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烈性,就是泼的文雅说法,惠安郡主身上到底流着张氏的血液,即便是张家人做得不对,她肯定也是看不惯自己打骂并拿出金簪刺向这些龙子凤孙,冒犯他们所谓天家尊严的。许樱哥不卑不亢地一笑:“如若可以做淑女,谁人想做泼妇?如若可以舒舒服服活着,谁又肯轻言生死?我不是不懂规矩,也不是目中无人,只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已。”

惠安郡主沉默片刻方道:“之前我三哥那件事是他不对,但你也不要怪他,事出有因,他是旧疾复发迷了心智,并不是故意的。康王妃已经知道此事,让我同你说,总会给你一个交代。”

许樱哥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能有什么可交代的?充其量不过是抽一顿鞭子,再来个负荆请罪之类的滑稽把戏掩耳盗铃罢了,又怎么补得起她的损失?

有人在帘子外头露了个脸,惠安郡主一脸的难色,犹豫再三方起身道:“我有急事要处理。你二人且在这里安心歇着,不会再有人闯进来胡作非为。”因担心许樱哥会拒绝,便又道:“今日是家母的生辰,宫中也有人来。你总是女子,有些事情闹得太大不见得就是最好,万事都等许夫人来了再说,可否?”

这也还算妥当。武玉玉扯扯许樱哥的袖子,许樱哥不置可否。

见她没闹腾,惠安郡主松了口气,语重心长地看着武玉玉道:“都是亲戚,要烦劳你替我照顾宽慰好许二娘子了。”若是许樱哥羞愤交加一时想不开死在公主府,这事儿可就闹大发了,许衡必然会闹到御前,两败俱伤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武玉玉当仁不让的同时心中隐隐又有惊喜,人家都说长乐公主不偏不倚,但看今日这光景,到底是一母同胞,总是向着康王府的。有长乐公主的助力,康王府和自家的父兄便又多了一层保障,实在令人欢喜,武玉玉遂顺从地应了。

须臾,惠安郡主离去,公主府的下人送上香茶果品后安静退下。武玉玉问许樱哥:“累了吧?要不要睡一睡?我守着你。”

“怎么睡得着?”许樱哥轻声道:“玉玉,跟着我总是麻烦事多多吧?辛苦你了。”

“我没照顾好你,羞也羞死了,哪里敢说什么累?”武玉玉暗道你只要别寻死觅活的就好,但看着许樱哥这模样好像又是不会。又见其情绪并不算太差,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是我偏帮,我真觉着他今日有些不对劲,说他醉了吧,我瞧着不像,若说没醉,又似是醉了,站都站不稳,好像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你离得近,可看出什么来了?”

许樱哥冷笑道:“身上有酒味,有熏香,还有泥腥味,满脸血痕,披头散发,状如疯狗,乱咬乱吠,做的都是下三滥的事,当然不对劲。”但要说神志不清那倒未必,最起码后头也是清醒了的,不然如何能说得出那安享人生之类的混话,还记得去夺她的香囊?

武玉玉从中听出许多厌恶反感之意,犹豫半晌方低声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许樱哥道:“这几次我倒霉时你总陪在身旁,说来我二人也算半个生死之交了,有话但说无妨。”

武玉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樱哥的神色道:“有些事情可不由得你,也由不得许大学士。事到如今,躲是难得躲过去了,你也该有个打算。这样硬碰硬的可不好,这时候倒是觉着解气,但将来总是你吃亏。今日之事本是你先有理,但若他被你所伤,你觉得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说白了,身份天差地别,你若不想真死就别闹腾得太过分,留点余地对大家都好。

许樱哥知道这姑娘稳重,从来不会乱说话,既然能说出这话,总是有凭据有想法的。斟酌半晌方道:“谢谢你提点我,但我信命却不认命,不愿意就引颈就戮。他们是龙子凤孙不假,我却不是路边的稀泥,蚂蚁可以被踩死,却不能任由人践踏。”她就不信那要杀人的话传出去,金簪亮出去,康王府还敢要她进门,不是龙子凤孙都金贵么?有道是家贼难防,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是康王杀人如麻胆子大不害怕,康王妃这个做娘的也得担心她一时想不开,拿着刀剪一下子把张仪正给刺个透明窟窿。

这话掷地有声,武玉玉深有感触,将帕子触触额头叹道:“那你这辈子可怎么办?”经过今日之事,这上京城中未必再有人敢随便向许樱哥提亲。许樱哥不嫁入康王府,难道还要独自终老一生不成?

