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了地头,众人依次下车,张仪正彬彬有礼地同熊氏、姚氏道过别方含笑往前头去了。姚氏眯着眼睛目送他走远,招手叫许樱哥过去,轻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千万小心仔细些。”

许樱哥抬起头来看着姚氏,欲言又止。

之前既然没有装病躲过,现在就更躲不过去,姚氏轻轻叹口气,默然拍拍她的手,回头对着亲家熊氏笑道:“亲家,沾了你的光。樱哥第一次来,若是有我看顾不到的地方,还要请你帮帮忙才是。”

都是人精,熊氏怎能不懂姚氏的意思?她看着垂头不语的许樱哥,想起堂姐前几日私底下同她说的话,沉默片刻才笑道:“亲家只管放心,这是公主府,没人敢乱来。”

什么才叫乱来?在许樱哥看来,一切不如她意的盘算和用强权压制下来的都叫乱来,但明显这些人并不这么看待。许樱哥看着那位含笑迎上来的公主府管事,只觉得天上的太阳又热辣了几分。

第74章 初见

公主府虽然大宴宾客,门外的贺客人山人海,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在公主面前有个位置的。更多的人在辛辛苦苦排队进入之后,只会被衣着光鲜,神态倨傲的公主府管事领去吃流水席,唯有少部分的人才会被引进正堂,享受和公主殿下闲话家常并同室吃饭的殊荣。

许家和武家理所当然的能够享有这份殊荣,作为公主干亲家的赵家也当仁不让。所以在管事把许、武两家人引入正堂后,理所当然地遇到了以钟氏为首的赵家众女眷。

两方都是有心理准备的,姚氏早就拿定主意,今日以及今后再见到钟氏也全当没见到;钟氏则更不用说,先就把脸侧到了一旁,装作兴味十足,满脸欢喜的模样同长乐公主的小姑子说笑个不休,仿佛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从来都是公主府上的贵客,身份不一样。

姚氏本就看不惯她,见她如此作派更是嗤之以鼻。谁知今日这座次排得太有意思,姚氏等人的座位恰恰就被安排在了钟氏的上首,熊氏等人的座位则被安排在姚氏对面。钟氏气得脸都绿了,常规来说,这座次本给按照品秩来排,姚氏、熊氏二人都是郡夫人,品秩的确比她高,但她不同,她可是公主府的贵客干亲,安排的人既然把她安排在这前面,就不该把姚氏等人排在她前头。

姚氏也不满意,两家人挨得这么近,倒叫她不好弄,若是不理钟氏,岂不是无形中验证了那流言,让人白白看了笑话?若是主动和钟氏搭腔,只怕钟氏又要自作多情,以为她许家的女儿嫁不掉。但她这一生见过的风雨太多,不过片刻就拿定了主意,微笑着与周围相熟的人点头招呼,那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似是针对所有人的,又似是不针对所有人。

许樱哥等待姚氏等人入座后,尽量深地把自己掩藏在了众人身后。赵窈娘下意识地想起身同姚氏和许樱哥问好,却被她长嫂龚氏悄悄按住,接着又挨了钟氏一个大白眼,再看许樱哥也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木头样,并不好就打招呼。赵窈娘无奈,只得忍到两边大人都不注意她们了,方悄悄扔了颗枣子到许樱哥怀里去,朝许樱哥抱歉地笑了笑。

许樱哥侧头朝赵窈娘一笑,示意青玉把一个绸布包着的卷轴悄悄递过去。赵窈娘猜着是她早前答应自己的那张小像,喜不自禁地打开看了一眼,满意得眼睛都笑成了弯月亮,悄声道:“我只当没机会得到了。”

许樱哥轻轻摇头,表示虽然两家人现在已经没来往了,但她答应过的事情总会想办法做到。钟氏是钟氏,赵窈娘是赵窈娘,她分得很清楚。

二人正在眉来眼去的暗通消息,就听太监唱了一声,接着众人纷纷起立,原来是长乐公主并几个年纪不等的贵妇说笑着走了进来,其他人倒也罢了,其中一人,年约二十八九,身上的石榴红裙子格外艳丽,容颜更是艳光四射,非常人可以消受。

虽无人与许樱哥说道这些人是谁,但能与长乐公主如此亲密,并坦然接受各位命妇行礼问安的,身份必然尊贵,不是公主也是各府的王妃们。许樱哥觉着似是有几道目光时不时往她身上扫来,便越发把头更往下低了些,小心地把身形藏到姚氏和冒氏、傅氏身后。

