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进只觉自己对上了一对狼眼,心中微凛,可他也是上过战场,刀口舔过血,以军功起身的人,当下盯牢了张仪正的眼睛半点不退让,缓缓道:“我知道,我们都大了,我父亲只是个从二品,你父亲却是亲王皇子,我是个五品小官,三爷却是金枝玉叶的皇孙,我们本就是天差地别,你瞧不起我也是有的。”根据他的经验,张仪正虽然刁蛮却从不爱听这些,以往只要他一说类似的话,张仪正虽然会大发脾气但往往也会把之前的事情一笔抹杀。过后他们再吃喝一顿,多大的气也就都消散了。

此时张仪正却只是沉默地盯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时间久了,武进也被他看得有些发憷,便闭了闭眼,后退一步,低了姿态:“若我适才的话有冒犯之处,还请三爷莫要与我计较。”

“你说得对,我们都大了,再与从前不同,这是事实。你若觉得我是瞧不起你,那也随你。我就厌憎那姓赵的,你要如何?你既然看重你我这份情,便该劝你岳家不要与这种阴险狡诈之人结亲,那便全都不为难了。”张仪正半晌才轻飘飘地扔了这句话,转身自行离去。

武进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五味掺杂地看着张仪正的背影叹了口气,果然是疏远了,再与从前不同。遗憾着正要转身离去,又见张仪正的一个叫朱贵的侍卫折回来道:“武将军,我家三爷要小的带话给您。”

武进打起精神:“请讲。”

朱贵道:“我们三爷说,请您不必再让人查他这几日都在做什么了,他这几日住在香积寺也是请寺里高僧替他做法事超度亡灵的。他早前在病中多见冤魂,曾祈愿只要他能病好便做一场法事超度他们,这是来还愿的。您若是还想知道什么,只管亲自去问他就是。”

张家除了朱皇后以外竟然还有这样的善人?这样正大光明的理由不拿出来正大光明的说,偏要偷偷跑出来悄悄地做?武进根本不信,但还是一本正经地道:“请你转告三爷,我这也是受了二爷之托,非是有意冒犯。”言罢当着朱贵的面喊回了自己的人,再不追查张仪正的事情。

香积寺最好的精舍里,张仪正仰面躺在白藤躺椅上,疲惫地微闭了眼问朱贵:“人都撤走了?”

朱贵小心翼翼地道:“都撤走了。”

张仪正又道:“武进除了说是受二爷之托外还说了什么?”

朱贵摇头:“不曾。”

张仪正沉默许久,挥手让他下去。

自这位受宠的三爷病好以来,身边的近人贬的贬走的走,近来已没什么十分受倚重的亲近之人。若要出头,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朱贵有心要讨好他,并不依言出去,而是出谋划策:“三爷,难不成这事儿就这样算了?待小的们设法替您出了这口气!”

张仪正睁开眼睛沉默地看着朱贵,眸子里闪着晦暗难明的光芒,一直盯到朱贵鼻尖上冒了微汗方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朱贵,我记得你同皇祖母是一个地方来的?”

今上在迎娶朱后之时已然有了几房妾室,儿子也有了好几个,而这康王真真切切才是朱后所出的嫡长子,是以康王府看待与朱后有关的人是不一样的。听张仪正如此问,朱贵由不得大喜,忐忑不安的心也随之笃定下来,咧嘴笑道:“三爷好记性。小的祖上论起来其实与皇后娘娘那一支前几辈还是一家哩。”因见张仪正似笑非笑的,惊觉失言,又吓得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小的胡说八道,还请三爷恕罪!”

张仪正淡淡地道:“算什么胡说八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若不可靠,父王也不会把你调到我身边近侍。”

朱贵磕头:“三爷英明。小的对王爷王妃三爷一片忠心,可比日月。”

张仪正抚着额头懒洋洋地道:“知道了,且下去罢。那姓赵的暂且放放……好好当差,日后我自有用得着你的时候,此时就不要给我添乱了。知道了么?”

