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王宫里有人来报老藩王走了,穆清正在给母亲喂药,听见传话手一颤调羹险些落在地上,野夫血洗藩部的事情她听说了,老藩王一直卧病在床她也听说了,只是没料到老藩王竟然说走就走,穆清彷徨失措,老藩王走了,奴才们秉给她做什么。

野夫不在王宫,整个王宫仿佛就只剩下一个主事的人,连伺候了老藩王一生的老管家也候在殿外等着穆清吩咐。

穆清六神无主,整个王宫的人都指着她,父亲这几日老在山下溜达,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殿外哭声一片,然野夫的父亲她不能不管,穆清定了定心神,将母亲安顿好,临走时穆清攥着她手良久不愿意撒开,仿佛是给她箍筋,穆清心下安定,挺直脊梁出了殿。

她乌发素脸,端庄沉静,挺直脊背从里面一出来的时候开口“都止了哭声,带我去老藩王寝殿。”旁边一直跟着她的小姑娘一通翻译,外面顷刻便安静了,方才涕泪纵横的老管家站出来带着穆清往老藩王寝殿走。

穆清穿着一个蓝羊毛布袍罩了一件黑大氅,跟着老管家走路,她身后跟了王宫里的一行奴才,山下的跑马声震的王宫都像是在晃动,一干人里哪里有点哭泣骚动,穆清抬眼看过去便就叫人安静下来。她睫毛浓长,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若是带了安抚便是彻底的能安抚住人。

一进老藩王寝殿里,满殿都是喇嘛声与老藩王妻妾哭嚷声,吵的人脑仁生疼,穆清顾不上安抚众人,只按着记忆里看各地风俗志里看来的流程随同喇嘛给老藩王渡经,这时候她就突然沉稳能耐不少,仿佛是经历了数次这样的事,只是她总也藏着叫旁人不发现自己紊乱的呼吸去颤抖的腕子。

老藩王一共四子,如今只剩下一个,连孙子都没有,野夫不在殿里,穆清只能代替野夫给老藩王渡经,是时天已经黑下来,山下火把照的雪渣滓像是染了血一样红,王宫里也叫山下的火把映的透亮。

穆清从下午到晚间一直没有歇息,老管家问她老藩王还要留殿么,穆清忖度半晌,着老藩王立马天葬,野夫不像是念父子情的人,留殿也毫无意义,况且山下火光映天,留殿也只是徒叫逝者不安息,遂半夜里,山下到处都是跑马与火把,穆清随着喇嘛将老藩王的尸体从王宫后面的山上运去。

等从山下下来时候她精疲力竭,强打精神将王宫里的众人安抚好,然后将将进了殿里想要歇一会,野夫不知去了哪里,他又是和谁在打仗,冬日里天葬该是要受苦了,穆清心下想了许多转瞬却是已经顾不上了,只是觉得一声声马蹄声简直像是踏在她耳边。

这时候也无力去看山下是个什么情形,从窗户里映进来的火光在墙上乱晃,穆清坐在毛毡地上闭眼休息。

将将囫囵打了个小寐,梦里全是一片兵荒马乱,正在慌乱时候觉得一顿地动山摇,穆清睁眼,一头辫子的小姑娘嘴里开开合合不知在说什么。

穆清呆呆坐着,好半晌才听清小姑娘的话“你阿妈死了。”她说。

穆清脑里一昏以为自己听错了,下午时分母亲还异常精神,她还要天亮之后带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一定是弄错了。

她无动于衷的坐着又想将眼睛闭上,却是那小姑娘发急,板着她肩膀摇晃“你阿妈死了。”她还是这句话,穆清被她晃得摔在了地上。

那小姑娘也是没料着她这样轻易摔下去,手忙脚乱将她扶起来,穆清木着脑袋往出走,好容易走到殿里,身旁的小姑娘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盏牛油灯亮着,床榻上还如以往一样。

穆清轻轻走过去,叫一声“母亲。”,床榻上人一点动静都没有,脸上平静安详,仿佛瞬间回到了往日相府夫人的悠悠。

穆清趴下去再叫一声,不小心触到母亲的手,那手还有点热度,只是手指已经僵硬。

穆清瞠大眼睛回头,殿门口火光一片哪里仿佛都是马蹄声,竟然还有刀剑声,处处都是声音,只是没一个人,殿门大张着,被火映红的雪往殿里乱溅。

“来人啊,来个人啊。”穆清叫一声,抓着母亲的手已经近乎失魂。她能将别人的父亲后事料理好,这时候却是完全不知道手脚怎么动弹,只觉得魂魄像是被马蹄声给震跑了,只觉得眼前怎的都要看不清。