少倾,众人落座,长乐公主笑着吩咐众人坐下,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亲切地挨个儿和众人拉起了家常。待到了姚氏这边,冒氏眼巴巴地看着长乐公主,巴不得她赶紧发现自己来了,再和自己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果然长乐公主也没忘了她,笑着道:“夫人好福气,不但儿子媳妇女儿都出色,便是妯娌也是一等一的才女。”

见点到她们的名,冒氏忙与傅氏、许樱哥一同站起身来,连称不敢。长乐公主微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谦虚什么?”冒氏正想开口卖弄一下自己的文采和应对能力,却见长乐公主已经从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指着许樱哥道:“若是我没记错,这就是那位飞马勇救阮侍郎家千金的许二娘子?上次在武将军府见过的。”

“唰”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许樱哥身上,许樱哥只觉得脖子都僵硬了,却也只得一福。姚氏忙笑道:“这孩子是个傻大胆,冲动粗鲁……”

长乐公主摇头道:“非也,我听说她也只是脱臼,可见她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很有数的。这哪里叫什么傻大胆?有勇有谋,又义气大度,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中实在不多见。”回眸看向许樱哥,笑道:“好孩子,你上来我瞧瞧。”

姚氏无言以对,见阻止不得,只好给了许樱哥一个安慰的眼神。许樱哥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她哪里会想得到,被逼无奈中的一次冒险竟会给自己带来这种麻烦?

她站得不前不后,那距离和态度都拿捏得很恰当,既显得恭顺又不谄媚,长乐公主满意一笑,向她伸手道:“再上前来些。”

许樱哥见躲不过去,索性微笑着走到了长乐公主面前,长乐公主理所当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回,回头对着身旁的一众贵妇微笑道:“真不错。”

主人开了口,客人就要给主人面子,其他人不管心里其实是怎么看的,都或多或少地跟着表示赞同。忽听一人缓缓道:“有多大年纪啦?”语气十分和善,并无半点骄矜之气。

听见这声问,众人便都安静下来。许樱哥悄悄从睫毛缝里看出去,只见开口的是个穿银泥大袖衫,年约半百,长得面善白净的贵妇,其座次紧紧靠着长乐公主,显见二人关系就算不是十分亲密也还过得去。就不知是公主还是王妃?许樱哥暗自忖度一回不得要领,索性不猜不管,只垂眸规规矩矩地道:“今年虚岁十七了。”

那妇人片刻后才道:“年龄不小了。”

许樱哥垂眸,满脸的温顺,腹诽道,姑娘我十八还未满,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呢,怎么就不小了?

那妇人却不再说话了,倒是长乐公主又问道:“平日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

这是查户口?许樱哥想回头看姚氏的暗示,但她知道不能,主要是姚氏离她太远,回头太明显,从眼角看过去又达不到有效距离。这世道,左右死活都不由人,千般筹谋万般思量敌不过一个压死人的身份,不如爽性些,想到此,许樱哥索性微笑着朗声道:“回殿下的话,也没做什么,因不擅长针线活,蠢笨不能帮着母嫂理事,书也读得不好,就是喜欢做点吃的,带着小孩子们玩玩。”

长乐公主仿佛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愣了一愣,许久没有言语。许樱哥正想开口请退,只见一个女史上前,在长乐公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接着长乐公主笑道:“听说你画得一手好画?”不待许樱哥回答,那女史已下去从干瞪眼的赵窈娘手中拿走了那幅小像,打开放在了长乐公主案前。

“这画的不是窈娘么?啧,可真画得不错,就和活人似的。”长乐公主看过,转手递给她身旁那位穿银泥大袖衫的妇人,又指指下面的赵窈娘道:“四嫂,你瞧,画的就是她,可不是画得像极了?”

许樱哥方知自己从进府开始一切行迹便落了旁人的眼,再听见这声四嫂,心里已是乱了,却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只有勇敢面对。

“的确很像,好似看着镜子里的人一般。”那妇人看看赵窈娘,又垂眸安静地看了片刻,将画轴卷起递还给女史,示意还给赵窈娘,抬头温和地看着许樱哥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技法。是谁教你的?”

