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瞧见,有趣的微微翘了翘唇角。

众人都以为前面在写诗词,这边皇后大概也会发动众人写上那么一两首诗词以展示各府闺秀的才华,毕竟之前朱后最爱来这一套,谁知今日朱后却是提也不提,直接就使人宣布,今日有马球比赛,圣上已经移驾,请各府女眷移步。

于是早就作了无数准备的淑女们都很失望,但想到能看到闻名遐迩的宫中马球队和众大臣的马球表演,顺便还可以瞄一瞄青年才俊,便又平衡了。

众人跟在皇后的凤銮之后顺次撤退,浩浩荡荡地向着东苑进发,这正是可以交头接耳拉帮结伙说悄悄话的好时光,武夫人领着许杏哥向康王妃靠拢,许樱哥则趁隙顺利摸到了姚氏等人身边,什么都不说,先就抱住了姚氏的胳膊蹭了两蹭。姚氏摸摸她的鬓发,道:“赶紧去扶着你婆婆。她大病初愈,正是要人关照的时候。”

许樱哥笑道:“有大嫂和二嫂一左一右地扶持着,我去就只能扶着她老人家的后腰了。”话虽如此说,到底不敢多留,同姚氏身边熟识的女眷略说了两句就赶紧往回赶,顺路悄悄摸了唐媛一把,同唐夫人行了一礼,正待要溜,就被唐媛一把扯住低声道:“老实交代,可是你做的?”

许樱哥低笑道:“哪有的事?我还不至于这么蠢。原本吃素的和尚突然间开了荤,谁都要盯着的不是?”

唐媛就放了心,赶她走:“快走,快走,看你家婆婆嫂子都在盯着你呢。”

许樱哥忙快步往回走,却见前头一袭浅红罗衫一晃,冯宝儿夹带着一股香风拦在了她前头,皮笑肉不笑地道:“许二姐姐,别来无恙呀。”

许樱哥见她脸色苍白,身形越发瘦削,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唇角也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晓得是来找茬的,便微笑着同她行了一礼,彬彬有礼地道:“宝儿,许久不见,先给你道喜了。”

冯宝儿狰狞一笑,将身子探向她低声道:“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敢不敢听?”

第149章 微惊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况此人和自己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仇怨,冯宝儿的恶毒早在当初的堕马事件和章淑死亡事件中便一目了然。也不知这女人到底是蕴积了多久的仇恨,看着冯宝儿眼里毫不掩饰的敌意,许樱哥心头控制不住地“咯噔”一下,警觉地往后退着微笑道:“我能说不听么?”

冯宝儿见她想避开自己,哪里又能容许!猛地探手紧紧拽住许樱哥的袖子道:“自是不能!这可关系到日后我们的友爱团结,我怎么也得把话和你说清楚了!”一边说,一边紧紧抱住许樱哥的胳膊把她往人少处拉,狞笑道:“你不想让无关紧要的人一起分享秘密吧?”

既然躲不过,便没有示弱的道理,许樱哥微笑着,死死攥住冯宝儿的手腕,毫不怜香惜玉地用力将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掰开,贴近她低声警告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当人众面的撒什么泼?我可是嫁了个泼皮的,不比你小姑娘的面皮薄。”

这面上斯文,实则泼赖的泼妇!果然和张仪正那不要脸的负心汉是天生一对!冯宝儿咬紧牙关,忿恨地瞪着许樱哥。许樱哥笑得越发灿烂,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衣服,以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朗声道:“宝儿妹妹,晓得你好久不曾见到我,难免有些激动,但还是要注意一下形态,别叫人笑话了。”

冯宝儿眼里满是怨毒和恨意,将尖尖的下巴往上一扬,刻薄笑道:“实话告诉姐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想同你说,上次你在我家遇险那件事,其实是……”她压低了声音,笑得诡异万分:“你家里那位逼着我一定要让你把阮珠娘给击落马下,好让许阮两家结怨,败坏你的名声,让你此生都嫁不掉。还有,你还记得章淑么?那些害人命的难听话也都是他让人传给章淑听的,可惜章淑那个傻子,傻乎乎的到后面也还替他保守秘密。”见许樱哥沉默不语,心中得意,假意叹息道:“章淑已经死了,不必多说。妹妹那时候真是不敢也不忍,奈何着实是惹不起,日后姐姐还要多多宽让,不要和我过不去才是。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三爷他兴许只是一时想不开。”