穆清叫了,没人进来,她站起来踉踉跄跄想要出去找人,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谁能给她说说,穆清张着眼睛眼睛沁红眼泪四流,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眼泪四流。

踉跄两步,终还是跌在地上,穆清张嘴叫人“来个人啊。”她哀求,外面没人进来,只有雪渣滓往她头脸上溅。

偌大屋里,只有墙上的牛油火把还有床榻上的一点隆起,再就是伏在门口不远处的她了,外间不知是个怎样纷乱的样子,只这殿里仿佛就只有一个人。我还要将母亲安葬了,我还要将母亲安葬了,穆清心下念道,狠命想要站起来,却是腿软的站不住。绝望又无助,穆清张嘴无声的哀苦,勉力一站,却是突然殿门口的风雪溅的更急,她将将半站起来,头脸蓦地一暗,山下的火光仿佛瞬间灭了。

穆清抬头,她跟前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一身铠甲面目狰狞恍若地狱来勾魂的。他弯腰,穆清终于将手伸出去攀上那人铠甲。

“缉熙…我…母亲走了。”穆清攀着一身铠甲的人脖颈说道,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天地间终于不是她一个人了。

第81章 对打

我母亲走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了,穆清仰着脑袋脖子上青筋浮起,张嘴大哭,说她母亲走了。

天地旋静,只有穆清痛哭声和着风雪在殿门前回旋。

一身铠甲的人仿佛一道山亦或一道恶灵暂时挡住了外间的所有纷乱,他只是半弯腰,身前人哭的肝肠寸断,她攀着他的脖颈张嘴大哭,以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遂他一时间只是弯腰,及至,及至痛哭的人手从他脖颈上要软滑下去,他才跪地,一手将她揽住一手提着剑,他说“我在呢,我还在呢。”声音从腔子里发出来击在铠甲上,仿佛他也是痛极,穆清张眼泪眼模糊的看他。

“我母亲走了。”穆清依旧只有这一句,短短一点时间里,她嘴唇干出了一道裂口。

“我知道。”皇帝说一句,一手将穆清脸上的眼泪擦去,擦了穆清满脸是血,然后低头抿了抿她干裂的嘴唇,一把将人托起来。

他还一身铠甲,单手臂肘托起穆清臀腿,穆清趴在他身前,将头脸伏进他颈窝里,满鼻的血腥与汗气里嗅到了一丁点他的味道,因为这点味道,穆清痛哭声渐止,只是眼泪四流,这时候也不知是因为母亲走了眼泪四流,还是因为他来了眼泪四流,只是再也没有抬头,世间的纷争再同她没有关系,他来了。

皇帝单手托人站起来,隔了老远看床榻一眼,床榻上的人确乎是死了,他无言转身往殿外走,满世间都飘着风雪与动荡,只他周身安定,他仿佛也是瘦了,脸上五官更是刀削一般,穿了铠甲,浴了血幕,他浑身都是战气与煞气,映了火光的脸半明半暗凌厉异常,他该是杀神一样的在行走,只他身前贴着一个女人,他单手抱着一个女人,他侧脸亲吻那个女人侧脸,拿剑的手还擦去那女人脸上的眼泪,那女人在哭,他仿佛是低声哄了一句,满身都是煞气,只他脸上有点温柔。

脸上的温柔转瞬即逝,然那女人总抱在他身前。

是时夜已经到了后半,半空中的风雪更急,山下的跑马声却是渐歇,山底下的毡房正熊熊燃着,四处穿梭的人里身上皆都写了“宋”字,皇帝站山上看半天,不见藩部一众,王宫里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四周空无一人。

穆清的母亲死在身后,皇帝抱着穆清漫无目的的在王宫里行走避开那殿,着和他一起上来的侍卫将穆清母亲尸身抬下山安置好,他便就停在山上。他在等王宫的主人回来,偶尔能看见王宫里的奴才在角落里出现,看见浑身带血的皇帝尖叫一声跑走,皇帝通通没管,他只是一方哄着穆清,一方观察着四周,想着野夫会从哪里出现。