朱贵欢欢喜喜地倒退着出去:“是,谨遵三爷吩咐。”

张仪正将目光落在窗外,一脸的茫然地看着天边的流云,良久,冷冷一笑,挥袖将身旁的茶盏茶壶尽数扫落于地。

第15章 姐妹(一)

姚氏与许樱哥回到上京已然是午后,早就候在门前的傅氏与黄氏簇拥着她母女二人进去,一路嘘寒问暖,不住安慰许樱哥。接着因守寡而深居简出的二夫人孙氏并那日才闹过矛盾的三夫人冒氏也亲自赶过来询问情况并表示慰问,个个态度真诚,语言柔软可听。

平日小打小闹不要紧,关键时刻拧成一股绳才是一家人,姚氏心中欢喜,便宽大家的心:“都放宽心,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我们二娘的错,怪不到她头上去。只是人情世故如此,少不得要好生周圆,我这就去拜访亲家,把该做的都做好了,过些日子这事也就算了。”又给在座的打气壮胆:“只要我们自己立身正,家里就绝不会委屈了谁。”

当然,万一实在不幸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那也没法,可是有这样一个态度,大家都还是觉得无形中胆气壮了许多。许樱哥自不用说,更是觉得最感激最开心的那一个。

姚氏自来是个雷厉风行之人,立即就命人去给将军府递帖子,表示自己要去拜访亲家,问武夫人熊氏什么时候有空,接着就开始梳洗换衣,准备出门。

虽然有许多坎坷,但她与武夫人熊氏还算是意趣相投,相处得不错,故而很快那边就给了消息,道是熊氏自前日知道那事儿开始就一直在家等着她的,随时恭候光临。姚氏听说,由不得微微笑了,吩咐许樱哥:“你也同我一道去。”

与许家累世的书香,历年的旧宅不同,将军府位于上京西南角的新贵住宅圈子里。这一片的房子都是将前朝勋贵的老宅翻新的,又宽又深又富丽,多数门口都列着戟,伺候的门房衣着光鲜,访客不绝,一片繁华。姚氏每次来这里都会忍不住想起从前住在这里的旧主人们,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到这家游过园,同东邻的妹妹一起打过秋千,和西舍的姐姐一起踢过毽子,房子还在,里面的人却死的死,散的散,有还继续富贵的,也有贫贱不知所终的。当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许樱哥见姚氏掀起车帘看着那片高楼朱户发怔,便知她又想起了从前的旧事,遂轻轻替她将车帘子放了下来,低声道:“娘,都过去了。”

姚氏扶额一笑:“是过去了。如今看你姐姐过得好我也满足了,不然我和你父亲这辈子都愧对于她。”

许樱哥含笑道:“又来了!那日姐姐还和我说,不管过得如何她都永远不会怨您和爹爹。你们已经尽力,她也要尽力把日子过好才是。况且和别人比起来她已经足够幸运。”

女儿很懂事很务实,姚氏心里很欣慰。说起来许杏哥的婚事并不是她与许衡做的主。新朝初立,今上亟须巩固政权,除去那些铁了心要和他作对到底必须杀以外,还有一部分因为各种原因而持观望态度的人需要拉拢交好,要让两个不同的阵营结合在一起,最有效的莫过于联姻。

于是许衡虽日日装病躲在乡下深居简出,低调得不能再低调,还是被拉出来做了出头鸟——今上迫着他把嫡长女许杏哥嫁给了大华的开国功臣、镇军大将军武戴的嫡长子武进。幸亏今上还算有心,武家虽不是什么底蕴深厚的人家,但也是敦厚之人,武进更不是什么花天酒地的纨绔或是粗鲁无礼,不知好歹的武夫。武家的脾性是你敬他一尺他就敬你一丈,许家更不是清高到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酸儒。于是彼此试探着,互相尊重着,待许杏哥生了长子如郎后两家人便达成了默契,走动也频繁起来,算是互相满意了。

姚氏想到许杏哥的长子如郎,由不得就甜甜笑了:“许久不见如郎,不知他可又长高了些?是否还记得我?”

