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随侍的几个丫头婆子见状,都垂下眼不语不看,面上的神情却古怪得紧。这无理取闹的神经病,这时候倒是做得这样小心眼,许樱哥根本懒得理睬张仪正,含笑望着张仪端温和地道:“四叔有话但请直言。”

张仪正脸都气歪了,张仪端唯恐天下不乱,得意地朝张仪正飞了个眼风,满脸为难地看了看周围的丫头婆子,低声道:“嫂子是否可以行个方便,往这边走走?”

这也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许樱哥站着不动,含笑道:“你三哥不是外人。”

张仪端害羞地摸了摸头,压低声音道:“我是为昨晚之事来向你赔礼的。你别在意,我娘就是那个性子。她闲得发慌了,被人一撺掇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对母子真有意思,一个来传播病毒,一个来打补丁。要玩大家一起玩,许樱哥满脸迷惑之色:“什么啊?”

张仪端有些发愣,不确定地试探道:“昨晚宣侧妃她领了三妹妹过来说要借画……”

许樱哥笑眯眯地打断他的话:“我还当怎么了呢,四叔多想了。我和侧妃娘娘相处得极为愉快。”不等张仪端再说话,便看了看天色,笑道:“时辰不早,你三哥急着要去探望母妃,四叔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张仪端打蛇随杆上:“我也正要过去探望母妃的,正好同路。”假意担忧地看向张仪正:“三哥,可以不?”

张仪正翻了个白眼:“狗皮膏药。”

张仪端恍若未闻,欢欢喜喜地同许樱哥搭话:“听说三嫂为皇后娘娘画的花冠十分美丽……”

张仪正道:“我脚冷,樱哥你看看是不是怎么回事。”

张仪端又道:“许三先生真是了不起,我才看了他新勘印的那本诗集……”

某人暴喝:“我伤口疼,好像裂开了!”

“侯爷真是国之栋梁……”

“你有完没完!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吵死了!”张仪正终于忍不住爆发翻脸。张仪端哀怨地看了看许樱哥,大度地朝他夫妻二人拱了拱手,转身落寞而去。

“何凡至于?做哥哥的对弟弟多少也友爱些。”许樱哥别有意味地看了张仪正一眼,张仪正恼羞成怒,怒道:“母妃还等着,你们倒有心思互相捧臭脚!”

“总算是来了!”还未到宣乐堂,曲嬷嬷便抹着眼泪迎了上来,全不理一旁的许樱哥,只顾着上前拉起张仪正的手左看右看:“三爷呀,今日瞧着您可好多了。等会子您真能自己走到王妃面前?撑不住就别撑。”

“嬷嬷放心,走几步路还是没问题的。母妃今日如何?”曲嬷嬷不待见许樱哥,张仪正当然能察觉到,当下觑着许樱哥,表示你也有不能诸事通顺,也有被人不待见的时候。许樱哥见他看来,温和地朝他一笑,一脸的懵懂。

张仪正抛给她一个“你就装吧”的表情,拉着曲嬷嬷说个不休。须臾到了宣乐堂,王氏等人忙围上来嘘寒问暖,低声提醒道:“老早便醒了,虽不说,却一直往外看,早饭也没吃多少。三弟可别再气她了,不管怎么说,都顺着。”

张仪正点了点头,对着许樱哥伸出两只爪子,许樱哥上前俯身将他扶下春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往里走,张仪正疼得满头大汗,强忍住了,站在门前喊了声:“母妃!”

许樱哥赶紧将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慢悠悠走到康王妃病榻前,含笑道:“母妃,我们给您请安来了。”

却见康王妃面里躺着,并不回头,也不答话。世子妃在一旁悄悄比了个手势,一脸的不忍和赞叹。许樱哥略一思忖,心下恍然,最是慈悲慈母心,康王妃又想亲眼看看张仪正是否安好,却又不忍目睹他的惨状,当下捏捏张仪正的手,扶他往榻前的软椅上坐了,低声道:“你好好陪母妃说说话。”

张仪正坐下来蔫头巴脑地看着康王妃的背影低低喊了声:“母妃,我错了。您好歹回头看儿子一眼。”

康王妃许久才哽咽着低声道:“孽畜,你便是死了我也不耐烦哭。”

张仪正垂着头不说话,满脸的羞愧之色。世子妃同许樱哥对视一眼,示意周围伺候的丫头婆子同她二人一起悄悄退了出去。走到门前,许樱哥回头,只见张仪正张着两只手,满脸犹豫地似是想去触康王妃,便放心地大步出了门。

有丫头送上茶水来,妯娌三人团团而坐,王氏与世子妃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世子妃笑道:“听说昨夜宣侧妃过去探病了?”

