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不停摇头:“我不挪,我就让它放在阴凉里。”

卧室内渐渐没了声音,丁汉白闭上眼睛睡着了,没有鼾声,连呼吸也悄悄的听不出动静。纪慎语把脸埋在对方胸口,久久没有抬头。

行里的人都猜测得差不多了,一些好友也纷纷从各地赶来,断了许久的丁家亲朋和后辈都托信问候。丁汉白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有时黑夜把眼睛闭上,再睁开都不知道过了几个黑夜。

“是不是小山他们来了?”

“嗯,听见千阳说话了?”纪慎语拿着毛巾擦拭轮椅的扶手,“等会儿推你去花园晒晒太阳,今天天气特别好。”

聂维山和尹千阳推门进来,齐齐叫了声“师父”。丁汉白望着天花板,说:“你们擦,让你师叔歇会儿。”

纪慎语会意,把毛巾搁下便离开了卧室。房中只剩下师徒两人和尹千阳,聂维山在床边坐下,问:“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丁汉白休息够了才回答:“能怎么样,就这德行。”

尹千阳说:“还能抬杠说明没事儿,再过两天估计又能教训人了。”

“你让不让教训?”丁汉白哼哼两声,表示在笑,“小山,千阳,我是不大可能再教训你们了,你们终于要解脱了。”

聂维山双目泛红:“师父,你别说了,我推你去花园坐坐吧。”

丁汉白眨眨眼睛:“我五十就立好遗嘱了,后来又改了改。几个古玩城你师叔占一大股,你占的小点儿,但你师叔不干预,只吃红利。其他的也都归他,反正会有律师跟你们详谈,我就不细说了。”

他始终望着天花板:“人老了最怕寂寞,偏偏老来最寂寞。你们多来陪陪他,聊聊天看看花,抬杠也没关系。”

卧室门外,纪慎语抱臂靠着门框,他听不清丁汉白在说什么,但能猜到大概。

半小时过去,门终于开了,聂维山和尹千阳都红着眼睛躲避他的目光。“说这么长时间话,还有力气晒太阳吗?”他笑着走到床前,然后掀开被子,“扶你起来?”

丁汉白终于把视线从天花板上转移下来,看着纪慎语点了点头。

花园里挨边种满了树,边角缝隙还种满了花,半包围状的亭子里挂着串玉管风铃,桌榻上摆着好几盒点心与干果。

纪慎语在后面推着丁汉白慢慢走,把花园转了一遍,最后停在阳光正好的地方。他俯下身凑在丁汉白的耳边,说:“师哥,幸亏当初没铺鹅卵石,不然太颠簸了。”

丁汉白已经气若游丝:“没准儿颠两下还能回光返照。”

“你少来。”纪慎语语气轻快,眼角却啪嗒掉下滴泪,“梧桐每年都长得那么密实,改天扎个秋千怎么样?”

丁汉白费力地点头:“你说了算。”

纪慎语有些累,于是直起腰来,他推着丁汉白走到阴凉边,然后绕到轮椅前蹲下:“热不热,把毯子拿了吧?”

丁汉白动动手指:“冷,给我暖暖。”

纪慎语握住对方的手:“能不能扣起来,扣紧一点儿。”

他们俩十指相扣,丁汉白用尽了全部力气。这双手摸过珍宝无数,起过厚茧多层,此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轻轻扣在纪慎语的手背上。

丁汉白声若蚊蝇:“白头翁开了。”

纪慎语枕在对方膝上:“师哥,你别走。”

白头翁在阴凉处也终于开花了,该走的迟早都要走。丁汉白吊了七天的一口气终于呼散而出,他双目微阖,竭尽全力轻唤了一声。

“珍珠。”

扣在手背上的手指齐齐松开,纪慎语喘息一声抱着丁汉白放声痛哭。

初夏晌午,珍珠园外挂了块白布。一楼客厅暂时设成灵堂,聂维山和尹千阳一起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当初拜师的时候丁汉白说过:“死了要披麻戴孝扶着棺材串一条街。”

棺木摆在偏厅,纪慎语正在给丁汉白擦洗面孔,擦完守坐在旁边,开口道:“师哥,听说人没了,家人都要说送别的话,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就舍不得走了?”

