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说,钟氏对她的厌憎和嫌弃大概是永远也改不了的,若是在那层纸没有捅破之前,她还有决心要努力弥合,但在经过阮家事件之后,她便再不想讨好钟氏,因为讨好不了。如果不求富贵,她可以选择嫁个门户低的人家,同样能过得幸福自在,既如此,又何必把许扶和自己辛辛苦苦,只求尽量挺得直一些的腰主动俯下去送到人面前去供人任意踩踏?如若不然,便是不嫁人又如何?

青玉看得出她很不高兴,忙微笑着道:“不是。是这样……”把从双子那里听来的经过详细地描述完之后,补充道:“后来五爷便请了赵四爷登楼喝茶议事,至于说了些什么,双子就不知道了。但他自己觉着,赵四爷出门的时候非常不高兴,可没了平日的斯文模样。”

如果许扶给了赵璀什么有力的保证,想必赵璀就不会非常不高兴,看来许扶的某些看法和她差不多。许樱哥不由微笑:“是谁说双子是个老实孩子的?我看他挺聪明的。”

青玉抿着唇赞同地一笑。若双子真是个老实木讷的,又怎会懂得主动看赵璀的脸色并回来汇报?

许樱哥纤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自言自语一般地道:“看来双子不太喜欢赵四。”

第70章 死讯

青玉也深有同感,却本分地没有搭话。

“如果有机会,你问问他,这是为什么?”许樱哥指了指面前的坐墩,和颜悦色地道:“坐,我有话要同你说。”

青玉带了几分忐忑,斜签着身子入座,笑道:“二娘子有话只管吩咐就是。”

许樱哥不说话,只是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青玉被许樱哥看得发毛,却仍然把整张脸抬起来给她看,同时却又谦恭地垂下眼睛,微微弓腰表示恭敬顺从。里屋传来紫霭翻箱倒柜的声音,许樱哥轻轻笑了一声,挪开眼神,道:“紫霭这丫头是属耗子的,我让她把东西收好,指定把箱子里东西全都翻出来,要压到箱子底下去呢。”

“待我去瞧瞧。”青玉笑着起身走到里屋门前打起帘子扫了一眼,果见紫霭蹲在箱子前头收拾得认真,便回身走到许樱哥面前照旧坐下,道:“二娘子没猜错,果然是这样的。”

许樱哥微笑着轻声道:“你跟了我很多年,很多事情并瞒不过你的眼睛,如果你不笨,想来也大概能知道些什么。”

这话不好回答,一瞬间的功夫青玉便汗湿里衣。她再明白不过面前这个总是笑眯眯,仿佛没心没肺穷欢乐的女孩子其实有多么细致果敢周到。

但许樱哥也不是非得要她回答不可,接着又道:“人不必太明白,你这样就很好。要记得将来无论到了什么地步,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忠心老实便是最好的。”

青玉有些心惊,这话似是告诫又似是提醒,仿佛什么都说了,又仿佛什么都没说。她正想说两句什么以表忠心,许樱哥已经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谈话:“去做事吧,我要休息了,记得我和你说的话。”

青玉沉默地起身,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低声询问道:“二娘子没有什么事要交代婢子去做么?”

许樱哥娇俏一笑:“有,晚上你亲自下厨,做点好吃的来吃。一定要用心,用心做的饭菜和不用心的味道不一样的。”不过轻轻一句话,就把刚才那种沉重的气氛一扫而光。青玉爽朗地笑了起来,屈膝道:“是!”

第二日中午,许樱哥才睡着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唤道:“二娘子,您醒醒。”

许樱哥睁眼,看到青玉垂手立在帐前,虽然竭力表现得平静,眼里却透着几分慌张。看来是有事发生了,许樱哥坐起,揉揉眉头,道:“什么事?”

青玉低声道:“五爷来了,夫人请您过去。”一边伺候许樱哥穿衣,一边低声道:“听说是净心庵出事了,那位章家娘子死了。”

许樱哥正在结裙带的手猛然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青玉,哑着嗓子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青玉听见她的声音不好,晓得她误会了,忙解释道:“听说是前天夜里的事情。适才红玉姐姐过来传话时婢子打听得很清楚。”

前天夜里,那时候许扶还不曾到净心庵呢,这件事应当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许樱哥轻轻出了一口气,沉默地把裙带结好,由着青玉拿篦子替她抿了抿鬓发,接过紫霭递上的巾帕,胡乱擦了一下脸便快步朝着正院走去。

