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渐消,残月上梢头,公主府内张灯结彩,越发热闹。长廊栏杆上,许樱哥半倚在许杏哥身旁,安静地看着院墙角落石缸里的那一枝半残的荷花。许杏哥并不言语,只将手里的纨扇轻轻替她搧着,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姚氏与康王妃已经在里面密谈近一个时辰却还没出来,难不成真要便宜那恶棍?可若是不嫁,谁还敢娶?难道许樱哥要像当初那位苦命的姑母一样,孤身守上一辈子?许杏哥悄悄看向安静得出奇的许樱哥,由来打了个寒颤。

许樱哥注意到她的神色,翘起唇角低声道:“姐姐不要替我担心,这事成不了。”

许杏哥气急:“你懂得什么?!你这个傻子!”

许樱哥笑笑,并不辩驳。她什么都知道,什么结果都想过,这不是太平盛世,活下来不太容易,想要活得好更不容易,事事顺心?万事如意?怕是龙椅上的那位也还不能。先避过去这一关,明日又有明日的说法,难道她两辈子都要霉到底不成?

忽听水晶帘子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姚氏板着脸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厉声道:“回家!”接着武夫人快步追了出来,想劝什么终究是没说出来,只沉声吩咐许杏哥:“陪着你母亲和妹妹回去罢,明后日我再使人去接你。”

姐妹二人不敢多问,一左一右地将姚氏扶住了往外走。惠安郡主从一侧小路上追上来道:“母亲脱不开身,特意使我替她来送夫人,又有话要传,事已至此,该当如何,还请夫人同许大学士三思。”

姚氏仰着头淡淡地道:“有劳公主殿下挂心!该当如何,妾身有数!”言罢仰头离去。

许府大门前一切如旧,两扇久经风雨的朱漆大门仍然陈旧黯然,门房照旧的安静老实,仆人们也还照旧的各司职守,沉默而不多语。但自二门后,整个气氛便再不复平静,往常里时不时提着灯笼走动的丫头仆妇们不见影踪,四下里一片黯淡静寂。许衡与许执立在花径尽头,神色平静地迎接着姚氏、许杏哥和许樱哥。

姚氏看到丈夫和儿子,眼泪忍不住再次流了出来,张口欲言,却是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

“我已听大媳妇说了。”许衡叹息一声,拍拍姚氏的肩头,又温和地摸摸许樱哥发顶,轻声吩咐许杏哥:“陪你妹妹回房歇息去。”

许樱哥仰头看着他低声道:“父亲,我……”

许衡温和地道:“你是否问心有愧?是否后悔?”

许樱哥直视着他,坚定地摇头:“不愧,不悔!”这世道上就是有那么多的不公平,古今皆同,她可以务实地承认并接受这种不公平,但在精心细算之余,做人还该保留几分血性才是,不然与蝼蚁何异?

许衡便笑:“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许家的女儿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许执也给了许樱哥一个安抚的笑:“二妹妹没丢家里人的脸。”

许樱哥立在路口目送许衡夫妇并许执离开,对身旁的许杏哥微笑:“走罢,我请姐姐吃好吃的。想必姐姐今日也没吃好?”

许杏哥狠狠一戳她的额头:“你个吃货,就光想着吃。”言罢也笑了起来。

“你是说,康王妃向你提亲了?”烛光摇曳下,许衡紧皱双眉,探询地看向姚氏。

姚氏怒道:“她并不是诚心诚意的,更像是为了表示康王府其实很讲道理一般!话里话外都嫌樱哥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怕伤了她宝贝儿子。真是笑话,难道要我们家孩子被人欺负却不许还手?”

许衡慢条斯理地道:“夫人的意思是要他们非得追着求娶樱哥才好?”