“没想到你也有任我摆置的一天,憋屈吗?”纪慎语低着头,仿佛自言自语,“你到了那边会不会见到师父师娘?见了的话可别犯浑,跟他们二老服个软、认个错,一家人高高兴兴的。”

直到深夜一直有人前来吊唁,还有些丁汉白的好友提出留下守灵。聂维山和尹千阳一拨拨迎来送往,连口水都没喝过。

“小山,千阳,你俩上去睡吧。”纪慎语洗了把脸,“我也准备睡了,咱们不兴那个,明天利利索索出个殡就行了。”

等一楼没了人,纪慎语只留下偏厅的灯没关,他去了一趟卧室,再出来时怀中抱了个木匣子。走到棺木旁坐下,把木匣子一同放在了软毛地毯上,他打开盖子:“师哥,路上给你带些小玩意儿解闷儿。”

整整一匣子古玩首饰,纪慎语拿出最上面的貔貅搁进棺材里,说:“这个随手雕的,你怎么也放进去了,既然喜欢就带走吧。”

又扒拉出一件,“翡翠衣裳白玉人,不将朱粉污天真,清风为伴月为邻。这是我搬到你隔壁房间时你送我的,还骗我说手被切掉了一块肉。”

“琥珀坠子,你说这颜色和我的眼睛颜色一样。”

“珊瑚胸针,花样雕这么复杂干什么,积了灰都擦不干净。”

“为这串水晶吵过架,你非说不如冰飘好看,后来我偷偷把你的一盒子冰飘都扔水池里了,没成想你居然大冬天下去捡,冻个半死还要钻我被窝里取暖。真是不能使坏,最后受罪的还是我。”

“猫眼儿戒指,被你贬的一文不值的洋货,还差点儿扔了。我说喜欢,你就留到了现在。”

纪慎语细数家珍,不知不觉往丁汉白身边搁了十来件东西,他打开夹层,从里面抽出一沓照片,说:“这些年的合影一人一半吧。”

一张一张往里面放,他忽然停下:“师哥啊,我今年要自己照吗?”

以后都要自己照吗?

落地的推拉窗没关严实,夜风把窗帘吹到了一边,缀在上面的浅色流苏不停摆动,纪慎语双目失焦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

丁家大院也是种满了树,丁汉白坐在走廊下面吃西瓜,吃完拿小刀在瓜皮上雕了几朵祥云。两三个堂兄弟从屋里出来,说:“汉白,等着你教我们镂字呢,快点儿啊。”

丁汉白把刀一扔:“这什么狗屁名字,我爸是不是成心逗乐呢?”

“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他堂哥靠着柱子,“四个徒弟都是按料给的名儿,你可是汉白玉,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丁汉白又来劲:“玉才容易碎呢!谁知道将来有没有好下场!等老头回来了让他给我改一个,丁钢铁虽然难听,但感觉命比较硬。”

几个兄弟在走廊里侃大山,说笑声都传到了院外,最小的堂弟跑进来,招招手说:“师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

丁汉白骂道:“去你姥姥的!我爸参加丧事带回来什么啊?你丫会不会说话?”小堂弟被骂得委屈,“真的,就在前厅呢!”

“走,瞧瞧去。”丁汉白长腿一迈,几步就跑出了小院。兄弟几个一齐到了正院前厅,厅里桌是桌,椅是椅,丁汉白他爸正和他妈说话,谁也没注意他们。

但厅中站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正一动不动望着他们。

目光怯怯,不知受了什么气。

丁汉白走到人家跟前,问:“您哪位?”

他爸这才听见动静,说:“这是纪师父的徒弟,以后就来咱们家了,又浑又倔的都收敛点儿,别让我瞧见欺负人。”

丁汉白知道在说他,却面不改色地又问:“你叫什么名儿?”

那男孩儿眼都不敢眨:“纪慎语,谨言慎语的慎语。”

“什么破名儿,难怪说个话都不敞亮。”丁汉白回头,“爸,你认他当徒弟了?”

他爸点头:“对,以后慎语就排名第五,是你们的师弟。”

丁汉白又回过头来:“小纪,当徒弟的都另外给个名儿,我头回见你这么白净透光的脸蛋儿,干脆就叫——纪珍珠!”

