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弄玄虚么?和他想的差不离。若是这世间真有鬼魂,何故当初冤死的父母兄姐弟妹不曾入梦并索命?便真有了,活人他尚且不怕,还怕死人么?不管是谁,任他来!许扶唇边露出一丝冷笑,自转身离去。

第38章 连环(一)

梨哥看着面前被烧坏的霞样纱千褶裙,忌讳着“鬼火”这个名称,手指伸出去又收回来,想摸又不敢摸,满脸好奇之色:“二姐姐,真有这样奇怪可怕的东西?”

樱哥道:“前朝有个天机道人,曾被前朝哀帝封为天师。传说中他极有神通,能以火符退敌。在他手里,火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从何而终……有人觊觎他的秘术,便偷偷窥伺于他,曾见他于田间地头荒坟野地追逐鬼火……”

“啊……他就不怕?”梨哥吃了一大惊,本就有些苍白的小脸越发苍白。这些日子她口里虽说不怕,但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本以为这“鬼火”一说另有蹊跷,谁知还真的是“鬼火”。

孙氏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急什么?听你二姐姐说完。”

樱哥不在意的道:“既可以操纵,又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传说,谁晓得其实是道家的什么秘术?你晓得的,道人喜欢炼丹,总是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稀罕物。”在她看来,天机道人那一套不过是利用磷的自燃现象装神弄鬼而已。但她怎么和梨哥解释“磷”是什么?只怕越解释越乱,不如含混过去还要妥当些。

梨哥苦着小脸,却忍不住好奇心:“二姐姐,然后呢?”

樱哥笑道:“没有然后……这天机道人后来失踪了,这秘术也就跟着他一起消失了。这裙子想来便是有掌握了这秘术的人不怀好意,故意来吓唬咱们的。所谓人吓人吓死人,并非都是鬼神异兆,三妹妹无需担忧害怕。”既然知道了因由,便有迹可循,要追查幕后之人也好,弄清真相也好,都是许扶和许衡等人的事情了,她只需安慰好梨哥即可。

梨哥还是非常担忧:“那贼人这次没害着咱们,贼心不死,下次再来怎么办?这可是防不胜防。”说到这里,便是孙氏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忧虑之色。

许樱哥叹道:“兴许只是恶作剧,不然,只怕不只是烧了一条裙子那么简单。”这是她自从许扶那里知道真相后,寻思了好几天才下的结论。白磷有剧毒,人的中毒剂量为15毫克,50毫克就能致死,皮肤亦不能直接接触,那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引燃梨哥的裙子,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她或者梨哥,甚至于毁了她们的容貌。但梨哥虽然受了惊吓,却完好无损,便是头发丝儿也没少一根。

孙氏趁机同樱哥一起宽慰梨哥,梨哥本就是个心思不重的小女孩,听自来敬重信赖的母亲和堂姐都这么说,也就放开了怀,只是郑重提出:“让家里其他人都小心些吧,特别是大伯父……”

那幕后之人专挑了与崔家有关的霞样纱下手,再联想到近来的一些琐事,也不知是否与崔家之事有关,若是,倒是自己兄妹二人拖累许家诸人了。樱哥心中微沉,笑着赞了梨哥周到,起身打算辞去。

孙氏却道:“不着急,我才做了藤萝饼,吃了再走。”言罢吩咐梨哥去安排吃食。待梨哥去了,孙氏方正色道:“樱哥,婶娘要拜托你一件事。”

樱哥难得见孙氏如此郑重其事,不知她到底想和自己说什么,便收了脸上的笑容,坐正了,恭恭敬敬地道:“二婶娘只管吩咐。”

孙氏自来是个严谨的性子,见她如此规整,心中很是满意,再加上那几分怜意,口气更软和了几分:“早前你三婶娘过来同我说,想带你们姐妹去公主府,你三妹妹人小贪玩,想去得很,我说多了她便与我拧着。若是平日,我倒也不拦她,只是她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还当将养着才是。婶娘要烦劳侄女儿,替我劝着她些陪着她些。”说着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只是怕要耽搁你,让你也不得玩了。”冒氏小气,一个去一个不去,不去的那个便要得罪她,不如两个都不去。