许扶优雅地品了一口茶,抬头看着姚氏笑道:“姨母这里的茶总是最好的。”便是经过多年风霜雨雪,他身上那种世家子弟,书香门第的从容优雅也不曾少了半点。姚氏赞叹着,亲执了茶壶给他斟茶,道:“我倒是想你经常过来喝茶,但也晓得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稍后给你装些带回去,也让你父母亲尝尝。”

许扶恭敬地欠身接过茶,就见许樱哥快步走了进来,同二人见过礼后不及多言便先侧着头低声问许扶:“五哥,章家那事儿你没搅进去吧?”许扶总是表现得太过固执凶悍冷情了些,她最怕他又搅了进去,章淑可恶,应该受罚,却不该因此送命,许扶的手上也不该无休止地沾上这种血。

“没有。我没那么蠢。”许扶摇头,对许樱哥眼里另存着的那份情绪颇有些不赞同。在他眼里心里,章淑这样造谣生事,妄图毁了许樱哥名声的人乃是自作自受,死不足惜。他唯一可惜的是,没能赶在章淑死前问清楚她究竟是从何得知赵许两家议亲之事,又因何会对许樱哥发难,除了冯宝儿以外,究竟那太岁有没有掺和进去。

许扶是在傍晚时分赶到净心庵的,原本是借着替人带东西给章淑的名义,预备私下里见见章淑问上几句话。结果小厮腊月奉命收买了老尼姑说要见见章淑身边伺候的嬷嬷,在庵庙侧屋里等了半晌后却等出来个男管事。那男管事声色俱厉地追问腊月到底是谁家派来的,又是带什么东西。腊月见势头不妙,二话不说便捧出了提前准备好一包针线,随即寻了借口迅速走脱。过后一打听,才晓得章淑已经在昨天夜里上吊身亡。他便当机立断,迅速走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姚氏轻轻叹息一声,道:“好狠心的父母。”正当年华的少年女子之所以会选择走这条绝路,总归是因为走投无路,绝望到了极点。可仔细想来,因章淑的缘故,章家得罪了太多的人,章夫人也不是个谨慎聪慧的性子,当此情形下,休要说章家顶梁柱章士瑜的前程,便是章家其他儿女们的前程都即将毁尽,章淑似乎是只有一死才能平息某些人的怒火。

许扶冷酷地道:“给人做枪,最忌讳刺了对手又折回来刺主人,是她自己断了自己的退路。这人是蠢死的。”

听了这话,许樱哥不期然地想起许杏哥的那句话,既然给人做了枪,便要有随时折断的觉悟。章淑是枪,怎地她就成了靶子呢?这些年她虽说不上处处与人为善,但也真没刻意得罪过谁,怎地最近就总招小人?她有些烦躁地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了些在青竹桌面上,伸出手指蘸着那茶水开始乱画。

“总是父母没尽到职责。”姚氏摇摇头,叹息着起身入内更衣。

许扶垂眸看着青竹桌面上那些杂乱无章的图案,轻声道:“和你无关。手不疼了么?”

“不疼了,我能照顾好自己。”许樱哥正色道:“只是我近来总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会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前后综合起来,章淑这件事和冯家脱不掉干系是一定的,昨日我还听三婶娘说,冯家有意和康王府联姻,不知真假?”

要知道,冯宝儿作为宣侧妃的姨侄女大概没有资格成为康王府嫡子的正妻,但她作为右卫上将军冯彰的嫡长孙女,却是完全有资格做张仪正的正妻。如果能证明这个消息的可靠,许多疑问便可迎刃而解,更可以把很多事情的主动权把握到手里,再不用似目前这般被动挨打。

“我会去查。”许扶道:“你也不要想太多,无非就是赵家那门亲事不成了而已,有那种不懂事不记情的老太婆隔着,不成未必不是好事。”

许樱哥轻声道:“那怎么和他交代?”最过无情是许扶,最是念恩也是他。相处多年,许樱哥对他的性情也算是比较了解,早在昨日青玉把话传给她听时,她就已经猜到了许扶对于赵家这门亲事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改变。

许扶傲然道:“不用交代。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能把握住。他既没那个本事,又有什么资格娶你?我之所以愿意促成这桩亲事,是因为觉得你嫁入他家会过得不错,既然现在证明不能,反倒将你拖入泥潭之中,我又为何要帮着他把你往坑里推?”他压低了声音,道:“我答应过你的,只有那么一次,再不会有下次。”

许樱哥抿唇笑笑,追问道:“如果他还能证明自己有本事呢?五哥又给他留了多大的余地?”

