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三楼这屋里时常有人不是睡觉就是吃东西,时常也要人伺候,回去的时候却是整个三楼一整天没人敢上去,皇帝一个人在三楼一呆一整天,也不知是愤恨谁,直将自己恨了个面部狰狞。

全天下的人都盯着自己的一点宝贝,老天爷怎的就要这样,一丁点东西都不给他留,他才将将把人养的长了一点肉,怎的就要被夺走。

船在水面上行走,离京里还有三百里的时候皇帝一行弃船骑马往京里飞奔,他不急着先找穆清,人既然是被野夫抢走,且先不用担心安危,他要回京立马点兵去凉州,将那狗杂种擒住碎尸万段。

皇帝一行从风雨里来,到京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月,京里正是个大雪天,他日夜没合眼打马进了宫里,片刻之后折子往各处四散。

第77章 凉州

天地肃杀,满眼都是青黑,凉州的冬天比京里的冬天更冷,即便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长时间,可空气仿佛都被升起来的太阳凝住了,偶有窗户里溜进来的丝丝小风吹到脸上也让人觉的如小刀在脸上刮过。

穆清拢着双手站在檐下看山下的毡房与河流,还有仿佛已经被冷风冻住的羊群与牦牛,她站了很长时间,从晨起到现在,即便外面冷的浑身都僵住了,可她还是不愿意呆在屋里,牛油与牛粪烧起来的味道陌生的让人头脑发疼,眼前的一切再再提醒她她现在在凉州,再不是京里。

今天是穆清到凉州的第三个早晨,眼下她在姑臧城,这里是六谷藩部王族聚集地,此时她站的地方就是藩王住的王宫。但见这王宫依山而建,殿宇嵯峨,直直入天,有横空出世气贯苍穹之气,石墙金顶,松茸墙领,沿墙有巨大鎏金宝瓶与幢和经幡交相映辉,在凉州这样的地界里当的是金碧辉煌,与穆清料想中的塞外景象大不相同。初初从远处看见这宫殿的时候,穆清还以为赶了好长时间的路她已经出现了幻觉,未料到上得半山腰这宫殿依旧没消失方知在山下毡房与羊圈不远处有这样一个宫殿是真的。

她来这里的时候是前天傍晚,当时太阳即将落下,头顶上天蓝云白,仿佛一抬手就能摸着云彩,穆清不敢抬头看天,怕一抬眼天能当头罩下来,一路上都发了疯的往凉州赶,到地方了才稍稍松一口气,陌生的景色也因为再不用赶路而显出几分可看来。

从乌江六道河口被冲出去的时候穆清险些被淹死,那样急骤的风雨和深水,一叶小船哪里经得住,还未入赵王河她就已经翻船沉进水里,水呛进胸肺的当口她就意识昏蒙了,再醒来就在另一方大船上,身边只有野夫伺候着。

过去两年里野夫日夜照料着她,遂乍然没了宫里那些个奴才穆清并没有不适应,除了初初骂了野夫发疯之外她就格外沉默了,清醒之后离皇帝的龙船已经有万里,这时候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仿佛也是说不清楚,那时候在船上野夫说父亲病重的时候她将自己难成那样,恨不能当时自己真的中了蛊,人事不知只知道吃吃喝喝,被野夫掳走之后穆清心底终归还是有一丝庆幸,十个不愿意里还有一个庆幸,庆幸野夫将自己掳了出来,说到底若是不能见父亲最后一面,日后她必然是要后悔的,遂就再没有闹腾,只跟着野夫上船下船,上马下马,盼着皇帝能在她到了凉州之后再来将她接走,或许他生气了不来接她,看过父母亲之后她也要央着野夫将自己送回去。

那一份庆幸在看见父母叔伯之后就被无限放大,野夫不光将萧铎夫妻两接到了凉州,还有旁的充军流放的叔伯。

顶了一路的风尘,穆清从一进王宫就要去看萧铎,野夫沉默领了她去,是时太阳已经落下去,天瞬间冷肃昏暗,穆清站在窗前看着室里的父母亲泪流满面。

萧铎还穿着一袭交颈长袍坐在床前的毛毡地上,束发戴冠如同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长袍空荡了许多,露出来的双手也满是冻疮与皴口,眼窝深陷就连坐着都能看出后背弯下去不少。