姚氏没好气地道:“我哪有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气愤他们欺人太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今之世,命如草芥,做人不如做畜牲,能勉强留着脸面活下来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许衡捋了捋胡子,平心静气地道:“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之前又发帖子又叫樱哥去相看,定是起了心的,若非意外,他们来请旨强娶,你待要如何?想闹都没机会。你瞧,现在樱哥不是还好生生地活在我们面前?这便是大善。今日永远也猜不到明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不如顺势而为。”

姚氏想了一回,道:“那我得早点睡,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康王府。重重帘幕之中,一盏产自越州的精美珠灯散发着十分柔和的光芒,张仪正仰卧在睡榻之上,沉默地听着身边的康王妃说话:“你姑母还是决意要娶王家六娘进门,肖令尚且不知此事,但也未必将来不知,倘若他被人挑唆要寻你麻烦,你总要让着他些才是……”

张仪正冷笑道:“凭什么要我让他?我又没碰王六娘!我们清清白白的。说来还是他们自己门户不严,让小人钻了空子,我差点就被害死,怎地倒成我欠他的了?”

康王妃见他太过暴躁,不悦地垂了眼一言不发。

张仪正见她不搭理自己,渐渐安静下来。

康王妃又晾了他一阵子方道:“我们是一直没承认,王家六娘也一口咬定没见过什么男子,倒反过来问你七婶是什么意思。可你七婶一口咬定亲眼瞧见你碰了王六娘,你从那里面跑出来时又被好些人看见了,真要追究起来你能脱得掉干系?若是你姑母不肯娶王六娘,王家不肯饶你,你待要如何?”

张仪正冷着脸高声道:“我没碰她!没碰就是没碰!这个可以查。”

“当然查过了,不然你以为你逃得掉?总之你遇到肖令就躲开些!记得念你姑母的好。若非是公主府下人得力,你今日怎么也逃不掉!”康王妃沉声道:“现下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件事,是谁害的你也不用你去管,自会有人去追究。我只问你,许家这事儿你要怎么办?总要有个交代才是。”

张仪正抿紧了唇,看着那盏珠灯一言不发。

康王妃试探道:“我今日已向许夫人提亲了……”话音未落,就听张仪正愤怒地一声吼了起来:“谁要娶她?!”

康王妃被他吓得一跳,虽十分不解他何故如此反复无常,却又隐隐有些欢喜,觉着一个原本很棘手的难题又被解决了,遂追问道:“你不肯?”

张仪正冷笑:“我娶谁也不耐烦娶她,她也配?”

却听“嘭”地一声响,门被人自外头猛力踢开,康王板着脸大步走进来,满面寒霜地厉声斥道:“孽障!那你招惹她作甚?”

张仪正先是吓得一缩脖子,随即把眼一闭,心一横,冷声道:“我当时迷糊了,什么都不知道。”

康王气得将手点着他,连声道:“混账东西!我怎会有你这种蠢笨到不可救药的儿子?”

康王妃见事情不妙,赶紧抱住康王的手臂颤声央求道:“王爷,不是孩子的错,他也吃了大亏,关键时刻也挺住了。”又拼命给张仪正使眼色,张仪正只得爬起来跪在床上听训。

“慈母多败儿,你还纵着他!无缝的蛋不生蛆!人家何故不挑别人下手,就专挑他下手?因为他品行败坏,名声在外!说他做什么传出去人家都相信!”康王随手将手边一壶温茶尽数泼到张仪正脸上,冷笑着道:“你迷糊了?迷糊了就专在一群人里把人家给拖出来歪缠半天?你迷糊了?迷糊了挨了耳光挨了骂还记得去扯人家的香囊?你觉得她配不上你,那是谁才配得上你?不要脸的混账东西,怎不自己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副什么德行!”

张仪正冷着脸垂眸不语,背脊挺得直直的。

康王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左右逡巡一番,顺手扯起瓶子里的鸡毛掸帚就朝着张仪正劈头盖脸地狠狠抽了下去。张仪正疼得一哆嗦,眼泪汪汪地看向康王妃,却死活不肯开口求饶。

康王妃一瞧,下手太狠,只一下就把张仪正给打得破了相,立时母鸡护小鸡似地张开手臂拦在康王面前,大声道:“我不许!我不许小三儿娶她!强扭的瓜不甜,这时候就知道拿簪子刺人,将来就会拿着刀子剪子刺人!王爷是想害死儿子么?他可为了您死过几次了!难不成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到后面已是哽咽不能语。

康王的手便软了下来,良久方神色复杂地看着张仪正冷声道:“你可知许衡有多少门生故旧?当初他率先投了圣上,那骂名是白白背的?明日早早起身,随我一起去学士府赔罪!叫你跪你就跪,叫你站不许坐!如若许家答应把女儿嫁给你,你就该感谢祖宗积德,老老实实给我娶回来当菩萨供着!再敢捉妖我弄死你!”言罢将鸡毛掸帚往地上狠狠一砸,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王爷!”康王妃看看曲嬷嬷,赶紧转身追了出去。

