,体校的纪律就如同没有纪律。”他说完吹了声口哨,“兄弟们,唱歌去!展哥请客!”

十来号人又去跑去唱歌了,麦克风瞬间被占满,其余人便叫了零食和啤酒当听众。尹千阳用牙撬开瓶盖,说:“我今天试试自己的量,看能不能喝够二十瓶。”

“你就吹吧。”秦展排队等着唱歌,手里翻着歌单,“让我选选,你们这些选秀水平我真看不上,我可是青歌赛水平。”

尹千阳边喝边乐:“到底谁吹啊?”

秦展忍不住了,切了别人一首,他抢过麦克风站起来,清清嗓子说:“下面由绍兴歌神为大家带来一曲《精忠报国》。”

包房里瞬间炸了,队友都开始“嘘”他:“每回都唱这首!贫困国家都给你报成发达国家了!”吵归吵,吵完还是要唱,尹千阳抱着啤酒瓶听《精忠报国》,一激动呛了一嗓子,他弯着腰咳完了后半首,眼泪都咳出来了。

秦展唱完:“千阳,喝醉之前你也来一首呗。”

“来就来!”尹千阳起身才觉出晕眩,他晃晃悠悠地接过麦克风,“下面由华北平原小歌神为大家带来一首——《月亮惹的祸》。”

尹千阳眯着眼睛开始唱,没管别人是说是笑:“都是你的错,轻易爱上我,让我不知不觉满足被爱的虚荣。都是你的错,你对人的宠,是一种诱惑。”

“都是你的错,在你的眼中,总是藏着让人又爱又怜的朦胧,都是你的错,你的痴情梦,像一个魔咒。”

包房内渐渐安静下来,除了歌声再无其他,尹千阳彻底闭上了双眼,一句句唱着这首老歌:“怎样的情生意动,会让两个人拿一生当承诺……”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门厅的柜台上放着今天刚收来的旧式录音机,里面播放着一卷旧磁带,聂维山坐在柜台后一遍遍听着,有时跟着唱,有时跟着笑。

总觉得尹千阳可能也在听这首歌。

曲毕自动播放下一首,但是点歌的人却没开口。尹千阳睁开眼,笑着说:“谁点的啊,怎么不唱了,都看着我干吗?”

秦展问:“你怎么唱哭了?”

“我哭了吗?”尹千阳擦擦脸,蹭上了满手背的眼泪,他又摇摇晃晃地回到座位上,“这歌太他妈好听了,我纯粹是被感动的。”

“千阳……”

尹千阳往秦展肩上一歪,声音低了下去:“我想他,喝了酒就更想他,唱那首歌的时候就更更更想他,啤酒是苦的,我嘴里也苦,我还想吃沙琪玛,吃一块儿,另一块儿给他留着。”

秦展有些摸不着头脑,揽住对方说:“那叫山哥过来啊。”

尹千阳摇摇头:“见着再分开就更难受了,还是喝酒吧,喝多了就美了。”

凌晨时分,聂维山终于关了录音机,准备回机器房睡觉。卷闸门落下一半的时候接到了电话,里面传来秦展的声音:“山哥,千阳喝多了,你来接他吧?”

“我没多!我只是晕!”

电话里隐约能听见尹千阳的喊叫声,聂维山答应后立刻锁门离开,打上车奔向了目的地。

家里也有些着急,尹千结打尹千阳的手机总是没人接,估计光顾着玩儿没有听见,后来拐弯问聂颖宇要了秦展的号码才终于联系上。

“在哪呢,什么时候回来?”电话挂断尹向东立刻问。尹千结看看他爸,又看看她妈,回答:“千阳喝多了,他们通知了小山去接。”

白美仙直接站起身:“向东,咱们也过去吧。”

三个人换好衣服出了门,尹向东开车,白美仙坐在副驾上,尹千结独自在后排,她看着一排排路灯飞过,忍不住猜想等会儿会发生什么。

“向东,见了小山好好说话,千万别再动手了。”白美仙觉得心烦意乱。尹向东握着方向盘:“我知道,那天我太失控了。”

尹千结轻声开口:“爸,妈,非得拦着他们不可吗?”

这话一出车内瞬间静了,尹向东和白美仙同时沉默,谁也没给出答案。红灯了,尹千结看着前方继续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和你们一样,哭过、气过,不知道怎么处理。小山先来找我,说是他主动的,有什么事儿他扛着,后来千阳也跟我说了同样的话。那天他们俩挨打的时候互相挡着,我终于都明白了。”

红灯变成了绿灯,尹向东问:“明白什么了?”

尹千结说:“能为对方做到那个份上,那就没什么好为他们担心的,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实际上根本也不需要我们处理。”

凌晨时分车不算太多,路面也不拥堵,所以车速都很快,田径队十来个人喝多了一半,其中尹千阳醉得最厉害,他脱离队伍走下台阶,还差点在门口摔一跤。

秦展结账出来点数,点完才发现少了一个,扭头寻找只见尹千阳已经蹿过了自行车道旁的绿化带,整个人正在机动车道上晃悠。

“我操!千阳!你个傻逼站那儿别动!”