许樱哥道:“莫欺他年幼,他记性可好。上次跟他娘回去,才进我房里就直奔我桌上的花瓷罐,他记得那里面装着桂花糖呢。”

苏嬷嬷就打趣:“几个孩子都随二娘子那张嘴。”

许樱哥不依:“嬷嬷不许笑话我贪吃。”

姚氏道:“嘘,噤声,到了。”

于是众人正襟危坐,静默地进了武家的大门。武家与许家精巧的格局稍有不同,习武带兵之人讲究的是大开大合,进得大门就是一个齐整宽敞的练武场,绕过在太阳下白花花反着光的练武场,穿过一排房舍才又到了二门处。

许杏哥上穿鹅黄色的纱襦,下系着宝蓝色的八幅高腰罗裙,戴一副金镶蓝宝石的头面,打扮得格外富丽娇艳,笑吟吟地亲自扶着姚氏下了车,又分出一只手去牵许樱哥:“好久没见着,怪想的,还想着过几日再请你们过来玩,谁想就来了。”

许樱哥看她面色红润,神采飞扬,不由低笑道:“姐姐这身打扮可气派,气色也好。”

“你们还不知道我?”许杏哥左右瞟瞟,俏皮地贴着姚氏并许樱哥的耳朵小声道:“他们家都喜欢这样,说是喜庆。我这叫入乡随俗,投其所好。”

姚氏瞪了她一眼:“口没遮拦!”

许杏哥嘻嘻笑着,将她二人迎入武夫人熊氏所居的正院。除去丫头们,武家的女眷们包括熊氏在内一色儿穿得富丽堂皇,熊氏本身也是个豪爽爱笑的性子,才在帘下看见人就高声笑了起来:“如郎,你外婆并二姨来了,咱们赶紧去迎她们进来。”接着就抱了许杏哥那才满两岁的胖儿子如郎迎出来:“亲家,快里面请。”眼睛状似不经意地往许樱哥身上飞速过了一遍,把人给看了个清清楚楚。

许樱哥眼观鼻,鼻观心,唇角带笑,一脸的端庄温柔可亲。武夫人见她低眉顺眼的,神情状似忐忑,正是一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后的合理表现,就含着笑特意招呼她:“这孩子许久不见,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姚氏观其言查其行,知道她对许樱哥并无恶感,更不似那些迂腐之人,凡是听说这种事先就挑剔怪责上女方几分,于是心中又多了几分好感,微带心酸地道:“正是呢,这孩子自来乖巧懂事,就是运气不好。”

许樱哥含笑温柔劝道:“娘啊,做您的女儿那就是最好的运气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这样好的性情……武夫人看在眼里,暗道一声可惜了,并不留许樱哥在她房里坐,只把如郎交给许杏哥:“你日日在我面前念叨樱哥,如今机会来了,且带她下去说说悄悄话罢。”

许杏哥喜不自禁,谢过武夫人并别过姚氏,含笑示意许樱哥:“随我来。”姐妹二人携手出了正院,绕过几丛绿树修竹,几多亭台楼阁,便到了许杏哥的居所。

许杏哥的居所一样的富丽堂皇,罗绡帐,波斯毯,云母屏风水晶帘,样样精致样样难得。武进对这个因缘巧合得来的妻子宠得厉害,许樱哥每次来都能发现些新玩意儿,这次也不例外,才进门就看到一块奇石,上头天然形成的花纹乃是月下听涛,写意得很,乃笑道:“这又是姐夫从哪里寻来讨好你的?”