许樱哥微笑道:“我平生最恨吃肥肉,后来之所以吃,是因为肚子饿不得不吃,可是那滋味真不好受。嫁人犹如吃肉,赵璀还算是半肥半瘦,他却是全肥,咽不下去。就算是勉强咽下去,消化不了也会吐出来,吐的滋味不好受。”

武玉玉虽不懂以许樱哥的身份怎会被逼着吃肥肉,但后面这形容却是明白易懂的,因为咽不下去,所以宁愿不吃。

第82章 后悔

马球场边,姚氏莫名就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先是担心被那宋女史叫去的冒氏会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但看到冒氏安然无恙的回来,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没弄出什么动静,心里也就松了口气。可接着看见先是长乐公主起身离去,不久后康王妃也跟着起身离去,而且久久不见归来,便开始心慌,遂让许杏哥去找人:“我右眼皮跳得厉害,你想办法把你两个妹妹带出来,我得看着才放心。”

许杏哥立刻起身去找人,才同一个女史搭上话,就见球场边走来一群女孩子。一群人见了她,个个儿的脸色都很古怪,仿佛都憋了满肚子话似的,还有那位贺王府的敬顺县主更是眼刀子都能杀得死人。

许杏哥记得这群人都是早前同许杏哥等人一起,此时却偏不见许樱哥并武玉玉二人,心里由不得“咯噔”一下,上前笑问冯宝儿:“宝儿,你们散了?怎不见我们家玉玉和樱哥?”

冯宝儿看到她就想起许樱哥来,本待不想回答,但武、冯两家却是多年的交情,只得不情愿地道:“她们被惠安郡主留在后头了。”

不等许杏哥开口细问,就听那敬顺县主冷笑起来:“下作东西!”

这泼皮无赖养出来的无知蠢妇!仗着祖坟冒青烟,得个封号便成了头上的虱子,晓得趴在人头上作威作福了!许杏哥本来骨子里就有些瞧不起这些行事粗鲁的新贵,闻言不由大怒,好容易生生忍住了,无视敬顺县主,只管直直地盯着冯宝儿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她的模样十分严肃,冯宝儿也感到了几分压力,正想该怎么回答这问题,就见赵窈娘步履匆匆地从后头赶了上来,便将此事推给赵窈娘:“你问赵窈娘罢。”

赵窈娘忙上前来贴着许杏哥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话。许杏哥脸色微变,握握她的手,低声道:“谢了。”言罢转身去寻姚氏想办法。

赵窈娘寻到钟氏等人,垂着头才刚挨着嫂子坐下,就被钟氏一把掐住了胳膊,恨声道:“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赵窈娘吃痛,作势要喊:“疼死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娘亲还要脸面不?”

钟氏立即松了手,板着脸道:“出了什么事?”尽管此刻到处热闹一片,但又怎能瞒得过有心人去?

赵窈娘只是摇头:“不知道。”

钟氏恨极,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拿她没有办法,便恶狠狠地低声道:“既然你喜欢同那小妖精交好,你便替我传句话,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只要我还活着,她就别想进我赵家门!”

赵窈娘幽幽地道:“人家不见得就那么想进。”

钟氏以为自己听差了,道:“什么?”