许樱哥在那里肠子都悔青了,心乱如麻,面上却微笑道:“小时候调皮,总爱用树枝在地上乱画,父亲见了就手把手的教,教来教去就成了这个样子。”许衡就是最好的挡箭牌,谁也不会怀疑这话会是假的,何况当初她这手画技的确也是经过这样一个缓慢的过程慢慢显露出来的,并不怕有人追究。

“果然是书香门第,家学渊博。但无论男女,太过谦虚总是不太好。”那妇人说了这一句后便不再言语,长乐公主这才笑道:“好了,去吧。”

拷问总算结束,许樱哥行礼退下,眼睛一扫,但见钟氏丧风黑脸,好似是借了她的米还了她谷子,赵窈娘、武玉玉若有所思,姚氏眉尖微蹙心事重重,冒氏一脸的不服气,熊氏眼观鼻鼻观心,许杏哥则是满脸的安慰鼓励之色。

许樱哥见此,已经确定自己那糟糕的感觉不是多想。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她安抚朝着姚氏笑了笑,默然入座。片刻后,只听外头一阵笑闹,接着两个服饰明丽的少女牵着个穿大红短衣裳绿绸裤,戴大头娃娃面具的人走了进来。众人纷纷好奇地低声议论起来,却见那大头娃娃走到堂中,对着长乐公主倒头便拜,口里大声喊道:“孩儿恭贺母亲大人千秋!”声音清脆,是少女的声气。

长乐公主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指着那大头娃娃假嗔道:“真是没规矩!还不赶紧起来给你各位伯母姨母们见礼?”又望着另外那两个少女道:“你们也是的,平时都是稳重的性子,怎么这时候就由着她胡来?”那两个少女中穿胭脂色衫子月白裙子的那个只是微笑不语,穿翠兰衫子的那个却盈盈一福,微笑道:“殿下,这可是郡主的一片孝心,咱们只有跟着学的,哪里会拦她?”

许樱哥看得清楚,穿翠兰衫子的这个正是冯宝儿,穿胭脂色衫子的那个却是有些眼生,仿似是第一次见到。

第75章 飞汤

“不要怪她们啦,这是女儿的孝心,难道母亲不喜欢?”那大头娃娃取下面具,露出一张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笑脸来,撒着欢儿地在长乐公主面前讨好。

许樱哥知道这是长乐公主的独女惠安郡主,也是今上几位公主所出的所有女儿中唯一被封为郡主的一个特殊存在。赵窈娘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无声息地往许樱哥身边挪着杌子,待得近了,鄙夷地看着冯宝儿低声道:“瞧瞧她那谄媚样儿,一朝攀上位郡主就忘记自己是谁了。可惠安哪里又是会任由她摆布的人?”

许樱哥不予置评,只将扇子遮了半边脸,轻声道:“那穿胭脂色衫子的有些眼生。”

赵窈娘也是经常出入公主府的人,对公主府中的情形也算清楚,当下笑道:“不怪你不认识她,她可不是京城人氏。她是朔方节度使王俊的嫡孙女,族中行六,人称六娘,自小长在灵州,前些日子才随父母回到京中。”说到这里,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公主殿下有意为幼子肖令求娶。”

作为一个勉强算得上是土生土长的大华人,许樱哥自然认得这位名满天下,为大华北拒晋王,西镇梁王的名将王俊,也当然知道王家的女儿回京自是因为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与其说是长乐公主想为幼子求娶,还不如说是上头那位的意思。一代名将,重兵在握,这样人家的女儿不是嫁入各王府,反而是嫁入公主府,这也从侧面说明上头那位果然如许衡所述一般,老了老了,开始防备儿子儿孙们了。正想着,就听赵窈娘低不可闻地道:“我四哥让我和你说,让你不要担心,一切有他。”

许樱哥回眸,赵窈娘已经迅速把杌子搬回了原地,一本正经地拿着纨扇轻轻摇着,仿佛从来就没靠近过她并和她说过悄悄话。钟氏似有所觉,回头左看右看,什么都没发现后不忘厌恶地瞪了许樱哥一眼,其中的厌恶憎恨毫不掩饰。许樱哥沉默地看回去,寸步不让,钟氏先是吃惊,接着怒火中烧,二人对视片刻,钟氏冷哼一声,悻悻回头。许樱哥平静地收回目光,缓缓摇着扇子,微笑着捏起一枚甜糯的金丝蜜枣,咀嚼了又咀嚼,然后狠狠咽下,硬是吃出了几分决绝之意。

不多时,有女史引了一众华服子弟来给长乐公主拜寿,分别为各王府、公主府的众年轻子弟。许樱哥心里有恐惧,不能不关注张仪正。张仪正今日与往日的嚣张霸道格外不同,脸上始终带笑,除了和和气气地和周围的同伴说话外,还不时低声同身边一个穿宝蓝圆领窄袖衫,年约二十许,皮肤微黑的男子说着什么,神态颇有几分亲密。