第78章 父亲

床榻前放着一个两尺高的小炉,他正盘腿坐着翻搅炉上的砂锅,穆清噙着眼泪使劲眨了眨眼才看清那砂锅里正熬着药。

床上被子隆起,不时有咳嗽声传来,也不知萧铎熬的药是给自己还是给床上人的,穆清站着看了半天,努力想要将眼泪忍住再进去,忍了几忍,喉咙依旧哽的话都要说不出,却是这当口,床上躺着的人蓦地侧头呕出了一口血,穆清再也忍不住要进屋里。将将走至门口,然后便又是一股热意倒呛,萧铎已经到了床头,左腿拖在地上。

天色本来昏暗,屋里还没有点灯,门口多出来人之后室里蓦地一暗,萧铎刚刚将夫人呕出来的血擦干净,因了室里一暗然后转头,转头之后便是不可置信,嘴唇蠕动了几蠕动,看看野夫,再看看穆清,眼睛睁大半晌才犹疑出了声“穆清啊。”只叫一声名字,旁的都说不出来。

他那时候战战兢兢将穆清叫了十几年,早已经将这名字叫习惯了,他取得蓁儿早已经是另个人的名字,穆清自己也习惯了父亲唤她穆清。

她过去时间里带了蟾织,脸上的肉被刮去不少,父亲该是对她陌生的,不知怎的却是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父亲。”穆清吸了口气勉强叫了一声,然后眼泪就不可收拾的往下掉,看父亲站起来往门口方向要走,赶忙走了几步到了床榻跟前。

到床榻跟前穆清方看清床上情形,母亲躺在床上形容槁枯嘴角还有一丝血迹,两颊带了点不正常的红,也不过是不到六十岁的夫人,头发却已经枯黄发白,见她进来用残留的一点神志睁眼看她两眼然后便又闭上眼睛昏睡。

穆清痛哭,两腿软的自己都站不住,如若不是野夫扶着她她就要跌在地上去。过去两年,过去两年,她处心积虑就是让流落在外的父母兄弟少受点哭,那样冒着天大的险往远路送钱物,终还是没有叫父母安好。

这屋里四下无人,伺候的人也没有,穆清相信野夫费了千难能将人接回来自然不会不给拨伺候的人,大约是父亲没着人来伺候,再看父母亲情形,一时怎么都过不得,只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往下掉。

萧铎大约也是感慨唏嘘,然毕竟人世朝堂浮沉几十载,除却了刚开始眼眶发红,很快就镇定下来,看穆清也是消瘦憔悴不若记忆中的模样,只能长叹一声造化弄人。

“这些时间受了不少苦罢。”萧铎开口,沉稳若往昔,他本来是文官,流放两年再见还穿着中原交颈长袍,消瘦了许多也依旧带了文雅的样子,仿佛两年里没发生任何事。

“没有。”穆清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因为父亲这句话又决了堤,哽咽着摇头说了两个字。

萧铎叹息,伸手想要抹去穆清脸上的眼泪,却是手伸到半空看见自己手又缩回来,穆清垂下眼睛狠命咽了咽将眼泪忍住,一时竟然迷茫起来,她往后该怎么办,看见这样的父母亲,她怎么能把人丢在这里,皇帝说要将人接回京里去,眼下野夫把人带到凉州她又怎么能将人带回去。

因了思量这些,眼泪是彻底忍住了,再抬头便是问父母亲这两年的生活,看眼前情形大约也是能想到,只是还是忍不住要问,萧铎却是寥寥几句不愿细说,只是一叠的说过得还好。如此穆清就再没问,原本以为此生再不能相见,却是见着了,只能感激,感激天爷,也感激野夫,他总是最能知道她心意。

“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穆清转头对野夫道,从头到尾野夫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哭,看着她们父女说话,站在一旁像个柱子,同两年里他和穆清一起生活时候一模一样。

野夫便无话转身出去了,穆清看着他背影从门里消失,心下也是百转千回。

“你们怎的到了这里。”野夫出去,穆清问父亲,皇帝原本要将父亲接回来,怎么他们就到了野夫这里。

“野夫着人将我们接到凉州。”