虽说受了惊吓正该静养,但梨哥的情形也不至于就到了需要关门静养的地步。许樱哥虽暗自纳罕,但孙氏自来极少开口求人,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便爽快应了:“三婶娘早前也曾与侄女儿说过此事,即是如此,侄女回绝了三婶娘便是。”

孙氏见她应了,知她言出必行,也就放下心来。少倾,梨哥送了藤萝饼过来,许樱哥斯斯文文地吃了一枚饼子含笑告辞离去。

见堂姐离去,梨哥带了几分讨好和小心朝孙氏看去,正欲开口,就见孙氏收了脸上的笑容,寒了脸道:“休要再多言!我才问过你二姐姐,她也不去!你二姐姐在你这般年纪早已懂事不要人操心,你也不小了,怎就不能让我省心些?”

梨哥的眼圈顿时红了,又委屈又伤心,却不敢违逆母命,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悄声退了下去,躲到房里伤心去了。

孙氏收了脸上的厉色,抚着额头疲惫的叹了口气。非是她要让女儿伤心失望,而是冒氏早前来寻她说起要去公主府做客时的那个轻狂模样让人实在不放心。冒氏早些年还懂得掩藏礼让,近年来却是越发浮躁,越发尖刻。上次在将军府别院的行为就已经有些出格,长此以往,她只怕冒氏的轻浮会拖累了家里的名声。在她看来,姚氏便不该答应冒氏出门才对,但她为寡居之人,彼此又是妯娌,不便与冒氏直接对上,也不愿冒犯长嫂的权威,少不得动了点心思,想要通过樱哥婉转把这事给解决了。

且不谈孙氏的思量,许樱哥这边却在寻思着,这些日子连着下了几天雨,里外都有些潮湿,不如熬些薏仁山药粥去去湿。她自来是个爽利性子,想做便做了,待得粥熬好也就到了傍晚,先命人送些到二房、三房处,姚氏处则由她亲自送过去。

到得门前,只见冒氏身边的大丫鬟鸣鹿带着许择在廊下抓石子儿玩耍。许择看到青玉手里提着的食盒,眼睛发亮,立时扔了手里的石子儿,上前去牵了许樱哥的手,仰头讨好地笑道:“二姐姐,我背书给你听。”

这贪吃的小鬼头!许樱哥忍不住好笑,拿帕子替他擦了额头上的汗,笑道:“好啊,背什么呢?我听着。”

“人之初,性本善……”许择麻溜地背了一段三字经,眼巴巴地看着许樱哥。

许樱哥有意要逗一逗他,便只顾夸赞他不提吃食的事,许择焦急起来,忍不住道:“二姐姐,这盒子是做什么用的?怎么这样香?”说话间,口水已经吞得响亮。

许樱哥失笑:“当然是装着好吃的,五弟想吃么?”

许择使劲点头:“想吃!”鸣鹿、青玉都被他的可爱模样给逗得笑了起来,却听冒氏声音尖锐地道:“你个吃货!成日光顾着吃!可是我饿着你了?莫不成是饿死鬼投胎来的!”接着正房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冒氏满脸通红,怒气勃发地快步走了出来,上前去对着许择就是一巴掌。

许择吃了一惊,旋即嚎啕大哭起来。

许樱哥既惊且怒,她实在想不通,冒氏怎能莫名就拿这么可爱的孩子撒气,于是脸色便也冷了下来,道:“三婶娘,都是我的不是,但我也没恶意,不过是见五弟可爱,想逗逗他……”

冒氏并不理她,俯身抱起许择,红着眼圈骂道:“没本事的东西,成日就知道哭!”说着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哽咽着急匆匆地抱了许择快步夺门而去。鸣鹿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快步跟了出去。

许樱哥的好心情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因不知冒氏与姚氏又发生了什么冲突,但见冒氏如此失态,想来姚氏那里也必然不快活,便不想进去讨嫌了。可适才姚氏已经听到她的声音,她也不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遂将食盒交与绿翡,请绿翡替自己通传。

绿翡还未开口,姚氏便在屋里道:“是樱哥么,进来罢。”

许樱哥进去,但见姚氏坐在窗前的榻上,脸上虽看不出怒意,神色间却透着疲惫,屋里并无其他下人在场。许樱哥便道:“接着下了这些天的雨,太潮湿了些,女儿才熬了薏仁山药粥,娘要用些么?”