曲嬷嬷会意,板着脸把张仪正房里伺候的管事婆子并丫头训了一遍,又看着张仪正收拾好躺下了才又去寻康王妃。

夜风吹得窗外的花木簌簌作响,房里一片安静,张仪正气息急促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满头满身冷汗,一脸的嫌恶憎恨之情。守夜的俏婢雪耳听见动静,先赤着脚撒着绫花裤脚喂他吃了半盏温水,又要拿帕子给他净身换衣裳。张仪正一把按住被子,冷声道:“放着。”

第86章 负荆

雪耳却已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不由粉脸微红,身子酥麻。犹豫半晌,拿了个精致的缠枝葡萄镂空银香囊上前,软声道:“三爷,这东西哪里来的?好生精致。赏婢子了好么?”一边说,一边就往他身上挨过来。

张仪正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香囊,横眉怒目:“什么东西,也敢管小爷的事?吃多了撑着了就往院子里扫地去!”

雪耳唬了一跳,站在床前抖着肩膀轻声抽泣着,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滚,轻声道:“从前三爷最是疼婢子的,如今却是嫌烦了,想是三爷心里有了人,若是嫌婢子不顺眼,趁早打发出去大家都干净。”

张仪正不耐烦,冷冷地道:“那就滚!”

雪耳的脸白一阵红一阵,便是哭声也不敢有了。张仪正将手里的银香囊捏了又捏,一直捏得面目全非方长长叹了口气,摸着脸上那道康王所打,已经起了棱子的伤口自言自语地道:“的确是太蠢笨了,不该如此。”

天边才露出一丝鱼肚白,学士府的大门便被人敲响,扰人清梦的都是恶客,门房带了几分不耐烦,揉着惺忪的睡眼将门打开一条缝,待看清楚来人后,大叫一声便快步往里通传。

昏暗的灯光下,神色冷肃的康王背手立在学士府的台阶上,身旁跪着袒肩露背,绑着一把荆条的张仪正。再一位身负重任的陪客,则是那位许府的亲家,许杏哥的公爹武戴武大将军。

“跪在大门前负荆请罪?!”许衡是常参官,没事儿没生病的时候总是要伴驾的,自是早就起了身,这会儿正与姚氏面对面地吃早饭,听说来了不速之客,在听了详细场景后,不由讥讽地冷笑了一声,淡定地继续吃饭。

拿乔是可以的,毕竟自家是受害者,但对方身份到底不一样,且似是诚意更甚,所以还当留些分寸。姚氏虽然气愤,却更务实,便小声道:“到底是亲王皇子之尊,又有亲家公陪着的,且跪在那大门前闹得人尽皆知也不是什么好事,是不是好歹先让他们进来再说?”

“夫人此言差矣,此时学士府还有什么面子可言?不跪才没面子。他既大张旗鼓的来,便是为名,得不到又怎会轻易离去?武戴既要讨嫌跟来就该有挨冷脸子的准备,怪不上我。我许某人天生就这样,当初对着圣上,比这样惹人厌恨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头却还在。”许衡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碧粳米饭加两个松仁鹅油卷才放下碗筷,又把胡须梳得一丝不苟才慢悠悠地踱着方步走了出去。

许衡和康王相逢在微凉的晨风里,一个以皇子亲王之尊严肃认真地作揖赔礼,一个以前朝旧臣,当朝大学士的身份,倨傲到眼睛望天,倒理不理。等到武戴居中调停许久,二人总算互相搭理,进入你推我挡的正常程序时,被忘在一旁很久的张仪正已经跪到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孽畜!你原来还知道羞的。”康王适时厉声道:“还不赶紧给你许世伯赔礼道歉?”

张仪正沉默地高高举起荆条,向着许衡膝行了两步。

许衡看也不看张仪正,哂笑一声:“不敢,老朽不才,哪里当得起龙孙的世伯?王爷实是高抬老朽了,老朽却不敢。”

武戴忙道:“总在这门前也不是事,里面吃茶说话不是更好?”