大家族没有秘密,何况自己一个新来的人,想要短时间内就把自己那个小窝打理得密不透风,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她们既然坦坦荡荡地问,许樱哥也就含着笑,明明白白地把昨夜宣侧妃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一一说给她二人听。

待听到八十七神仙卷,王氏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鬓发,世子妃平静地道:“东西在我那里。”

许樱哥挑了挑眉,很感兴趣地含笑看着世子妃,并没有假意说什么场面话的打算。

世子妃却又不说,转头对王氏道:“四弟的定礼需要打理,你去忙你的,这里有我们。”

王氏便笑着告辞而去,世子妃这才道:“你是个爽快人,我也不藏着掖着,实话同你讲,前两日赵家有人上门来找你。来的是赵家窈娘,带来的礼就是这幅八十七神仙卷。我想着,现下家里太乱,你又要给母妃做饭,又要照顾三弟,有点空闲只怕也想躺躺歇一歇,便没有使人同你讲,自作主张打发走了她,扣了东西。不成想这事儿竟给人做了挑拨的由头。”

这是爱护的意思了。在所有人眼里,许樱哥此刻都不宜与赵家人打交道,何况她才因崔、赵两家之事触怒了康王。世子妃的出发点自然是好的,不然许樱哥知道了这事儿,是去见赵窈娘好呢,还是不见赵窈娘好呢?赵窈娘只要见着了她,自也不会轻易撒手,扯着哭闹起来又该怎么办才好?

曲嬷嬷走进来,赞叹道:“世子妃真是用心良苦。”

许樱哥默了片刻,站起身来对着世子妃端正一礼,道:“嫂嫂的爱护之情,樱哥都记在心里了。我不过刚进门的新妇,能得到家中公婆兄嫂这般爱惜照料,实在是我的福气。”

世子妃点点头:“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我们本是一家人,就当共同进退。我们都盼着小三儿早些长大懂事,你们把小日子过好,那才是真正的好。”话未说完,世子妃的眉毛便轻轻皱了起来,因为她看到许樱哥脸上并不只是单纯感激和喜悦,还有一种她很不喜欢的东西,那种感觉就同张仪正脸上经常露出来的一样,也是她第一次跟随康王妃去许府赔礼求亲时从许樱哥脸上看到的一样——骨子里的不驯服,骨子里的强硬。

许樱哥微垂着眼,声音照旧的温柔好听:“嫂嫂待我诚恳,我也要对嫂嫂诚恳。我自小便不太听话,凡事总想要自己做主,被父母训斥了很多次,这臭脾气总是改不掉。你说我们是一家人,应当共同进退,我记在心里,也会认真去做,因此,我觉着日后不该再给人挑唆的机会。”

此言一出,屋内一片安静,世子妃抬起眼来认真仔细地将许樱哥打量了一遍,许樱哥还是半垂着眼,身子却站得溜直。

这人怎么能这样不服尊敬呢?见世子妃神色尴尬,曲嬷嬷不忿地道:“老奴忍不住要说句公道话,三奶奶您要知道这可都是为了您好……”

第146章 改变

蹬鼻子上脸,倚老卖老的老奴十分可恶,却不值得与她一般见地。许樱哥并不搭理曲嬷嬷,只看着世子妃镇定地道:“我尊敬嫂嫂,也领嫂嫂的情,所以乐意和嫂嫂说我心里的真实想法,若是有什么得罪不当之处,还请嫂嫂见谅。”青玉焦急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只是恍若未闻。

半晌,世子妃方淡淡地道:“行,稍后我便使人把那八十七神仙卷还你。”

许樱哥明知其心里不舒服,却也顾不得,盈盈一礼:“多谢嫂嫂不同我计较。”