许樱哥粲然一笑:“看把我吓得一惊一乍的,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家三爷经常犯病,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这又不是第一次,我还知道章淑死就死在误交友人,立身不正上,冤有头债有主,逼死她害死她的可不是我家三爷,有朝一日她的冤魂若要索命,找的定是我家隔壁。”见冯宝儿的气焰降了下去,话锋一转,低笑道:“今日听了妹妹的话,我倒是更明白一件事了,妹妹你可想知道?”

她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还能和张仪正过得如此和谐?还能过得如此欢乐?唯一的答案就是,张仪正向她坦白并得了谅解。而章淑……她真的知晓内情?冯宝儿忍不住疑惑地看着许樱哥,试图从许樱哥的面上看出破绽来,哪怕她脸上露出一分脆弱呢,自己便只需等着看戏就好了。

却见许樱哥嫣红饱满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一句:“我知道,你嫉妒了,求而不得,所以你犯红眼病了。但你够悲惨的,这一辈子永远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便是我不要他,他也不会要你。因为他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难道你又是个好人?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冯宝儿的脸上顿时又红又白,握紧拳头死死盯着许樱哥,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从牙齿缝里嘶嘶挤出一句:“你怎么敢?!”

疯子最是可怕,许樱哥心中隐隐有些害怕,但想到十疯九怕凶,你比他凶他便疯不起来,不然他就更加疯狂十倍。于是稳稳地站住了,微笑着看着冯宝儿,寸步不肯相让:“是你自取其辱。下次你要还敢伸手,我就还敢弄断你的手,不信你试试。我便是把你弄残了,你看他是否会说你可怜?”

都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表面上端庄文雅,实际上不知如何的风骚不要脸,勾引起男人来不择手段。想起上一次张仪正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冯宝儿恨怨愤怒到了极点,恍惚间觉得也许毁了许樱哥这张脸便可一切安好如从前,禁不住失态地张开两只手想朝许樱哥那张可恶到了极点的脸上挠去。手刚举起来就被人从后头一把握住再用力往下一拉,接着整个人就被人从后头紧紧抱住,再动弹不得。惠安郡主笑盈盈地将下巴靠在她肩上,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可是疯了,想找死?”

冯宝儿一个激灵,猛地从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左右张望一番,只见王家六娘、七娘手拉着手站在许樱哥身边,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了警觉惊吓和不可思议,许樱哥则是满脸的遗憾,而不远处康王妃、宣侧妃等人都沉默地看着这边,自己的祖母和母亲则急急忙忙地往这边赶。这个世界不止是她和许樱哥、张仪正的世界,无数双眼睛早就一直盯着她,她怎么就忘了?

顷刻间,冯宝儿积蓄近半年多的怨气和力气都被临空抽干,只能软软地靠在惠安郡主身上,就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她败了,运气不如许樱哥,气势不如许樱哥,隐忍不如许樱哥,狡猾不如许樱哥……很难想象自己刚才那一抓挠下去,许樱哥会用什么招数等待着自己,到时候咎由自取的自己这一生大概也比在寂寞绝望中死去的章淑好不到哪里去。

惠安郡主厌恶地将冯宝儿递交给匆匆赶过来的冯夫人,微笑着道:“夫人,我看宝儿的气色不太好,是不是请皇后娘娘派个御医去给她瞧瞧?”

冯夫人走得满头细汗,就连头上精致薄巧的花钗也被颠得乱了章法,急急忙忙地将冯宝儿搂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微笑着道:“多谢郡主挂怀,她是婚期在即,舍不得家中长辈姐妹,难免有些憔悴,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哪里又敢惊动皇后娘娘?”