姚氏恹恹地道:“放在一旁罢,我等下吃。”

许樱哥见她没精神,少不得关心:“娘可是哪里不舒坦?要女儿替您捏捏么?”

姚氏挤出一个笑来:“无碍,不必担心。”顿了顿,道:“听说你三婶娘向你们姐妹许了口,要带你们去公主府?”

许樱哥道:“是这么说过来着,但女儿没打算去。正要去谢绝三婶娘的好意呢。”遂将孙氏的请求说了。

姚氏沉默着听她说完,道:“不必再去寻你三婶娘,她也不去了。”

许樱哥心里隐隐有了数,这妯娌二人肯定是为了去公主府赴宴之事生气。但早前冒氏夸口之时分明说过,姚氏答应了的,怎地突然间又变了卦?却不好多问,说了两句闲话便退了出去。

第39章 连环(二)

许樱哥虽然特想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使得姚氏突然间改口不许冒氏出门做客,但却知道本分——该她知道的,姚氏自会告知于她,不该她知道的,使人到处打听只会惹姚氏生厌,认为她多事。遂不管不问,自跑去送粥给几个侄儿侄女,陪着他们胡吹海侃了一气,又玩了会儿游戏,直到饭点才回房。

才刚放了碗筷漱过口,就听古婆子在外头道:“三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啦?”接着就听见冒氏带了几分轻快的声音:“东西南北风!二娘子在房里么?”

咦!刚还怒火冲天,又哭又闹,摔脸子给她瞧,转眼间就换了这样轻快的声音,还主动跑来寻她,这冒氏玩的哪一出?许樱哥慌忙将漱口的茶水放了,接过铃铛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和手,示意青玉等人撤下饭桌备茶,自己含笑迎了出去,亲亲热热地道:“三婶娘,快请进来坐。”

“我没扰了你吃饭罢?”冒氏没带着许择,只带了鸣鹿一人而已。她脸上虽擦了粉,却掩盖不去红肿的眼睛,笑意盈盈间,难掩眉间的戾气。

“没有,刚吃完。三婶娘吃过了么?”许樱哥看得分明,更知冒氏自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中暗自提防了几分,面上却不露半分,恭敬热情地请冒氏坐了,亲自奉茶,立在一旁静候冒氏道明来意。

“吃过了。”冒氏见她恭敬热情,眼里露出一种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遗憾,又或是同情又或是怨愤的复杂情绪来,拉了许樱哥的手,口气亲热之极:“看你这孩子,小心恭敬过了头,咱们亲骨肉,又不是外人,谁要你这样拘谨?来,和婶娘一起坐,咱们娘俩说说话。”

许樱哥也就笑眯眯地在她下手坐了。

冒氏定睛打量了她片刻,见她笑得一脸的纯良无害,眼里的神色越发复杂,犹豫半晌,轻轻叹口气,道:“多谢你送去的粥,难为你什么都想着我们,这般周到仔细。”

许樱哥笑道:“都是长辈教导得好。”

冒氏听许樱哥这样说,竟有些找不到话可说。长辈教导得好,那便是说姚氏教得好,可她刚才和姚氏大闹了一场,哪里又肯去说姚氏的好话?便淡淡一笑,略过了,换了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我适才过来,遇见大老爷,他好像心情不豫。”

许樱哥忙道:“可是因着太忙了?”

冒氏沉默片刻,道:“听说赵侍郎来了。”

许樱哥便垂了眼。赵思程在这个当口上门来,总不会是来串门子攀交情谈诗论词的,定是为了自家的出尔反尔和不当之处上门来致歉的。既然许衡不悦,那便是没谈好。

冒氏见她垂眸不语,斟酌片刻,又笑道:“听说赵四爷堕了马。”

许樱哥心头一跳,忍不住抬眼看向冒氏,却也不曾因此就露了惊慌之色,只露了几分好奇之色:“好端端的,怎会堕马?没有大碍罢?”