“请。”康王面上丝毫不见愠色,不等许衡同意便大步往里走,许衡瞪了武戴一眼,也紧随其后,三人都似是忘了门口的张仪正。

既然都走了,张仪正便放下荆条,懒洋洋地跪坐在小腿上,眯起眼睛认真地看着头顶那“许府”二个大字。才刚看了两眼,就听身旁有人低声道:“三爷对不住了!王爷早前曾吩咐过老奴,若是三爷懒散不知事,便要替他行家法。”

张仪正回头瞧去,但见最受康王器重的大管事盛昌弯身弓腰,双手高高捧着康王那根镶金错银的马鞭,于是复又高高举起荆条,跪得溜直,满脸的忏悔羞愧之情。

天色渐白,已是到了该上朝的时候,康王、武戴与许衡走出来,康王十分通俗易懂地道:“儿女之事就好比是种庄稼,种的时候都精心伺弄,但天有不测风云,总有长歪了的或是会被鸟雀小兽啄食拔去,虽然痛心却没有办法。”

武戴叹道:“尽人事知天命。”

许衡仍然是那副死人脸:“王爷慢行,不送。”又朝武戴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

康王扫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张仪正,见他跪得溜直,态度不错,微微有些满意,却不多说什么,径直上马走了。武戴便邀请许衡:“平正兄,一起走?”

许衡翻个白眼:“坐轿的追不上骑马的。”

武戴无法,只得叹息一声,自往前头去追康王。

张仪正抿了抿唇,面向许衡再次高高举起手中荆条:“请许世伯责罚……”刚开了个头,就见许衡视若无睹地从他的身边经过,自上了轿子扬长而去,于是剩下的半截话头便堵在了喉咙里。

接着又见许家大门里走出几个人来,当头的正是许执同许拙兄弟俩,旁若无人地低声交谈着从他身边经过,自上了马而去。

过不多时,里面再依次走出几个年龄大小不等的读书郎,有人厌弃地道:“大清早的就有恶狗当道,莫非今日不宜出行?”接着一只破旧的水囊砸在张仪正面前,里面的水四溅而出,腥臭不可闻,溅得张仪正满脸满身。张仪正咬牙抬眸试图找出罪魁祸首,却只看到大大小小几张严肃无表情的脸,斯斯文文地按着长幼尊卑的次序排着队从他身边走过,阵型绝对不乱半分。

接着许府大门重重关上,震得门楣上存了多年的灰尘都落了下来。张仪正眨了眨眼,吐出一口气,把头埋得更低,只是那高高举着荆条的手却微微抖了起来。

安乐居里,许樱哥坐在窗前细细绣着一幅鸳鸯戏水的枕套,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许杏哥说话:“姐姐还是回去罢,如郎还小,会想娘的。”

许杏哥之前留下来,是因为不放心许樱哥和家里,现在看到家里一切顺遂,正主儿也过得悠然自得,什么寻死觅活想不开之类的事情似乎都与她无缘,便应道:“也好,与其留在这里,不如回去打探消息。总这样僵着不是事。”张仪正跪在那门前,短时间里是康王府的诚心低调,时间一长便是许衡目中无人,不给上头那位面子。

许樱哥道:“正是呢。不低头气人,头太低也难人。”心里却觉着许衡做事从来都有他的道理,且火候拿捏得最是恰当,要不然也不会屹立不倒。既然康王要把张仪正当成一面旗帜,许衡当然也可以把张仪正当成一面旗帜,各取所需。虽晓得不太可能,但她还真想看看康王府能做作到什么时候,张仪正又能做到哪个地步。

许杏哥刚起身,就见姚氏身边的苏嬷嬷走进来,面有愁色地低声道:“康王妃来了。要请二娘子过去问话。”

康王妃来了,不管康王再是一个多么明辨是非,公正不阿的好皇子亲王,他也还是皇子亲王的身份,他的儿子可以在他威逼下给学士府负荆请罪,却不可能一直跪下去,不然不但兄弟姐妹们看不惯会嘲笑他,政敌也会说他沽名钓誉,圣上更会问他处心积虑,意欲何为?所以算着时辰差不多,康王妃就很有诚意地来救场了。陪同康王妃来的还有若干上好的药材补品,以及那位生产才出月子的世子妃。