“皇上,五皇子…开口着人护送你们回京,怎的能被野夫接过来?”穆清一直在京里等着父母亲回来,好端端竟然到了野夫这里,奇怪又蹊跷。

“冬天路难走,野夫便接我们先来了凉州。”萧铎边说边起身去点灯,对于皇帝想让他在路上冻死的事绝口不提。

当日他们接到圣旨着即刻回京无人相送的时候就知道了皇帝的意思,已经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却是刚出发半天就被野夫遣来的人接到凉州,萧铎原想着死也要死回中原,却是不料最后到了姑臧城。

从流鬼到凉州的路比到京里的路还远,依着萧铎的性子即便死了怕是不愿意来凉州,凉州在没动乱之前虽然与我朝交好然毕竟是个藩部,萧铎一生最看重名声,怎么可能以戴罪之身来番邦。萧铎那样说一句穆清本想再问一句,心下猛地一顿再然后脸色发白,沉默半晌带了一点不死心问”不是野夫将你们掳来的?”

萧铎已经将灯点着走回来了,穆清看着他拖行的左腿心头重新翻滚,“也算是野夫将我们掳来的罢。”

“皇上是想将你冻死在路上么?”穆清睁着双眼看父亲,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听着什么答案了。

“没有,皇上要谁死,便是一刀的事儿,怎么会这样大费周折让我冻死在路上。”萧铎看着穆清说。

“不是么,不是便好。”穆清垂着眼睛讷讷,自己同自己说了一句。

小火炉上的汤药滚沸,一时间整个屋子都是草药味,穆清坐在毛毡地上,心酸又迷茫,抬头往屋外看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门缝里裹进来的味道全是干草与牛羊味,父亲无话坐在旁边,母亲病重躺在床上,一时间穆清觉着无助极了,抬眼睛四下里张望,却是再不见一直坐在案后的人。近些时日,她在中蛊与不中之间来回折腾的时候,抬眼总能看见大案头后面坐着的人,她看一眼就能继续吃吃睡睡,这时候却是看不见人,一时间觉着见着父母了,却仿佛更是无助。

“往后要怎么办,还能回去么?”穆清问父亲。

“有朝一日能回去的话,便是要回去的。”萧铎眯着眼睛去搅汤药,神色里也无怨愤,只是照常那么一句。

萧铎那样说,穆清一点都不意外,以父亲的为人,况约死也是要死在中原,穆清接过萧铎手里的筷子去翻搅草药,明明有许多话,却是瞬时不知从何而起,想要同父亲说说皇帝的事情,也想要说说自己纠结的心绪,说说兄弟的消息,两年时间里发生了那许多,她想要找个人细细说一说,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父母亲还是这个样子,她那点为难哪里能说出口,遂终挑挑拣拣只同萧铎说萧威牌位的事。

“祖父的牌位一直未能找到。”穆清羞愧,觉得自己没有完成父亲的嘱托。

“没找到便没找到罢,谁拿去了叫他拿去吧,眼下我们萧家散了去,横竖一个死物,再不能威胁谁,他日能回去的话,着人再给你祖父写一个牌位。”萧铎说话,穆清听得心酸,父亲一生都因为祖父和高祖的事情而头皮紧绷,祖父走了之后他就更是压着这个秘密,眼下竟然听着了父亲说这样的话,该是这两年过得苦极了才能将这旁的都看开。

“你怨恨皇上么?”穆清问。

“君臣君臣,我又哪里能去怨恨皇上,左不过是天意。”萧铎慢悠悠说一句,君臣之纲领在他那里根深蒂固,他说不怨恨皇帝就是不怨恨。

“我…他将我寻着,又领回宫里了。”穆清垂头道一句,即便父亲说不怨恨皇上,可到底萧家是在皇帝手里散了的。

穆清垂头,脸上投了一点光,眼睫发颤,依稀又有点幼时要进宫之前忐忑的样子。父亲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将她从宫里送出来,就是不愿意她被后世诟病,不愿意她在深宫里再受帝王妻妾的苦,可如今她又回去宫里,父亲一片苦心付诸流水,穆清羞愧,垂着脑袋等着父亲话语。萧铎看她半天,伸手抚了抚穆清脑袋“进宫了就好好伺候皇上。”