风雪越来越急,穆清身上穿的不厚,皇帝随意进了一间殿,恰好是野夫的寝殿,殿里放着穆清先前穿的衣服,还有野夫的衣服,皇帝面无表情看过去,沉默扯了一件大氅将穆清裹住在地上坐下,低头看眼前的簪花小楷,看那簪花小楷将一应鸡毛蒜皮的事情写的清清楚楚,连同野夫的一日三餐都安排的细致具体,甚至墨迹将干的纸上还写了如何将老藩王的后事了了,皇帝一页一页翻过,偶尔侧头看一眼伏在他颈侧的人,见她睫毛濡湿伤心欲绝,遂就一直沉默抱人坐着。也不知坐了多长时间,一直等着的人终是没有出现,皇帝起身,重新抱着人站起来,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再不走,沈宗正一干该是要上山寻他来了。

人已经站起来,穆清身形微动,皇帝喉间滚出一点声音,穆清就重新安静下来,先前的无望这时候已经没了,只是全心靠着身前的人,感觉他的心跳隔着厚厚的铠甲撞着她的心脏,那种稳定的节奏陌生又新奇,穆清浑身脱力一点都不想说话,只是那么安静趴着,浑不管她现在在哪里。

山下的火光还未熄灭,甚至因了急风那火势开始往远处蔓延,放眼望去,山下一片火海,皇帝抱着穆清从殿里出来终于要下山去了,却是将将出了殿行两三步,但见火光下的半山腰里一人一骑站着,因了火光与山路的陡窄,那马盘旋不安前蹄扬起不时嘶鸣,皇帝眼睛一闪,拿剑的手背上青筋浮现,等了半天的人终于出现。

野夫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也提着剑,亦是满身的血迹,显见着他也是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这会儿他看着穆清被抱在另个人怀里,被火光映红的脸上双眼竟然也发红。他反手将一直躁动的马儿劈头一剑,马颈上喷出来的血窜上半空,不等马蹄瘫软下来,他原地飞起直直往皇帝扑去。

皇帝单手抱穆清单手拿剑,这时候人也不放下去,迎面也往野夫撞去,两个人在不足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山下火光通天,半山腰上风急雪密,皇帝一身铠甲,野夫一身毡袍,一方无声,一方袍襟被风吹得作响,两人皆都拉开了势,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你死我活,空气都要凝住的当口,穆清出声,她道一句“我冷。”

她头都没抬说了一句话,一上一下的人却都不约而同收了势,皇帝抬手将她身上的大氅给她裹紧,野夫没有扑上来,站在远处神色难辨看穆清两手抱着皇帝脖颈。

“人给我,我放你走。”野夫开口,他形单影只的站在下首,却是开口要人还说要放皇帝走。

皇帝闻言没有动弹,嘴角扯了一扯向西北方向看去,西北方向没有火光黑沉沉一片,漫天的雪渣滓像个纸灰一样四散,“即便你将阎罗请来,今夜我定然杀你。”他道,目光如刀。

野夫定定望着穆清,握紧手里的剑旋身飞出去凌空向皇帝拿剑的手劈去,他凌空踏步已达炉火纯青,转眼就到跟前,皇帝闪身拿剑从下往上刺去,不宽的山道上,两人刀剑相向,谁也不让谁,皇帝单手迎野夫,野夫一时间竟然也近不了他身,却是数十招过去后皇帝终究身形不便,野夫瞅了空从皇帝侧身刺去,这一剑如若刺中,皇帝一只胳膊要废。

却是这当口,穆清抬头将自己身体抬起来朝外张开,野夫剑尖一顿,下一瞬便就听见刀剑穿皮肉的声音。

穆清终于将紧闭的眼睛睁开,入眼便是野夫肋下毡袍羊毛随风往出飘散,皇帝反手握剑,剑尖入了野夫身体。

山下的火还未熄,野夫发红的眼叫火光照的格外亮,穆清转头眼泪往嘴角流,跟野夫说“保重身体,再不要胡闹。”

跟皇帝说“我冷,我们走罢。”