聂维山下车时就仿佛听见了喊声,关上车门正好看见尹向东的车在后面停下,“尹叔,仙姨。”他没等对方下车就打了招呼,随后被汽车喇叭声吸引了注意力。

转身一看,尹千阳在马路对面连跑带蹦,站不稳还差点儿摔倒。

聂维山吓了个半死,抬腿就往对面冲去,大声喊着:“阳儿!站在原地别动!等着我过去!”

尹向东和白美仙从车上跑下来,在后面全都吓破了胆,他俩一边喊着尹千阳,一边喊着聂维山,瞬间出了满身冷汗。

“小山?”尹千阳半阖着眼,往左两步往后三步,然后攒足劲儿向前冲去。

“你他妈别动!”聂维山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眶子都瞪得红了。这时一辆吉普车疾驰飞来,而尹千阳还在盯着他往这边跑。

白美仙和尹千结同时尖叫了一声,尹向东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他想起聂烽对他讲过,在广州时聂维山就这样惊险过一次。可他此时距尹千阳那么远,根本无法像聂烽当时一样护住自己的孩子。

“嘭”的一声!

聂维山用尽全力跃起扑向了尹千阳,在最后一刻抱着对方砸在了地上。

尹向东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刚才的一幕太过惊险,除却恐惧,更大的是震撼。白美仙双膝发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小山……”尹千阳摔得巨疼无比,下意识紧搂着对方,“我好疼啊,你疼不疼?”

聂维山抱着尹千阳坐起来,他的手始终护着对方的后脑勺,此时手背上已经是血淋淋一片。他觉得无比庆幸,骂道:“傻逼,吹吹就不疼了。”

两方人围着他们俩,一方是队友,一方是家人,聂维山死死地抱着尹千阳,像是把人锁进了自己怀里。白美仙跪在旁边摸他的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尹向东退后一步哽咽着说:“拆不开了,谁也拆不开了。”

枣树上的花越开越多,黄的绿的结满了枝头,尹千阳已经解禁,但没事儿仍喜欢在树下坐着,嘟囔道:“你一动伤口就裂开了,要不打石膏吧?”

聂维山伸着手换药:“你当我是你啊,屁大的事儿还打上石膏。”说完抬眼看看花,“没开花的时候盼着开花,开了花就想着结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枣。”

尹千阳说:“这棵不是幼苗,估计不会太久吧。”

“你们俩可真行。”白美仙端着螃蟹去水池边洗,“俩大小伙子整天跟文艺青年似的,在树底下一坐就开始研究开花结果,还你们家我们家的,烦死了。”

尹向东附和道:“干脆把树刨了拴身上,去哪都带着。”

尹千阳两眼放光:“这主意好!正好家里有铁锹!咱们把枣树移到双耳记的后院怎么样!”俩人说干就干,饭都不吃就挖起了树,尹向东后悔自己话多,阻拦道:“尹千阳你是不是缺魂儿,怎么破坏自己家生态环境这么带劲?”

“爸,说什么都晚了,根都露出来了。”尹千阳干得热火朝天,“以后就不在这儿坐着啦,到后院坐着去,还没人呲瞪我呢。”

把枣树刨出来,下午就叫车拉去了店里,聂维山和尹千阳吃完饭走人,准备回去种树。现在家里已经不太管他们了,但他们也不怎么在家里待着,因为这事儿需要时间来慢慢接受,他们必须要给长辈这个时间。

一阵子没来,店里已经变了样,门厅里的货架上放满了古玩摆件,墙上还有各种字画,柜台里摆着大大小小的珠串首饰,仿佛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尹千阳惊喜地问:“什么时候开业啊?”

“正选良辰吉日呢,快了。”聂维山环顾四周,“开业前还得给你进行上岗培训呢。”

俩人蹲在后院栽树,栽完又去花卉市场买了棵石榴树的树苗,两棵树挨着,一高一矮,尹千阳靠着聂维山的肩膀说:“以前是石榴树等着枣树长高,现在换成枣树等石榴树长高了。”

聂维山拍拍手上的土:“它俩也差不了多少,一块儿长呗。”

机器和料全都备好了,店内现成的物件儿数量也充足,聂烽和聂维山各自出了一本画册,加起来有上百张设计图。把图印好装订,客人来了可以直接翻看参考。

上岗培训,尹千阳站在柜台后面,聂维山站在柜台前面。尹千阳鞠了一躬,说:“先生,您想要古董还是首饰啊?”

聂维山纠正道:“不能让客人做选择题,万一人家都想要呢。”

“噢,那您随便看看吧。”尹千阳闭上嘴等着,看聂维山盯着个手串瞧,于是拿出来给对方戴上,“这是碧玺的,我们店大师傅亲自操刀,您戴上特别帅。”

聂维山摘了扔盘子里:“我不戴就不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