而且康王妃此来,态度与昨日的含蓄委婉完全不同,和康王今早向许衡提亲时的态度如出一辙,十分的坚定和迫切,把许樱哥夸得天上无双,地下独一。原来的泼辣凶狠危险变成了率性高洁贞烈,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这姑娘人品太好啦,不谄媚,立身正,有担当,有才有貌,就是要这样的人才能把她这个混账儿子管制起来,她就需要这么一个儿媳妇,只有把那混账交到许樱哥手里她才放心,其他人她都不放心。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儿子其实仰慕许樱哥很久了,诚心之下,石头也会捂热的,何况许樱哥这样深明大义,自尊自爱的好姑娘呢?一旁的张仪正也配合地猛点头,不顾姚氏的冷脸和孙氏鄙夷的目光,十分深刻地自我检讨了一番,表示自己是真心求娶,并且日后将会如何如何。

经过姚氏左推右挡之表示不愿结亲之后,康王妃要求亲自问许樱哥的意思。再经姚氏和孙氏阻挡再三之后,康王妃以势压人,病了就亲自过来探病,想不开就亲自过来开解,总之非见许樱哥不可。

苏嬷嬷道:“夫人的意思,二娘子不乐意见就不见,天塌不下来。”

许家能为她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许樱哥站起身来,看过身上的装扮确无不妥之处,镇定地道:“我见,请姐姐陪着我,嬷嬷前面引路。”

第87章 三问

康王妃定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许樱哥穿的七成新湖水蓝纱襦配青碧色六幅罗裙,腰间一条鹅黄色满绣牡丹纹裙带,垂髫上只各簪了一枝梅花珠钗,耳边一粒小指尖大小的明珠,不过是家常打扮,却难掩清新明丽。神色虽安宁静默,但脸色明显是憔悴苍白的,怎么也比不过昨日的明艳生动,白里透红。

不过是这么个年纪,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着实不易,康王妃经过和康王的一夜交流深谈,不得不承认许家教养儿女着实有一套,既然已下决心求娶,便要多看对方好处,不然便是自己为难自己。于是看许樱哥也多了两分顺眼,和颜悦色地温言道:“好孩子,都是我们的不是,你受委屈了。”第一句必然是问候,但却不能问,你是否好些了?那不是废话么,换谁去试恐怕都好不了,所以最聪明的做法莫过于直接就承认对方委屈了。对方气顺些,下面的话也好说些。

“劳王妃记挂。”委屈是肯定委屈的,所以不用多说,许樱哥福了一福,起身站定,静静等待敌人发招。

康王妃直截了当地把站在身后的张仪正推了出来:“孽障!还不赶紧给许二娘子赔罪?”

张仪正缓步走到许樱哥面前,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牢牢盯住了许樱哥,沙哑着嗓子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污了二娘子清名,虽万死不能赎罪,但还请二娘子看在我是旧疾复发,神志不清才犯了大错的份上饶了我这遭,再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日后……天长日久……总会叫你看到我的心意,总不会,总不会负了你。”这段话前头说得顺溜,后头却似是咬着了舌头,听上去不情不愿,晦暗不清。许家人听得皱起眉头,康王妃也有些不悦和着急,张仪正自己也似是注意到了,索性埋下头去对着许樱哥深深一揖。

许樱哥微微蹙起眉头,撇过脸看着窗外沉默不语。窗外阳光正好,满院子翠色荡漾,一只圆滚滚的小猫伏在花丛边,正瞪圆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只上下飞舞的彩蝶,作势欲扑,彩蝶却似不知,犹自上下百般舞弄。许樱哥的眉头渐渐松开,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的一猫一蝶,仿似是全然忘了面前的人和事。

康王妃不由皱眉,却不好开口相逼,便朝长媳使了个眼色。世子妃李氏收到,连忙温言道:“三弟,你平日里大咧咧一个人,怎地今日话也说不利索?可是真心悔过了?”