赵窈娘却只管闭紧了口,四处寻找赵璀的身影。

看台另一边。

“你说什么?”姚氏猛地捂住心口,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此倒在坐席上,傅氏赶紧扶住了替她揉着心口。许杏哥红了眼圈,死死掐着姚氏的脉门,挡去周围人的目光,轻声唤道:“娘啊,且忍着,不能乱。”

冒氏隐隐约约听到一耳朵,没弄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也晓得许樱哥绝对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只觉得解气之极,假惺惺地道:“怎么了?可是樱哥出了什么事?我听见那边很多人都在提到她的名字呢。”

姚氏本来气得半死不活,反被她这声问给激起性子来,当下推开傅氏坐直了,板着脸冷笑道:“你倒是巴不得她出事?可惜了,她好好儿的。”

冒氏被她莫名一阵抢白,气得脸都红了:“大嫂,不是我挑理,你不该这样待我。”

姚氏虽知自己失态,但哪里又有心情安抚她?冷哼一声便回了头,死死盯着一旁的武夫人看。许杏哥赶紧安抚冒氏:“三婶娘,樱哥与敬顺县主生了些龃龉,我娘这是急的。”

冒氏冷哼一声,也把脸歪到一旁去。

武夫人被姚氏盯得发毛,只得赔笑道:“亲家母您千万别急,有我们玉玉跟着出不了大事,您若实在不放心,待我入内去替您看看。”

姚氏要给她压力,便作势起身道:“我同亲家母一起去瞧瞧。”

武夫人赶紧按住了,示意许杏哥快劝劝,许杏哥忙轻声道:“娘啊,这么多人盯着的,咱们要是也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呢。何况惠安郡主不是都带话出来了么,樱哥什么事都没有,好好儿的,恳请您千万坐到席终?”

姚氏也就顺势坐住了,忍着泪悲苦地同武夫人道:“亲家母,儿女是娘的心头肉,您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晓得我的难处……”

武夫人被她说得眼酸,认真应了,又略坐了片刻方借着更衣去寻康王府的人,说自己要见康王妃。她同康王妃的关系非同一般,自然没有人会为难她,很快康王妃便传了消息回来,道是请武将军夫人进去。

此时正当午后,日光白艳艳一片,晒得马球场上的红旗也似是蔫了一般,观球的客人们却似是不知疲倦,拼命吼叫着,激动着,一旦看到自己押了宝的那支球队入球,便要兴高采烈地吼上那么几声。马球场上的人和马仿佛也不知疲倦,人喊马嘶,都拼命想要进球,竞争太过激烈,不时总有人坠马受伤,但并无人过多关注伤者,他们只关心输赢。这可谓是大华上京城的一大特色,更是皇族张氏的一大特色。今上起于乡间,年少时起便最是好赌,几位皇兄皇弟不遑多让,连带着皇子皇孙们、大臣武将们也好赌,这两只球队,统统都是被押了赌注的。

赵璀神色复杂地看看身旁正因为赛事而激动得想骂娘的长乐公主第三子肖令,又抬眼看看不远处才从场外归来的长乐公主,再看看原本属于康王妃的那个空位,兴奋而期待。一转眼看到武夫人起身离座,姚氏面如寒冰,诸女归坐,唯独不见许樱哥同武玉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由不得抬眼看向赵窈娘。果不其然,赵窈娘拼命朝他递眼色,一脸的沮丧。

赵璀使劲咽了口唾沫,叫过小厮福安轻声吩咐了几句,带了些紧张不安探询地看向远处的安六爷。安六爷却坐得稳稳当当的,看也不看他一眼。须臾,赵窈娘那边的消息传了过来,赵璀脸上青筋暴起,眼睛血红,死死咬着牙关,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费尽全力才算是勉强按捺住。

“赢了!赢了!”肖令猛地一拍他的肩头,兴高采烈地指着场中大喊道:“若朴!我们赢了!看吧!听我的果然没错吧?”

“啊!”赵璀猝不及防,被给他吓了个半死,勉强笑道:“呵呵……恭喜!”

“恭喜什么,你傻了啊?我们一起下的注!”肖令乐完,突然觉得不对,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病了?”手一摸,见他手上冰凉,不由道:“怕是中暑了,叫人弄丸药来吃!”

赵璀心回电转,转瞬间想了若干,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拼命忍住了,哽咽着道:“我……我,心里难受。”言罢迅速转身离去,留下肖令莫名其妙。

赵璀疾步离开球场,行到一处僻静处,等了约有盏茶功夫,方见安六爷身边的长随探头探脑地走过来。

“六爷呢?”赵璀正待要发飙,那长随已然将手摆了摆,语重心长地道:“赵副端你好不知事!六爷身金体贵,怎能随意进出?且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进进出出岂不是自己找事儿?”