许扶被她看穿,由不得的有些泄气:“说的是明年春天之前。一旦不成,谁也怪不得谁。他答应了。”说到这里,他有些欣慰:“不说赵家人如何,这点风度和见识赵璀还是有的。”

这样才正常。赵璀到底是出过大力的,不能想踹就踹了。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他真能赶在明年春天之前解决这两个棘手的问题么?许樱哥并不认为他能做到,可为了还未发生的事情和许扶争论实在有点可笑,她便不再提此事,和许扶说了一回和合楼生意的事情,问过他在刑部的差事可还顺利,最后再三叮嘱许扶:“冯家这边哥哥就不要随意动作了,冯家不比章家,树大根深,兵权在握,又得宠信,怕不小心牵扯出其他的事来。”

许扶不以为然:“我知道。”

许樱哥正色道:“我晓得哥哥总是护短,舍不得我吃亏,谁要碰我一下,你便想双倍还回去,非是这样你便不舒坦。但再厉害,能把手伸到王府里么?”

许扶的脸上浮起一层黯然之色,沉默好一歇才道:“那你怎么办?”

第71章 云遮

许樱哥粲然一笑:“不怎么办。你们男人有男人的方法,我们女子也有我们女子的方式。这件事总的说来是我里子面子都赚足了,她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挨我那一下,还不能喊出来,我却可以尽情地喊疼赚尽了好处。只要姨父不倒,只要许家一直稳着,她就只能咬着牙暗自恨我而已,其他又能奈我其何?我要是心情好,还能拿她开开心,难道哥哥不信我?认为我就是个只会给人欺负的大草包?”

许扶听明白她的意思,不争一时之长短,重要的是不能为了这种小事情动摇了许府的根本。许衡是许府的顶梁柱,许府是他们兄妹遮蔽风雨的大树,许衡好,许府好,便一切都好。许扶沉重而认真地缓缓点头:“你放心,哥哥大你那么多岁,难道还不晓得这些利害关系?”

许樱哥笑道:“我当然放心的。”她只是怕许扶一时冲动,她活了这么久,两世为人也有心浮气躁不能忍的时候,何况他呢?再隐忍,经历再复杂,到底也还是个热血青年,总会冲动,何况其人还有个偏执阴沉护短的性子。

许扶脸上有了笑意:“我就只管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打草惊蛇。有话我会让双子传进来,你没事就让他多往外头跑跑。这小子不错,可信。”

始终不便久留,许樱哥要和许扶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等到姚氏一出来便告辞离去。

见她走远,许扶收了脸上的笑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侄儿想来想去,她这亲事再耽搁不得了,赵家那边不能抱多大的指望,还要请姨母帮着看一看才是。”

姚氏眼睛一亮,颇有些不谋而合的喜悦,也压低了声音道:“那位肯善罢甘休么?”

许扶垂眸给姚氏倒了一杯茶,笃定地道:“现在也只是打听相看一下而已,又不做什么。明年春天,他若能让我刮目相看,自当遵循诺言。若是不能,他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他只是个小人物,不能手眼通天给许樱哥幸福安宁,却也会竭尽全力,替她扫清前面的障碍。

“你斟酌着办,总要让他心服口服才是,不然你们朋友一场,结成仇人可不好。”姚氏同样不看好赵璀。现在离明年不过半年,和康王府对上可和当初对付崔家父子不同,难度不知增加了多少。但许樱哥的亲事的确也让人头疼,谁能扛得住张仪正?

姚氏越想越觉得难,莫非还要再结一门权贵?再结权贵也不可怕,但若张仪正真的看上了许樱哥,以他的性情必是千方百计要弄到手的,能和康王府对抗的人,将来必是康王府的死仇,许府必将陷入危地。最完美的办法莫过于张仪正死……不知许扶可否想到这个了?姚氏抬眼看向许扶,却见许扶垂着眼,盯着茶盏,一动不动,本就瘦削的两颊因为表情冷硬而显得更瘦削了些,整个人像是一把才出鞘的匕首,又冷又利。

姚氏忍不住心头一颤,试探着轻声道:“济困,这件事你究竟是怎么看的?”