曲嬷嬷见她轻视忽略自己,心中越发忿恨,又道:“老奴斗胆再说一事,雪耳等丫头便是犯了错,也不该被活活饿死,当下之时,行善积德……”

世子妃严厉地看了曲嬷嬷一眼,曲嬷嬷立时噤声。世子妃也不多言,神色淡淡地起身自往外头去了,曲嬷嬷厌恶地看了许樱哥一眼,也跟着转身出去,其余人等见状,便都悄悄退出。顷刻间,偏厅里只剩下许樱哥同青玉、绿翡主仆三人,绿翡焦急道:“奶奶,世子妃本是好心,您何苦来?”便是真要对上,也等站稳了脚跟又再说,当此时,何苦一个个地挨着得罪遍了?

青玉知晓许樱哥的性情,不做就不做,做了便做了,说什么都是白说,便朝绿翡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

许樱哥坐下来,沉着地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口一口啜着。隔壁依稀传来抽泣声,院子里有鸟儿在婉转低唱,有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屋中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尘在光柱里飞舞,宣乐堂的早晨热闹得很,她的心情却无比沉着冷静,她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不认同世子妃收了赵家的重礼,给了赵家希望,却又直接将消息隔断,把赵窈娘晾在门口的做法,更不认同这种所谓的爱护体贴。这只是开始,若是日后再有人上门寻她,是不是也要经过世子妃等人的筛选她才能知道呢?她一直都想尽力为自己做主,却不得不一直退了又退,如今她已经无路可退,不能再退。她看得到世子妃的好意,也看得到世子妃等人的强势,所以这些话不能不说,态度不能不表——作为新家庭的一员,即便是她没有参与大事的权利,但她目前最少应当拥有决定见或是不见谁,做或是不做某事的权利。

铜漏里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主仆三人都似是被人忘在了一旁,便是连添水的人也不见了,正当青玉同绿翡都有些不安的时候,隔壁终于传来一阵响动,大丫头秋璇在偏厅外探了探头,低声道:“三奶奶,三爷要回去了。”

许樱哥站起身来走入康王妃房中,但见张仪正趴在榻上,双手握着康王妃的手,眼睛还有些红肿,见她进去便微微垂了眼睛。康王妃的精神却是比之前好太多,微笑着道:“媳妇,这些天辛苦你了。”

许樱哥笑而不语,心想道,那是您老人家不知道我做的那几件事,等您老人家病好了,立刻就会有人向您告我状的,一条又一条,都是招人恨的,只怕那时候您就看我不顺眼了。

康王妃见她面上微有倦色,张仪正也是早就脸色苍白,心中不忍,体贴地道:“我倦了,你们先回去罢。”

“是,母妃安心养病。想吃什么只管让人来说。”许樱哥上前用力扶起张仪正,扶起来才发现张仪正腋下的衣衫早就湿透了,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晓得他痛极,便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着他的伤处。先时张仪正还能强颜欢笑,撑着自己走,才一转出屏风便软软地靠在许樱哥身上,压得许樱哥一个踉跄,幸亏青玉等人早有准备,立时将白藤春凳抬了上来,七手八脚地轻轻将他扶了上去。

白藤春凳安静地行走在宣乐堂的廊上,张仪正闭着眼,一动不动,许樱哥跟在一旁,掏出丝帕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冷眼看到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曲嬷嬷神色激动地同世子妃低声说着什么,不时往她这边瞟过一眼,满满都是不喜。世子妃立在花架下,手把着一簇花朵,面上无悲无喜,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看来今日除了康王妃母子之外,大家心里都很不舒服。许樱哥回过头,接了青玉撑开的伞遮住了张仪正的头脸,安静地领着众人走出了宣乐堂。

大抵是见着了最无能,却最宝贝的儿子虽然吃了些苦头,终究却是安然无恙,还似乎更懂了些事的缘故,康王妃的病好了许多,中午时分便传来她食欲大增,可以下床略走几步的好消息。于是阖府欢喜,就连许樱哥同张仪正的小院子里也平添了几分安宁喜悦之意。

春日午后的日光透过窗纱,晒得人又暖又软,许樱哥仰面躺在张仪正的身边,将素纨扇盖住了脸,从眼角偷看张仪正。张仪正刚睡醒,正趴在榻上半侧着脸发呆,浓密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脸上满是黯然和茫然。让人看了情不自禁就觉得他很可怜,许樱哥心思一动,试探着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低声道:“都过去了。”