张仪正站直身子,看着许樱哥线条柔美的侧脸嘶声道:“我自是悔的。万分后悔,悔不当初。”想想又添了一句:“诚然,此时恶果已然酿成,说什么都没用,但请许二娘子说一句,想要我怎么办?只要我能做到的,总要叫你消气。”

姚氏沉声道:“樱哥,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许樱哥收回目光看向张仪正。他的脸上肿起拇指宽一条棱子,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所伤,此时看上去又紫又肿,很是狼狈吓人,眼睛微微泛红,却闪着迫切的亮光,唇角微微下垂,表情似是嘲讽又似是悲苦。很矛盾的神情,想起他昨日在她耳畔气势汹汹说的那些疯话,许樱哥怎么也不能把面前这个“乖巧可怜”的儿子同昨日的疯子联系在一起,便淡淡道:“国公爷说得对极,恶果已然酿成,说什么都没用,那便不用说了。昨日之事,既然王爷与王妃都说是事出有因,非是有意为之,那也不用再提了,礼也赔过了,人也探过了,我没什么要国公爷做的,请回吧。”

张仪正有些发愣,眯了眼睛沉默地看着许樱哥。

康王妃再次看向世子妃。世子妃清了清嗓子,同情而羞惭,理解而诚恳地看着许樱哥道:“二娘子,请容妾身多句嘴。”世子妃李氏,出身于在西北只手遮天的梁王府,娘家家大业大,却是别样尴尬,类似于质子般的身份,惯常低调做人,且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棱角早就磨平了,是以表情得当,语气恰当,很难引起人的反感。

许樱哥敛衽一礼,淡淡道:“世子妃多礼,不敢。”

李氏便道:“实不相瞒,我等今日是诚心上门赔罪并诚意求亲的。本来此等大事当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显尊重,但又因事出有因,所以想听二娘子当面说一句实话。”见姚氏准备插话,便微微欠身道:“夫人疼爱女儿,自是不肯委屈女儿半分,此乃慈母心肠,天下母亲一般无二。可其实委屈不了,一则,贵府累世书香,名声闻达,我家富贵,正是天作之合;二则,我公婆明理宽容,绝不会偏帮儿子薄待媳妇;三则,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这小叔虽然早年多有荒唐,但现在已知悔改,对令千金更是倾慕已久,昨日之事虽是无心之过,却是真情流露。年貌相当,家世般配,又是真心实意,还有什么比我们俩家永结通家之好更好的呢?红颜易老,青春易逝,女子嫁人乃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是以,还望许二娘子三思,千万不要因一时之气而误了一生。”

这话委婉,却给足了保证和点出了许樱哥面临的窘境——嫁吧,嫁吧,我们两家正好合作,我家公婆也都会护着你,没人会欺负你的。不然谁还敢娶你?姑娘你真的想孤独一生?你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趁着年轻的时候早早拿定主意吧,不然等到年老珠黄了想后悔也没办法呀!许樱哥由不得认真打量了这世子妃一通,世子妃不过三十出头,养得白净圆润,团脸挺鼻,一双眉毛长得极好,目光沉稳圆润不见锋芒,整个人和气端庄,大方稳重,的确堪当世子妃、长媳、长嫂一职。

许樱哥由不得想起了康王府的二奶奶王氏,爽利活泼精明大方周到,也是丝毫不见骄矜之气。听闻王氏出身不高,其父不过是一乡间富户,但因早年于康王有救助之功,所以结成儿女亲家,亲事初成,无数人盛赞康王有君子之风。而这亲事成就之后,王氏夫妻恩爱,并无任何闲话传出。这样密不透风的一家人……偏偏有了这么个拖后腿的东西,想来他们一家子也很苦恼吧。许樱哥的目光从张仪正身上扫过,唇角轻轻弯起,露出一丝淡到看不见的嘲笑:“既然世子妃推心置腹,我再推三阻四反倒显得我小气做作了。”

此话一出,屋里人心里便都一紧,姚氏等人的担忧自不必说,康王妃有了几分兴致,世子妃则眼里有了几分笑意:“请,早知二娘子是个爽利性子,果然名不虚传。”

许樱哥道:“康王府自是富贵的,王爷、王妃、世子妃都是公道正直的好人,国公爷龙子凤孙也是极尊贵的,这桩亲事更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亲事,这点毋庸置疑。若能得到这样一桩亲事,实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张仪正蹙起眉头,目光沉沉地看着许樱哥,唇角越发下垂得厉害。

“可要说这亲事是天作之合却未必可见。”许樱哥轻轻叹了口气,大大方方地看向张仪正:“我有三问,要问国公爷,还请国公爷照实回答,可否?”