许杏哥笑得甜蜜:“谁管他啊。”见如郎在打瞌睡,就把人交给乳娘,招呼许樱哥坐下:“休要说他,咱们来说你的事儿,到底怎么回事?难得出趟门就招了灾。”

许樱哥自六岁到了许家,时年十岁的许杏哥已经懂了事,中间虽然有个磨合过程,许樱哥也是着意讨好,小心做人,但许杏哥本性温柔大度善良,二人渐渐的从朋友做到了姐妹,到了今日更是无话不说,互相体贴。故而许樱哥并不隐瞒她,叹道:“我只当是运气不好罢了。”

许杏哥听说张仪正刺了赵璀一刀,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啧……这张仪正我也认识三四年光景了,虽然混账,但还不曾听说过如此莫名的事。说他是觊觎你美色吧,他那表现却也不像,说他不是吧,怎地莫名其妙就招惹上了你?”越想越觉着这事儿绝不简单,不然好端端的张仪正去招惹许樱哥做什么?

许樱哥一摊手:“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他一出现就和我八字不对,天生犯冲。”

“不要往心里去,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许杏哥有心哄她高兴,拉她起身,翻出一套朱红纱罗做的衣裙往她身上比划:“好看么?这几日不冷不热风光正好,你姐夫要请人去京郊庄子上打马球,我也待趁机做东请些相熟的夫人姑娘们来玩,你就穿这个来,咱们去去霉运。”

得益于整个上京的流行风向,特别是在今上是个绝顶的马球高手并爱好者,公主、皇子、皇孙们都热爱今上并热爱马球,诸大臣与命妇们本着上司的爱好就是自己的爱好,或多或少都会抡那么一两下的情况下,在这样美好的暮春季节举办上那么一次马球赛是件很美好时尚的事情。

第16章 姐妹(二)

性子活泼的人被关得太久就会格外期许公众活动,许樱哥兴致勃勃地将那身衣裙抖开来瞧,但见精工细作,衣料更是光艳亮丽好似一团火一般,由不得笑道:“这太耀眼了,弄件素淡些的罢。”崔家的事情毕竟才过去半年,她便如此高调,那是自己找事啊。

“多好看啊!最适合你穿了。”许杏哥遗憾的叹了口气:“我本是想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终究是要露面见人的,总不能一直藏着忍着……”

许樱哥夺过衣服往她身上披:“你才适合呢,你是主人,武夫人又喜欢你穿得喜庆,不是正好?我虽不惧人言,却也要防着有人攻讦父亲,还要为三妹妹想一想。”

许杏哥便不再客气:“本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现下倒是便宜了我。”又翻箱倒柜替许樱哥找衣服:“按你刚才的话说来,与赵家这门亲事算是做得准了?”

许樱哥点点头:“除非是发生大的变故,不然是不会变了。”

许杏哥停下手里的动作,默默看了她一回,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可欢喜?”

许樱哥微微一笑:“他会对我很好的,我也会和你一样好好过日子的。”

许杏哥就皱了眉头:“你和我可不同,我后来是真觉得你姐夫挺不错,很难得,我是真心想同他好好过日子的。可你……还是不曾忘了他罢?”

“也不是。”许樱哥道:“只想到他那时也不过八岁。”

许杏哥低声道:“其实我以为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他若活下来,难道他又会放过你们?”许衡虽然留下了崔家的老弱妇孺,可那都是些没有希望的人,被送到没有希望的地方,两辈人中算是休想出头报仇了。

许樱哥抬眼看着窗外那株随风摇曳的芭蕉沉默片刻,突地换了副笑脸:“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杀过来杀过去的也真烦。”

“你呀。又何必总说这种话?”许杏哥捏捏她那可爱的小下巴:“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不乐意就和我说,我替你同母亲说,另外挑家好的。”

许樱哥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啦,就这样挺好的。”旁的不说,其他男人有几个会如赵璀那般轻易答应许扶那三个苛刻的条件?来的时日越久,她越明白这世间的不公,她自问魅力没那么大,家世没那么好。

她越是不当回事,许杏哥越是忐忑,犹豫许久,终是道:“我始终觉得赵璀的心思太过深沉。”赵璀本与崔、萧两家的仇怨毫无关系,不过是因为做了许衡的学生,因缘巧合才与萧家兄妹做了朋友。可他不但牵扯进这桩事里来,还牵扯得颇深,与崔成做着好友的同时与许家人联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谋算了崔成,事后又不遗余力地求娶许樱哥。究竟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许樱哥?