冒氏幸灾乐祸地道:“谁知道?听说伤了腿,也许会成长短腿也不定,可惜了,赵四年纪轻轻的。”

许樱哥微微蹙了眉头,心绪已是乱了。她已经从许扶那里知晓钟氏何故会雷厉风行,不顾赵思程父子的意愿和两家的通家之谊,迅速下了那么个不适宜,却是快刀斩乱麻的决断。既是为了避祸,那么赵家已经做到,不打算再和许府联姻了,张仪正便不能再有理由去害赵璀。那赵璀为何还会堕马?真的摔残了?这中间,可有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缘故?

冒氏面上又露出几分讥诮之色来,继续道:“可笑有些人鸡飞蛋打。那阮家,才听说赵四堕了马,便再不肯做亲了。这赵侍郎前些日子不上门,现下便上了门,可不是面目可憎么?天底下的便宜都要给他一家人占尽占绝,哪里有这样的好事?难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

她说这话倒不怕得罪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赵家便是后悔这门亲,也有其他缓和些的法子,譬如说,绝口不再提这门亲事,只管避着许家这边,冷上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淡了,学士府这边都是玲珑心思,骄傲的性子,根本不会上赶着去,男婚女嫁各自干系。那般,大家都有余地,便是做不了亲也不至于就成仇人。现下倒好,钟氏不留任何余地的来上那么一下,两家已经和仇人差不离。这关系不是赵思程或是谁随便上几次门,赔几次罪便可以和缓的。

许樱哥只管坐着,不言不语。

冒氏见她不搭自己的话,端端正正坐着的那个姿态像足了姚氏,倒显得自己像个饶舌妇人似的,心中不由微恼。再想到姚氏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三分不快便也成了十分不快,咬咬牙,带了几分恶意继续道:“我原说要带你们姐妹二人出去玩耍,现下却是不能了。你最近也不好出门了,不知是什么小人,竟然传出,咱们家想借着大老爷是赵四的老师,硬把姑娘塞给他家……”

青玉等人闻言,脸色大变。鸣鹿则是紧张得额头上的冷汗都浸了出来,冒氏恍然不见众人的神情,语气多有愤慨,神态却是快意的:“呸!却不想想,赵家算什么……”

许樱哥起身淡淡地打断冒氏的话:“多谢婶娘好意。侄女不爱听这小人传的小话,怪恶心人的。”剩下的话,冒氏不用多言,她已经知道,想必是把她从前与崔家的那桩婚事也翻出来嚼了。

冒氏噎了一下,换了张忧郁的面孔,担忧地去拉许樱哥的手:“看我,没得和你乱嚼这些,你莫怪我,我只是心疼你……想你一个小姑娘,平日里招人疼可人意的,从未得罪过什么人,却是家里长辈处事不当的缘故拖累了你。”

先还是饶舌泄愤,后面却是想挑拨自己与姚氏、许衡的关系了。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姚氏临时改口,阻了冒氏去公主府做客的路,冒氏这种行为都过了。许樱哥直截了当地自冒氏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来,直视着冒氏:“三婶娘若是真疼我,便不该和我说这些。我若是个多心的,岂不是该哭死或是气死?若是气得病了起不来身,岂不是拖累了三婶娘?”

别的不说,就是她这里“病”上一场,姚氏追根究底下去,冒氏也脱不掉干系。冒氏不敢正视许樱哥的眼睛,本想替自己辨别几句,到底还是因心虚的缘故没说出来,便只垂了眼,沉默不语。

“侄女儿有些不舒坦,就不送三婶娘出去了,还请三婶娘恕罪。”不等冒氏出声,许樱哥已经扬声吩咐古婆子:“烦劳嬷嬷替我送送三夫人。”

古婆子在帘下应了一声,俯身对着冒氏道:“三夫人,您请。”

被这样下了逐客令,若是平日,冒氏少不得要闹腾起来,此番她却只是变幻了几回神色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待出了安雅居,见四下里无人,鸣鹿嗫嚅着嘴唇,不安地小声道:“三夫人,您何苦得罪二娘子?她平日……”

冒氏冷森地瞪了她一眼,道:“你要说她平日待我最是尊敬,待五郎最是友爱么?你以为是真心的?不过是借机邀宠,装得自己有多贤良而已,她若真是个长情的,会如此?换了张皮她就敢高高在上……”说到这里,恍觉失言,便住了口,恶狠狠地看着鸣鹿道:“你若也同旁人一样嫌我这里不好,趁早!”

