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景春心说相爷这可真是在官舍住惯了,连大宅子也能被他住成这样好生可惜。

屋中很是干净,孟景春只好脱了鞋子进去,也不敢太往里头走,只靠门口站着,觉着安全。屋中的灯似是亮了许久,有些疲乏,沈英先去剪了剪烛花,又从柜子里取了什么东西,走到孟景春面前。

孟景春抬手揉揉鼻子,却被沈英搭住了手。

她瞬时头皮发麻,有些懵。

沈英低头看看她,那鼻子底下擦得红红的,快破掉的样子。这是擦了多少次鼻涕?也不知换个好一些的帕子。

沈英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声音却是不冷不热的:“不必还了,你拿着用罢。”

孟景春伸手接了过来,心中却是嘀咕,这般施舍的语气听着好似自己买不起帕子似的,真讨厌。

结果沈英又变戏法般拿出一罐膏子,也是递给她:“好歹是姑娘家,鼻子底下都快擦破了,也不知涂些膏子。”

“下官活得没有相爷讲究,若无其他事,下官这便先告辞了。”

她接过来连声谢也不说,闷着头就转身穿鞋子。

这么晚她一个人回去,也不怕碰上歹人。沈英道:“遣人送你回官舍罢,”

“下官男子装扮,怕什么?”她穿好鞋子,直起身来,依旧是背对着沈英,“下官实在不敢劳烦相爷。”

沈英也就随她去,待她前脚出了门,便喊了小厮暗地里跟着,等她到了官舍再回来。

孟景春又不是吃素的,怎可能不知身后跟了人,但那人又没什么其他举动,孟景春便由他去。那罐膏子她还握在手里,凉凉的瓷罐子硬是被她捂热了。她怕化掉,便将其放进了袖袋中。

又开始淌鼻涕,她吸了吸鼻子,顺手就拿帕子擦,刚将手抬起来,便又放下去了。罢了,这帕子看着就娇气贵重,用才擦鼻涕有些暴殄天物,遂又收进了袖袋,拿出旧帕子来擦。

这相爷原先看着还挺和气,怎么一知道她是女子的事情就变得这般莫测?

时好时坏的,真不知他在琢磨些什么。

孟景春想不透,但怎么都觉着沈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是先前认识的相爷了。

她一路平安回到官舍,身后跟着的那人立刻就回去了。孟景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着天上的月亮看了许久,这才进屋。

本以为会为那莫名得来的一千三百两横财激动得睡不着,可她脑子里想来想去的竟压根不是那一千三百两,辗转反侧半晌,鹦鹉却也消停得很,估计是白日里没睡觉,晚上也没了力气叫唤。

孟景春实在睡不着,爬起来对着那鹦鹉说道:“来,跟我学一句,相爷是坏人。”

鹦鹉不理她。

她脑袋一偏,琢磨了下,又道:“那换一句,相爷是好人?”

想想又蹙了蹙眉,自己都觉着在说瞎话。鹦鹉却仍是不理她。

“相爷阴险?”她想想,又说:“相爷作恶多端?相爷仗势欺人?相爷心机颇深?”

大晚上的脑子不好使,她有些词穷,那鹦鹉只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察觉到自己无聊,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去继续睡觉。

但那鹦鹉却破天荒地喊了一声略带沙哑却又清楚的“相爷”来……

她一扭头,那鹦鹉跟得了宝似的,“相爷、相爷、相爷”叫个不停。孟景春心惊,恨不得上去捂了它这嘴!

那鹦鹉又冲着她“相爷、相爷、相爷”地喊了几声,孟景春赶紧扑过去,言辞凶戾:“快住嘴!”

鹦鹉仍是不停,喊得似是很来劲。

孟景春一时着急:“赶紧喊‘没人’,不然将你丢出去!”

鹦鹉好似很乖地消停了一会儿,待她转过身去,又恶作剧般地叫起来:“相爷、相爷、相爷……”

孟景春都快被它整疯了。

与这鹦鹉斗智斗勇了一晚上,孟景春最后竟给它下了药,这才换来一个时辰的安生。

然天亮得早,钟鼓楼的声音遥遥传来,孟景春便起床洗漱去大理寺。

到了下朝时分,徐正达回了衙门,一瞧见孟景春,便将她喊了过去。

徐正达道:“万蒲楼那案子查得如何了?可有进展?”

孟景春立即想到了那一千三百两银子,便道:“下官昨日去万蒲楼不过是认个路,没发现什么重要线索。”

徐正达挑挑眉:“你赌了?”