长乐公主并惠安郡主的眼神三五不时总从那穿宝蓝衫子的男子身上扫过,惠安郡主多见羞涩之态,长乐公主则是多有威严探究之意,而那男子则根本不敢抬头,耳垂微红。许樱哥观其形态,猜着大抵这又是长乐公主为女儿选的女婿,只不知道又是谁家的子弟。正自八卦间,忽觉有人一直注视着自己,她抬眼看去,只见赵璀居然也立在人群后头,想来是同长乐公主的几个儿子一起进来的,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明显消瘦了许多,倒是没有再拄拐杖了。

目光相对处,许樱哥干脆利落地垂下眼,选择视而不见。赵璀眼里的亮光迅速黯淡下去,抿紧了唇沉默地垂下了头,但不过片刻,他便又抬起头来,目光冷肃地看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安六爷。安六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打量了前头正在永乐公主面前讨好卖乖的张仪正一回,再看看许樱哥,低下头,轻轻弹了弹袍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转身悄悄走了出去。

须臾,有人来请,道是马球场上都准备好了,请长乐公主擂鼓开赛。长乐公主大抵是对未来儿媳和新女婿很满意,欢欣鼓舞、热情洋溢地带着众人往球场上去看马球比赛。许樱哥同姚氏等人才起身,就见那惠安郡主含着笑走过来招呼赵窈娘:“六娘从灵州带了个杂戏台子来,演的好杂技,那些小孩子可以叠罗汉,一层叠一层叠得老高,又能一气把许多个碗碟耍得团团转,你去看不?”

赵窈娘笑道:“当然要去的。”说着便悄悄拉了拉惠安郡主的袖子,眼睛看向许樱哥。

许樱哥猜着赵窈娘大抵是还要替赵璀传话并替赵璀说好话,可她已经不想再听了,赶紧虚掩着朝姚氏身后躲,却听惠安郡主已然道:“你就是那个救了阮珠娘的许樱哥?”

许樱哥见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上前福了一福,笑道:“是我。”

惠安郡主好奇地打量了她片刻,回头看着赵窈娘道:“不怪经常听你夸赞她,果然生得好,人也大方。我喜欢。”

许樱哥暗道,我不想要你喜欢。但惠安郡主明显听不到她心里在说什么,只微笑着道:“你和我们一起去不?我介绍几个新朋友给你认识。”

许樱哥微笑着道:“想是想去的,但就怕耽误郡主在公主殿下跟前尽孝……”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赶紧去陪着你老娘吧。

惠安郡主道:“不怕,我的孝心已经尽到了,母亲不会怪责于我。只要我把你们招待好了便比什么都要好。”说着便主动伸手去拉许樱哥,笑得眉眼弯弯地对着姚氏道:“许夫人,可否借您的女儿一用?”

姚氏火眼金睛,早就把赵窈娘同惠安郡主之间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便想着与其让不知道的人来算计许樱哥,倒不如现下把人交给惠安郡主,有赵窈娘帮着看顾还要更妥当些,当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郡主,我们樱哥是个老实孩子,又是第一次来公主府,还要烦劳您多看顾着她些,不要让她闯祸才好。”

惠安郡主是个爽朗性子,当下笑道:“我知道么,稍后保准囫囵个儿还回来。夫人就放心吧!”

许杏哥还不放心,暗里推了武玉玉一把,武玉玉便厚着脸皮道:“什么好玩儿的也带上我。”

于是几个女孩子邀约着一同往后头水榭上去看杂耍,惠安郡主果然说话算数,当真把那王七娘郑重介绍给许樱哥同武玉玉认识,又把几个与她交好的宗室之女并几个公侯府邸的女孩子介绍给许樱哥认识。这王六娘很有几分意思,她本与冯宝儿一样的出身军将之家,也是一样的长得文弱,但与冯宝儿那装出来的斯文秀气完全不同,她是真的文静懂礼,对于文学上的事情十分感兴趣,听说许樱哥是许衡之女,只恨不得把许樱哥拉到一旁去细说那风花雪月才好。

许樱哥不想搭理冯宝儿,又想避着赵窈娘,便对王六娘多有迎合照顾之意,二人一时间竟然说得火热。冯宝儿含了几分酸意道:“看她二人一见如故,倒叫我们这些大老粗插不上话了。”

王六娘微微红了脸道:“宝儿你又笑话我,许二娘子是真的家学渊博,我不过是粗通皮毛。”