张仪正不防她会用这样温柔的姿态触摸自己,仿佛被烫了似的猛缩了一下,睁大眼睛警觉地看着她,许樱哥笑着收回手:“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张仪正不语,只顾沉默地看着她,许樱哥也不说话,认真地和他对视着。外面传来婢女们低低的说话声,许樱哥翻了个身坐起去,叹道:“有客人来了。”言罢下榻懒散地趿拉着绣鞋走了出去。

张仪正看着她袅袅娜娜的背影,只觉得那身胭脂红衫子火一样的灼人眼睛。他痛苦地闭上眼,努力想让自己再次陷入到混沌中去,他是张仪正,他是崔成,崔成已经死了,张仪正却还活着。张仪正可以替崔成做很多事情,但前提是张仪正必须作为张仪正好好活着,不然张仪正也可能随时悄无声息地死去,烟消云散,什么都剩不下。

外间,许樱哥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八十七神仙卷收好放入红木匣子里,满脸都是赞叹:“果然好东西。”

世子妃身旁的大丫头玉瓶见状,忙恭恭敬敬地道:“若是三奶奶看过了,婢子便回去同世子妃交差了。”

许樱哥道:“去吧,请替我和世子妃道谢。”

“是。”玉瓶默然一礼,规矩退下,绿翡忙替她打起帘子,亲自把人送将出去。

许樱哥叫过青玉,吩咐道:“你与双子立即将此物送回府去亲手交给夫人,告诉她这是赵窈娘送来的,她知道该怎么处理。”

青玉接过匣子,低声道:“奶奶,是不是先把那两个放出来再说?”

许樱哥淡淡地道:“每日清水馒头一样不少,哪里就真的饿死了?我既把这事交给了袁嬷嬷,便由袁嬷嬷定夺。若是半途而废,不如当初便不做。”

虽是如此,但在别人眼里就是她看不惯并设法折腾这房中的老人,是为狠毒不贤良。青玉有心再劝两句,话已到喉边,知道无用,便又生生吞了下去。

许樱哥走回房中,只见张仪正张着两只手,笨拙地想要去挠背上的伤,忙将他的手按住了,道:“伤口发痒那是快要好了,且忍一忍。”

张仪正痒得发慌:“那你隔着衣衫给我按一按。”

许樱哥依言用力按了按,张仪正缓过来便瞥着她道:“适才谁来了?你又派谁出门了?谁就要饿死了?”

许樱哥挨着他坐下来:“是大嫂使人把那副八十七神仙卷送过来,这东西是赵窈娘送来的,她们接了东西,却把消息锁了,我不知道有人寻我,赵窈娘也不知道我不知她来寻我,听说是在外头晾了两日。八十七神仙卷,价值不菲,我便是帮不了赵家的忙,也不至于就要贪这东西,我让青玉送回去给我娘,由她交还给赵家。还有就是曲嬷嬷怪我把雪耳和清夏锁起来,让我放人。”

她没有多说,张仪正却在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想法和已经做出的应对,当下道:“也就是说,你在昨晚和今天早上很嚣张地得罪了一大群人。”

许樱哥默认:“还是三爷最了解我。”

张仪正忍不住皱了皱眉,讽刺道:“你不是最会谄媚讨好人的?怎地就忍不住了呢?到底原形毕露了吧。”

许樱哥的一双眼睛笑成弯月亮:“因为有些人永远也讨好不了呀,还有些人不是光靠讨好就能好的。既然讨好不了,弗如摆明车马,免得误伤。”

张仪正冷哼一声,道:“你别以为这还是你许家,大嫂嫁进来多年,虽然对外身份有些尴尬,实则深得父母亲信任倚重,便是宣侧妃也不敢轻易擢其锋芒,二嫂这些年更是把她高高供着。曲嬷嬷跟了母妃几十年,闯过血雨腥风,护过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拿命才换了今日的风光,不要说是府中一般人等,便是母妃也要给她留几分薄面,我等着看你哭。你就可劲儿地折腾吧,反正你阴险狠辣也不让于人。”