她声音低沉,两句话说完山腰上沉默,野夫眼睛发红满心满脸都是痛,皇帝却是表情不变眼看要将手里的剑往更深了刺去,恨不能一剑刺透野夫。

“我冷,我们走罢。”穆清侧脸看着别处对皇帝说话,话里重又带了哭声,不敢看皇帝,也不敢看野夫。

“你们个个都情深。”皇帝突然笑了一下,出声道,然后将剑拔出来,未及他动,山底下东边突然一方火龙出现,火龙绵延千里,东边是小河滩城,看来沈宗正将出战的士兵都集在一起出来寻皇帝了。

东边的火龙将将出现,西北方向突然传来震动,半山腰都能感觉到山石的震动,数万骑兵从西北赶来,看见东边的大军才慢下步子。

“你的人来了。”皇帝回身对野夫说一句,终于往山下走。

野夫原地站着,剑拔出来之后羊毛散的更快,他没有捂往出流的血,只是两眼看着穆清。穆清闭眼谁都没看,皇帝往下走了好几步,野夫一直没有出声,西北方向的骑军已经与东边来的大军不足百米,二军隔空对峙。

若是野夫开口,今夜这里便又是一场厮杀,只是他却是突然之间没了声音,不下令也不退军,只是站着,皇帝径自走路,他快要走到山下的时候穆清终还是抬眼往山腰看去,她的目力已经看不清山腰上的情形,只模糊看见山腰上站了一个人。

皇帝已经到了阵前,沈宗正立马下令要往西北方向前进,今夜姑臧城已经战了一夜,往西北方向推进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两军对峙还要临阵撤兵的道理,无论天下局势如何,藩部定然是要收回来的,他刚刚给副将下令,皇帝却是摇头,那副将连忙止步。

皇帝却是没解释,“给我牵匹马来。”边儿上随即有人牵了马过来,皇帝上马将穆清放在身前,“回城。”他喝一声,然后打马径自往前飞驰。

四野里都是火燎过的味道,浓烟四散不时还有未熄的火苗粘在马蹄上,旷野里留了一片战后的狼藉,皇帝打马裹紧怀里的人往城里赶。

姑臧城叫城无城墙,只有往东的城才有墙,无墙的旷野里,即便有多少人,仿佛怀里的人也是随时能叫抢走。

大军随即队尾变排头往回走,西北方向的骑军追了几里不知怎的又停住了,是时天色发白,风劲雪渣滓却是慢慢停了,皇帝迎风往城里赶,进城时候风开始放缓天色大亮,世界一片清明。

穆清脸色发白眼眶发青,一夜的心力交瘁回城之后依旧被皇帝抱着,她感觉自己从马下被抱下来,感觉他的胡茬往自己脸上贴了许久刺的人生疼,最后浑身一暖入水里时候便彻底将眼睛闭上,身心俱疲,管不了许多。

第82章 酣睡

室里一片热气,凉州冷的不像话,昨夜又是一夜风雪,遂称着外面的寒气室里水气弥漫像是突降一场大雾,皇帝打马进城然后抱着静妃一头钻进雾里,再没有出来。

严五儿中间进去给皇上送了一趟衣服,见着一片水汽弥漫里皇上抱着静妃沉在水里,静妃头脸枕着皇上肩膀他没看清脸,一别近二十天,严五儿本想看看静妃身上好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还在么,却是没看见脸,只得了皇上阴沉沉的一个视线他就赶忙出来了,临出来时候看见皇上从水里跳出来拿边儿上的冰汤,浑身精光的人后背那两条快要凸出来的肩胛骨格外显眼。

严五儿见状心下一酸连忙关门出来,皇上这些时日真是太不容易,他眼睁睁看着皇上这么些天里合起来连一天觉的时辰都没睡够,这次西征来凉州,一路上若非不是他拼死拼活每回同皇上干一仗,皇上怕是饭都不吃只记着赶路。这些时日皇上话格外少,却是日趋沉稳,只每回他非要皇上按时吃饭时候皇上总会平白无故对他一顿踢打,踢打他的时候见鬼的沉稳真是去见鬼了,蛮不讲理不知谁对他好!严五儿回回被皇帝打过之后就发誓再不管皇帝死活,却是每回见着他一个人发怔时候就悄悄将自己誓言撤回来,皇上有限的几次打盹里还有一次是叫着静妃名字醒来的,醒来之后竟然显露了一丝的脆弱失神。