穆清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眼泪瞬间夺眶,父亲的话一出来,她自己这些时日的纠结仿佛就了了,她以先帝后妃的身份又去事新君的难堪仿佛瞬间也没了,她以萧家之女受帝王宠爱而萧家旁的人却流落在外的罪恶仿佛也了了,萧铎便是个活着的纲领,任何事情得了萧铎的首肯,便就是符合祖宗礼制的。

那些埋在心底的难堪与罪恶得了萧铎的首肯,便仿佛得了祖宗礼制的首肯,穆清从未放下的那些瞬间好像都能放下了,她即便想要留在宫里,可那些个根深蒂固的东西搅得她气都要喘不上来,一方向拼了命的摆脱自己原有的性子,一方却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不由自主羞愧,那些不与人说的东西瞬间好像都能释然。

“他待我…好像也是有些不一样…总之眼下也还总由着我…往后我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该是能求情将萧家赦免了的。”一瞬间的释然之后穆清对着父亲傻里傻气说话。

萧铎看她绞着手指难为情的冒傻气,不由扯了一点笑意来,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儿。

第79章 野夫

这日夜里,父女二人对坐好长时间,及至野夫着人送了吃食来穆清伺候母亲也喝了一点汤水又说了一会话才被野夫领出去。

一出门凉州冬夜的冷顷刻袭来,野夫展了自己大氅揽着穆清往他的殿里走,穆清无言跟着野夫脚步,进殿之后不及她说话,野夫转身又出去了,不多时就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碗骨汤素面还有一小碟咸萝卜干,穆清愣愣看着,然后便将方才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舟车劳顿刚刚到了凉州,这里惯常的吃食哪里能吃的惯,端过来的饭菜丰盛极了,牛羊肉,大糌粑,炸面果,还有鲜羊奶与奶酒,穆清一点都咽不下去,陪着萧铎吃了几口勉强喝了点羊奶再就没吃了,这时候野夫端了托盘来,他身上还带了烟火气息,显然是他自己去了厨房下面。

穆清眼睫发湿,无言坐到桌上开始吃面,是熟悉的味道,即便她丁点胃口都没有,可还是狠劲将一碗面吃光,野夫收拾碗筷的时候穆清终究不忍落,开口“你不用这样的。”不用这样事无巨细的再伺候她。

野夫看她一眼没说话,深深的双眼皮褶子在灯下一闪重新回到他的深眼眶里,然后又低头将碗筷放好端出门。

穆清发怔,将自己吃面吃出来的细汗擦了擦,往室里一看,知道这是野夫的寝殿了,屋里放着野夫的衣服,藩族的衣服里面挂一两件旧时穿过的长衫。凉州干冷干冷,野夫的寝殿却烧得火热,这里人惯常烧干牛粪,野夫的殿里却是烧着火炭,穆清坐在凳上仰头看屋顶五彩图画,只望着将自己脑仁从脑里倒出来,那样兴许会省去许多事。

一会野夫从外面进来,穆清垂眼坐着,夜已经深了,野夫进来之后就站在地上,站半天又进去将床上的牛毛毡铺开,被子铺开,穆清无言起身去了床榻那里,看这屋里也不若太傅府的偏院,除了靠墙的床帐连个榻都没有,便就站着没动。

“上去睡吧。”野夫垂眼看穆清,低声道一句。

“你呢。”穆清已经要承受不住野夫的目光了,避无可避就只能看着自己脚底下问一句。

“地上。”野夫道。

穆清抬头,野夫比往日里瘦了几分,他身量奇高,这时候那么站着仿佛个没有剑鞘的剑一样凌厉又脆弱,便道,“你也在床上睡吧。”

野夫乍然看穆清,见穆清垂着双眼是个莫可奈何的样子便道“我去其他地方睡,你睡罢”从今往后,我再不能忍受这样的莫可奈何,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野夫心道,整个人也阴冷起来,转身出去,他已经换上了藩族的衣服,大步走路时候天蓝金边袍角扇的地上铺的牛毛毡几动。