惠安郡主大笑:“你还粗通皮毛,我却是只会写我的名字。那些字,它认得我,我却认不得它!”原来她打小一怪,怎么都学不会读书识字,长乐公主戒尺打断了好几根,皇后亲自接去教养了一回,都只是摇头叹息。后来还是她亲祖母心疼,说她实是得了驸马的真传,怪不得她,这才罢了。这么多年,她可从来不因为自己不识字而觉得丢脸,说起来就当一个笑话。

许樱哥颇有几分喜欢惠安郡主这爽朗性情,便笑道:“郡主身份尊贵,又不用做官,识不识字也无所谓。”

“就是这个意思!”惠安郡主很喜欢这说法,越发热情。

王六娘从灵州带来的这杂耍班子果然不错,一众人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晌,惠安郡主觉着口渴了,便叫人送上绿豆冰碗来消暑。许樱哥因觉着今日公主府之邀太过蹊跷,自是长了许多个心眼子,接了冰碗后并不吃,只假意沾了沾唇便将碗放下,起身走到一旁远远看着众人吃喝。

才不过片刻,就听王六娘低喊了一声并迅速站起身来。原来她见那装盛绿豆冰的水晶碗晶莹可爱,不由拿着多看了几眼,不期一个丫头没注意,把冯宝儿端着的半碗绿豆冰碰倒在了她的裙子上。

冯宝儿连声道歉,赶紧掏出帕子替她擦,但王六娘穿的衣裙都是轻薄的纱罗面料,哪里又能擦得干净?眼瞅着那一坨绿色的浆糊糊把那裙子糊得不堪入目,王六娘窘得满脸通红,惠安郡主一个耳刮子就朝着那鲁莽的丫头搧了过去,还要叫人拿鞭子来,那丫头自然知道这王六娘是贵客,早就唬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王六娘却是个性情温厚之人,匆忙拦住惠安郡主温言道:“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没注意撞着了宝儿的胳膊肘。”

赵窈娘也忙给惠安郡主使眼色,小声劝道:“惠安,你闹得越大六娘越尴尬。”

惠安郡主这才罢了,亲同王六娘道了歉,又吩咐身旁得用的大丫头爱菊陪王六娘去换衣裳。眼看着王六娘等人越走越远,许樱哥斜倚在水榭栏杆上,将扇子轻轻摇着,想到,以往小说里、电视里,要出事之时总是有那么一碗莫名其妙飞泼而来的汤或者茶。只是她早前以为这碗汤或者茶会是泼在自己身上的,却没想到竟然是泼在了公主府贵客王六娘身上。随即她又失笑,这可是宫里头那位内定给长乐公主的儿媳妇,又是在公主府里,能出什么事?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第76章 螳螂

公主府的马球场上红旗飘扬,鼓声阵阵,两队人厮杀到白热化,将整个气氛掀到高点。冒氏坐在姚氏身边激动地感受着周围热烈的气氛,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属于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

只可惜……她抬眼看着主位上的诸公主王妃贵妇们,只恨命运弄人,于是场上欢乐的气氛便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了,剩下的只有抱怨愤恨和不甘。正垂头丧气之时,忽见那日登门送帖子的宋女史含笑走了过来,贴在她耳边轻声道:“许三夫人,听说您最擅茶道,公主殿下偶然得了些好茶,却苦于无人识得其品种,可否请您移步一观,帮着判定一下?”

冒氏装作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向姚氏:“大嫂,你看?”

那宋女史便笑着同姚氏行礼,道:“求夫人行个方便。”

姚氏虽不知冒氏何时与这宋女史勾搭上的,却晓得在这种场合下,对方又是打着永乐公主的旗号,自己实是没有办法拒绝并控制,更何况冒氏特意作出这副可怜兮兮的鬼模样来?便忍着气含笑应了,照旧吩咐冒氏小心谨慎。

冒氏见姚氏肯放自己,自是百说百应。那宋女史与冒氏说说笑笑,将她引至后园一处僻静的草堂里,请她入了座,摆上清茶,笑着请鸣鹿:“天热,我在前头伺候了贵人半晌,脚都肿了,烦劳姑娘替我往隔壁院子里跑一趟,寻里面的晴明把那竹根罐子存着的茶叶送过来,如何?”