严五儿觉得自己对着皇上迟早要发疯,上一瞬他蛮横不讲理,下一瞬又睁着眼睛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你说说,啊,你说说,全天下满是女人,你非要盯着那一个死不撒手,还不惜与朝臣干仗,还要将天下弄个不休,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严五儿一方因为这点愤愤,一方又好奇,到底那么执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到底就怎么知道非她不可了呢,若是没了她,也不照样是日升月落么,当然严五儿也只是好奇,男女这事儿他看着皇上这样个糟心的样子就够够的,一丁点都不想沾染。

皇帝管不了严五儿怎么想,这会儿室里一片雾气,他往后靠着水池将怀里往水下沉了几分的人往上抱了抱,看穆清起了睡意朦胧无意识仰着脑袋打盹,看她将手臂蜷缩在他胸膛上眼角尤带了掉眼泪的痕迹,皇帝低声唤一句“穆清啊。”

穆清昏着脑袋无意识应了一句,然后也还是没睁眼。得穆清一个咕哝似的回应,皇帝将支楞着的耳朵放下来,终于叫了一声有了回应,再不是一室沉默,长长嘘一口气,二十天里头一回心下安定,虽然知道眼下才真正开始要打硬仗,然这一会儿终归心里安定。

严五儿不知道皇上作何就对静妃执着成魔,若是细问皇帝,皇帝大约也是说不清楚,问到底,他也只能说看着人了,他心下就安定,如果要细说,皇帝大约只能说初见静妃时候的感受,初见静妃时候,他心跳的奇快,快到让他惊恐,要知道他很久都没有心跳的让他骇怕的程度了,可是除却了第一次,再见着人时候,他浑身就总是有一股懒洋洋的舒快感,那种感觉陌生的叫他要发疯,再往后,那种叫人每个毛孔都舒快的感觉竟然随着他的内息往心里收了,从四肢百骸里往心里沉淀,沉淀沉淀,最后形成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擦着心脏,和着呼吸,与心脏互相供养。

那团黑漆漆的东西与心脏一起生长,静妃不在的时候,偶尔皇帝想念那种浑身都中毒了一样放松的舒快感时候,他就悄悄释放一点出来,释放一点出来之后就发了疯的思念人,然后那黑漆漆的东西重新被供养的强大,强大到随着心脏血流往全身各处冒,冒到一定程度,再往心里钻,如此一次次,那团东西已经长到比心脏还大,让心靠着,让心安定,你要怎么割舍,你强行拿掉那东西,心就没了依靠和守护,它该要害怕和受冷了。

人世间有那样许多的物种,有心的没心的,但凡活着,总也是心里住进了一个东西,有些人住进了钱物,有些人住进了名利,有些东西住进了吃食,有些东西住进了阳光雨露,可总也是住进了一些东西,如此才有东西守着你的心,叫你的心有个依靠,然后你方能活个样子。当然很有一些个人心里没有住进任何东西,遂他们一生也就没个形状,浑浑噩噩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意,临闭眼要走的时候连一丁点要回忆的东西都没有,空白的在人间走了一遭。

只是支撑皇帝的,恰好是个不那么容易叫人看见的东西罢了,缺什么的人,最稀罕什么,皇帝一路长成,能记住的,怕是野狗一样的幼时最清晰了。

皇帝是昨日傍晚时分到的小河滩城,天一擦黑时候小河滩城城门大开,骑兵打头后面一行十万往姑臧城赶,人马无声一路到了姑臧,彼时野夫将将接到皇帝到小河滩城的消息,方接到信儿,守在姑臧外面的探子来报小河滩城出兵了,野夫仓促点兵,结果迎来了十万大军。

那时候还未看见皇帝御驾亲征,只当主帅的是沈宗正,搏杀半夜终究寡不敌众,仓促转西集结厮罗部落,再回来整个姑臧便呈战火后的萧乱,赶上山来,终于与皇帝在半山腰有了那么一见。

对于穆清,野夫心里终究是不甘,皇帝将人理所当然抱进怀里的样子也叫野夫眼睛发红,不是不愿意再将人抢回来,只是那时候已经失了抢人的机会,宋朝大军战后重新集结在一起,他们刚刚赶了远路,人困马乏,交战也只是徒然。

穆清的态度叫野夫伤心,但是不至于寒心,无声看她三年,一起生活两年,野夫知道穆清,她总也是个沉静疏离的样子,然倘若你待她一分真,她必然会回你两分,她总也是认真待这世界她关心的人,遂只要能将人留在身边,总能得她的心。