纪慎语刚没了恩师,又刚认了新师父,他站在陌生的房子里面对着一堆陌生的人,分不清别人是高兴还是嫌弃。

眼中只剩下丁汉白又浑又坏的笑容。

风停住了,晃动的流苏也逐渐静止,纪慎语抽出木匣子底部的抽屉,取出了一对玉佩和一对珍珠袖扣。他把一枚别在自己的袖口,另一枚别在了丁汉白的袖口,然后玉佩两人各执一个。

牵着手轻声道:“汉白玉佩珍珠扣,朝夕与共到白头。”

他阖上眼,最后心中仍念着:“师哥,别走。”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这章让大家难受,我真的不是故意为之。可能因为师父师叔岁数设定比较大,所以我想到了相爱的人终老后分别的情况,于是写了这章。想写写二人初见的画面和珍珠茶楼的由来。他们相守到老然后共同面对生老病死,所以我不认为这是be,这是每一种he的最后结果。但没站在大家的角度思考,实在是我考虑不周,真的很抱歉。

☆、第63章 番外三

六月一到, 对于高三学生来说,有种大限将至的感觉。

市一中实验班里的氛围与平时无异,五十多个人还是那个姿势看书做题,老师也还是那副表情在讲台上分析题目。角落处的空调从早上七点半打开, 一直要运转到晚上十点,聂颖宇羡慕地回头望了一眼, 恨自己不能坐在最后一排吹风。

按成绩排名到底是谁首先提出来的,太操蛋了吧。

另一所中学的文科楼层某教室中,尹千阳大喇喇地坐在最后一排, 靠着椅背吹空调, 再拧开水瓶喝口冰水, 真是舒坦, 忍不住感叹:“谁他妈搞的按成绩排名, 简直太人性化了!”

高考前的三轮复习早已结束, 几场模拟考试也已经进行完毕, 第三轮是学校的教研组自己命题,难度较低, 目的是帮学生增加考前信心。

从尹千阳来看, 学校的目的完全达到了。

考前两周开启自由复习模式,自己查漏补缺, 各科老师巡班不坐班,学生有问题直接问就行。窗外亮堂堂的,往常要将近十点晚自习才结束,但考前这天提前放学, 为的是让考生保证充足的睡眠。

下课铃响起的一瞬,整条走廊,或者说整栋教学楼都发出了狂欢的声音,但这股劲儿没电视里演得那么夸张,也就持续了五分钟,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狂欢是在两天后。

教室里废卷子扔了一地,扔完还得自己安生捡起来,大家互相祝福,有的商量考完去哪聚餐。尹千阳把桌兜收拾干净,还把桌面好好擦了擦,因为他平时喜欢在上面抄单词和公式。

学校门口堵着好多家长,考前就开始车接车送了,聂维山在路边招手,尹千阳跑过去把书包扔进车筐,说:“我姐高考的时候我爸天天像打了鸡血一样鞍前马后,轮到我就云淡风轻的,你说这算不算重女轻男?”

汽车堵得水泄不通,电动车反而轻便快捷,聂维山载着尹千阳在街上穿梭,说:“你都收到录取通知书好几个月了,不参加高考都没事儿,尹叔当然不重视了。”

“那倒也是。”尹千阳特别听劝,“其实我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人这一生就经历这么一次高考。”

聂维山说:“不是啊,你想多经历几次的话就复读呗。”

“去你的!”尹千阳猛拍对方的后背,“对了,晚上在我家吃饭吧,我想吃炸酱面。”

到了路口超市停下,尹千阳下车去买面条,买完出来正好碰见聂颖宇。聂颖宇天热懒得骑车,坐地铁回来的,打招呼道:“哥,阳阳哥。”

尹千阳飞扑过去,用力搂住了聂颖宇的脖子:“小宇!明天至关重要,快点儿让我蹭蹭你的学霸之气!”

聂颖宇被搂得微微弯腰,挣扎着不让蹭:“这可是高考!上次你们蹭完我就退步了,这次可不能胡来!”

“小宇,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尹千阳手上拎着面条,臂弯里夹着聂颖宇的脑袋,“晚上去我们家吃炸酱面,你喜欢什么菜码?阳阳哥给你准备一大盆!”

聂颖宇挣出了满脸汗,放弃了,冲聂维山喊道:“哥,你看看他!”

聂维山长腿支着地:“看着呢,挺好看啊。”

仨人折腾半天才走到胡同口,晚上都去尹千阳家吃炸酱面了,餐桌上有些拥挤,但更加热闹。白美仙问:“小山,你爷爷最近是不是去给你看店了,我看他每天早晨就出去了。”

“嗯,他说给我当售货员,结果天天训我这个老板。”聂维山笑,“我之前跟师父去新疆看料了,店就让爷爷和我爸看着,正好他们俩没事儿能聊聊。”

尹向东点点头:“对,那爷俩好些年没见,得找补找补。”

聂颖宇不常来蹭饭,稍微有些拘谨,于是始终闷头吃,只偶尔悄悄看一眼尹千结。尹千结发现了也不好说破,夹起一筷子火腿丝放对方碗里,嘱咐道:“专心吃饭,多吃点儿。”

聂颖宇猛然顿住,心神微漾。

她知道我看她,却没瞪我。

还给我夹菜。

而且夹的不是豆芽不是青菜不是豆皮,是最贵的火腿。

还让我多吃点。

聂颖宇还没荡漾够,尹千阳又来了一筷子,并且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宇,多吃肉,吃完我们去卧室传导一下你的内功心法。”

白美仙忍不住乐:“小宇,想好报哪个大学了吗?”