总得让人把心气放平才是,且康王妃也很好奇许樱哥究竟想问张仪正什么,便给张仪正使了个带着威压的眼色,示意他要配合听话。

张仪正却根本没看康王妃,只把眉毛扬起又放平,看着许樱哥平声道:“你问。”

许樱哥吸了口气,正色道:“第一问,敢问国公爷可是真心求娶?”

张仪正静默许久,方嘶声道:“自是真心。”

许樱哥接着又问:“何以见得?”

张仪正哑然,屋里众人绝倒,这怎么辩证呢?口说无凭,我说我的心是红的,你偏要说是黑的,怎么办?总不能剖开胸口给你看。张仪正沉默片刻,挑起眉头道:“这是第二问?”

许樱哥点头:“算是第二问。”

张仪正咬牙切齿许久,恨恨道:“我自是真心,从见你第一眼始便再也忘不了你,所以被赵璀打得半死还厚着脸皮替你婶娘解围将功折罪,并不敢居功;在将军府别苑见你手臂脱臼便立即替你打残胭脂马出气,再为你正骨免除皮肉之痛;旧疾复发,快要半死也只记得你一人,初初清醒过来,便立即央求父母双亲上门赔罪求亲,弥补过失,你可满意?”越说越顺溜,越说越得意,仿佛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许樱哥不置可否,继续道:“第三问,世人皆重名声,女子更甚,国公爷既如此真心,何不早早禀明父母,遣媒提亲?可不比这样总是窥伺孟浪捉弄小女子的好?”

张仪正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随即挺起胸膛,直视着她沉声道:“我怕大学士嫌弃我名声不好,不敢轻易开口。”

“所以国公爷便几番坏我名声?”许樱哥一脸的悲苦,惶恐地看看康王妃并世子妃李氏,再回头看着姚氏悲声道:“夫妇匹敌,要般配才是良配。女儿蠢笨,冲动小气,着实不堪重任。与其日后令家族蒙羞,拖累父兄,不如请父母亲准许,容女儿入家庙清修,替父母祈福。”言罢长拜不起。

第88章 真情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大变。姚氏定定地看着许樱哥的后脑勺,许杏哥恨不得提着许樱哥的耳朵将她拉起来逼她把适才那话咽回去,孙氏长叹一声,垂眸低头飞速转动腕间念珠,康王妃惊疑不定,世子妃目露不忍。

张仪正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质问道:“我说错了什么?你要问的我都照实答了你,你还待如何?你要怎样才满意?”

许樱哥看也不看他,泪水涟涟地轻声道:“没说错什么,多谢国公爷垂爱,是小女子无福消受。”

张仪正死死盯着许樱哥,脸色阴沉难看到了极点,不咸不淡地道:“二娘子是手臂脱臼也不曾呼痛的人,在昨日那般情形下也敢动手打骂皇孙的女中丈夫,此刻却如此惊吓悲痛柔弱,想是果然乱了分寸。”

皮肉之痛焉能与终身大事相提并论?何况她是个闺阁女儿,胆子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许樱哥差点就反唇相讥,转念一想,真正伤心,万念俱灰之人哪里又有心思与人斗口舌!自己该表现的已经表现完了,于是索性当张仪正刚才放了个臭不可闻的屁,只望着姚氏哀哀道:“女儿不孝,望娘成全!”

姚氏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起身走到康王妃面前福了下去,沉声道:“康王府非是寻常人家,国公爷龙子凤孙,当配温柔敦厚,福德双全之人才是大善。小女福薄,且自小娇养,实在难当大任,还请王妃和国公爷看在她父亲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得,事情又绕回去了,虽然亲事还在攻防战之中,但两家人已经对彼此的苦衷初步表达了理解,“旧疾复发”乃是不可控制之事,能怎么办呢?既然康王府这么诚心地来赔罪,那学士府也不能完全不给面子,能揭过去的就尽量揭过去吧。可是一转眼,许樱哥便被逼得要出家了!姚氏也郑重把事情的高度提升到生死上去。