鸣鹿紧张地拼命摇头:“婢子不敢!”

“谅你也不敢。”冒氏缓了缓,收了脸上的狰狞之色,淡淡地道:“我同大奶奶说过了,下个月让你小兄弟去大少爷身边当差。”

鸣鹿自是千恩万谢。

“谢什么?你是我身边人,又尽心办差,总不能亏待了你。”冒氏高贵娴雅地抚了抚鬓角,抬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她非是嫉恨许樱哥,许樱哥也没碍着她什么事儿,她就是看不惯姚氏那副高高在上,什么都最行,什么都要踩着她的嘴脸。既然姚氏疼爱这个女儿,她不趁机让姚氏伤伤心,丢丢脸面,怎么对得起自己受的这几年气?公主府,她偏要去,看谁拦得住她?姚氏不过是长嫂,难道还是婆婆不成!

安雅居里,青玉担忧地劝许樱哥:“二娘子莫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谁知道是真还是假?”

许樱哥轻轻摇头。无风不起浪,冒氏虽令人厌憎,却不是捕风捉影的性子,这些闲话想必都是真的,只是不知,这究竟是谁,这般逼迫于她?若是这样下去,她的声名铁定受损,不独是赵家的亲事黄了,只怕其他人家也要对她多加挑剔。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并不像是偶然,仿佛是有一只手,在背后不停地搅动着,一环扣一环,就不知究竟是为了当年崔家之事刻意报复她这个女子,要叫她不但与赵璀结不成亲,终身大事也坏掉,还是要为了借着这个名头,趁机向许衡发难?

第40章 连环(三)

然则,不拘如何,冒氏今日所做之事都不能传到姚氏和许衡的耳朵里。她可以在言语间威胁冒氏,却不能真的拿这个去让姚氏生气伤心,再让冒氏看笑话。许樱哥想到这里,吩咐青玉:“把适才伺候的几个人都叫进来,我有话要吩咐。”

刚才里外伺候的,不过就是古婆子、铃铛、青玉和紫霭四个,须臾便聚在了一起,屏声静气地听许樱哥吩咐。当听到许樱哥说不许把今日冒氏过来说的话传出去半个字时,古婆子和铃铛还好,青玉和紫霭却是满脸的不忿之色。冒氏凭什么可以这样嚣张?二娘子要如何对冒氏和许择才算是尊敬体贴?礼仪上不曾慢待半分,不管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从不曾落下过她母子,虽是隔了房的,但对待许择也和对待昀郎、娴雅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冒氏却为了不能出门就故意来恶心许樱哥,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许樱哥将两个丫头脸上愤愤之色看得清楚,却知道她们不敢违逆自己的话,所以并不放在心上。且她着实被冒氏恶心了一回,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打发众人下去,只要铃铛跟着,自去了园子里散步消食理清思路。

因着连日阴雨的缘故,园子里青石板路上多有青苔,树木花草更多了几分青翠之色,虽比不上天气晴好时的灿烂疏朗,却也有几分安静雅致。许樱哥走走停停,行了盏茶功夫,胸中的躁意便渐渐平复下来。

自她六岁进许家门以来,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对每个人都尽力周到,努力想对他们好,想努力把日子过得好一点总是真。是为了自己是孤女,寄人篱下的缘故,也是感激许家收留她兄妹二人的缘故。冒氏且不说,对可爱的许择也是真心有几分喜欢,不然不会总想着给他留好吃的。冒氏为着这个缘故,从前对她也还过得去,今日却为了泄愤而拿她出气作伐,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伤心却是说不上。

说起来,加着上辈子,她该比冒氏还要大上许多,兴许是活得久了,经历得多了,便很少有能入眼入心并在乎的东西,因为在乎的少,所以就看得开,同时心也就跟着冷硬了……许樱哥眯了眯眼,冒氏之所以不管不顾地来她这里发作泄愤,说明冒氏已经难受到了极点,再不能忍耐,所以,可怜人还是冒氏,她就不和不懂事的可怜人计较了。