时至今日,野夫最后悔是两年里没有对穆清剖白心迹,这两年里他该是让她强行成了自己的人,眼下怕是能少去不少事端。

现下战火已开,孰胜孰负仍然是个不定数,天下局势,早就不是一两人能说了算的,姑臧一夜,各方怕是已经调兵了。

世事大水卷了天下人往前走,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待看你能不能得到,凉州西风三日起,激起怒涛三万里,乾坤即将要倾折,,凭谁奠苍黄。

一夜过后,天下局势野夫清楚,皇帝也清楚,皇帝该是要重新不眠不休了,只是他抱着穆清在水里一直不愿意起来。

是时外间风雪停住,只还是个阴天,万物都披上了一层盐白,世界仿佛是个安好的样子,皇帝耽于这点安好,隔了好长时间才从水里起来。

起来之后将穆清放进被里,他本应该要走的,却是没禁住也跟着翻上床去,严五儿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皇上同静妃二人交颈睡的正熟,皇上向来警觉,这回却是连他进来都没有发觉正在酣睡,皇上护着静妃头脸,严五儿隐约也看见静妃睡的脸色发红,遂就悄声出去,再没有进来,看来皇上睡的少,静妃睡的也不多,遂两人这会儿才能睡成那样。

还算有点良心,严五儿总是在嫌弃静妃与觉得静妃也还行之间摇摆,方才还在嫌弃皇上九五之尊老是跟着静妃屁股后面跑,这会儿又看静妃近些时日没睡好又将自己摇摆回来,哎,我可真是没有多少原则呢,严五儿长吁短叹。

穆清醒来时候皇帝还睡着,她睁眼,眼前一片灼热,头顶上传来均匀呼吸,一瞬间还未能从睡梦中清醒,正自一愣,鼻端窜进来的气息却是叫她瞬间醒了过来。穆清与皇帝同床那许多时间里,她醒来皇帝还睡着的次数算上这回也就两三回,可没有哪一回看见他的锁骨那样分明过。

穆清单知道皇帝长了一身的大骨架子,可从来不知道他的锁骨这样粗大,她靠在皇帝胸前睡觉,睁眼那两只露出来的锁骨粗壮异常,撑开一点薄薄的皮肤那样露在外面。穆清看的有些发怔,愣愣盯了半晌稍稍抬头想看看他的脸,却是她一动,睡着的人眉头紧皱开始呓语。

他的脸已经看在眼里,皮肤更黑了,眉骨像是两只山梁突出的厉害,脸颊上的肉也掉了许多,这会儿正在烦躁呓语竟然没有醒来,穆清身子僵住一瞬,下一秒却是伸手顺着皇帝脖颈往他后背抚,那样来回三两下,皇帝呓语少了,只眉头依然皱着。

那时候在乌江船上,有一回她闲来无事在二楼碰见韩应麟,韩应麟同她说了许多宝和的事情,依稀记着韩应麟同她说过宝和回回炸毛的时候、做恶梦的时候他将宝和顺脊背捋着安抚几下宝和便能乖了,想来舅甥应该一样。韩应麟说的时候坦坦荡荡,他文官的儒雅里带了一点大士的威严,说这话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心思,穆清却是觉得他将这些闺房事情说与她听简直是不成体统,虽则她对于韩应麟与宝和两人的事情没什么看法,然总归两人不与世俗一样,她接受起来还要些功夫,韩应麟这样的人竟然给她说这些,她听得面红耳赤替韩应麟丢人,匆匆忙忙寻了借口跑回三楼。

这时候不知怎的一瞬就想起韩应麟说的话,想来她那时候在三楼琢磨韩应麟说的话用的时间长了,穆清那时候不愿意承认她想学着同皇帝亲昵一些,这会儿却是自然那么做了。

皇帝眉头皱着,穆清慢慢顺着他后脊背安抚,他还没有穿衣服,穆清摸着他的肩胛骨,摸着他的后脊梁,骨头形状都能摸出来,一方对于这样的举动陌生,她竟是从来没有这样摸过皇帝肌肤,另一方又眼眶发红几欲掉泪,也才二十天不到,怎的就瘦成这样,我望着你吃饱穿暖不要发疯,你总也不会这样。还有因为发觉自己从未给过皇帝这样的温情,穆清是真正眼眶发湿,遂也就一遍遍摸着他身体。