语气恶劣,却把这二人的相关之事点得再清楚不过,好似是幸灾乐祸,却又一直在警告提醒。许樱哥默了默,轻轻抱住张仪正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后低声道:“便是哭了,我也还要继续,反正不能当窝囊鬼。”

“我看你是想闹得被休了,好跑回去另外找小白脸才对。早说过你是痴心妄想。”张仪正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却没有把许樱哥的手掰开。风吹过午后的庭院,阳光依旧灿烂,有些事情似是一直都没变,有些事情却又似是微微有些改变。

第147章 扫盲

“奶奶,常福街的五奶奶有身孕了!”青玉眉间眼角都是喜色,“婢子回去,听到大奶奶正和夫人在说笑,道是昨日五爷过去讨要您当初留下的那个酸辣粉方子,又为着五奶奶想吃酸的,便买了一大包山楂,当场就被夫人给扣了散给了府中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吃着耍。”

山楂活血化瘀,孕妇当忌口才是,许扶虽然年纪一大把,却是第一次当爹,家中人口又简单,哪里会知道这些?许樱哥又是欢喜又是好笑,边琢磨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送点什么东西过去,边问青玉:“我让你办的正事儿呢?”

青玉左右看看,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五爷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那画儿夫人当时便使大爷送回去,赵家日后再不会纠缠。夫人说,只要这边不穷追,不过时日问题便能解决,但这上京城赵家是再不能留了。”

许樱哥轻轻出了一口气,只怕不单不能再留上京,官职家产什么的都是全没了的,不过人能全须全尾就极好。待回了里屋,张仪正侧卧在榻上翻看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淡淡道:“你备一份厚礼,恭贺我那救命恩人。”

许樱哥一怔,随即笑着点了头。

张仪正又道:“既是当初就来往着的,又一直相处得很好,那便照常往来,不要让人说你嫁入王府便忘了亲戚。等我好了,你便设宴请他们上门做做客,认认亲戚。”

他对许扶倒真是另眼相看,但许扶却是恨他入骨,怎可能随便就携卢清娘上门与他心无芥蒂地交往?左右答应了也只是答应,许扶不来他又能如何?许樱哥照旧含笑应下。

张仪正自书上抬起眼来,谨慎而小心地瞥了她一眼,低声道:“不学无术总被人看不起,便是小四那狗屎也敢嘲笑于我,你是最爱读书写字的,教一教我。”

他最近的变化挺大,许樱哥真来了几分兴趣,立即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道:“那是荣幸。”

张仪正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讲解,心思渐渐飘到了窗外,其实张仪正也不一定非得一直不学无术,一惯只会争强斗狠。他还可以受出身学士府的新婚妻子影响,慢慢变得好学博学,偶尔作出一首酸诗,写两笔好字,也将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一半真实,一半虚掩,今后做另一个人想必会比从前轻松自如很多。

许樱哥说得口干舌燥,不见张仪正有任何互动反应,抬眸一瞧,某人正盯着窗外那只嗡嗡作响的蜜蜂发呆。心中微怒,将手挡在张仪正眼前,似笑非笑地道:“说完了,还请三爷说说这篇文章。”

张仪正收回目光,见她面上微有讽刺之色,心下不服,不假思索地张口一一道来。许樱哥越听越沉默,谁说张氏子弟多数天生不善文字?明明心不在焉,却又没有半点错处,还能有不同于她的见解,从前的先生怎会给个孺子不可教的结论?还是他一直都如此,只是一直都在装?

张仪正说到高兴处,突然觉得不对,立即来了个急刹车,先故意说错了一处,再谨慎地道:“后面的没听,不知道了。”

许樱哥平静地道:“那我再讲一遍。”

张仪正开始烦躁:“今日就到这里吧,头晕了。我哪能一下子记得这么多?”