“没怎么研究,到时候看分数吧。”聂颖宇挺直脊背,回答完又瞟了尹千结一眼,想装个逼,“清华我挺喜欢的。”

聂维山和尹千阳对视一眼撇撇嘴,沉默着让聂颖宇尽情发挥。

睡前整理考试用品,证件和文具都装进便携袋里,尹千阳收拾好书包抹了抹脸,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祷告道:“上帝,清华我也挺喜欢的,如果你让我考上,我就咬咬牙不去体院了。”

聂维山侧躺在床上,单手支着头:“上帝说,你还是安生去体院吧,他就算是上下五千年的帝,也完不成这个艰巨任务。”

尹千阳跳上床把聂维山压平,不乐意道:“影响考生情绪是大忌,我要是考不上清华全赖你。”

“这么严重?”聂维山装傻,伸手点在尹千阳的左肩上,“向上帝祷告不能双手合十,应该划十字。”

尹千阳不动,让聂维山点在他左肩的手又平移点了右肩,点完右肩又点他的喉结。他有些痒,于是立即笑了起来:“然后呢,肚脐眼也点啊?”

聂维山指尖往下,以喉结为起点划了一道,一直划过尹千阳的肚脐,再往下时被握住了手指。尹千阳小声问:“上帝知道你利用他耍流氓吗?”

聂维山说:“上帝肚量大,我准备耍完再告诉他。”

尹千阳本来在上位,一阵天旋地转后被压在了对方身下,他深吸着气闭上了眼睛。预想中的触摸没有出现,唇上却被温热覆盖,他立刻圈住聂维山的脖颈,轻轻张嘴与对方接吻。

聂维山把尹千阳亲得发懵:“阳儿,考完咱们去广州毕业旅行怎么样?”

尹千阳不住点头:“考完马上就去!”

第二天街面上都清静了不少,各学校门口拉着横幅,停着警车,家长们等在外面,紧张得连聊天都没兴致。

“你回店里还是去古玩城啊?”尹千阳背着书包下车。聂维山环顾四周,回答:“我在那片树荫下等你,中午去茶楼吃饭休息。”

尹千阳不好意思地说:“周围都是家长,你不怕难为情啊?”

“怎么了,我就说我是你爸,长得太年轻而已。”聂维山招来了一记重锤,他握住尹千阳的拳头,“考试的时候别乱看,把考号写对。”

尹千阳进了学校大门,独自去应对最后一役。

两天的时间,无数考生完结了自己的高中生涯,有的终于后悔没认真学习,有的已经向心仪的大学迈近了一步。尹千阳属于前者,聂颖宇属于后者。

但尹千阳的后悔周期很短,基本从考场出来就结束了,他拎着书包冲出学校大门,在围堵着门口的家长中寻找聂维山的身影。

“千阳,考得怎么样啊?”

尹千阳定睛一看是冰冰他爸,说:“叔叔你就别问我啦,明知道我成绩不好。”

“你都被体院录取了,成绩无所谓。”冰冰他爸也很乐天,抬眼正好看见冰冰出来,“儿子,我拿相机了,给你和千阳来张考后合影吧?”

尹千阳和冰冰并肩站在学校大门口,头顶上是关于高考的红色条幅,俩人竖着大拇指拍了照,拍完尹千阳撒腿就跑:“叔叔我先走了!有人接我!”

聂维山站在树荫下喝汽水,老远就看见尹千阳从人群中冲出来,他赶紧把瓶子放下,站起身就被撞了满怀。见对方那么兴奋,他问:“感觉考得不错?”

“不错!”尹千阳往电动车上一坐,“英语作文我都写满了,没有缺词漏词!”

聂维山吃惊道:“要写的单词都背过了?”