冒氏一心就想与公主府的人交往,自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拂宋女史的意,当下便安排鸣鹿去了。待鸣鹿去后,二人又说了些风花雪月,诗词酒茶之类的雅致话题,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忽见一个丫头走过来朝宋女史招手,宋女史告了声罪,起身往外头去。冒氏等了一歇不见她回来便有些不安,有心想离开,鸣鹿却又不曾归来,正在为难之际,就见一人大步走了进来,一时见了她,便惊讶地“咦”了一声,马上折身就往外走。

冒氏看得清楚明白,这来了又走了的人不是张仪正又是哪个?冒氏吃了一大惊,却又隐隐有些窃喜,那心里面犹如有七八只猫爪在挠一样,嘴里已经忍不住想要喊一声“恩公”,却又硬生生停了下来,强迫自己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一派的娴雅端庄。暗想道,他若真是对她有意,便该再折回来,主动些儿,他若对她无意,走了便走了罢,也省得她总是胡思乱想。

半晌,门外动静全无,她忍不住往外看去,正看到张仪正背手而立,老老实实地立在离草堂大约十来步远的地方,刚好也正回头朝她这个方向张望。二人目光相对处,冒氏那颗一直高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大大方方地起身施了一礼,脆声道:“恩公是来寻宋女史的么?她有事出去了,大约很快就能回来。”

张仪正笑笑,也大大方方地道:“我是来替一位朋友向她求药的,却不防许三夫人会在这里,适才多有唐突。”

冒氏柔声道:“恩公太过客气,实是妾身吓着您了。”说到这里,眼波流转,飘飘儿地勾了张仪正一眼。却见张仪正的眉毛跳了跳,冒氏只恐被他看轻,一颗心又高高悬将起来,正在担心间,却又见他唇角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厚。接着人就朝着她走过来:“这里太阳太大,三夫人若是不怕小子唐突,小子便在这草堂的阴凉下坐坐歇歇凉。”

好个翩翩少年郎!冒氏看着那一袭紫衣离自己越来越近,龙涎香萦绕鼻端,由不得口干舌燥,含羞带怯地道:“您说笑了,这草堂又不是我的,我也只是客人呢。”一边说,一边就低头去洗茶杯,倒了杯茶双手递过去。

张仪正在离她约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双手接过茶喝了,眯了眼睛赞道:“好茶!饮之忘忧。”

冒氏一张粉脸娇艳欲滴,心跳如鼓,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好一歇才缓过气来,强作镇定地将那日雨中张仪正勇救她们姑侄的事拿起来说,语中颇多赞叹喜爱之意。

张仪正默默听着,笑道:“原来那个勇敢的少年郎是令侄啊,真不错。”

见他称赞冒连,冒氏也有几分骄傲,赶紧趁机狠狠地称赞了冒连几句。张仪正笑问道:“可有功名了?”

冒氏道:“已是中举了的。”

“真是英雄出少年。”张仪正又问起冒氏的兄长:“不知尊兄是任何职?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想必也是极出众之人。”

冒氏便有些黯然,轻声道:“他么,闲着的。”

张仪正满脸的惊讶之色:“难道没有功名?”

冒氏带了几分骄傲和愤然道:“他是进士。”不过是前朝的,但许衡、赵思程等人的运气就极好,偏到了她冒家头上就倒霉。

张仪正越发惊讶:“是进士怎么还闲着?我父王天天喊无人可用,太可惜了。徐大学士也是的,都说举贤不避亲,他怎地……”见冒氏的神色不对,便及时改了口:“令兄不过明珠蒙尘,假以时日当大放光彩。若是不嫌,改日可让他去康王府寻我,定要替他寻个好差事。”

冒氏感激莫名,一下子想起自己曾苦苦哀求过许徕,让许徕求许衡替兄长寻个差事,许徕却是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了,如今这人却如此爽快!她嫡亲的兄长没人管,那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功名全无,只会拨算盘做买卖的许扶偏就能进刑部司门任主事!这人比人可真气死人。她左思右想,咬着唇轻声试探道:“我们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张仪正豪爽地一摆手,笑道:“夫人太小看我了。我既然称许大学士一声长辈,您自然也就是我的长辈,为长辈做件小事值当什么?不值一提!”

冒氏听他说当自己是长辈,莫名有些怅然,却又见张仪正把那空了的茶杯递过来,三分带笑三分轻薄四分探究地看着她轻声道:“烦劳夫人再替小子倒杯茶,可否?”