许杏哥仔细打量着许樱哥,许樱哥今年实岁十六,虚岁十七,已经出落得极其美丽,假以时日长开了更是难得。她忍不住又想,赵璀究竟是贪图许樱哥的美色还是真的喜欢许樱哥这个人?

许樱哥知她所想,坦然笑道:“姐姐不要替我操心了,思来想去,他对我们的事情知根知底,也晓得我究竟是谁。他家世不错,本身也出色,我并无什么可给他贪图的,反倒可能拖累他,若他只是贪图美色,大把的钱洒下去,什么美人得不到?”

见她已然拿定了主意,许杏哥也就不好再劝,便唤进守在外头的大丫头蓝玉来:“看看夫人那边是否说好了,我娘可要留下来一起用晚饭?”

须臾蓝玉回来,道:“亲家夫人要走了,请奶奶领着二娘子往前头去呢,大爷回来了。”

许杏哥大为诧异:“怎地大爷就回来了?”武进不是在香积寺守着张仪正的么,现在就回来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蓝玉道:“婢子不知,只知大爷回来后就一直同两位夫人说话。”

许杏哥忙叫上许樱哥匆匆赶往正院。到了正院,恰逢武夫人与武进一同送姚氏出来,姚氏的脸色颇有几分不好看,许樱哥心中忐忑,却不好当着武家人问。上了马车姚氏方道:“你姐夫临时有军务,再留不得,所以先回来了。”

许樱哥念着她适才的神色不好看,猜她有事瞒着自己,便试探道:“那哥哥他们留在那里是否有危险?”

“暂时应该不至于。”姚氏默了默,扬起笑脸安抚她:“武夫人已然答应了,明日她便过去探康王妃。不是多大的事情,你就安安心心的。”

许樱哥便不再问,只默默依偎在她身边,替她捏捏胳膊捏捏腿。姚氏舒服地闭了眼养神,回想着武进带回来的话,心中颇不是滋味。得罪了皇室子弟,要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但若只因一个无聊纨绔的一句威胁之语,许家就不敢与赵家结亲,弃了赵璀,那日后许衡还有何脸面撑起这两朝大儒的名头?如何担当清流的领袖?许家如何在这上京立足?所以这门亲事不到万不得已是要坚持到底的。

待回了家,姚氏便抛了在车上时的烦恼神情,一派的云淡风轻,该过问的家务照旧过问,该同孙子亲热的照旧亲热。

各房各院虽有多种猜测,都不敢去捋她的虎须,便把目光都投向许樱哥。许樱哥更是个百无大事的模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字不露,只欢欢喜喜地同两个丫头裁衣服做衣服。待把一群好奇人都给打发了后,她便扔了针线外靠在窗前的软榻上闭目养神想心事。

论起这大华和刚亡的大裕,并不同于她认知里的任何一个朝代,民风尚算开放,男女大防是有的,但男子尚武,女子不裹足,也不需裹得严严实实的,还穿着襦裙纱衣抹胸,虽不能随意抛头露面,但女子骑马上街什么的也不算是什么罪大恶极、骇人听闻的事情,女子不强求守寡,寡妇改嫁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马球还是上流社会男女们热爱的刺激冒险运动,亦是军中经常开展的活动之一。观察其衣着风俗民情,似有些像是五代一般的光景。可要说是五代吧,却又不是,许多风俗称谓物件家具都有变化,高足家具垂足坐都已流行许多年,出现的风云人物也不同,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歪的。