惠安郡主一语双关地道:“不是病了就好,但若是真病了,那是必须得治,不然病倒误了婚期可就不好啦。”

姜是老的辣,冯夫人自是听出里头的警告意味,笑颜如花,温和可亲地道:“是,说得是,已然在调养着了。”目光落在许樱哥的身上,微微一颔首,真诚地道:“南郡公夫人,得罪了。”

许樱哥笑着还了一礼:“您客气了。”眼角扫过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冯宝儿,虽胜,却无半分喜悦,有的只是说不出的哀凉。从前的猜测只是猜测,一旦真的从他人之口说出来,猜测变成了真的,便是从心底里生出来的寒凉。

冯夫人扶着冯宝儿渐渐远去,惠安郡主扯住许樱哥大步往前走:“一些日子不见,你又长进了!越发凶残了啊。”

许樱哥本来极好的心情此时已经沮丧阴暗到了极点,烦躁地甩开惠安郡主的手道:“你才凶残呢!我不过是个只想自保的可怜人罢了。”

惠安郡主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烦躁沮丧的许樱哥,便顿住脚看着她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许樱哥抬眼看着见事态平息便渐渐远去的康王妃等人,淡淡地道:“能说什么?左右不会是什么好话。”

惠安郡主对当初张仪正同冯宝儿之间那笔烂帐也大概知晓一二,更是知道从冯家众人到冯宝儿本人都对这桩婚事隐隐不平,想也知道冯宝儿不会干什么好事。但从长远看来,如若经营得当,这桩亲事对康王府自有一定的好处,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笑着道:“皇后娘娘口谕,宣召你呢。”

许樱哥抱歉地同王六娘姐妹打了个招呼,懒洋洋地回答道:“别不是要作诗打球,我实在没心思。”

惠安郡主一声笑了出来,将手点点她的额头道:“好意思说,人家都说三哥那诗就是你代作的。打球,轮得到你上场?”

许樱哥懒得辩白:“不是就好。”

惠安郡主见她没精打采的,乃笑道:“实话同你讲,是你画的那个凤冠和那一组簪钗出来了!见过的人还没几个,皇后娘娘特旨让你先去瞧一瞧。”

许樱哥吃了一惊:“这么快?”那些可都是精细活儿,便是和合楼里最熟的工匠也不见得就能做得这么快。

惠安郡主挤挤眼睛:“你自己去瞧不就是了?”

王六娘温和地握住许樱哥的手,微笑道:“不要理她,她逗你玩儿的。我们瞧着了,不过还只是个雏形,是娘娘觉得有个地方好似有些不妥当,所以想让你过去参详参详。”

许樱哥打起精神与王六娘寒暄了两句,王六娘郑重把王七娘介绍给她认识:“这是我妹妹,日后要请你多多关照了。”

“只要能,是一定的。”许樱哥这时候才认真打量王七娘——杏黄衫子柳色裙,脸上犹带婴儿肥的小美人儿一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一派的娇憨。想起安六那副阴阳怪气的煞神样,许樱哥由不得暗叹一声好白菜都给猪拱了。

王七娘根本不知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满眼满心都是上京城的繁华和皇宫里的奢华,叽叽呱呱地抓着众人说个不休,听说许樱哥将来会是她的堂妯娌,更是拉着许樱哥亲热的说个不停。王六娘满眼都是怜惜,微笑着静静立在一旁,不时不好意思地看看许樱哥,许樱哥明白做姐姐的心情,热心地对王七娘的所有问题一一认真解答。

不远处,冯宝儿睁着早就流干了眼泪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冯夫人喃喃道:“我不甘心,我哪里不如她?!凭什么我就不如她?”

第150章 相会

冯夫人心疼地搂紧宝贝大女儿的肩头,哽咽难言:“这都是命……”

冯老夫人狠狠将拐杖往地上一顿,睖睁着黄黄的眼睛,满是戾气地道:“看看你这怂样!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你失魂落魄的。你忘了父母家族了?忘了你下头的一群妹妹了?竟敢犯这样的糊涂!你自己要找死回去找个角落悄悄儿地死,别在这里害人!”