赵璀怄得想吐血,血红了眼睛嘶声道:“那如今待要如何?”要早知道那混账东西竟能逃脱这几乎是必杀的陷阱,并且这麻烦最后会落到许樱哥身上,他怎么也不能答应。但世上哪里又有后悔药可吃?

那长随冷笑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最终结果还没出来么?且等着罢!赵副端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还不如去想想怎么补救,再想想是否留下了蛛丝马迹?”言罢竟然是扬长而去。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赵璀无声地呐喊着,呆呆地立在那里,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狠命捶了墙壁几十拳才算是缓过气来。马球场上欢声雷动,鼓锣齐鸣,一场球赛又将开始,赵璀抿紧了唇,狠狠地整理着衣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换上一脸哀容,耷拉着肩膀蔫巴巴地走了出去。

武夫人不急不缓地带着两个亲信嬷嬷游着园子,跟着来人进了公主府里一间安静雅致的院子。才进门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似乎远比赵窈娘传回来的更严重。这院子里明松暗紧,而以她对康王妃的了解,若非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必不会如此。

想到这里,武夫人更急,恨不得立刻见到康王妃问个究竟。可才往前行了几步,就见康王妃身旁的亲信大丫头秋璇快步走过来,往她跟前一福,低声道:“王妃那里有客,夫人请先同奴婢暂到隔壁厢房歇一歇。”

武夫人再急也只得随秋璇去了左厢房,脚才踏进左厢房的门槛,就听见正房里一个女子高声喊道:“四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不要想赖账!可不能就这样糟蹋了人却跑了,我既然遇到了总要替她做主!”

第83章 难题

武夫人立时听出这是那位美丽近妖,飞扬跋扈却始终屹立不倒的皇室奇葩福王妃,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她这是要替谁做主呢?张仪正又糟蹋了谁?正想着,就听康王妃冷笑着一迭声地质问道:“赖账?赖什么账?七弟妹倒是说说看到了什么?证据在哪里?人在哪里?你替谁做主?人家有父有母要你做主么?”

福王妃寸步不让:“我身边的人都是证据!一个姑娘家好不好地被人打晕抢走成了那模样就是证据!四嫂怎知她不要我替她做主?她面皮儿薄不好意思说出来,你们就这样欺负她?这就是四嫂口口声声的仁义礼让?笑死人了!”

这仁义礼让,乃是康王打出的旗帜,大抵是因为福王妃的话杀伤力度颇强,所以康王妃的声音低沉而愤怒:“我可不懂了,是个人都看得见许家二娘子之前一直都在后头院子里看杂耍,什么时候又被人打晕抢走了?”

福王妃道:“我说的不是她!我说的王六娘,这么说,四嫂可听懂了?你真得我把人证物证摆到面前才肯认?”

长乐公主不急不缓地插话道:“其实要说证据,我也找得出若干,七弟妹要知道,不管你要什么证据我都找得出来。但就不知七弟妹究竟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明明没发生什么事,你却偏要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和姻缘,非得往人身上扣个屎盆子,你究竟想干什么?见不惯皇父给我儿指婚?”

福王妃冷笑道:“别给我戴大帽子!这是在你府里,当然由你说了算。你姑嫂二人不就是要颠倒黑白么?我可不怕。长乐,你不觉得羞,只怕肖令也觉得羞死人!”

康王妃平静地道:“你既然说长乐只和我是姑嫂,我也懒得和你瞎扯,随你!要命有一条,只管来拿去!我和我们家王爷随时恭候。”

福王妃拔高声音道:“四嫂这是在威胁我?”