“开什么玩笑。”尹千阳张开手臂吹风,“不会的我就用拼音,反正混在一起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他们去了珍珠茶楼,三楼摆了个浅口陶瓷缸,缸里堆满了碎冰,冰上放着洗好的水果,纪慎语倚在沙发上吃冰山楂,丁汉白在旁边看书。

“师父师叔,”聂维山和尹千阳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师叔,这缸不是师父淘回来给您养花的吗?”

丁汉白“哼”了一声:“说了句想养水莲,我巴巴地找了浅口缸回来,人家嘴皮一碰又说不记得了,搁上冰就开始做果盘。”

尹千阳拿了串葡萄:“果盘好,师叔太有想法了,没准儿还能冰点儿啤酒和三文鱼。”

“你少拍马屁,考了几分啊?”丁汉白枪口乱突突,突突完还不够,嘟囔着挑刺。纪慎语吃完山楂满手的红汁,顺势往丁汉白嘴唇上一抹:“少说两句吧,渴不渴啊?”

丁汉白掏出帕子给纪慎语擦手:“渴也没人给我倒茶,饿也没人给我做饭。”

纪慎语拿起书遮挡,小声道:“但困了有人陪你睡觉。”

聂维山和尹千阳被丁汉白突然而来的大笑声吓了一跳,眼看着那位由阴转晴,对视一眼后都无奈地耸了耸肩。

丁汉白继续看书,纪慎语和他们闲聊。聂维山看气氛不错,说:“我们打算去广州玩几天,所以我又要请假了。”

“你还挺理直气壮?”丁汉白眼盯着书,“大夏天去什么广州,那边更热。”

尹千阳说:“我从来没去过广州,还想顺道再去佛山练练无影脚呢。”纪慎语乐得靠在了丁汉白肩上,“你怎么那么逗,我都想跟你们小年轻出去玩儿了。”

丁汉白翻书的手一顿:“要不咱们也去?”

古玩城顶层的办公室和对面的珍珠茶楼同时锁了门,双耳记也全权交给了聂老和聂烽代理。聂维山与尹千阳按照原定计划向广州出发,丁汉白和纪慎语也跟着一道去了。

“还以为师父师叔也来广州呢,居然到湖北就不走了。”

“他们估计要多去几个地方,而且也不想打扰咱们,或者怕被咱们打扰。”聂维山看着车窗外面,“马上就到了,先去订好的酒店放行李。”

尹千阳说:“我想住你之前在的那条街。”

“那条街上只有两家快捷酒店,而且比较乱。”聂维山解释,“可以过去转转,反正时间富裕。”

夏季的广州威力很强,两个人一到室外就被逼出了满身汗。到酒店后先冲凉,然后找了间餐厅吃第一顿广东菜。

吃完饭沿街散步,尹千阳问:“你上次吃双皮奶的地方在哪?”

聂维山回答:“在北京路附近,这回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因为我是瞎转悠看见的那家店。”尹千阳又问:“解字的大佛寺也在那附近?”

“嗯,都在那一片。”聂维山看了看表,“今天不早了,咱们明天开始逛,沙面、北京路、圣心大教堂,再把我没来得及去的地方转转。”

尹千阳也看看表:“时间是不早了,夜生活该开始了,你要不要带我去夜总会玩玩?”

“……”聂维山闭嘴看向远方,假装没有听见。尹千阳跟上去,叭叭个不停:“聂叔说了,你那衣服上烟酒味儿特别浓,还有香水味儿,是男士香水还是女士香水?你是单纯卖艺吗?”

聂维山不堪其扰,加快脚步奔进酒店的大厅,两个人跟以前在学校走廊追逐打闹似的。进了电梯并排站着,尹千阳从门里瞪着对方,“夜总会里面能跳舞吗?跳舞的人浪吗?”

聂维山说:“没你浪。”

“是么?”尹千阳不爱翻白眼,这会儿难得翻了一个,电梯门打开,他撸着袖子往外冲,“我今晚就去夜总会浪一个!”

聂维山跑出去追上,从后面把尹千阳勒着腰抱离地面,然后单手开了房间门,“嘭”的一声门关上了,尹千阳也被他挤在了门后。

“你来广州的目的不会是调查我在夜总会的二三事吧?”

“来广州是你提出的,我压根儿就没有目的!”

聂维山摁着尹千阳挠痒痒,把尹千阳弄得靠着门边笑边求饶,又出了一身汗。他再次把对方抱起来,朝浴室走去:“明天还要逛街,今晚不折腾你。”

尹千阳脸上一红:“不折腾就不折腾呗,你特意说一声干吗?还想让我谢谢你啊!”