冒氏脸上突然间绽放出一朵璀璨到了极致的花来,翘起白玉兰花一样的纤纤玉指,笑眯眯地给张仪正倒茶。即将满时,手一抖,便将那茶泼洒在了张仪正的手上。

“呀!”冒氏轻呼一声,忙忙放了茶壶,掏出块桃红色的丝帕急急去替张仪正擦拭,擦了一半,却又缩了回去,红着脸低声道:“对不住,妾身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还请三爷见谅。”说着就要起身往屋里躲。不期一只手轻轻扯住那帕子,张仪正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茶泼了,还请夫人再替小子满上。”

冒氏含羞带怯地看向张仪正,有些遗憾那只手怎不是扯住她的手而只是扯住了这帕子。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冒氏吓了一大跳便要逃开,张仪正却不放开她的帕子。下一步就该是握住她的手了……冒氏气都喘不过来,紧张地盯着张仪正,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暗想他若是对自己示好,自己是该义正词严地拒绝并呵斥他呢?还是该……却见张仪正的睫毛颤了又颤,那只扯住帕子的手骨节都发白了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反倒有些松开的意思。

有贼心无贼胆么?冒氏说不清是惆怅还是失望,想了一回,轻声道:“三爷不放开妾身的帕子,妾身怎么倒茶?这样拉拉扯扯的给人看见多不好。”

张仪正笑笑,轻轻松开手。冒氏定了定神,执壶为他满上。二人你喝光了茶,我便给你满上,默契的喝光了一壶茶水后,相对无言许久,张仪正只是拿着冒氏打量,冒氏被他看得忍不住,索性抬起俏丽光洁的尖下巴道:“三爷究竟想要做什么?”

张仪正的眉毛轻轻蹙了起来,盯着她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不过觉着大学士府的二娘子真不错,堪为良配。怎奈我名声在外,又有早前那个误会,她总不肯正眼看我,只怕此生无望。夫人若能助我,小子定然铭感五内。”

什么?!冒氏猛然抬头看向张仪正,却见张仪正那双璀璨如琉璃一般的眸子灰色浓厚到几乎成黑。还是为了那个人么?冒氏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酸涩愤恨屈辱悲伤到一颗心急速缩成了冰冷的一坨。竖子太过可恶!既然无意,何故要来这样招惹羞辱她?!冒氏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不觉得疼。

张仪正见冒氏久久不语,满脸掩盖不住的愤恨之色,之前一直紧锁的眉头便渐渐松开了,叹息一声后,一脸黯然地起身准备往外走:“对不住,是我唐突了。我本觉着夫人面善,是个好人,所以才斗胆……”

“樱哥么?”冒氏突然间笑颜如花,捧定面前的茶杯,端起了名门贵妇的架子:“三爷真是动了将她明媒正娶进府做正头娘子的念头?”

张仪正凝眸看向她,诚恳地道:“当然是真的,她貌美良善能干,又多才多艺,我此生还不曾对一个女子如此动心。但大学士和大学士夫人……”他苦笑着摇摇头。

冒氏咬了咬牙,轻声道:“樱哥当然是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但您救过小妇人的命,有句话,我若不说与您听便是昧了良心。”

第77章 黄雀

张仪正似是有些吃惊,但还是谨慎地道:“夫人请说。”

冒氏不管不顾地道:“不知三爷可曾听过鸠占鹊巢之说?”

张仪正的瞳孔缩了又缩,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玩笑不好笑,夫人便是不肯帮忙也不该乱说。你可是她的亲婶娘。”

冒氏气得丰满高耸的胸脯一耸一耸的:“我岂是那信口胡诌之人?”

张仪正肃了神色,一本正经地道:“空口白牙,说的又不是小事,你叫我信什么?怎么信?夫人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很难相信你。”说着有些嘲讽地瞟了瞟冒氏:“难不成,夫人是嫉妒自己的亲侄女?不是我多管闲事,实是过了些。听说当年许三先生深受兄嫂之恩,三夫人便是对兄嫂再不满,也不该拿家族血脉开玩笑。”

冒氏被张仪正说中心思,想着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尽数给这千刀万剐,莫名来招惹自己,却又不肯拿出真心来的臭男人知晓了,不由越发羞愤,冷笑道:“难道三爷就没发现我们这位二娘子同她亲娘老子,亲哥亲姐就没半分相似的?”

张仪正皱眉道:“没啊,我觉着眉毛就长得同我表嫂一个样,性子也颇似。夫人若说她是鸠占鹊巢,总也要说出点子丑寅卯来,譬如,她是谁家的?生母为谁,生父又是谁?从何而来,又因何而鸠占鹊巢?夫人若说不出来就是污蔑,就是嫉妒。”

冒氏见他只是不信,还拿鄙夷的眼神左右打量自己,气得要抓狂,可要她真说出点什么子丑寅卯来,她却又委实说不出来,一切还不过是她的猜想,尚未验证,于是冷笑道:“三爷,小妇人本是念在您救了小妇人和侄子之命的份上,冒着被一家子人痛恨仇视的风险提醒您这一句,不期却被当成了驴心肺,反倒说我污蔑人嫉妒人。您可以不信,但小妇人的人品却不容被人如此怀疑轻视,您且候着,过几日再听我消息,看我骗你还是没骗你?”