“贪多的确嚼不烂,明日又再说。”许樱哥微笑着收了书卷。真是有趣啊,她从前也是下过乡支过教,给成年文盲上过扫盲课的人,深深知道改造一个成年文盲究竟有多难,比教孩子还要难上加难。虽然这只是个“半文盲”,但也不该突然间便表现得如此抢眼,他若不是天才,中间便一定有鬼。既然他认为这个游戏很有趣,她便陪他玩,看看到最后能玩出个什么结局。

张仪正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情举止,见她似是毫无所觉,便试探着添了一句:“其实我小时候很聪明的,先生夸我过目不忘,只是后来不知怎地就荒废荒唐了。”

“现在重新捡起来尚为时不晚。”许樱哥给他理了理衣服,温柔一笑:“先换药吧。”

三月三,上巳节,传说中王母大宴宾客便在此日,大华伐晋首战告捷,今上大为欢喜,乃以朱后名义大宴百官群僚,开王母宴。且不论百官如何想方设法敬献礼品讨帝后欢心,更有无数官宦人家的女眷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就想能挤入含章殿,在皇后和诸贵人面前露露脸,谋一个机会。

康王府中,自康王妃病倒后便一直是世子妃在主事,这些日子也收到不少的请托,她嫁入王府十多年,儿女双全,长子懂事聪慧,女儿乖巧漂亮,深得公婆丈夫倚重信任,对各方面的关系自是把握得当。每日里只是不动声色地待客,把不符合要求的过滤,符合要求的记下留报康王妃做最后的定夺。

世子妃要忙大事,王氏自然而然地担起了府中各种家务琐事,宣侧妃也有张仪端的亲事要忙,唯有许樱哥一人闲得狠,没人找她做任何事,帮任何忙,府内的琐碎消息传不到这里,唯有大事还可通过学士府以及高、袁两位嬷嬷的渠道知晓。她被孤立了,但凡是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世子妃待她照旧的温和,但从未单独与她相处说过话,更不要说是再往她房里送金鱼之类的小玩意;王氏对她还是热情灿烂的笑,该有的吃穿用度一样不少,但就是客气到生疏;宣侧妃偶尔遇到她也是不痛不痒地讥笑两句,张幼然从此不见影踪;曲嬷嬷每次看到她总是没有好脸色,宣乐堂的大丫头们对她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总而言之一句话,人嫌狗嫌。

张平家的很忧郁,当初康王妃把她指到这边来,不说个个都羡慕,但也算是肥差一份,其间更多预示着王妃的信任与倚重,她也指望着许樱哥能把张仪正这颗歪瓜给拧正了,将来凭自身本事搏个功名,她也算是尽心尽力伺候一场小有功劳。谁会想还不到一个月,事情就成了这副尴尬模样。

再看许樱哥,每日就光顾着给康王妃做那几顿饭,要不就是陪着张仪正读读书,写写字,再不然就是寻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往身上脸上涂,睡大觉,喝茶,画画儿,过得悠哉乐哉,百无忧虑,半点不知危机。她想劝许樱哥,二人关系远没达到那个地步,轻易开不得口,不劝,那又不行,主子的事不止是主子的事,还关系到一院子的人。思来想去,便往高、袁两位嬷嬷那里走了一趟,又分别送了绿翡和青玉几个心腹丫头每人一包茶和桂花糖。

许樱哥得知,跑去高、袁二人那里喝了一壶茶,回来照旧的好吃好睡,偶尔调戏一下张仪正,和他斗智斗勇,夫妻俩高兴了便吃喝玩乐,不高兴了便瞪眼睛嚷嚷,虽不说什么蜜里调油,却是自得其乐,自有一种平衡。就连新放出来的雪耳也是黯然销魂,退居二线,秋蓉更是一直龟缩在房内,轻易不露面。张平家的见状,彻底死了这条心。

转眼间便到了三月初三日,康王府中一片忙乱,人人都差不多在为入宫赴宴做准备。便是从前轻易不入宫的宣侧妃也因宫中给张仪端赐了婚,特为盛装打扮,准备跟着众人入宫亮亮相。

康王妃大病初愈,又见张仪正不但伤好得差不多,人也似乎真正沉稳了许多,不但不再闹得鸡飞狗跳,每日还能静下心跟着许樱哥读上大半个时辰的书,写上小半个时辰的字,其心甚慰。又因这些天一直食用许樱哥亲手下厨做的饭菜,见其顿顿不重样,样样精致美味,偶尔还能吃些从未见过的美味小吃糕点,显见是十分用心的,所以对这个儿媳妇也是比较满意的。唯一令她忧愁的是世子妃对许樱哥隐藏的冷淡,想到日后小儿子小儿媳多半还要依靠兄嫂拉拔,少不得寻了曲嬷嬷来问情况。