康王妃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到气死人:“你可以这么看。”

长乐公主又发话了:“七弟妹,这是老七的意思?我在想,这事儿怎么就那么巧,早前你说你中暑了,现在却活蹦乱跳的,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就在那个时候跑去看那什么象牙床再撞上那姑娘换衣裳……明明除了那姑娘外空无一人,你偏要一口咬定说看到了小三儿。黑白颠倒,无中生有,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肯定要说我没资格盘问你,但想必母后总有这个资格。”

四下里顿时一片安静。

武夫人赶紧蒙着头往里走,生怕再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坐了片刻就听见脚步声响,环佩叮咚,似是有人离去,不多时便有人过来请她过去。

武夫人起身,她的两个随侍嬷嬷正要跟上,就被秋璇委婉留下。武夫人越发觉得焦虑紧张,要知道,这两个嬷嬷都是她从熊家带出来的老人儿,深得信任,她从来去见康王妃都只带这二人,今日被拦下却还是第一次。

此时屋内已无其他人,唯独康王妃一人坐在椅子上流泪,看见武夫人进来,便拭了泪道:“你随我进来。”

里屋一架紫檀大床,床前一架连地六曲花鸟屏风,床上雪青纱帐低垂。曲嬷嬷守在床前,见康王妃并武夫人进来,默不作声地福了一福,将帐子勾起。武夫人定睛一瞧,不由又吃了一惊,只见张仪正面色潮红,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虽然已经清洗并整理过,但脸颊上的伤痕却仍然触目惊心,那双放在被子外的手更是皮开肉绽。

“这是怎么回事?谁人竟敢向他动手?”武夫人吃惊地看向康王妃,心里忧虑得很,莫不是许家那二丫头动的手?可也不至于啊,许樱哥再怎么凶悍也不会是张仪正的对手。

康王妃将帕子拭拭眼角的泪,面上闪过一丝厉色,恨声道:“还能有谁?上次就险些要了他的命,没要成。这次又差点逼死他,更是差点就祸延全府!”

武夫人才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攥紧帕子低声道:“这么凶险?”

康王妃怜爱地摸摸张仪正的额头,轻声道:“这孩子,总是他老子欠他的。谁都说他顽劣不知事,却只有我和他父王才知道他从小受了多少委屈。”

曲嬷嬷上前劝道:“王妃,三爷才服了药睡着,咱们还是外头去说,不要吵着他。”

武夫人忙扶了康王妃往外走:“说得是,天可怜见,孩子平安无事就是万幸。”

康王妃有些难以启齿:“……这计策实在太过恶毒……那女孩子是王老将军家的六娘,本已由圣上做主定给长乐家的肖令,就只差下定了。可怜的,被那起子黑良心的生生被给迷晕了去做局害人。幸亏三儿定力过人,聪慧坚韧,没有碰她,发现不对劲就咬破舌尖砸破窗子逃了,不然不止圣上会猜疑我们,便是与长乐也会生出罅隙。若非那位不是在自家地盘上,凑不出合适的人手兴不起风雨,又想借机拿这事儿来要挟我们……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王爷不死也得脱层皮,说不得,还要连累娘娘。”

最近宫中新晋的美人颇多,皇后再受敬重也是年老色衰,至亲至疏夫妻,天家更无骨肉,枕头风吹多了难保那位不生疑心,特别是近来朝中莫名鼓吹起一股所谓立嫡的风潮,更要谨慎低调。武夫人听得胆战心惊,喊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没碰就好,没碰就好。不然岂不是一团乱麻?”

“我们小三儿可不是草包混账,从小我都知道他极聪明,就是有些死心眼儿。”康王妃骄傲完毕,推心置腹地拉着武夫人的手道:“九妹,这件事情太过紧急,我不得不寻你拿个主意,虽是小三儿不对,但也是情有可原,且许家那事儿不发生也发生了,说来也是小三儿太喜欢那姑娘才会如此,不然那么多姑娘中他怎地就不找旁人独独只记着她一个?那姑娘的人品样貌我也满意,我想就此向许大学士夫妇提亲,也好把这边的风头避一避,不知你觉得可合适?”