冯夫人老大不忍,低声道:“娘,宝儿她……”求情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冯老夫人一指戳在鼻子上,勃然喝道:“住口!不贤良的妇人,就是你没教导好女儿,这般的自私短视,这般的沉不住气,早知如此,不如早点溺死了事!”

冯夫人被呛得一句多话也不敢说,只能热着脸低着头抱着冯宝儿默默地往后缩。冯老夫人喘了口气,道:“这样的盛会,你不同我去和康王府的打个招呼?”

冯夫人看看没精打采的冯宝儿,犹豫道:“可宝儿……”

冯老夫人冷笑:“她一个要出嫁的女儿家害羞才是正理。你记得了,康王府的女主人是康王妃,而非是你妹子。”

冯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想自家妹子虽只是侧室,却不是一般的侧室,多少也是个亲王侧妃,有品级有俸禄,也是有头有脸的,但在冯老夫人的淫威下并不敢多言,低声交代了冯宝儿两句,扶着冯老夫人公关去了。

冯宝儿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繁花似锦美人如玉,听着马球场上的各色喧嚣各色热闹,唇边轻轻绽出一个淡淡的笑。是人都是有弱点的,是人总是有爱恨嗔痴的,张仪正真的爱许樱哥么?许樱哥又真的一点不放在心上么?运气不好算什么,难不成一辈子都不好?总有一日,她要叫那些看不起她的,欺负她的,统统都匍匐在她面前苦苦求饶。于是她死了,又活了。

王母宴,本该是仙乐飘飘,出尘脱俗的,但因这王母宴是张家人办的,所以神仙们也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赌博的坏毛病,众人纷纷下注,便是许扶这样的末等小官也未能免俗。许扶漫不经心地将个金坠子扔到坐庄的同僚手里,将手搭了凉棚往远处眺望,希望能看到许樱哥。本来以他这样低等级的小官儿,是没有资格参加这般盛宴的,但不知何故,他的上司竟然给他派了个差事,让他可以一睹这盛会。

想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出一个人何其艰难,何况是要在一群又隔得远,穿着打扮都差不多的女人中把许樱哥刨出来又是何其艰难。许扶看到眼睛发酸,最终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正想找个阴凉处躲一躲懒,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拍肩头。

“五哥,许久不见,一向可好?”张仪正穿着件绛紫色的圆领窄袖衫,配着块款式简洁的羊脂玉佩,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朝许扶拱手作礼,长身玉立,笑容如画,闪瞎了一群当值小官僚的眼。

许扶看到同僚或羡慕,或不屑的目光,心中十分不舒服,却不能晾着张仪正,便淡淡地回了个礼,道:“不敢当,三爷安好?”

“好,都好。五哥大喜呀!改日必然登门贺喜。”张仪正笑得温和灿烂,不等许扶找出由子拒绝,便亲热地拉了许扶往前凑:“你们赌什么呀?”

众人窘然,却见这位凶名在外的皇孙施施然从腰间取了羊脂白玉佩,毫不心疼地就往盘子里一扔,十分亲切地笑道:“我赌黄队赢,你们是否要跟着?”

宫中赌球从来隐有定律,那就是,只要圣上赌什么,就一定是什么,这些皇子皇孙们自是最晓得内幕的。众人纷纷交换了一个眼色,微笑着受了这人情,殷勤地端上茶水凳子,找了个最好的地儿,请张仪正入座,再请许扶作陪。

许扶一直沉默着,他不想和张仪正说话,甚至不想多看张仪正一眼。如若不曾看到,他还隐隐期盼此人能洗心革面,从此善待许樱哥,但一旦看到了,他就控制不住地认为这只是奢望,这就是个不怀好意的坏胚,随时都会暗算他以及许樱哥,甚至于许氏族人。在梦里,他甚至曾经看到过满身是血的张仪正举着雪亮的刀朝他狠狠挥落下来……这大抵是一种对危险的本能预感,也可能是对张氏日积月累的仇恨所导致的。