你总也是个站起来仿佛能顶天的样子,亦或总也乱发脾气像是身体里住了一座火山,总之是个无限不若凡人的样,原来你也长了一个普通人的身体,也有这样的皮肉与筋骨。

穆清盯着皇帝露在外面的一点脖颈蓄眼泪,等手臂酸的要承受不住方才罢了,这时候皇帝已经安静下来,穆清悄悄仰头想要看看他的脸,却是一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黑亮的眼睛里,也不知他醒了多长时间。

第83章 唱葬

穆清想要开口,却是不知要说什么,想要将手收回来,却终还是没动像是她主动揽着皇帝将手放在了他后背。穆清抬眼看皇帝,皇帝眼里已经没有了睡意,看着穆清竟然也没有说话,二人相对无言,方寸间互相端看良久。

“怎的瘦了这么多?”穆清开口,鼻尖眼眶发红,声音低低,近乎责怪。

“咳咳…”皇帝开口,却是咳嗽了两声,然后方说“气儿不顺,给我再顺顺气儿。”

穆清一怔,脸蛋迅速涨红,她本是贴着他身体一手抚他脊背,这时候他那么说话,她竟是顺从将那手收回来,顺着皇帝胸膛捋了捋,再是不敢抬眼睛,只睫毛乱颤。

我还是认为夫妻间应该互相敬重,我也仍然认为遵着妇德是对的,只是我却不由自主愿意迁就你的胡闹了,若是你能高兴你能如意一点,我竟然也是高兴的。有人说我在想着我的…情郎,这两个字我说出来仿佛都张不开嘴,我不愿意做个无情的人,那两个字分开是能说出口的,可若是组合起来于我却是极陌生的,我自始至终都未听说那两个字的组合,嬷嬷们无论如何都交给我的是要以夫为天,夫妻敬重,自尊自爱,我先前以为我听都要听不得,却是乍然听到的时候心里烫的我都要脸红了。

只是我仍然不能叫人发现我那时候发烫的心,连你也不行。穆清主动将皇帝胸膛捋过之后就睫毛乱颤不敢看人,能给所有人关心,可给这人关心之后就格外难为情,和皇帝之间,说起来也是四五年过去了,穆清没有这样过。

小河滩城有许多热泉眼,皇帝今早泡汤的地方就是一处上好的热泉,他们在汤里泡了好长时间,早上又是一场好睡,穆清昨日晚间脸色不好极了,这时候却是脸色有了点盈盈的意思,睫毛颤抖,眼皮垂着,明明多半时候是个有丈夫气的大女人,怎的偶尔就同个少女一样,这点偶尔露出来的少女气极为动人,皇帝心下也发烫,将小可怜儿一样的少女一胳膊圈进臂弯里低头饮尽一寸芳香。

阔别数十天,他心下既恼恨又想念,因了想念更恼恨,因了恼恨更想念,简直要将自己逼疯,怎的就是个这样的女人,一个看不住就跟着别人跑了,怎的就这样不知道人的心,皇帝恼恨,唇舌就用了劲儿。

他吃东西向来大嚼大咽,小时候自己能吃的不多,有吃的总怕倏忽间不见了,遂他就养成了那么个大嚼大咽的习惯,到现在也改不过来,贪吃穆清唇舌的时候也是,凶狠贪婪,恨不能像猛禽一样用尖牙将猎物撕开,然后连吃带喝将血肉吃尽喝近弄个饱腹。

穆清仰头承受了他凶狠的动作,只到他身体一团火一样的抵住她身体,穆清发急,模模糊糊发出一句“缉熙,不行,快停下来…缉熙…”她恳求,皇帝却是不听,分开这么长时间,他忍耐不住,分开前他才将将开了荤,再见着时就无论如何忍不住,穆清张嘴说话,他索性吮亲吻的叫她话都说不出,握着自己就要进去。

“不行…真的不行…缉熙啊,你听话。”穆清一开始急的满脸通红将自己折腾出一身的细汗,蜷着双腿翻身要起来,却是哪里能够,皇帝一身的大骨架子半个身子就能将她压的动弹不得,眼看他急惶惶贪欢执拗发狠同个少年一样,穆清蓦地就不发急了,摸着皇帝脑袋叫他听话。