既然问她的意思,那就意味着要她去做这得罪人的媒人……武夫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二人家世门第不用说了,但其他方面着实不般配,姚氏那模样恨不得把张仪正给撕来吃了才解恨,许衡又是那么个看着软实则硬的性子,怎么会在被羞辱之后轻易答应这桩亲事?可一边是亲家,一边是至亲,她夹在这中间可怎么好?武夫人不由想起武玉玉经常抱怨自己是个夹生的,日子太难熬,果然难熬那。

武夫人正在为难间,就听曲嬷嬷从里间走出来道:“老奴斗胆,还请王妃三思,许家那二娘子虽然不错,但性子太过刚烈泼辣,并不好收服。听说刚才她就当众把三爷给打了。”

康王妃自我安慰一般地道:“娇养的女儿家有些小脾气也是有的,成了亲生了孩子就好啦。”

曲嬷嬷摇头叹道:“不是这么简单的。老奴适才听说,这姑娘不独早先打了三爷,后又因敬顺县主羞辱她,她便要拿着金簪追杀县主,若非是其他人拦住了,还不晓得怎么收场。那金簪又粗又磨得溜尖,时下的小姑娘们谁会戴那种笨重簪子?可见是随身携带早有准备。老奴斗胆,这般却更是要防着才是,女子还是娴静柔顺的好。”

康王妃此时恨透了贺王府的人,冷笑道:“杀得好!杀了才干净!坏透了的东西……”突然一凛,想起许樱哥既然会刺敬顺县主,将来也可能会拿着刀追杀自己的儿子,遂不再言语。人家就是冲着张仪正未婚且名声不好,王老将军兵权重,圣上疑心重,才能做就的这个杀局。张仪正在人前轻薄许樱哥,虽然招数拙劣,但若应对得当,便可以反败为胜,可许樱哥那脾气果然是个难题,便是娶进了门又怎么放得下心?总不能日夜使人盯着吧?

武夫人忙轻声道:“我看这事儿急不得,与其这时候提亲,不如先同许家人赔礼,尽力把今日的事情弄平顺些再谈其他。”

康王妃盘算许久,起身道:“没这么简单,既是祸害了人家的姑娘,这亲事必须要提,不然就是得罪了整个前朝故旧,至于他家应不应又是两说。阿曲你好生守着这里,九妹你同我先去看看这许家二娘子。”

许樱哥捏着块白玉荔枝酥,就着今年的新茶慢吞吞地填肚子,不忘不时递一块给青玉,劝道:“多吃点,把你被蹭破的那块皮补起来。”

武玉玉心头有事,自是看不惯许樱哥那好吃好喝的模样,便上前将她手里的半块荔枝酥给夺走,嗔道:“什么时候了,你就光顾着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也不怕腻死你。”

许樱哥白了她一眼,从她手里夺回那半块荔枝酥,道:“那不然你要我怎么样?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早上起得早,又惊又吓,还哭了一场,早饿了。难不成你要我寻死觅活给你找点事做你才满意?”

丫头锦绣在外面低咳了一声,二人赶紧正襟危坐,许樱哥不忘先拿帕子把嘴角擦得干干净净。

水晶帘子被人从外面勾起,端庄和气的康王妃由着武夫人扶了进来,众人皆称“王妃万福金安。”

没等着姚氏,倒等来了这位。再不情愿,也要先留余地再图后事,许樱哥垂着眼,跟着武玉玉一道福了下去。

“好孩子,委屈你了。”康王妃亲手将许樱哥给扶起来,未语泪先流:“他做下这样的事情,我也没脸替他说话……”

第84章 角力

这是要走悲情路线,打感情牌么?许樱哥垂着眸子木着脸一言不发,气氛便有些尴尬,武夫人适时插进来感叹着道:“姐姐不要哭啦,这孩子早前就被吓坏了,只怕这会儿更怕,先坐下再说话。”

许樱哥不由暗赞这武夫人真会说话啊,先点明她被吓坏了,那么无论是之前的打人刺人行动或者是将来的失礼失态就都是情理之中,可以被原谅的;然后又说自己这会儿只怕更怕,就又间接地告诉她,面对康王妃她应该懂得怕,应该有敬畏之心才对。

“是,看我就光顾着哭了,却没想到这孩子最是委屈无辜。”康王妃紧紧攥着许樱哥的手不放,亲切地示意她坐下。身份有别,立刻就有人很有眼色地抬了个杌子放在康王妃的下手,许樱哥坐了,照旧的垂眸不语。