许扶恍似才从梦中惊醒过来,抬眼看着她微微一笑,轻快地道:“没什么,小侄适才仔细想过了,那人应该不是真的打樱哥的主意,兴许只是一时好奇。要知道,许家的女儿做得他的正妻,却不可能为妾,他若真有那个心思便不该如此。只要他不是真正想娶樱哥为正妻,樱哥提前订亲,不再出门应该能避开。康王府与将军府关系密切,非同一般,想来那两位也不会由着他乱来。”

姚氏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只能顺着他的话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许扶看出她不安,微笑着给她斟了一杯茶,沉声道:“姨母,侄儿如今也是快要成家要奔前程的人了,再不会似当初的。若姨母、姨父不好,我们兄妹也不能好。”

姚氏安心下来,保证道:“我不会让樱哥受气的。”

许扶起身,郑重其事地理了衣帽,对她深深一拜。

过得两三日,章淑暴病身亡的消息才在上京传开来。却没有怎么关注这事儿。做错了事,拖累了家人,不去死还能怎么样?死了倒是解脱。很快,上京的贵女们便忘记了曾经有个女孩子叫章淑,也跟着忘记了章淑曾经造出的那些流言。

上京的夏天,照旧炎热繁华,傍晚时从各个王公贵人府邸间吹过的风里照旧充满了各色名贵的熏香味和热闹喜庆,或是悠扬的乐曲。要说最近上京城中最大的一件盛事,当属长乐公主的寿宴了。

公主好命,容貌肖似母亲,性情肖似父亲,平日里的聪慧孝敬能干都不必说,更不得了的是竟然敢在关键时刻领兵持剑砍向刺客。她没有皇位继承权,却是这个皇朝最受宠最得信任的皇女,她是唯一的嫡女,却不止是与一母同胞的康王相处得好,她的身影出没在彼此明争暗斗的各大公主府、亲王府间,被各位亲王、公主心甘情愿地奉为座上之宾。这样的公主,每年一度的生辰当然值得朝野上下的重视。

大华建朝十余年,每一年许家都不会少了长乐公主府的这份厚礼,姚氏更是会领着长媳亲自登门拜寿。今年也不例外,这寿礼早早就准备妥当,只等到时候便要送将出去。可是公主府今年送给许府女眷的请柬却与往年不太一样。那触之留香的紫色暗荷纹请柬一共有七张,不独是姚氏并长媳傅氏拥有,便是孙氏、梨哥、冒氏、樱哥、黄氏都各有一张。每个人的名字都被用漂亮的簪花小楷非常仔细地写在上面,充分显示出主人对这份邀请的重视与盛意。

公主府一次发了这么多请柬给学士府,几乎把府里的女眷一网扫尽,而且是人手一张,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姚氏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诡异。在当前的情况下,无论是她还是许樱哥、许扶,都认为许樱哥还是躲在家里的好。她便试探着开口:“这次殿下生辰,想必请的客人很多吧?”

公主府那位姓宋的女史似乎知道姚氏的想法,含着笑,彬彬有礼地道:“并不是。是公主殿下近来总听人提起贵府二娘子勇救阮侍郎府小娘子的事情……夫人也知道,殿下对这样英勇磊落的女孩子最是喜欢不过,所以想请夫人带着二娘子过府去给她看一看。”

姚氏正想再找个不得罪人的借口试探一下,那宋女史又道:“公主殿下晓得学士府规矩严,也知道二娘子上头还有两位婶娘并一位嫂嫂,所以便把府中的女眷都一并请过去喝杯素酒,这样夫人便不为难了。”

“怎么敢烦劳殿下挂念?到时候我一定领了小女去给公主拜寿。”姚氏无奈地苦笑起来。其他人都是陪衬,都是沾了许樱哥的光,她们可去可不去,许樱哥却是必须要去,不容推辞,不容辩驳,真的只是为了许樱哥勇救阮珠娘?

宋女史笑道:“公主殿下一直都赞夫人容貌气度少有人及,经常教诲身边亲近的夫人们要同您学呢。”

“惭愧,殿下谬赞了。”姚氏微微颔首表示谦虚,她虽然确信以自己的行止完全当得起这声赞,却不会把这种话太放在心上,而是微笑着静静等待宋女史的下文。宋女史果然话锋一转,接着道:“府上的三夫人打球打得极好,殿下爱才,很是喜欢她。上次便邀请她过府打球做客,怎奈她恰好病了不得去,这次总是好着的罢?”