她刚来的时候很是茫然了一阵,绞尽脑汁也没能定位自己究竟位于何方,更不能预测将来会发生些什么,好借风上位。除了一颗强大而略有些苍老的心,一脑子与时代不符的想法,一肚子花样百出的吃法、玩法和多认得些与这个时代无关的八卦外,她这个穿越女猪脚竟然是半点优势都没有,王八之气也仅仅只能震住身边的小侍女,不巧还投生在个乱世,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生存下去。

可既来之则安之,她又不想轰轰烈烈地改变历史做什么大人物,安安分分地随波逐流过好小日子就是了。何况能不裹足,偶尔还能看看男人们打马球,感兴趣机遇好的时候还能参加一下步打可算是幸事一桩,她知足了。许樱哥心情很好地翻了个身,叮嘱铃铛:“去和二夫人、三娘子说,过几日大姐姐要在京郊庄子上办宴会,会请许多客人,让三娘子先准备一下衣物。”

待铃铛去了后,紫霭道:“也不知二夫人可许三娘子去?”

许家二老爷许徽死得早,二夫人孙氏青年寡居,无意再嫁,只把一门心思都扑在一双儿女上,但她性情太过严厉自持,管教儿女时难免严苛了些。十七岁的儿子许抒还好,平日多在国子学里上学,闲时也常同家中伯父、叔父、兄长们接触,性情虽不活泼却也绝不木讷。但周岁才十三的女儿梨哥难免就被压得有些木,孙氏为防止她搅入家中女眷的是非中,不经允许不许她串门。可女孩子大了总要学着交际,故而姚氏、许杏哥、许樱哥都会刻意找机会领梨哥出来玩,但孙氏也不是次次都允许的。

许樱哥懒洋洋地一笑:“一定会许的。”

青玉想哄她欢喜,便道:“二娘又不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怎么就知道二夫人一定会许?”

因为梨哥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将军府里出入的全是些不错的结亲对象,孙氏虽然严谨小心,却不是蠢笨无知,这好意当然领会得到。所以不但会答应梨哥去,还会高高兴兴地答应,尽心尽力地替梨哥收拾打扮。但这些事情也不该她一个才十六岁的姑娘说出来,故而许樱哥只是顺着青玉的意思神秘兮兮地笑:“左右我就知道,不信咱们赌一把?”

第17章 补汤

青玉道:“才不和您赌,十次总要输九次,再来一次脂粉钱都没了。”

许樱哥趴在榻上将手撑了下颌,眨巴着眼睛道:“你不赌就算了,紫霭你赌不赌?我出一百个钱,你可以只拿十个钱和我赌。这么好的机会可只有一次。”

“有这等好事?”紫霭欢呼一声,“二娘有命,婢子敢有不从?”

青玉忙道:“我也要赌。”

紫霭一歪屁股将她拱开:“去,刚才你不是说没钱赌的么。”

青玉先就从荷包里掏出十枚钱放在许樱哥面前,半点不惭愧地道:“就是因为没钱了所以才要赌一把!二娘是吧?”

紫霭不甘示弱,忙也取了十枚钱放在许樱哥面前:“这是我的!”

许樱哥嬉笑着将二十枚铜钱小心收在一个青绿织锦的荷包里,掂了又掂:“都是我的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齐声道:“不算!铃铛还没回来呢。二娘子快把您的两百个钱拿出来!”

“十个铜钱就想换一百个,你们怪想得出来,这种傻事像是我这种人会做的吗?亏你们跟我这么多年了也没长进些。”许樱哥仰面往榻上一躺,掂着荷包笑道:“就是我的了。”

“您怎能这样?可真忍心。”两个丫头一起指责她,外间传来管事妈妈古婆子诧异的声音:“这是怎么了?闹什么呢?”