康王妃拉着许樱哥的手不露声色地细细打量了一回,这双手骨肉匀称,温暖柔软,细腻白净,唯有指腹上有些微薄茧,想来不是握笔、握针便是握缰持鞭留下的。再看其人,虽然浑身都露出防备谨慎的姿态,眉眼却仍然十分生动安静,眼神清澈,五官十分耐看,脸上有肉是福相,那肉肉的小翘下巴也极可爱,身段发育得更是好,不但是个美人胚子,还有个好生养的身段,更紧要的是有个最合适不过的好家世。真是太可惜了……康王妃长叹一声,终是缓缓松开了许樱哥的手。

看来赌对了,许樱哥微喜,却又觉得欢喜得太早,想起自己这前生后世的遭遇,眼眶便自然而然地红了,湿了,却不是朝着康王妃去的,而是歪着歪着就朝武夫人怀里去了:“夫人……”

武夫人没想到她竟会如此,手张了片刻后才将她拥在怀里,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抚着她的发顶轻声道:“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王妃会为你做主的。”

许樱哥哪有什么委屈要同康王妃说的?多说几句都害怕自己会被这些把玩心眼子当成家常便饭的老狐狸给绕进去,便只管趴在武夫人怀里无声流泪,以不变应万变,反正沉默狂哭都是受害者的特权。武夫人无奈,只好望着康王妃苦笑:“这孩子到底年纪还小,终究是被吓坏了。”

“是吓坏了。都是我没管教好那混账东西,但说来也是事出有因。”康王妃和蔼地朝武玉玉招手:“玉玉来同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我听旁人说起,也是说得不明不白的。”

武玉玉细声细气地把当时的经过说了一遍,末尾顾着康王妃的面子,也是想尽量消弭许樱哥对康王府的恶感,便特别强调道:“正如姨母所述,我们都瞅着三表哥的情形有些不对劲,似是神志不清的,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樱哥也是被吓坏了……”

康王妃立时便顺着往下说:“你们看得没错儿,他的确是旧疾复发,他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才走开没多远就一头晕在地上了,这会儿都还没醒呢。”一边说,一边观察许樱哥的表情,但许樱哥只管把头紧紧埋在武夫人怀里,头也不抬,休要说什么表情眼神,便是脸皮也不得看半眼。

康王妃有些烦躁,但有些话,同一个小姑娘家也不能说得太深,还是要寻许衡夫妇面对面说的好。左右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再多坐下去也无用。康王妃干脆利落地起身:“许二娘子,今日之事无论千条理由万般情由都总是我儿子不对,坏了你的名节。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但事已发生,便是把他弄死给你出气也不能挽回,不如想想怎么解决补救才是正事。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不妨直说,但凡是我能做到的,总要做到。”

对方在等她开条件,她却暂时还不想和对方摆明车马。因为对方好像是十分诚恳地把底牌都翻出来了,实际上却只是虚晃一枪。她不想与那混蛋扯上干系,人家其实也怕和她扯上干系,但却想要她把这话主动说出来,然后才好顺水推舟了事,这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许樱哥只赖在武夫人怀里低声道:“我想见我娘,想回家。”

这话虽不大声,却十分清晰,大家都听明白了。这丫头无论性子如何,总是有几分聪明谨慎,康王妃沉默而探究地又细细打量了许樱哥一回,朗声道:“自然是要见的,我也还要亲自同许夫人赔礼道歉。但只是,此刻外面的话传得不好听,这会儿就让许夫人接你回去,未免不太好。且等片刻,我自会妥帖安排,如何?”

这回不等许樱哥回答,武夫人便替她应了。

康王妃便不久留,照旧匆匆离去。武夫人方自怀中把许樱哥扶起来,亲自取了帕子给她擦脸,叹道:“你这孩子委实冲动了些,那皇子皇孙是那么好打骂刺杀得的?一个大不敬扣下来,你一个女儿家待要如何?”