她上了些年纪,本身在长乐公主面前也得脸。姚氏不好太得罪她,暗骂了一声后满脸堆笑地道:“当然是好的。能得公主挂念,真是她的福气。还请宋女史稍候,我让她出来拜谢公主殿下。”

宋女史果然就笑眯眯地坐着不动,并无半点推辞的意思,姚氏只得耐着性子使人去把冒氏请来,冒氏兴奋得要命,但该有的教养还有,十分体面得当地感谢了长乐公主的好意,表示自己一定会去。那宋女史见今日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便起身告辞,姚氏少不得厚厚打赏,让傅氏亲自把人送出门去。

宋女史出了学士府便低声吩咐身边一个小厮道:“去康王府同三爷说,幸不辱命。”那小厮得令,一溜烟跑得不见了影踪。宋女史自车窗中回望清净幽然的学士府,面上淡然无波。

姚氏把请帖递到许樱哥面前:“点名要你去,据说是因为听说你勇救阮珠娘的事情,所以心怀好奇。又特地说了要你三婶娘也去,也不晓得其实是为了什么?我左思右想,打算只带你大嫂和你,你三婶娘一起去,其余人等就不要凑热闹了。”

许樱哥替她捏着肩膀,轻言细语地道:“我们从未得罪过长乐公主吧?想必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

姚氏很肯定的点头:“那是自然。”之前虽没有刻意亲近,但一直恭敬有加,又有赵家的关系在那里,更谈不上什么得罪。要说长乐公主会为了张仪正而生许家的气,但上次的事情也不见她有多偏袒张仪正,况且听说赵璀堕马之后,长乐公主还亲自登门看望过他。即便是没有明白的说出来,这种作态本身也能说明很多问题。

第72章 炎夏

许樱哥柔声道:“我那里有一套我画的,和合楼才做好送来的首饰,正好用作公主殿下的生辰礼,也许能叫她喜欢。若她欢喜了,但凡能让手的地方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我们。不知娘意下如何?”女人最爱的就是华服美饰,长乐公主再权势滔天也脱不掉女人天性。若送礼的只是一般人,这当然不够,但若是学士府送的,长乐公主少不得会更高看一眼,便是不能,也能把某些信息传达到长乐公主那里。不求太多,只求关键时刻偏那么一分分,就已经足够。

这些年和合楼出来的首饰不乏精品,便是她早过了那个爱俏的年纪,看了也忍不住会怦然心动。姚氏沉思片刻,觉着这个法子大致可行,便道:“拿来我瞧瞧。”

须臾,紫霭小心翼翼地捧了匣子过来,许樱哥亲开了盖子递到姚氏面前:“还是新款式,外面一件也无,专留着送贵人的,就不知道哪一套更适合公主殿下,这个还要由娘来定夺。”

“怎么这样巧的心思?难为也做得出来!”姚氏定睛看了一回,赞叹不已:“现下正是荷花初放的季节,且公主殿下闺名中有个莲字,就送这套荷的罢。想必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许樱哥倒是小小吃了一惊,又觉得有些凑巧的好运。因见姚氏虽在笑,其实眉间愁色不减,心中有些惭愧又有些感动,却不多言,只小意温柔地凑在她身边孝敬讨好,只想让她开心些。

天气炎热不改,许樱哥一路走得出汗,回到安雅居也不想就进屋,便在廊下坐了歇凉看星星。大概是没有污染的原因,这个时代的星空远比她所来的那个时代更美丽壮观,她能看到大片光彩奇幻的星云在夜空中横亘而过,也能看到银河里许多美丽的星星如同强光下的美钻一样光彩夺目。许樱哥睁大眼睛,把那些早就熟记在心,一目了然的星座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星座越是清晰,她越是觉得自己离那个时代和从前的生活越来越遥远。似乎永远也回不去了,她想。

青玉在一旁给她轻轻打着扇子,把几个被井水湃得冰凉的李子递过去,小声道:“双子傍晚才回来的,又带回来几个鎏金银香囊,说是五爷让您拿去送给小姐妹们玩耍的。还有就是听说那位死去的章姑娘家里嫡出的小五娘子,被冯将军的一位远房子侄看中了,只等章姑娘的孝期一过便要下聘。将军府的这位旁支子弟,虽然年纪大了些,也死过一房妻子,却已经是福王府的功曹参军事了。”

许樱哥脆脆地咬了一口李子下来,“咯嘣、咯嘣”地嚼着,冷冷地笑了起来。章世瑜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员外郎,却得了个亲王府的从五品功曹参军事女婿,而且这个女婿还姓冯,瞎子都能看得出这件事是将军府在中间牵线。要说章淑之死同冯家没有关系,她真是不信。章淑已经落到了那个地步,冯宝儿何故还一定要逼死她?这冯宝儿看来倒真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想必此番在公主府里又有一场好戏将要上演。突如其来的,许樱哥又想起张仪正在她掌心里那暧昧的一挠,顿时说不出的郁闷。