曲嬷嬷见她痊愈得差不多了,便十分委婉地将许樱哥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三奶奶其实也是好心,明知王爷定会愤怒,仍然敢为崔赵两家求情。甚至为此和世子妃心里添了不痛快。”一边说,沉痛地叹气:“只是老奴担心,三爷和三奶奶都是随性而为的,日后可怎么好?不管怎么说,三爷也是老奴带长大的,总是盼着他们好的。”

康王妃许久未语。嫁入婆家的女人,最忌讳的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心里惦着别人,甚至高过了夫家的利益,只此一条,便所有的好都被抹灭了。许樱哥所经历过的事情太过复杂了,人又聪明胆大狠辣,只怕张仪正不会是她的对手。

曲嬷嬷见她沉默不语,忙劝道:“看老奴真不会说话,三奶奶还年轻,偶尔犯了糊涂也是有的,她人聪明,又是书香门第出身的,虽然性子倔强,但只要王妃悉心教导些日子,还怕她学不会?”

康王妃沉吟许久,扶着秋实缓缓站起来:“先入宫,回来又再说。”

第148章 石破

上巳本就是游山玩水踏青的节日,朱后要办的又是王母宴,自要选个风景秀丽,最好还有水的地方。于是这宴会便被设在了东苑,东苑有御池,池边遍植名花,当此时,正是花团锦簇的时节,正好当成瑶池以宴宾客。

因是宫宴,故而凡是有品级的命妇都是按品大妆,剩下的年轻姑娘们也是穿戴得花枝招展,名花美人美酒一样不缺,照得人眼花缭乱。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在于,锦缎棚子有限,很多美人儿被曝晒在日光之下,气息奄奄,香汗淋漓,但此时,宴会不过进行到一半而已,朱后等人正是兴致最高之时,也无人敢诉苦告退。

许樱哥老老实实地坐在康王妃和王氏下首,趁人不注意便和斜下方的唐媛眉目传情,传递着只有彼此才能明白的意思——这一场宴会下来,不知有多少娇养的女儿会被晒得脱了一层皮。二人许久不见,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怎奈不得私会相叙,便只能眉目传情了。

世子妃照旧是一惯的安静端庄,王氏却是看了又看,许久,忍不住轻声道:“三弟妹,那不是大理寺卿家的……”

许樱哥笑着接上去道:“是,阿媛她在家中行四。”

王氏欲言又止,片刻方低声道了句:“看着你们,就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她其实还年轻,三十都不到,皮肤极白,五官妩媚,保养又好,身上自有一种成熟女子的美丽气质。但她眼里丝毫没有平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活泼热情,只能看到满满的疲累和老气。

这个女人的心已经老了,想必这些年也过得非常艰难……许樱哥记得王氏的出身,在上京满目的勋贵大族中,她的家世渺小得不堪一提,一个原本就不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人,想要融入这个圈子,付出的努力和遇到的阻力只怕超乎想象,便是到了今日,王氏也不敢说自己就真的被接纳了。再说在王府内,王氏至今只有一个女儿傍身,而张仪先的另两个妾室已经分别有了儿子。

许樱哥抬起酒壶给世子妃、王氏、自己各斟了一杯酒,笑道:“做女人的总都会有那么一日。”言罢举杯先敬,也不管世子妃和王氏是否乐意奉陪,自己先就干了。

王氏犹豫地看了世子妃一眼,端起酒杯放在唇边轻轻抿着,因见世子妃微笑着一饮而尽,方才放心地跟着饮了。饮完酒,便又将唐媛和唐夫人看了又看,默默地低下了头。

许樱哥并不在意王氏对世子妃的忌惮之意,只不动声色地将王氏的神情收入眼底,笑眯眯地换了个方向,同不远处的姚氏、许杏哥等人用目光接上了头,兀自欢喜。

上首,康王妃正与长乐公主低声说话,不经意间回眸,正好看到许樱哥在那里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就看到了姚氏同许杏哥等人,不由得跟着翘起了唇角,到底是年轻,只见着了母亲、姐姐便可以笑得这般没遮挡。

长乐公主瞧见了,微微一哂,道:“她倒是个重情义的。”