孟景春支支吾吾:“恩……赌了。”

徐正达没去过那等地方,还有些好奇,便道:“多少本钱赌的?”

孟景春皱皱眉:“万蒲楼五十两起赌……”

“五十两?”徐正达声音稍稍高了些,“这么多!”万一要是输了岂不是很亏!

他赶紧问:“你赢了吗?”

二四 夜游菽园

孟景春心说,徐正达这哪里是关心案情的样子,分明就是对赌博好奇。她避而不答,只道:“徐大人自己去瞅瞅不就成了?”

徐正达不高兴了,道:“你若是赌赢了,刨去本钱,其余的钱得交上来。”

孟景春心说,这输赢多少,连万蒲楼都没有账记着。况她昨天又是赢了就跑,估计连那线人都不知她到底赢了多少,她又何必同徐正达这草包说实话。

徐正达见她无甚反应,道:“莫不是赢了不少想吞了?你得晓得,朝廷是禁官吏赌博的。”

孟景春不急不忙道:“赌场上今日赢得盆满体钵,明日兴许就输得一无所有。虽说这钱银来路不对,但下官是为了查案,这回没查出端倪,下回还是要去的。这次虽是赢了些小钱,但是要作下回本钱的。倒是徐大人这般急着让下官交出赢的钱银,有些让人摸不透。下官若真上交了这钱银,不知徐大人……”

她顿一顿,无比坦荡地看着徐正达:“要怎么处理这银子?”

言下之意,你徐正达莫不是想吞了这银子?

徐正达忙道:“自然是上交国库,还能作何处理?”

孟景春笑意凉凉:“下官五十两本钱赢来的小钱,徐大人还惦记着要交国库,恐怕户部都要笑大理寺小家子气。”

徐正达被她堵得一时无话,他毕竟没什么理,且见孟景春也不是这么好欺负,心道这小子现在倒真是硬了翅膀,与先前来大理寺那会儿全然不同了。

他估计孟景春也不像是赢大钱的主,想来是赢了些小钱想自己囤着。罢了,计较这小钱反倒是失了面子,实在难堪,遂也不再追问。

孟景春缓了一口气,若徐正达知道她这小赢一把是一千三百两,决计不会像方才一样轻易就松口。

只要沈英与张之青闭口不说,这一千三百两就全数是她的了。但人嘴最是管不住,若沈英是个贪财的,她还能将这一千三百两和沈英平分一番,这样也好堵他的口。然沈英对钱财的态度实在暧昧,他拿的多,手里握着的也多,却又好似什么也不图,实在让人摸不透。

她出了门,又思量了一番,沈英这个人最厉害的地方,兴许就是这表面上的无欲无求,很难授人以把柄,旁人也不知下什么样的饵才能引他上钩。

天气不好,但孟景春还是想出去转转。她现下是穷人乍富,总想着买些什么,但又很盲目。这一千多两揣在怀里很烫手,也有可能随时就没了,不如现下能买什么先买起来。

她这般琢磨着,到了傍晚时,陈庭方忽来找她了。

她有阵子没见陈庭方,倒觉得他长高了。她吸吸鼻子,与陈庭方道:“你怎么十七岁还在长个子,我十七岁时就不长了,不然也不会这样矮。”

她说着略神伤,陈庭方却笑着看看她,道:“今日出去逛逛罢,我寻到一个好地方。”

此提议正中孟景春下怀,她笑道:“好啊。”

两人便一道去了城西一处饭庄。进去后两侧走廊皆是雅间,只一层楼,便显得那院子格外大,沿着走廊往里,细听还可察觉里面传来的谈笑声。廊檐下的风铃懒懒散散地随风响,天幕黑漆漆的,灯笼便显得格外亮。

有端着大漆盘的伙计从身侧匆匆走过,陈庭方带着她走到了头。

有侍女在门口候着,拉开门请他们进去。

孟景春心道还好带了银票,今日还可做东一回,算作先前陈庭方招待她的回礼。

两人点了菜,孟景春心道这里除了坏境雅致些,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不知哪里得陈庭方喜欢了。

等菜上来,已经饿疯了的孟景春闷头吃得甚是开心,还不忘招呼陈庭方,道:“今日我做东,贤弟多吃些。”

陈庭方握着小瓷杯慢慢喝酒,瞥了她一眼:“有阵子不见,孟兄忽然就阔绰了?”

“恩。”孟景春傻子一般点点头,乐呵呵笑了笑,埋头继续吃。

陈庭方看她吃着开心,喊那侍女过来,轻声道:“将西边那窗户打开罢。”

那侍女开了窗,孟景春偏过头去看一眼,也没多注意,便又低头继续吃。

陈庭方亦是不着急,便等她吃饱喝足之后方道:“孟兄瞧窗户外那园子怎样?”