三人同时噤声,齐齐笑道:“没什么,闹着玩呢。”她们可不敢给人知道竟然拿这种事来赌,不然只怕传到二房耳朵里孙氏会多想,姚氏也不会饶她们。

“夫人常说,姑娘大了要有样子,要笑不露齿,可好,笑声都要把房顶给掀翻了……”古婆子在外头嘀咕了一句也就自去了。

三人对视大笑,青玉往窗外瞟了一眼,道:“铃铛回来了!”紫霭忙朝铃铛招手:“铃铛快来!二夫人答应了么?”

许樱哥道:“还用问?肯定答应了呗。”

果然铃铛欢欢喜喜地走进来道:“答应了。二夫人很欢喜,让二娘子这边决定了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再去告诉三娘子一声。还赏了我一把钱。”

许樱哥得意洋洋地朝两个丫头笑:“如何?输得口服心服吧?”

紫霭哭丧着脸道:“婢子本来是不赌的……”

青玉也道:“我也是……”都是许樱哥引诱的她们。

许樱哥丢了个白眼过去:“愿赌服输!别找闲话说!一个月拿着两吊钱的月例,竟然舍不得这十枚钱,出息!”回头笑着把那沉甸甸的钱袋子并一张纸扔给铃铛:“去同厨房说,让她们收拾好食材,我明早起来便要炖汤。”

有口福了。几个丫头同时亮了眼睛:“二娘子是亲自动手么?”

许樱哥轻笑:“来伺候姑娘我换衣服吃饭,高兴了便赏你们好汤喝。”

几个丫头嬉笑着上前帮她梳理换衣,许樱哥照旧去上房陪着姚氏并傅氏等人吃饭,饭后陪着孩子们玩闹一气方回房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一头扎在香喷喷的软床上一觉睡到大天光,竟是连梦都没做一个。

待得晨练请安完毕,许樱哥便神清气爽地去了厨房。厨房管事的李婆子见她来了,匆忙将她引到一旁专供女主人们心血来潮想净手做羹汤时的小厨房里,把几只按许樱哥的要求宰杀洗净的乌鸡、剥净的板栗、上好的红枣、枸杞等物交给铃铛,叫了个往日经常帮许樱哥打下手的年轻媳妇顺嫂子进来,赔笑道:“二娘子有什么只管吩咐她,老奴就在外头伺候着。”

许樱哥晓得她要管一家人的伙食,也是个忙人,便含笑道:“妈妈只管去忙,不必管我。有顺嫂子帮忙就够了。”

李婆子也不多言,体贴地命人送了碟子瓜子并一壶茶水进来。许樱哥此番却不只是坐着指挥人了,先命顺嫂子将那几只乌鸡纵向从背部一切为二,放在冷水锅里,等到水开后捞出来滴干,再把腿骨等砸碎备用。随即她亲自动手分别在几只砂锅中放了半锅热水,放入乌鸡并姜片,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炖。趁这功夫用温水把红枣和枸杞浸泡好,算着时辰,待得两刻钟后加入板栗,再两刻钟,加入红枣和枸杞,盖了盖子再慢炖上两刻钟,加盐灭火。

汤成,满屋飘香,诱得厨房的婆子丫头纷纷打听二娘子又做什么好吃的了,都用了些什么,怎么做的。

许樱哥也不管她们怎么议论,自将几锅汤分了去处。这乌鸡栗子滋补汤适合一切体虚血亏、肝肾不足、脾胃不健的人食用,所以一锅要亲自送去给辛苦的姚氏和许衡吃,一锅则要送到香积寺去给操心的许执并慰问受伤的赵璀,她自己留一锅安慰她房里丫头婆子的嘴和胃,至于另外几锅则要分给两位嫂嫂并几个侄儿女以及二房、三房。人人都不能落下这口汤,非是这口汤有多了不得,为的就是一个和睦周到。

姚氏正同两个儿媳商量家事,见许樱哥带人提了食盒进来,再看天色已近午时,腹中也有些饥饿了,由不得笑道:“早前就听你大嫂说你在做好吃的,便一直等你呢,哎呦,真香,是什么?”