张仪正眯了眼看着远处疾奔电驰的人和马,状似不经意地道:“樱哥一直想去看看五嫂,但最近府中多事,她出不得门。等过些日子安稳了,我便陪她去,到时少不得叨扰五哥一二。”

想起这些天从许府得知的康王府各色小道消息,再看看张仪正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许扶又觉得牙疼了,他被这个无耻的强盗抢走了最宝贵的东西,无耻的强盗却在他的面前拼命蹂躏着那件宝贝,还来他面前拼命炫耀,甚至不给他躲让的空间。

张仪正见他不说话也不生气,微笑着道:“五哥还是一贯的沉默寡言。”顿了顿,突然道:“樱哥真是个好姑娘。”

许扶微微一怔,低声道:“她从来都是个好姑娘。”只可惜被猪拱了。

“是啊,心软,善良,重情义。前些日子我为崔家求情,被我父王狠捶了一顿,樱哥这傻丫头,竟然背着我跑去找我父王,不但替崔家求了情,还替赵家也求了情。”张仪正摸了摸下巴,一脸的娶妻如此,夫复何求的满足样。

许樱哥为崔家求情?许扶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响,无数的烦乱和愤怒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他不敢给人看见自己的神情,便只能死死咬着牙,在袖中握紧拳头,死死盯着面前的方寸之地。

张仪正不动声色地从旁打量着他,继续道:“我前些日子犯了混,不好意思去见岳父母。今日凑巧,想请五哥替我向岳父大人转句话,不知可否?”

许扶低低挤出一句:“三爷请吩咐。”

张仪正正色道:“我从前混账不懂事,总爱犯浑。如今懂事了,自当奋发上进,再不会欺负樱哥,气着长辈了。这些日子我都在同樱哥一起看书写字,过两日我便来兵部当差,再不会胡混。”

许扶心情复杂地抬眼看着他,心中百转千回,只道出一句:“可喜可贺。”

二人又默然坐了片刻,总是无话可说,张仪正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许扶沉默地送了他一截,又在人少阴凉处立了片刻,走回去与上司同僚告病,请假先行归家。众人都知道他背后有许衡,再有康王府,平时为人又豪侠慷慨仗义,自是无人会为难于他,当下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不但放他回去还要使人送他。许扶彬彬有礼地谢绝了,微微佝偻着腰背慢慢走了出去。

才走到人稀处,他便疯狂地往前快速奔走着,原本就疼的牙齿越发疼得厉害,疼到他焦躁愤怒到无以复加。为什么张仪正光凭王书呆一个恳请便愿为崔家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许樱哥要替崔家求情?难道当年的那些人全都白死了吗?是谁造成他们兄妹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凭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崔家人却可以安然活着?一定是张仪正逼的许樱哥!一定是!不然许樱哥怎会冒这样的风险,替原来的未婚夫家中求情?难道她不知道这会让康王府诸人对她另眼相看么?所以一定是被张仪正逼的。

许扶愤怒地奔了出去,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途径。他恨张仪正,前所未有的痛恨着,可是恨归恨,却无能为力。他避开等在前方的小厮腊月,漫无目的地在道上游晃着,眼睛被道上反射回来的日光刺激得又痛又酸,想流泪,却流不出来。

不远处,有人不紧不慢地吊在他身后,他快便也跟着快,他慢便也跟着慢,老江湖许扶的眼睛立刻便不酸了,烦躁郁闷的心情也迅速冷静下来,他当机立断,迅速折回身去准备去与腊月汇合,然后与对方擦肩而过。

一袭陈旧到发黄的短褐,一双磨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草鞋,一顶破了两个洞的斗笠,一张苍白得像鬼的脸,一双眼角微微上挑,散发着赌徒光芒的眼睛,乱须,薄唇。

许扶本来极其稳定的步伐在瞬间被打乱了节奏,瞳孔迅速缩小,鼻孔却迅速张大,满目杨花绿柳中,他只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赵璀。

赵璀的手指在斗笠边缘上轻轻搭了一下,头也不回地与许扶错身而过。许扶眨了眨眼,步伐又恢复到原有的节奏,两个人都不曾回头,背道而行,越走越远。

许久,许扶立在大红色的宫墙下,举头看着从墙里飘拂而出的绿柳枝,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怎么也想不到,赵璀竟然还活着,这中间究竟又有什么样的波折?既已侥幸逃生,却又自投罗网,所为何来?