想到这里,许樱哥便又开心起来,抚摸着脸回头对着安安静静跟在后头的铃铛道:“兴许又要嫁不出去了。”又没嫁出去,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铃铛到底年纪小,又是个老实性子,闻言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虽没说什么,眼圈却红了,闷着头想了许久,才低声道:“不拘如何,婢子总是二娘子的婢子。”不管如何,许樱哥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总是要跟着好生伺候许樱哥的。

真实在。许樱哥失笑,爱怜地揉了揉铃铛的头发。虽说有些倒霉,但她也不觉着自己全然无辜,老天全然无眼。若是那背后捣乱的人是为了崔家出头,那把气出到她头上原也没错,若那人是为了借她的事情来谋算打击许衡,那她受了许家这么多的恩惠,也是该受着的。天就算塌下来也还有高个子顶着,外面的难听话再传得厉害,也还有许衡、姚氏、许扶去操心,她急什么?骂是风吹过,打是实在货,没甚大不了的。

正院里,姚氏的心情就和天上厚重的云彩一样阴沉沉的,她看着同样阴沉着脸的许衡低声道:“便是为了心疼儿子,害怕儿子丢了性命的缘故,钟氏也做得太过了!她彼时便是上门来说一声,我难道不许?我是不讲理的无知妇人,非要不管不顾地将女儿嫁进赵家不成?她非要打我们的脸,可劲儿地欺负我们樱哥!赵思程不能管好内宅不怪他,但他究竟有多忙呢?忙得这多天了,阮家那边不成了,外面流言都满天飞了,他才得空上门解释赔礼道歉?”

姚氏平时本不是多话的性子,今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果然也是被气着了:“分明是故意放纵着妻子,想等造成事实后再推脱干净,只说不知,只怪内宅妇人短见识不知礼,他好照旧同你做好友。现在人算不如天算,儿子不听话,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倒怕起我们把这流言的源头算到他赵家身上去?果然长袖善舞呢,老爷便是饶了他,妾身也断然不饶!”

许衡不焦不躁地听老妻抱怨完,方缓缓道:“钟氏自来便没什么见识,你和她计较呢?想来是被惊吓过度,失了分寸,想彻底断了赵四的心思,虽不得当,也是一片慈心。赵思程,他绝不会指使钟氏去做那样的事情,与他的性子和谋算不符。之后,钟氏做事不得当,已是得罪我们,他再在那当口上门赔礼,便要连着阮家和阮家那一派系的人尽数得罪,他是什么人?相交多年,难道你不知道他都做过些什么事?赵家不会乱传樱哥的闲话,我们不是深仇大恨,他们没那个魄力敢和我们结死仇。旁的不说,便是赵四也断然不会允许。该是另有其人才对。”这个人,不但想把水搅浑了,还想要许家和赵家生怨结仇。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串在一起探究下来,不简单。

姚氏委屈道:“依着老爷说来,他们倒是全都有苦衷和难处了,可谁又体贴我们樱哥的苦衷和难处呢?她无非也就是为了尽孝道,遵兄命,和崔成定过亲罢了。怎么倒要她承受这些?”

许衡叹道:“你呀,我是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便是我,说我不是,瞧不起我,恨我的人也不少,想必夫人和孩子们也替我委屈着呢。夫人实在不必要为了这个把自个儿给气坏了。人情交往,哪有那么多好人,那么多全合自己心意的人?一生中,合意的能有一两个便已足够。与其生气伤了自个儿,不如把那幕后之人找出来,再想想怎么把这败局拧转过来!”说到这里,许衡眼里已是带了一丝狠厉。

姚氏冷静下来,也就不复之前的怨愤,只是不解:“这是谁在后头捣乱,这是要断了我们樱哥的姻缘!老爷一定要找出那个人来,出了这口恶气,断了这个祸根!”