“夫人不必再多言!不拘如何,早前我答应夫人之事还是作数,过两日请令兄到我府上来寻我罢。”张仪正的眉头越蹙越紧,摇摇头,叹息一声,起身自去了。冒氏独坐在那里羞愤交加,想也想不完,气个半死,懊悔个半死,将指甲啃了又啃,咬得嘴唇出血,恨声道:“装模作样的狐狸精,我定要把你那层皮给揭了,看你又能风光到几时?”

张仪正远远回头,看到冒氏两条弯弯的细柳眉蹙得几乎连接在了一处,满脸嫉妒恨色,几欲发狂,由不得鄙夷一笑。宋女史从道旁的竹叶林中缓缓走出来,笑道:“三爷这就要去了么?”

张仪正朝她点点头:“如何?”

宋女史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些忐忑地道:“她防范得太紧,步步仔细,没得手。今日只怕是难以成事。”

前方马球场上的擂鼓声,欢呼声一阵紧似一阵,想见是马球赛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张仪正将脸色沉郁下来,默不作声地转身朝着马球场走去。走到半途,忽听得一群人在道旁亭子里高声说笑,有人扬声喊道:“三哥!三哥快来!”原来是一群宗室子弟正在那里喝酒说笑。

张仪正本不想去,但真宁公主的小儿子韩彦钊已奔出来热情地拖住他:“三哥这是去哪里来?适才满场子找你总不见你。”

张仪正打了个哈哈,道:“里头太晒太吵,出来走走吹吹凉风。你们又如何在这里?怎不看球赛?”

韩彦召笑道:“经常都在看的,又有什么看头?倒是大家伙许久不曾聚在一处了,我便斗胆同姨母要了这些酒菜,喊上几个相熟的一起说说话。来,满上,满上,我们敬三哥这杯酒。说来三哥如今忙了,极少同我们一处玩了呢。”

张仪正心中有事,并不想与他们多作纠缠,当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亮了杯底,笑道:“我前头还有事,这便要去了。”

众人只是不肯放他走,又拉着他生生灌满了三大杯才肯放人。张仪正辞去,独行了约有半炷香功夫,突感一阵眩晕,头重脚轻竟是站也站不稳,心中暗道不好,挣扎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模糊看到前方有个人影,便朝那人伸出手,未及出声便软软倒了下去。

片刻后,有人缓缓走过来,轻轻踢了踢他,见他纹丝不动,只是牙关紧咬,满脸潮红,不由轻笑一声:“永远都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把这只会吃喝玩乐的糟糠氏给我抬起来!”

后园。

有风自水池上吹来,吹得池中荷叶荷花翩翩起舞,荷香四溢。王六娘自小长在西北边城,哪里见识过这种景象?由不得赞道:“真是好瞧。”

那爱菊有心卖弄讨好,将手扶住王六娘的胳膊,笑道:“六娘子不知,我们公主殿下最爱莲花,这府里的莲花少说也有十几个品种,有些是宫中御赐的,有些是驸马爷寻来的,有些是公子爷和郡主尽孝寻来的,喏,那边还有睡莲呢。六娘子要不要过去看看?”

王六娘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裙子,推辞道:“还是先去换衣服吧。”

爱菊便不多言,麻溜地领着她往前走,顺路把沿途的风景居处指给她瞧,王六娘自是看得出这公主府里的人待自己不同,由不得的羞红了脸。行至一处院落前,爱菊利落地把王六娘引进去,自有王六娘身旁的丫头婆子伺候王六娘换衣,她自己则往外头阴凉处去歇了,寻些凉茶来喝。一口茶才下肚,就听一人在门前叫道:“爱菊!”却是个衣着光鲜的婆子站在那里朝着爱菊招手。

爱菊本来颇不耐烦,但认出那婆子是皇七子福王正妃跟前第一得意的邱婆子,此人最是胡搅蛮缠不过,福王妃脾气又不好,并不敢轻易得罪,便换了张笑脸道:“邱嬷嬷,怎地是您老人家?”

邱婆子笑道:“是我们王妃中了暑气,就在这隔壁院子里歇着呢,我有心要找个人去前头寻我们王爷过来,却总是找不到个妥当人儿。”言罢带了几分央求之意道:“不知爱菊姑娘可否替老婆子想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