康王府这是来赔罪还是来逼死人的?如若许樱哥真因此出点什么事,康王府的名声就整个儿坏掉了,而康王之前所有的作为都更像是笑话,等于是把把柄主动送到政敌手中。一不小心把儿子给生笨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康王妃敏锐地意识到今日之事不可再行,于是当机立断扶住姚氏沉声道:“都是妾身的不是,教子无方,叫府上看笑话了。本是令嫒气质高华,人品贵重,所以才诚心求娶,愿结通家之好,但既是不肯,也没有强逼的道理。”一边说,一边严厉而警告地看向张仪正,勒令他当哑巴,不许再生事端。

世子妃李氏乖觉,早就亲自把许樱哥扶了起来,慈爱地亲执了帕子给她拭泪,柔声安慰:“你这孩子真任性,不成就不成,大好年华怎地随口就说那什么清修之事?父母双亲养大你,难道是要看你孤寂一生的?快把眼泪收了,有话好好说,不要惹你母亲伤心。”

许樱哥给她哄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差点生出世子妃其实就是许家亲人的错觉来。却见一旁的张仪正唇角凝了几分冷笑,往前一步走到她身旁,俯瞰着她一字一句地低声道:“你宁入家庙清修也不肯嫁我,可是还想着要嫁那姓赵的?”

他身形高大,这俯将下来,生生把许樱哥整个人给尽数掩入阴影中,许樱哥只觉得气息都不顺畅起来。这个问题着实阴毒,里头陷阱深深,她无论辩白与否都是错,于是满脸惊惧,捏着帕子尖叫一声,一下子朝姚氏扑将过去,紧紧攥着姚氏的袖子惊恐地大声道:“他又犯旧疾,胡说八道了!”

满室静默,俱都看向张仪正。张仪正却只顾死死盯着许樱哥,一双眼睛里犹如有两簇火苗在跳动,越烧越旺。

姚氏颤抖得厉害,悲愤地看着康王妃高声道:“这就是康王府的诚意?我清清白白的好女儿,岂容人如此糟践?若是想要她的命,请王爷、王妃吩咐一声,我许家双手奉上!”

“混账东西!你给我清醒清醒!”康王妃怒不可遏,辩无可辩,一掌打在张仪正的脸上,张仪正不闪不躲,只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许樱哥,眸色渐成深灰。

世子妃立即挺身而出,放下身段连连给姚氏赔礼道歉,好话说尽:“夫人息怒,我家老三是个痴儿……他虽性情暴躁,却自小便是至情至性之人,这,这,说句丢人的话,不过是小儿女眼红嫉妒,口不择言罢了……”一个至情至性与眼红嫉妒,便轻描淡写地将张仪正所犯的严重错误朝着另一个有些暧昧的方向引了去。

歪楼了!严重歪楼了!她们讨论的是人命问题以及张仪正是否用心险恶,世子妃却说这其实属于感情问题。谁要和这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东西谈感情?许樱哥愤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躲在姚氏身后愤怒地瞪着张仪正,却见张仪正若有所思,面上的厉色竟然渐渐消散,气息也渐渐平顺下来。

康王妃见儿子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晓得他稳住了,便松了口气,厉声道:“孽障!还不赶紧赔罪?说人话,再敢犯浑你老子头一个就不饶你。”

张仪正果然也就从善如流,走到姚氏面前,撩起袍子端正跪下,直视着姚氏道:“是我糊涂,行事不得体。但我实是真心倾慕令嫒,只因晓得府上最重名声且疼爱女儿,害怕亲事不成,所以接二连三地犯糊涂。我生来鲁钝,不会说好听斯文话,只知不快便要发作出来。却也晓得分辨明珠与沙砾,许家累世书香,名门望族,二娘子果敢坚毅,才貌双全,堪为良配。但如若夫人成全,我日后必将善待她,改了从前的混账行径再不混来。一片真心,日月可鉴,请夫人成全!”

他此刻神情诚恳,带着许多期待与窘迫,脸还应景地红了,与世子妃适才的描述十分搭调,人虽鲁莽蛮横,却是真性情,真痴情。姚氏左看看,右看看,果断昏倒在许樱哥怀里。“娘啊!别吓唬女儿呀!”许樱哥、许杏哥齐齐大喊一声,抱着姚氏哭成了泪人。孙氏立即安排姐妹二人把姚氏送进内室休养,她自己则文质彬彬、有礼有节地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