虽不至于就真的如同姚氏所言,断了许樱哥的姻缘,但许樱哥的姻缘会因此受阻,选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却是真的。许衡想起樱哥的年龄不小,也有些头疼,却也暂时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到:“不急,你不是舍不得她么?也好多留两年。再说她前头不是还有许扶,先办许扶的亲事。”

也只能如此了,姚氏便琢磨着,要怎么不叫外头的闲话传到许樱哥耳朵里去,然后就想起了冒氏,忍不住叹了口气:“看错人了。真是没想到,是个如此不安分的。我对不起三叔,对不起公婆。”

她初嫁入许家时许徕还小,那时的许徕,聪慧灵动,十分受宠,却对她这个长嫂十分尊敬,她是真有几分疼惜,后来公婆相继过世,许徕又在战乱中瘸了腿,性子变得安静孤僻了许多,但待她照旧十分尊敬,她也更多了几分怜惜。千挑万选选了冒氏,不过是看重冒氏的才貌配得上许徕,也是想着冒家这个败落的前朝名门少不得要仰仗许家援手,冒氏自己也是年龄大了家贫不能出嫁,得了这门亲也不算辱没,也就欺压不起,嫌弃不起许徕。谁知刚开始那几年冒氏的确很安分,近年来却是越来越不安分。对着长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那夫妻俩私底下相处又是个什么情形。

冒氏闹腾什么?不就是不想受她压制,嫌弃许徕没出息,可要不受她压制,便要分家。分家,许衡不会放心许徕,冒氏肯定也不干,毕竟现下人家说起是大学士府的三夫人,出去以后她便只有许徕早年考的举人娘子身份,左右都难。这样一个弟媳,是姚氏挑的,她怎么不愧疚?

许衡并没有怪姚氏的意思,反过来安慰她:“人心易变,早年三弟妹并没这么不懂事,近年来才越发不稳当。可见是三弟没有管教好妻子,是他的错。我会寻个机会和他好好说说,便是为了五郎,也不能由着他们乱来。”想了想,又斩钉截铁地道:“不管怎么闹都不能分家!你得压着!不然二弟妹他们不好自处,三弟也只怕压制不住冒氏,要闹大笑话。”

姚氏叹了口气,可再怎么难,也只有受着。

许衡的心思却又落到了其他地方,沉思许久,道:“过两日,你使人把杏哥接回来,我有话同她说。”总要设法弄清楚,张仪正是否真的威胁过赵家,与这事儿是否有关联,若有,又是为何?总不会就因为香积寺那点仇怨,便折腾牵扯得这般繁杂。

第41章 同仇

夜幕才将降临,停了不过半日的雨便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次雨季太长,便是时时开了窗户透气,潮湿微霉的味道仍然在房间里缠绵不去。赵璀躺在病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随风摇摆,张牙舞爪的树木,思绪万千。听到门响,他收回目光,看向门口。看清楚来人,他眼里露出几分喜悦和期待:“父亲……”

赵思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一旁伺候的婢女出去。

赵璀有些微不安,挣扎着准备下床行礼。赵思程淡淡地道:“别挣了,难道真的想落下残疾,成了废人?”

赵璀微微一惊,呐呐地道:“儿子没什么大碍。”

赵思程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赵璀半垂了眼帘,一动不动,背心里已全是冷汗。良久,方听得赵思程叹了口气,缓缓道:“摔得可真好……她比你的命还重要么?”

赵璀茫然抬头:“啊?”

“她比你的父母还重要?比你的前程还重要?”赵思程的面孔狰狞起来,猛地起身,响亮地打了赵璀一个耳光,磨着牙,喘着气,沉声道:“你的孝心呢?你的忠义呢?你这个忘恩负义,见色忘义,不忠不孝的忤逆子!我白白生养了你!”

脸火辣辣的疼,嘴里一股子血腥味,但赵璀顾不得,他挣扎着跪倒在榻上,照旧一脸的茫然委屈,红了眼道:“儿子不知父亲指的什么,请父亲明示。”

赵思程气得发抖,指定了他,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和我装!你这点微末伎俩,只好去骗你母亲!你是自己招了,还是要我替你一点点的掰出来?”

赵璀把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儿子不知,请父亲大人明示!”

赵思程将两只手用力捏住他的脸颊,大声道:“睁开眼,看着我!”