“我怕你心里期待。”两个人关在淋浴间,半冷不热的水冲下来十分解暑,聂维山把尹千阳的头发撩起,“阳儿,我那时间就是单纯的看场子,有闹事的就揍一顿扔出去,遇上有门路的就给人家揍一顿出气,没别的。”

尹千阳的眉眼在水汽和灯光下变得柔和,声音也温柔起来:“怎么可能憋一年才来找事儿啊,我那几句是跟你闹着玩呢。”

聂维山抱紧对方:“我那句也是闹着玩的。”

“哪句啊?”尹千阳一愣。

“不折腾你那句。”聂维山已经不规矩起来,“我他妈可忍不住。”

尹千阳不愧是联赛拿过金牌的长跑冠军,第二天早早就醒来准备出行,还列了个本日要吃的食物单,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适。

外面下着毛毛雨,感觉比昨天凉快了许多,他们第一站去了沙面,聂维山指着小广场上的雕塑说:“像不像咱们小学的时候拉着手出游?”

尹千阳羡慕道:“小时候多好啊,想拉手就拉手,现在就不行。”

“怎么不行?”聂维山伸出手,“不怕别人看就行,反正我不怕,你怕么?”

尹千阳把手放在聂维山的掌心:“怕什么怕,广州人民又不认识咱们!”

他俩拉着手在建筑群之间悠闲地散步,高高的树,树上交错的根,带着斑斑锈迹的长椅,还有隐在树后的浅绿色小楼。聂维山按下快门才发现那是家咖啡馆,于是他们进去喝了杯咖啡才走。

比起沙面的安静,北京路就热闹繁华了太多,尹千阳感觉到聂维山把他的手攥得紧了些,好像他会跑丢似的。“其实这和在咱们那儿逛街没什么区别。”他看着街上一对对情侣、密友,觉得他和聂维山融在里面分外和谐,也没人注意他们。

聂维山问:“去不去圣心大教堂,你不跟上帝道个歉?”

“我观音护体怕什么,再说他都没助我考上清华。”尹千阳咧着嘴乐,小声说,“借上帝的名义耍流氓,你才需要道歉。”

圣心大教堂周围还是那么嘈杂,他们进去后收起手机和相机,然后找了空位坐下,桌上放着册子,他们看了几页重新放好。前面有讲经的牧师,两个人听不太清楚,于是左右手相握自己祷告。

尹千阳悄声说:“好像人家不兴求保佑,都是忏悔罪过。”

聂维山听了听旁人的:“那咱们也忏悔。”

从教堂出来沿着街走,一路上的商场景点全逛了个遍。半下午都累了,于是决定去最后一站,也就是聂维山当时住的那条街。

那条街还是老样子,一年多过去也没什么变化。两个人慢慢地走,聂维山一点点介绍:“看见那栋楼没有,我和我爸就住在那儿,房东人很好,特别照顾我们。”

尹千阳望着那栋楼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想够了,突然松开彼此牵着的手,然后往前跑了几步停下,回身说:“那边是服装城,你去那儿批发了东西卖。”

聂维山站在原地没有吭声,静静地听对方说。

尹千阳一边的书包带子滑到了手肘处,他也不去管,继续道:“你找地方卖,沙面和大教堂周围都不如北京路人多,所以后来就只去北京路。”

“奔波一天还不够,晚上还要去夜总会看场。”

“这条街,这条街……”尹千阳说着说着喉咙发胀,他看看旁边的店面,“你在这家吃过饺子,因为就在小区门口,方便。”

聂维山终于出声:“还有吗?”

尹千阳回头看了看:“你老提这里的树好看,那你是不是站在那棵树下面抽过烟?”

“是,全都猜对了。”聂维山走近,在尹千阳面前站定,“就是还差一件,我在这些地方都做过的一件事儿。”

尹千阳问:“是什么?”

聂维山回答:“每个地方,我都想过你。”

夕阳将落,他们全力往街道深处跑去,经过两个路口后终于看见了草暖公园。湖水颜色没变,长椅的位置也没变,只不过这次人齐了。

聂维山和尹千阳在长椅上坐下,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正好看看晚霞。尹千阳惬意地靠着对方,灵机一动:“对了,你忏悔什么了?”

聂维山说:“忏悔没有好好学习,你呢?”

“我也忏悔这条了。”尹千阳回答。

“还忏悔那时候飙摩托,害三叔担心。”

“我忏悔了不认真上补习班,让我妈浪费钱。”

“让小宇撒谎,他担惊受怕好几天。”

“拿冰冰当挡箭牌,有损他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