“你把那几个香囊拿来我瞧。”许樱哥吃完一枚李子,把果核使劲扔进水精碗里,又嫌紫霭烧在一旁熏蚊子的艾蒿不好闻,让灭了。

果核把水精碗打得“叮当”一声脆响,一连在碗里转了几个圈才算安静下来。青玉和紫霭对视一眼,都感觉得出许樱哥的心情很糟糕,于是越发小意周到,纷纷凑在她面前赞那几个香囊漂亮,或是说起大白马的伤势已好转了许多。

许樱哥注意到她们紧张,深深吸了口气,及时收敛了自己的心情,点评了那几个香囊一回,又叫她们取出自己藏的几样香来试香。这种香囊,就同她当初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一样,银质镂空,中有机环,机环中的小圆钵装盛了香料后怎么颠倒都不会洒落出来。且许扶做来的这几个香囊做工十分精美,花纹讨喜,确确实实是送人的好东西。如果再配上合适的香料就更完美了,想来唐媛、武玉玉等人将会十分喜爱。

一夜无话,不觉就到了六月二十六这日。公主府从早上巳初(早上9点)开始开门纳客,姚氏与武夫人熊氏约好,两家人先碰了头后一道去的长乐公主府。

已是进了三伏,天热得要不得,不过巳初光景,那太阳便照得到处白茫茫一片,从学士府到公主府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许樱哥已然觉着车里头闷热得不行。待到了公主府外,又见人山人海,无数的香车宝马在外排成了纵队,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头,后头的人要想上前,就要等前头的人让出来。有那品级高的不耐烦等,只管吆喝着往前挤,挤是总能挤过去的,但难免引得怨声载道,生些闲气结些怨恨出来。这还是大多数人家都有所准备,特意精简随从车辆人员的情况下才能有现在这个景象。比如许府就只派了二张车,姚氏与傅氏同车,许樱哥则与冒氏同车,武家也是同样的安排,若非如此,还不知那车队要排到哪里去。

本不当至此,但公主府门前的街道略窄了些,由不得人。同样的情形每年都要上演一次,可很神奇的事情是长乐公主并没有把对面的民宅买了拆了,把道路扩宽的意思,所以众人要么就拿出威风往前挤,要么就老老实实等。以姚氏和熊夫人的品级本也可以小小的威风一下,但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低调排队等候,需知这能到公主府赴宴的人又有几个是小虾米?就算是小虾米,你能说得清将来他又是什么人?能够不得罪人的时候还是不得罪人的好。

冒氏穿着件轻薄的银红色纱襦,里头的宝蓝色抹胸半透半掩,酥胸一片雪白,配的杏色八幅罗裙,脸上脂粉鲜妍,梳得高高的望仙髻上垂下许多细碎晶莹的水晶珠子,被夕阳一照,流光溢彩。她将车帘子掀开一条缝,兴奋地往外偷窥着,一脸的艳羡:“啧啧,真是好生气派,好生热闹!难怪人家都说长乐公主不得了。”

许樱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只将扇子搧了又搧,觉得太阳热得不行,只巴望车队能挪动得快些才好。

冒氏自言自语一回,不见许樱哥答话,便觉着有些没面子,又抱怨:“这么热的天,明知有这么多的人,就该早些来的。不然这时候早都进去了,哪里用得着在这里干晒?”见许樱哥还是不理睬,便板着脸问鸣鹿:“我的纨扇呢?”

鸣鹿忙把扇子双手递过去,冒氏呼呼地搧着,斜瞟着许樱哥皮笑肉不笑地道:“樱哥,你看上去好像很不高兴?是不喜欢来给公主殿下拜寿?”

许樱哥懒懒地将扇子摇了摇,把脸侧开朝着车窗外看过去,同是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婶娘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我不高兴,不喜欢的呢?”

冒氏被她问住,顿了顿,方道:“这个还要从哪里看出来?谁都看得出你不高兴?不信你问丫头们。这样可不好,给人看见还不知要说些什么出来……”

许樱哥只管抬眼看向鸣鹿、青玉等人,呲着牙道:“你们看出我不高兴了么?”