不管心中怎么看,康王妃也舍不得人说自己的儿媳妇,当下便道:“她要是个狠心薄情的,倒让我不放心了。”顿了顿,又道:“王爷也说了,赵家那事儿迫得狠了,也是让人看笑话,弗如放一放,不用与人比狠毒。”

长乐公主掩着口笑起来:“瞧,瞧,几顿饭就把你给收买了,这进了门的和出了门的就是不一样,我是夸她呢,你急什么?争强斗狠我们比不过旁人,比一比品行温厚也不错,这不是阿娘经常教的?我可没忘。”

康王妃温和地笑了笑,把话题岔到去年秋天嫁入公主府的王六娘身上去:“阿令和六娘还处得好?听说最近王家七娘经常到你们府上去?”

长乐公主倒也爽直:“早先有些别扭,但后来禁不住六娘娴淑贞静温厚,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王氏姐妹感情很好,六娘有什么好的都记挂着她妹妹。”言罢低低冷笑一声,“但王七娘将来这门亲事是依靠不上的,做姐姐的还得小心被算计。看这鸳鸯谱点得,非得乱成一团才欢喜……”

王七娘同冯宝儿一起被赐的婚,冯宝儿入康王府,王七娘则是入贺王府与安六,这便意味着王家这对姐妹永远也不能共同进退,感情越好,将来越是悲惨。想到皇帝近些年来越发难测的心意和出人意料的手段,康王妃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长乐公主在座首扫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梧桐宫的一个宫人号出了喜脉,接着初战大捷,芙蓉宫便在次日请了太医。”

梧桐宫,刘昭仪所居,她自是再不能侍寝的,只能依靠年轻美貌的宫人施展手段,又有贺王争气,这风头一时无双。芙蓉宫,罗昭容所居,她徐娘半老尚且貌美犹能承宠,又怎会甘心?康王妃看看白发苍苍、慈祥和蔼的刘昭仪和仍然娇媚得如同鲜花一般的罗昭容,再看看越发见了老态疲态、沉稳得如同一潭静水的皇后,只觉得一大块石头压在心上,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长乐公主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妖艳得几乎不真实的福王妃身上,蹙着眉想再说另一件事,忽见有小太监捧着一叠纸疾步而来,道是前方诸大臣及各府子弟所作诗词,请朱后赏鉴。虽然大华尚武,但这附庸风雅的事情在皇帝的提倡下偶尔也还是要弄一弄,更何况大家都知道朱后其实很爱这些,于是座中尽数安静下来,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都做出了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这可不是适合说悄悄话的时候了,长乐公主便将手撑了下颌,微笑着听皇后身旁的女官抑扬顿挫地将一叠诗词念来,突然间听到“南郡公”三字,惊得一下子坐起,边听边调侃康王妃:“我没听错吧?这说的真是小三儿?”

“你没听错,他这些日子日日与他媳妇一道看书写字,学问大有长进。”康王妃面上微微得意,心中却是没有底,只恐张仪正是寻人代笔,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一首诗念毕,长乐公主一声笑了起来:“不敢说作得有多好,但也是中规中矩,果然是日头从西边升起来了。”

座首皇后已然惊讶地朗声道:“拿过来我看!”

之前谁也没把这首诗同混世魔王张仪正联系起来,待听得皇后说了这么一句,举坐哗然,随即都把目光投向了许樱哥,纷纷暗忖定是她帮着张仪正作的弊,不然怎么可能?!

许樱哥也是惊得差点将杯中酒水都泼了出来,若非是知道张仪正事先不曾买通人替他作诗,她也不敢相信一个半文盲这么快就能作诗,这可是作诗啊,不是简单的加减法。因见包括世子妃同王氏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晓得自己这时候绝不能失态,哪怕是假的也要当成是真的,便挺直了腰背甜蜜蜜地笑着,安然自若。众人见她没什么反应,也不好盯着她瞧,便都收回了目光。脸皮厚果然好,许樱哥轻吁一口气,正要换个姿势,恍然间觉着有一道目光直愣愣地看过来,顺着瞧去,但见更远处冯宝儿讥讽而挑衅地看着她。许樱哥笑了笑,妩媚地抿了抿鬓发,举起杯来对着冯宝儿微微颔首,冯宝儿顿时双眼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