孟景春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偏过头去看那扇面窗。

这扇形面窗恰对着一堵墙,那堵墙上却也镂出来一个扇面窗的形状,透过这窗子,竟能瞧见另一个园子中的一景,很是巧妙。若是白日里,定是另一番好景致,倒也雅趣。

陈庭方若有所思道:“隔壁园子已是空了许久,短短十来年,却几经易手,到现在也没寻着合适的主来住。”

孟景春大约猜到他今日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试探着问道:“难道贤弟想买这园子?”

陈庭方笑了一下,偏头又忍了忍咳嗽,却说:“怎么会呢?饶是我父亲也是不许的。”

“唔。”孟景春心道那你提这茬做什么,但却是问道:“怎么就不许了呢?”

陈庭方轻抿了唇,开口道:“我前阵子打听了一番,这园子原是太医院一位院判的,后这院判犯了事,家人也不知搬去了哪里,这园子终是被变卖了。”

孟景春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忽慢慢地蜷了起来。

“这园子还有个名字。”陈庭方停了一停,“叫菽园。”

孟景春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握成拳,竟是有些发抖。

陈庭方不急不慢,接着道:“以前据说也不叫菽园,这院判姓孟,门口挂的便是孟宅的匾额。”他唇角有淡淡笑意:“说起来,与你还是本家。”

他注意到孟景春的手,却道:“这园子现下没有人,门亦是没有锁,很好进。要不要一道去夜游一番?也算是饭后消食。”

孟景春猛地回过神,心中本能地推拒,然话到嘴边却支吾成了:“好、好罢。”

陈庭方便起了身,孟景春也匆匆忙忙站起来,低着头跑前面柜台结账。

陈庭方自外面马车上取了一只灯笼,站在门口等她。

孟景春呼吸有些乱,人说近乡情更怯,她初回京城时却也未这样紧张过。回京后已是待了快大半年时间,她却从未去主动寻过以前居住京城的痕迹。母亲许多事都未与她说,她零星知道的事情,几乎都靠她那单薄的记忆拼凑着,支离破碎,无从考证。

她紧张之余,却也有惊疑。陈庭方今日特意带她到这个地方来,实在是太凑巧。孟景春这人不大信巧合,何况陈庭方小小年纪,心却深得很,不大像是心血来潮带她过来瞧瞧。他今日这难道是试探?可他试探这个做什么?且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想到这层,孟景春掐了下手心定定神,抬头看到那匾额上的“菽园”二字,偏过头同陈庭方道:“这俩字写得倒是不错,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声音坦坦荡荡,倒是没什么可疑的破绽。

陈庭方回她:“据说是当年那院判的夫人所写,本是挂在中厅的,后来竟被人挂到这大门口来了。”

孟景春作恍然大悟状:“那倒是奇怪,中厅的匾额怎能往外挂呢,贤弟说对不对?”

陈庭方只淡笑笑,未回她。

孟景春不再多说话,很是坦然地跟着他进了门。这园子模样已与记忆中的相去甚远,兴许是几经改建,又或是这大晚上的看着有太多不同,孟景春忍下心中失落,将这园子逛了一圈,末了打了个哈欠:“吃饱喝足,这走了许久,积食也消了,犯困。”

陈庭方见她如此刻意,心中却更是确定,也不再试探她,只顺着她的意道:“那便回去睡罢,明早还得去衙门。”

“恩。”孟景春忙应一声,走出门,上了陈府的马车。

马车一路飞驰,穿过热热闹闹的城西街道,往官舍去了。

沈英此时刚从衙门回来,住得不远的张之青也恰好过府看他。

张之青此人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可他昨日才送过药,今日不大可能没事过来找沈英寒暄。沈英进了门,随口问他:“有什么事?”

张之青蹙蹙眉:“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但觉着还是应当同你说一声。”

沈英见他神色凝重,便静候下文。

张之青声音压得有些低:“胡太医前些日子去左相府替他家公子诊病,无意间知道了一罐子膏药。胡太医也是太医院老人了,辨得出这膏药是以前孟院判家祖传的,方子从未与外人道过。自十年前孟院判出了事,这膏药世间再未有,如今却在左相府发现,实在是可疑。”

沈英闻言沉吟,问道:“孟院判曾与左相私交不错,有无可能是存了十多年的膏药,只是胡太医这次恰巧发现?”