鸣鹿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把头垂下,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装哑巴。青玉则是乖巧地举起一把大蒲扇,微笑着道:“想来还有些时候才轮得着咱们,怪热的,婢子给二娘子打打扇子罢。”

许樱哥却没有顺着青玉的意思把话头转过去,而是望着冒氏道:“瞧,三婶娘年纪大眼花了,谁也没看出我不高兴,就您看出来了。不要乱说,省得给人听去了不知要说些什么出来。”不等冒氏反应过来便径直下了车,直接上了后头许杏哥的车,青玉慌忙把她的随身物品抱起也跟着下了车。

她年纪大眼花了?许樱哥居然敢嘲笑她老?!冒氏气得倒仰,恨恨地将手里的纨扇扔在车厢板上,骂道:“什么玩意儿,欠管教的东西!”却也晓得自己不可能把这事儿嚷嚷到姚氏面前去,只能生生忍了这口气。正烦躁间,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声,冒氏好奇地靠在车窗前看出去——穿着紫色圆领窄袖衫子,系着玉带的张仪正骑着那匹御赐的,配了金鞍的汗血宝马走了过来,所过之处,行人无不避让。风流倜傥自不必说,更兼气势迫人,特别是那抹象征着身份地位的紫色更显得他鹤立鸡群,叫人见之难忘。

他怎么也来了?好似也是朝着这边来的?冒氏的心顿时一阵狂跳,险些气都喘不过来,又觉得一张脸红热不堪,忙将扇子掩了脸,偷偷打量鸣鹿,只恐这情态被鸣鹿给看了去。因见鸣鹿眼观鼻,鼻观心的跪坐在一旁整理东西,并没有往她这里看,便又放心地看了出去,却见张仪正径直朝着后头武家的马车去了。

第73章 惊恐

许杏哥低声斥骂许樱哥:“这么多的人,可有谁像你这样随便跑上跑下的?往日你总是最稳重的,怎地今日这般毛躁?”又骂青玉:“也不知道劝着二娘子。”

许樱哥垂眸作温顺状,一迭声地道:“我错了,好姐姐,我错了。”

武玉玉看不过去,便帮她说话:“大嫂,算了吧。总是想你了呗。”说来也奇怪,她与许樱哥从前并没有这样亲近,但自从经过上次许樱哥手臂脱臼之事后,二人竟比从前亲近熟稔了许多。

当然不是因为想她了,而是冒氏太过难缠,许杏哥明白得很,也就顺势不再说许樱哥的不是,只轻轻叹了口气。却听有人在外笑道:“见过大表嫂、三表妹。”

一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车内众人都坐直了身子怔住,好一歇,许杏哥才反应过来,示意蓝玉将车帘子掀开一条缝,客气而不失亲昵地道:“原来是三爷,您怎会在这里?”

张仪正垂手立在车前,一派不同寻常的温驯斯文,微笑着道:“是来晚了,适才听人说是姨母被堵在这里,特意过来瞧瞧。若是不嫌,我领你们从侧门进去,让管事留在这边记礼就行,省得都在这里干晒,若是中暑了怎么办?”一边说,那眼睛就越过许杏哥落到了坐在角落里,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许樱哥身上。

许杏哥看到他的眼神,心口突突直跳,下意识地就挪了挪身子,试图把妹妹掩藏在身后。张仪正笑了笑,索性道:“许二娘子也在啊,不知你的手可好些了?”

许樱哥无奈,只好垂着眼眸道:“多谢三爷挂念,已是大好了。”她现在严重怀疑,这厮就是看到她从冒氏的车上下来再上了这张车后才闻风而来的。

张仪正却没有什么要多纠缠的意思,轻笑着道:“贵府送去的那些茶很好,实在是太过多礼了。其实我只是希望许二娘子能忘了从前那些事,那次是我不对。”说完居然深深一揖。

这下子,不独是许樱哥大吃一惊,就是许杏哥和武玉玉都石化了。张仪正,眼睛自来长在头顶上,只有旁人错,他从来不会错,嚣张得不得了的泼皮无赖居然当众和许樱哥赔礼道歉,承认错误?

许樱哥抬眼看向天边,太阳还在该在的地方,并没有出现什么异象。她不想就这么原谅了张仪正,但张仪正不能一直就在这马车前这样弓着腰。不知是否心虚,她觉得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无数只耳朵在偷听这里的谈话,于是她很干脆地还了张仪正一礼,笑道:“都是小女子有眼无珠,怠慢了贵人。”

许杏哥的掌心里全是冷汗,见该走的过程走完,便迫不及待地打圆场:“三爷快别这样,她怎么担待得起?”

张仪正倒也没为难她们,施施然立起身来,笑看着许樱哥道:“那我们算不算两清了?”

不算。许樱哥心里说,嘴里却违心而欢快地道:“只要三爷觉得算,那就算。”

张仪正很满意她的答案,笑着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二娘子,听说前些日子赵家四郎堕马,不知好些了么?”