“是乌鸡栗子滋补汤,适合一切体虚血亏、肝肾不足、脾胃不健的人食用,我想着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正好补补,对小孩子们的脾胃也有好处。”许樱哥笑眯眯地亲手盛了汤递给姚氏并两个嫂嫂:“孩子们那边我也着人送去了的。”

傅氏和黄氏接了碗在手并不立即就喝,待得姚氏喝了才敢尝,都道味道鲜美,姚氏就问:“你父亲也爱喝你炖的汤,给他送了么?”

许樱哥忙道:“都送了的。各房各院都送了,就是二哥、三哥和四弟处也都留了。”略顿了顿,低声道:“不知今日可要使人去寺里打听消息?正好给大哥送些去,他这两日也辛苦了。”

寺庙中忌荤腥,许执虽是劳心劳力,那也不至于就要喝鸡汤,这汤主要还是给受伤的赵璀用。赵璀虽说是自找的,但总归也算是为许樱哥受的伤,许樱哥此举体贴温软,并不算逾矩,姚氏看许樱哥一眼,终是没说她:“正要使人去呢,趁便就把汤一起带了去,再带些上好的伤药去。”接着安排苏嬷嬷:“你去安排。”

傅氏的大丫头素素走进来在傅氏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傅氏就嗔怪道:“你这丫头,怎地还要你出钱请我们喝汤?”

许樱哥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我自己嘴馋么,当然要自己拿钱出来。”这却是体贴傅氏的意思,这么大一个家,不想吃公中提供的伙食就得自己拿钱出来,不然人人都点菜可不乱了套?旁的人也就不说了,光是冒氏就够傅氏应付。

傅氏感她好意,默默记在心头。

饭后许樱哥陪姚氏坐着等候将军府的消息,一直等到未初都不见回信,姚氏有些困了,便赶许樱哥去午睡:“都午睡去罢,有消息了我使人去喊你。”

许樱哥便起身回了房,才要躺下就听铃铛进来道:“三夫人来了。”接着就听见冒氏在外头笑道:“还没睡呢吧?你着人送去的那汤委实好喝,你五弟爱得很,我带他过来谢谢你,也顺便问问你做法,以后好给他做。”

许樱哥只得打起精神将冒氏和许择迎进来,先递了两粒糖并一个布偶给许择,又亲手给冒氏上茶:“简单得很,无非就是吃点心思和时辰,我这就让铃铛把配方给三婶娘。”

冒氏盯着那配方看了片刻,笑道:“这上头确实简单。”话音一转:“但听说那鸡的宰杀方式不一般?”

许樱哥真是不喜欢她这种凡事总往复杂了想,总觉着旁人要对她留一手,想多探究些的脾气,可这不过是一锅汤,并不是什么大事,便坦坦荡荡地道:“是,这鸡是宰杀之后先从肚子上开个小口,把里头的肠肚内脏都掏干净了再用针线缝紧了才烫洗的。这样做来,不会把肠肚里的臭气烫入到肉中去,鸡会更香鲜。”

冒氏笑笑:“这法子倒真新鲜,但也真有那么几分道理在内。还是我们二娘子会过日子,人才又好,不知将来谁家得了去可有福了。”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许樱哥。

许樱哥不知她所来何为,也不乐意和她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知她喜人吹捧,便转过来吹捧她:“要论会过日子,人才好,谁赶得上三婶娘?谁不知您是玲珑心,见识又广,不论房里的陈设还是穿着打扮都是极雅致出色的。”

“现在算什么!想当年我还做小姑娘的时节真是讲究,那时候家里光景还好……”冒氏先是高兴,随即感叹,再就黯然不甘,望着一旁独自玩耍的许择沉默了片刻,终于转入正题:“我听说过些日子你大姐姐家里要办马球赛?”

第18章 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