赵璀睁开眼,对上赵思程的眼睛。

茫然,惊恐,担忧,委屈都有,就是不见心虚……赵思程看了半晌,哈哈大笑,随即起身往外:“好,你长大了,我错看了你。此番算你狠,能假摔落马回绝掉这门亲事,再有下次,我看你又有什么法子?我告诉你,便是你死了,只要你还姓赵,有些事就由不得你!”

赵璀闭了闭眼,大声道:“父亲,您何故一定认为儿子是故意的?在您眼里,儿子就那么蠢?”

赵思程立住脚,神色不明地看着赵璀。

赵璀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儿子想与学士府结亲是真,但还不至于在明知母亲厌憎她到了这个地步的时候还要去做这种,一旦真相毕露,不但母亲永无可能接受她,父亲和其他亲人也都要怨上她,永远断了这门亲的蠢事!父亲再想想,如今外面都在传的那个闲话,人人都说是我们家传出去的,难道真是我们家传出去的?是您?还是母亲?还是我?还是哥哥、嫂嫂、姐姐、妹妹?”

赵思程不置可否:“依你说,真是意外?”

赵璀眼里闪过一抹光,恨恨地道:“若真是意外最好,若非是,那便是有人要置我于死地,要让赵、许两家世交变世仇!那人根本没想过放过我。”

赵思程冷笑道:“你还敢骗我!按着你母亲的说法,那人是不许你与许家结亲就好了,我家既已向阮家传话表达结亲之意,他何故还要对你下手?”

赵璀早有准备,低了头小声道:“儿子生怕老师厌弃于我,怕师兄弟看不起我,不容于我,曾私底下把受过胁迫之事传了出去。”

“你是找死!”赵思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默然立了片刻,沉声道:“好生将养,其他不必操心。”言罢转身离去。

待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赵璀瘫倒在榻上,汗湿里衣的同时,唇边控制不住地漾起一丝微笑。孤掷一注,总算是赌对了。如此,赵、许两家即便中间还有许多怨气误会,也会同仇敌忾,便是他和许樱哥的亲事暂时不能提,家人也不会在短期内给他、她提及其他亲事。只要拖着,便有机会。伤处隐隐作痛,疼得他“嘶”地吸了一口凉气,他猛地一拳捶在榻上,恶声道:“张仪正!”

赵思程且行且思,漫步走到了钟氏门前。钟氏正指着女儿赵窈娘骂:“不许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狐狸精,扫把星!你四哥给她害得还不够?”

赵窈娘涨红了脸低声道:“同她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分明是我们两家被人给欺侮了。”

钟氏怒道:“你再说!”

赵思程皱了眉头,道:“做什么大叫大嚷的?窈娘回房去,我有话要同你娘说。”

赵窈娘默然退下,钟氏起身替赵思程更衣,问道:“老爷怎么才回来?许家怎么说?”

赵思程道:“还能怎么说?许衡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什么都是打哈哈,我说什么他都说好,鬼知道他信不信?”

钟氏道:“管他信不信,反正那闲话不是我传出去的!他家爱怎么就怎么好了。”

赵思程勃然大怒:“你还敢说!都是你做的好事,半点余地不留,两辈人的交情就这样断送在你这个无知蠢妇的手里!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管,我会处理么?谁知你竟是等都等不得,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敢使人去同阮家说。”

见他又没完没了地指责自己,钟氏掩面大哭:“我有什么办法?儿子是我十月怀胎,鬼门关里走一遭才生下来的,我还指望着他给我养老送终呢……不早点断绝后患,还要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吗?老爷不疼,我心疼呀……”

赵思程被她吵得头疼,怒道:“好好,你都有理,这个家迟早要断送在你手里!你听好,这几日不许出门,家里的女眷没事也别出门!”

钟氏不服气:“老爷有理,妾身早先就是按你说的做,又是什么结果?我又没做错事,怎地就连门都不得出了?”

赵思程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夫人若是不听,只管一意孤行,且等我们家四面树敌,人人都等着来收拾我们就对了。”言罢再不理她,自去了小妾房里躲清静。

钟氏神色灰败地坐了许久,方才怏怏地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