赔礼是假,找事儿是真吧?许杏哥不由恼了,正待要说赵璀堕马与否,好些没有,和许樱哥又有什么关系?许樱哥已经甜甜一笑:“最近不曾听说,三爷若是想打听,稍后不妨使人去问问,想必他一定会来给公主殿下拜寿的。”

这话委婉的表示许家已经早就没有和赵家有亲密的来往,也就间接地表示她和赵璀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不然她可是才见过赵窈娘不久的,若是想知道,又如何能不知呢?张仪正看了她两眼,略带嘲讽地笑了笑,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也不过如此。

不知怎地,许樱哥看到他的笑容就突然想起那日在香积寺的芍药花圃前,给他看去听去的那件事,再想起他当时愤恨的指责和怒骂,直觉他就是在嘲笑她薄情寡义的,由来就有几分不悦。可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这世上,有几个人会喜欢薄情寡义的人呢?于是她笑得越发灿烂谄媚,活脱脱就是个薄情寡义得不能再薄情寡义的人。

张仪正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收了脸上的笑意,朝许杏哥一本正经地道:“大表嫂,待我去前头同许夫人问个安,问问她是否愿意随同我们一起先进府。”

许杏哥忙道:“怎么好意思劳动您?我这里使人上前去问就好。”

张仪正不容拒绝地道:“不必,前番我在香积寺里遇险,承蒙许夫人照料,这点礼节还该有。”言罢果然大步往前去了。

他承蒙姚氏照料?怎地仇怨突然就变成恩情了?许杏哥惊恐地回头看向许樱哥,从许樱哥的眼睛里同样看到了惊恐。

武玉玉在一旁一直沉默地看着,突然插了句话道:“早前听人说,今日康王妃也要来的。”

以长乐公主同康王府的关系,康王妃出现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武玉玉这话却似是别有隐情,许樱哥看向许杏哥,试图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却只看到许杏哥眼里一闪即逝的怒火。许樱哥只觉得右掌心处有一条蛇,冰凉冰凉地顺着往她的手臂上爬,令得她几乎想夺路而逃。她沉默着接过青玉手里的大蒲扇,使劲搧了起来。

许杏哥将车帘子拉开一小条缝往外看出去。这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说是要去寻姚氏说话的张仪正居然站在冒氏的车前,貌似在和冒氏说话的样子。不沾亲不带故,这冒氏当着这么多人就敢和张仪正搭腔,胆子也忒大了些!许杏哥不由暗自冷笑一声,平静地吩咐蓝玉:“三爷似乎弄错了,你去前头同他说,夫人的车驾还在前头。”

蓝玉应了一声,忙快步往前头去了。

她做得隐秘,武玉玉毫无所觉,许樱哥则敏感地发现有些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也皱起眉头来。却见还不等蓝玉赶到,张仪正已经又回身快步朝着姚氏的车驾去了,接着满脸堆笑地立在姚氏车前说个不休。他那身刺眼的紫袍配着腰间的玉带,令得他和姚氏的车都格外引人注目。

蓝玉回来,轻声禀告道:“果然是弄错了呢。”

太阳晒得周围白花花一片,令人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四下里没有一丝风,周围有好几张车都因为热得受不了的缘故而掀起了车帘,大剌剌地往外看热闹。许樱哥同样觉得热到呼吸都不顺畅。她觉得张仪正就像是一块又臭又硬的山石,蛮横而无礼,不要脸地横在她面前,阻拦了她前行的路。

张仪正突然回头,两个人的目光相对,张仪正仿佛有些吃惊,怔了片刻后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微笑。许樱哥眨了眨眼,装作没有看到,漠然地把眼睛转开。张仪正却仍然高深莫测地笑着,这笑容落在后头冒氏的眼里,就如同阳光穿透乌云再照在晶莹剔透的极品琉璃上,光华璀璨。

冒氏脸色苍白地垂下眸子,坐在窗前一动不动,良久,她抬起头来,唇边带了一丝了悟而自信的微笑。贵胄子弟,最重品级规矩,又怎会不知姚氏的车一定、必然停在前面?那在车前的一停留,那一声询问,那一眼相望,难道不是有意为之么?难怪许樱哥会指责说他是个登徒子呢,原来那一本正经都是装出来的。

忽听外头车夫道:“三夫人请坐好,车要动了。”接着车就动了起来,冒氏一瞧,只见前头姚氏的车被张仪正引着出了长长的队伍,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而后头武家的车马也紧随其后。冒氏有些明了,这大概是沾了张仪正的光,不用她们排队,直接从另一道门进公主府的意思了。她忍不住暗叹一声,这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就连给贵人拜寿都可以走后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