皇帝身形一僵,简直要不可置信,这女人方才用了什么语气同他说话,去你娘的听话,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他睁眼瞪穆清,抚在自己头上的手却是没甩下去,只拄着胳膊悬在上方看这个胆大包天胡言乱语昏了脑袋的女人。

“我母亲刚走,我们不能这样,你先下来。”穆清温声同皇帝说,看他阴着脸恶狠狠的张着眼睛,竟然觉出了几分色厉内荏来,终于没想着逃了,坦然躺好将折腾到一边的被子拉过来盖上,还将皇帝也包进被子里,“外面天冷,你盖着被子,小心受凉。”她捂着被子说话,脸上还带了先前折腾出的红晕,只两眼晶亮温柔。

“我又不是小孩子。”皇帝恶狠狠低语,泄气的往下趴在穆清身上。

“没人说你是,你不是。”穆清摸着皇帝后脖颈往下给顺脊背,明明没有哄小孩儿,皇帝却是更加生气起来,鼓鼓囊囊说不许穆清那样子同他说话,穆清嘴里道不那么说不那么说,皇帝终于是气恼的无力了,翻身躺到一边将穆清圈进怀里。

他昨日夜里见着她的时候她嚎啕大哭,说她母亲走了,皇帝生来就体会不来那样的情绪,可她生来仿佛就是为了父母家族的,他恼恨,可是却毫无办法,她见着萧铎了,也不知她知道他要将萧铎处死的事情了么,皇帝眼下拿不准她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于是终于安静下来,方才恶狠狠的样子也没有了,只是抱着穆清躺好,收了所有情绪。

皇帝一安静,穆清也安静下来,即便父亲说过母亲病入膏肓是要走的,自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一遍遍跟自己说生老病死是世间规律,然等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候穆清仍然彷徨失措,犹在她晓事之后头一回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之后,母亲却是走了。

她头一回同母亲说了小时候的事情,说起这些年她怎么长大,说起家里兄弟,母亲也说些她小时候的事情,说说外祖母的事情,穆清头一回叫母亲挽了头发,她长了这么二十余年,仿佛也才找见了自己母亲。

时间能将很多东西拉长,也能阻隔掉很多东西,可是有些东西却终是时间割舍不断的,旁人兴许可以,穆清这里却是瞬间就连上了,即便也没有多少时间的相处,即便她的母亲将别人家的女儿视若亲生一直娇惯却生疏了她,可她终还是从母亲生掉下来的,原本吃穿用度皆有规矩的相府夫人临了了受了这样的大罪,穆清终是过不得。她幼年少年时期,所有的父母之情皆都是来自父亲,若是母亲走了,父亲老来没了伴儿,该要多凄凉。

如此种种,穆清那几日心下凌乱想了许多,还未来得及同母亲说说她那时候也怨愤过母亲,也还未来得及说那点怨愤已经没了,人就那么走了,上一秒她还在操心别人父亲的后事,下一秒却是她自己的母亲,世事的无常真个只有天爷才能知道。

她还未来得及说的过去,还有想同母亲说的往后,她都再不能说,有些时候,生活里有些话有些事仿佛就只能同母亲说,可是如今人没了,她从此以后再没有母亲了。以往时候她只是迫不得已同母亲不亲近,可她还是有母亲的,从今往后,那个人再没了,那个位置空了。

皇帝圈着穆清,一时室里安静,外间天是阴沉的,遂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穆清因为提起母亲心下发潮,转念又是伤心懊恼,如若她早早找了旁的太医看看是不是还能好,如若她不去管老藩王的事她是不是还能见着母亲的最后一面。京里有父母走了子女唱葬的习俗,本应该是走了的那会唱的,穆清慌乱没唱,这时候蓦地想起来,也不知人家唱词到底是什么,也不避着皇帝,低低开口。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皇帝沉默听穆清低唱,等最后已经听见哭声,他本因为穆清又生起了自责的心而恼恨,想要斥责一句她母亲的死同她没有任何干系,最终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我着人厚葬她,往后有我。”

“好。”穆清应一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亲人了。

两人也不知饥饱,那么躺好半天,皇帝终于知道自己是不能躺着了,窗户前来回走动的人扰的人心烦,遂终是起身。

他起身,穆清也跟着他起身,伺候他更衣,又是忙前忙后的样子,皇帝临出门时候穆清本欲要与他说“将我父亲放了罢,”却是终究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