许樱哥带了几分感激道:“知道夫人是为了我好,但那时候被气急了,哪里顾得这许多?本来就已经够倒霉了,我再软弱可欺,不是告诉别人,我好欺负,都来欺负我么?总要凶一点,狠一点,才好叫那些没来得及开口的想清楚了再开口。”见武夫人的眉头越蹙越紧,声音便低了下来:“好歹我也是公主府请来的客人,父亲也算薄有名望,我若一味谄媚忍让,岂不让人连带着小看了我父母亲?旁人我不知道,但康王妃出名的讲理,您又心善体贴,总不会不管我……”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见她说得如此可怜,武夫人也只得叹息了一声,道:“罢了,不要再难过啦,且安心歇着罢,你娘还等我消息呢。你有什么话要我和她说的?”

许樱哥想了想,道:“请夫人同我娘说,我一切安好,请她不必挂怀。”

武夫人倒有些吃惊,本以为她怎么也要说上几句让姚氏快来接她,自己多么委屈的话,没想到就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再看许樱哥,神情照旧温婉着,眼神却是坚定平静的。虽不赞同许樱哥之前的那些做法,却不由得也要叹服这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武玉玉送武夫人出去,悄声道:“娘,三表哥到底是怎么了?”

武夫人板着脸严肃地道:“不该多问的就别问。好好看顾樱哥,开导她,再把她完好无缺地交回亲家夫人手里就是了。”压低了声音道:“他二人曾低声说过几句话,都是说的什么?”

武玉玉拧着衣角道:“我没好意思问。”

武夫人戳了戳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呀,让你跟着她做什么的?什么作用都不起。”

“表哥疯了,樱哥又是个狠的,我又有什么办法?”武玉玉缩了缩脖子,一溜地跑回去,与许樱哥二人面对面的发呆。等到开宴,二人默默吃过公主府送上的席,才刚撤了桌子就听见外面脚步声响,接着那位康王府的二奶奶王氏陪着姚氏和许杏哥走了进来。

姚氏早将此事思量了一遍又一遍,待看到许樱哥满脸的歉疚不安和委屈,不等她开口便将她抱在了怀里,低声道:“都怪我早前允了你随惠安去,不然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许樱哥怔了怔,鼻头一酸,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所有隐藏在深处的不安忐忑都化作了委屈依恋,终于确认自己人品还算不错,孤身飘了那么远却真的遇到了几位内外兼修的好人。姚氏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过,也由不得低声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孩子。”

这声苦命,包含了太多内容,许杏哥闻言也忍不住陪着默默流泪。

“夫人快别哭啦,哭多了有伤身体。”王氏立在一旁好不尴尬,她本来准备好了若干的好听话,只等着许家人一开口便要按着步骤来,但此时许家母女什么话都没说,就只是抱头痛哭,反倒令她不好开口,只得暗里把张仪正骂了一遍又一遍。

姚氏不是个眼泪多的性子,少一时便停住了,将许樱哥拉到光线明亮处左看右看。许樱哥温顺舒服地伏在她怀里,任由她打整。

王氏咳了一声,低声道:“许夫人,本该让那混账东西立时来与您和令千金赔礼请罪才是,但他身体有些不妥尚未醒来,所以要请夫人多多见谅。妾身替他给您赔礼了。”说罢果然深深一福,见姚氏木着脸不言语,便又厚着脸皮道:“不知夫人和许二娘子可有什么吩咐?我们马上就照办。”

姚氏冷着脸道:“哪里敢有什么吩咐?只求女儿不要再被人欺辱我就烧高香了。”言罢拉了许樱哥往外走:“这不是我们留得的地方,我们走!”许杏哥给武玉玉递了个眼色,也赶紧追着出去。

王氏往前跟了两步,又觉着实是没脸,只得停住了脚。却听外头传来康王妃情真意切的声音:“许夫人,都是我对不起你!我给你赔礼了!”

自家婆婆再怎么说也是堂堂王妃,既然说出这话,礼也必然认真行将下去的,那姚氏再怎么傲气也不至于就会轻易拂了王妃的脸面,至于事情最后谈成什么样,那又是另一说。王氏赶紧走出去加入战斗,舌灿莲花地又是道歉又是赔小心:“是啊,夫人息怒,有什么屋里慢慢细说也不迟。”

第85章 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