穆清呼吸一滞看野夫的身影从门里消失,长长叹了口气翻身上床,床榻上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将自己放平了躺着,还在想着野夫最后负气出去的样子,却是敌不过倦意沉沉睡去。

她连洗漱都没洗漱,身体也还是回暖的慢,遂她紧紧裹着被子连床前站了人也不知道。

野夫看穆清闭着双眼睡的出汗,冷住的眼神慢慢柔软下来,穆清在床上酣睡的时候她身上所有的刺都收起来了,两只黑亮的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毛茸茸的覆盖着眼窝,无害又乖巧。

却是突然酣睡的人一个呓语,野夫脊背一僵手背一紧,原地站半晌才痛苦的矮顿身体靠着床榻坐下,拄着自己膝盖,野夫垂头在黑里沉默,身形几近要于黑里融为一体,难道谁先遇见谁就赢了么?他从来不相信先来后到的说法,他能被丢在雪地里长大再回去,就能将人再赢回来,野夫转着自己小指上的大首领戒指一夜无眠。

二日穆清醒来之后野夫指来了一个伺候她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头长发结成了满头的辫子,笑起来有两个小虎牙,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眼睛黑珠子一样。穆清因了野夫满心的郁结,看见这样个小姑娘立时散开不少,她自己向来不会盘发,没人伺候的时候就同个男子一样随便盘一盘挽一挽多用簪子别着,在宫里有专门伺候的人,这时候那小姑娘也不会汉人的盘发,便就给穆清在脑后编了个长辫子,又帮她换了一袭天蓝色的羊毛布袍,无多余装饰黑辫子蓝布袍,穆清就彻彻底底成个藩族的姑娘了。只是她长了一双杏核大眼,性子又沉静,那么一身打扮看起来又温婉又端庄,直惹得王宫里旁的人在殿外偷眼瞧她。

一夜休息过后自然要再去父亲那里,母亲病重,父亲又不愿意着王宫的人伺候,她须得伺候母亲才行。昨日夜里父亲已经说过,母亲怕是凶多吉少,已经到了药石无救的地步,再不用四处张罗求医,也不用麻烦别人,他尽心伺候着送走母亲便是。

穆清听得眼泪收不住,起床将自己收拾利索就去父亲住的地方,一进殿父亲已经起床,依旧在殿里熬药,穆清着身边的小姑娘去端点热水来,然后她自己给母亲将头脸手脚擦洗了一通,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母亲愣神。

她记忆中的母亲和气端庄却也是相府尊贵的夫人,父亲敬重母亲,家里使唤的小厮丫鬟们也各个良善,即便有什么错了母亲也总是好言说几句就算了,从未有打骂过奴才或兄弟几个的事情,遂奴才们总也真心待着母亲,她总是定时看书写字,定时吃滋补品,衣服也有固定的打样处,胭脂水粉也有固定的取送处,一生仿佛是个从容悠游的相府夫人,未料成眼下这个模样。

穆清在四岁之后就没有和母亲说过几句话,四岁之后见母亲还是领皇后进宫时候,那时候母亲对着刘家的孩子一叠的心肝肺叫,只对自己生疏,穆清伤心再不提母亲,如今那么垂眼看躺着的人,往日里的一点埋怨便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庆幸自己还有个母亲,只盼望着母亲还能活着,一个人在世上过活的日子她过去两年尝的够够的。

当天下午,原本昏睡的人竟然醒来了,醒来之后听穆清与萧铎说话竟然也插了几句话。下午阳光好的不得了,藩部的王宫在下午时分披了一身的太阳光,穆清便在这样明亮亮的时光里和母亲说了好些话,说起小时候她调皮不听话的事情,说起几位哥哥的事情,偶尔还说起皇后小时候的事情。母亲精神一直很好,等太阳要落,满屋都发红的时候,穆清坐在地上,半趴着的萧夫人给她绾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凤髻。

“我蓁儿也长大了,竟然长到能盘发的年龄了,时间过得真快。”枯瘦的萧夫人给穆清将长发挽起这样说了一句。

穆清背身坐着没有回头,只肩膀肩膀耸了耸一直无声,萧夫人神志又开始迷糊起来,半晌穆清将脸上的眼泪擦干,扶母亲躺好。

野夫整整一天都没来,从山下通往王宫的路上不断有人上来,穆清站在高处能将那路上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也不知皇帝那里是个什么情形,望着他不要发疯,心平气和每天吃饱穿暖,她过些时日便回去。