张之青摇头,仍是蹙着眉:“绝无这样的可能。且不说膏药放久了会坏,据胡太医所言,这膏药闻着很是新鲜,像是半年前做的。”

沈英面容沉肃,竟没有接话。

张之青轻叹出声:“想到上一次那点心惹出的事情,再联系这一件,我总觉着有些蹊跷,不得不告诉你一声。”

他稍作停顿,又问沈英道:“上一回你说你是那案子的辅官,后来孟院判的家人……是都放了吗?”

二五 “好书”

饶是张之青这样问他,沈英都未开口多说那件案子。

张之青见他不愿多说,倒也不追问,末了只道:“据我所知,孟家药方素来只传男,但孟院判似乎没有儿子,故而这药方出现得实在离奇。”

沈英语气平淡,只问:“那膏药是做什么的?”

张之青道:“愈创有奇效,很是难得的方子。”

沈英忽地轻蹙了眉,但他却并不急着求证什么,只不急不慢地与张之青说:“知道了,我会留意。”

张之青就此打住不再多说,嘱咐他早些歇息后,便告辞离开。

沈英回屋后翻了半天柜子,竟未找到当日孟景春送来的那只据说装着祖传愈创奇药的小罐子。难道是搬家时落在了官舍?他蹙蹙眉,对着被翻乱的柜子浅叹了口气,神情竟凝重了些——但愿只是他多想。

沈英依旧浅眠,半夜醒来时惊出一身冷汗。屋外起了风,不时便下起了夜雨,树叶沙沙声响扰得人心烦意乱。

孟景春亦是难得睡得浅,听闻屋外雨声,便起来烧了壶水。

一盏热水,凉了好久才能入口。她端起杯子无知无觉地慢慢喝着,想起阔别已久的旧宅,心中仍旧不是滋味。

但不能这个样子过日子,她抬手用力揉揉脸,深吸口气,乱想什么呢?还有俩时辰就得去衙门干活,哪有这工夫在这儿瞎想耗着。

她伸了个懒腰,有些刻意地打了个哈欠。完成这极有暗示意味的入睡动作之后,便趴回床上睡觉去了。

上一回在万蒲楼被人追,孟景春还有些怕,故而拖了几日,晚上都只敢在外头侯着。

那线人瞧她一副不作为的样子,心想等这窝囊废将宋定宽抓进牢里得等到何时,便同孟景春说不如让刑部的人来将万蒲楼直接端掉算了。

孟景春却道不可能,万蒲楼若没有朝中权贵撑腰,才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刑部的人撑死了做做场面,估计就算来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真要捉人了,证据早就毁得一干二净,索性人都别抓了,大家散了罢。

不过这思路倒也对,直接端了万蒲楼,一了百了,省得千头万绪反而不知从何处下手。

孟景春苦苦琢磨着办法。与此同时,她还在烦另一件事。

她知道这线人在城西一带很有关系,便托他打听菽园现下为谁所有,又是否有出售意向。

那线人是个利索的,不多时便给她打听出来,现下菽园为一户部小吏所有,那小吏似是急等着用钱,有意便宜出售菽园,要价一千五百两。

可孟景春现下筹不出那么多。

线人知她穷,也知她既然打听了恐怕有想买的意思。但他却不会再借钱给她,只撺掇她道:“左右你运气好,不如用上次赢来的钱做本,再去赌上一把大的。别说菽园了,再大十倍的宅子都能买到。”

那线人接着道:“你上回赢了约莫有上千两,这次去便可以玩大的。你不是要查案么?你先前在楼下同那些个小赌民玩玩自然什么都查不到。”

孟景春闻言不语。有可能寻到线索但丢了这一千三百两,那买回菽园这事便彻底化作泡影;亦有可能既寻到线索,又能赢得更多,菽园也能顺利买回来。其实不论如何都是在拼运气。

赌徒都以为自己有后一种好运气,就算输得再多,也只以为这两全的好运气没有到。

孟景春不犹豫是假,但她到底也不傻,只与那线人道“再说罢”,便暂不提。

眼下她还有件更烦的事,官舍小吏来问她要钥匙,已是催她搬了。她这日傍晚出了衙门,便急匆匆地往官舍赶。才到门口,便见门口停了两辆马车,装了好些家当,白存林站在外头同官舍一小吏闲聊着。

瞧见孟景春来了,白存林赶紧朝她笑笑,道:“贤弟啊,等了你好久。”

孟景春脸色淡淡:“白兄来得真早。”她现下总怕对白存林热情了,这厮便会得寸进尺。因此她也学着摆摆脸色,好让他有些“不要轻易去烦别人”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