等母亲昏睡过去之后穆清又见了野夫接过来的其他叔伯们,皆都是受了苦的样子,只是看起来都还好,没人怨声载道的仇恨皇帝,穆清再度叹一声祖父教子有方,也感叹父亲在祖父之后能将萧家的家风治的这样好。

今日早间她起的很早,醒来的时候野夫躺在床下睡着,见她醒来径自翻起来出去了,一天没见他就已经胡子拉碴,看起来憔悴不已,穆清说不出自己心情,但是还是心疼这样的野夫,叫了身边伺候她的小姑娘给野夫送了甜茶过去,便就一直站在檐下。

王宫底下大片的毡房与牛羊群,还有已经结冰的河流,还有青黑一片的远山,穆清从山下无人的时候站到山下各个毡房都飘起炊烟。

四下里无人,有也是几个语言不通的老藩王妻妾还有些伺候的人,她本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这时候却是无端想要说说话,听说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是小河滩城,那里守着宋将,听说那里的都人说汉话,有城池有集市,空气里的牛羊味也淡的许多。

穆清尽力往远处看去,只看见低下来的天,太阳也从头顶升起来了,她的头脸上映了一点阳光,穆清忽然就觉得自己无比想回去了。

“你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姑娘用生硬的汉话问她。

“我在想一个地方。”穆清回道。

“哪个地方。”小姑娘问。

“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穆清回。

“我阿妈说你在想一个人。”小姑娘脸蛋坨红羞涩的说。

穆清身形一顿,再开口“你阿妈怎么知道我在想一个人。”

“我阿妈说你在想你的情郎。”小姑娘说完就闪到柱子后面。

穆清沉默,半晌道“我在想一个地方。”她依旧那么说。

“你这样对赞普是不对的。”小姑娘在柱子后面说道。

赞普是野夫,穆清拢着双手转身进了屋子。

第80章 相会

早上站在外面吹了一早上的冷风,竟然没病倒,只是微微有点咳嗽,穆清对现下自己的身体生疑,好像还未好到这样地步,开肠破肚一番怎的这样轻易就好,她坐在殿里琢磨半天,最后得出大约她身体自己知道眼下是不能生病。

如此一想,加上早间小姑娘的话,穆清竟然微微有了一点惆怅,也觉出这样的自己快要让人不认识了,可又生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是将自己藏进窗户下的阴影里,径自愣神。

这当口,却是屋外跟着伺候她的那小姑娘连同一个拿着一厚沓纸张的少年模样的人进来了,那少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穆清不解,小姑娘翻译,说是那纸张是赞普叫他拿给穆清的。

穆清接过来一看,原是要送给西夏的礼单,看这意思是让她拟个礼单出来,蹙眉犹豫半天,还是将那纸张还给那少年叫他送回去。那少年走了不多时又回来了,这回跟着野夫一起回来的。

野夫从屋外进来,还是胡子拉碴的模样,穆清依旧坐在窗下,仰头看野夫走到她跟前,他说“帮我看看。”疲惫不堪。

穆清莫可奈何,沉默接过了那少年递过来的纸张。

“你歇会不行么,不要再生事了。”野夫说罢话就走,他看起来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一早上不知怎的还穿着骑装,穆清见他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扬声说了一句。

野夫回头看穆清一眼,然后没说话又走了,我不能歇着,歇下来你就不见了,野夫心道,匆匆几步消失不见。

姑臧城在凉州的最东边,将王宫建在这里一来这里是六谷里最富庶的妃阳谷,二来老藩王一直亲宋,为显示自己诚意,将王宫建在了姑臧城,最靠近宋朝守城,遂一旦有什么变动,便是要顷刻弃城往西边撤,联合甘州回纥与更西边的厮罗部落守住剩下易守难攻的地方。野夫今日一早就去了甘州回纥,他知道小河滩城这两天增兵数十万,怕是西北这块要不安生了。

虽然将穆清领回来的时候就知道迟早有一仗要打,可他相信那人不会弃大宋国运于不顾,毕竟辽金西夏比起藩部,更在意的是中原,朝中众臣当不会让那人这样鲁莽出兵。

即便这样想着,野夫还是隐隐生出了那人可能会不顾一切出兵的想法,遂从回来之后他就积极备兵往周边交好的部落通信,西南那方不断有飞信传来,宋朝兵士在西南没有讨得多少好处,满天下的人都因为那人出兵攻打大理而口诛笔伐,宋朝当是四面危机,小河滩城的增兵也只是近几个月来的现状,对付的不定是谁。

前些时日西夏与宋朝的和谈看来也是黄了,野夫不在意西夏什么情况,只每日里将自己这点地方看守好,只要周边几国互相制衡,他就有信心叫穆清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外面诸国还有野夫的情形穆清都不知道,她只是专心将野夫给她的礼单拟好,从早间野夫来过之后她就坐着拟礼单,午后过去方才拟好单子,不料着人将单子送过去之后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王宫里的事情找不见野夫的便全来一股脑问她。

穆清惊慌失措之后生出了些许荒谬来怎的这王宫事务开始问起她来,她又不是王宫里的人。

问了问情况才知道这藩部王宫自从野夫将原先当政的藩王长子连同家眷处死之后再没有能主事的女眷,老藩王妻妾因了眼下野夫是大首领也不敢插话,遂王宫里的日常简直要停摆,从前日她刚来王宫里送来的吃食就可见这王宫里真的没有可心处理日常生活的人。

眼看着野夫是要将王宫里的日常事务交予她,穆清觉得一万个不妥,原打算去找野夫好好说说,却是找不见人,关了殿门索性想要装作看不见,可外间不断有叩门声,躲又无处可躲,最后念着野夫将自己父母叔伯一干接了来便就无奈开始处理前来问话的人。

她也才将将来了王宫,藩族的话也还不通,这王宫不知怎的好像突然有了无数的琐事,穆清在殿里忙的焦头烂额,如此无知觉间竟然有五六天过去了。

其间穆清每次匆匆忙忙去看母亲的时候、陪父亲吃饭的时候总感觉父亲有话要跟自己说,可不等问,外间又有人来,遂穆清总也没时间问父亲想说什么,只偶尔接触到父亲眼神时候不由自主低头,有些事情,仿佛也是说不出口,说出口也说不清楚,自己都理不清楚,旁的人哪里能清楚,两年的时间那样长,天地间就仿佛野夫和她相依为命,无论如何,她总是不愿意看着野夫为难,也不愿意叫野夫伤心,眼下母亲这个情形一时半会也回不去,野夫的种种她连眼不见为净都做不到,遂也就装作看不见匆匆忙忙又回殿里继续处理野夫的王宫一应。

穆清忙的团团转,然总也是心下觉得发空,她这几天有点空隙就爱站在檐下看看山底下,看看远处的山与天,即便不了解野夫在忙什么,她也发现底下毡房里的人渐渐少起来了,牛羊圈也空起来了,空气里的牛羊味一日比一日淡,一出殿便是满鼻的干冷与泥土的味道。

穆清隐隐担心,及至昨日看见山下成群的战马散在各处,便就知道这藩部要开始不安宁了,天下怕是要生乱。好几日没见着野夫,见着了他也是倒头就睡的样子,穆清再没问他每日里忙活什么,只径自将王宫里的日常处理好,望着母亲身体好转她能将人带回京里去。

今日早间起来太阳半露半隐,及至到了午后太阳彻底不见,天上开始飘起雪渣滓,凉州冷的入骨,连下雪都是掉下来恨不能变成石头,穆清伺候母亲喝了汤水之后陪着母亲说了几句话,见母亲神志清楚竟然是这几日少有的精神,大喜过望,想着明日里是不是能带着父亲母亲回京里去。

却是这当口,山底下战马嘶鸣,不多时便是各处开始跑马,山下喧哗一片,穆清出去望一眼便又进来了,从发现山下多了战马起,底下便老有跑马声,只是今日的跑马声比往日里的更大。

天下的战事与纷争都是男人们的,数万匹战马一齐跑动时候的天摇地动也是与妇人离得远的,穆清顾不上丈夫们的事情,只能在王宫里照顾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