腊月牵着马过来,问道:“五爷是要先回去么?”

许扶将手扶着马儿光滑如缎的皮毛,低声道:“你立刻去东市请托唐爷,告诉他,我要找一个人,白色短褐,草鞋,竹笠,毛胡子,细眼,薄唇,只找,不惊动。”

第151章 成拙

小小的宫室里,虽然狭窄,陈设却极精致,室内光线亮堂,透过低垂的细苇帘子,可以看到室外灿烂的春光和满目的新绿繁花。满脸倦色的朱后侧卧在美人榻上,指着面前的凤冠与花簪温和地对许樱哥道:“我总觉着什么地方不太对,看你的画儿是轻飘飞扬,无论是凤凰、蝴蝶、花朵,都该能随风轻颤,几欲飞起才是。”

许樱哥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将手从凤冠上收回,微笑道:“娘娘慧眼,这金银丝拉得略粗了些。”

朱后恍然,面上露出回忆之色:“是了,当年我曾同圣上赴宫宴,席中曾见前朝薛贵妃有轻金冠,薄透如纱影,玲珑如初莲,听闻乃是宫中秘技,一顶金冠要花费数人数月心血。我也曾有金冠一顶,上面的花和叶呀,便是最细微的轻风也能将它吹得颤起来,戴着又轻又好瞧,只不太皮实。”说到这里,朱后脸上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想是回忆到什么美好的事情。

许樱哥等人安静地听着,便是呼吸声也着意放得低缓了些,朱后笑了一回,道:“说起来,那结条金冠子我是很多年不曾见着了,也不知是收到哪里去了?红素呀,回去以后你帮我找出来。”

一个头发微白的宫人垂手立在一旁,微笑着道了声:“是。”又问:“娘娘要是累了,便先回宫歇息如何?”

朱后摆摆手:“圣上年纪比我还长,刘姐姐亦然,他们都没道累,我怎能扫兴?”言罢看向垂手立在角落里的一个白发太监:“于四有,这怎么说?难不成你们还赶不上前朝的技巧?”

那白发太监往前一步,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拖长了声音道:“回禀娘娘,这工艺早前本就只在几个人手中,还要的是日积月累得来的经验,非是年长不能得其精髓。这些年,这些人死的死,残的残,流落外间的流落外间,剩下这些徒子徒孙便是费尽心力去做,把眼睛熬出血来,也是火候不到……”

朱后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口。多年前的那场宫乱中,哀帝薨,薛贵妃站在太极殿高高的石阶上跳脚痛骂,把今上骂了个狗血淋头,被乱箭穿身射死,死后不得全尸,割头示众,挫骨扬灰。宫中更是死伤无数,宫人的血浸入到地砖的缝隙里,好几年地砖缝隙都是黑的,剩下的宫人不是同谋罪人罪当伏诛,便是趁乱逃走了的。不要说是这拉金银丝造金银器的技巧,便是许多精巧的工艺也是消失不见。圣上,太过好杀。

察觉到朱后的情绪不佳,众人越发沉默谨慎。许樱哥微微有些郁闷,要说和合楼中所出的花钗首饰,所用的金银丝并不比宫中所出的细。且她一直以为,和合楼里的都是民间工匠,怎么也不能与宫中相提并论,宫中理所应当能做出更为精致稀罕的首饰,朱后理所应当戴上这时代最美最精致珍贵的首饰,故而才会如此设计。又想万一不成,朱后是个随和的性子,想来也不至于就精益求精到这个地步,谁知今日看来,事情与她想象的偏差许多,似是弄巧成拙了。

长乐公主想了想,柔声道:“高手多在民间,不如使人细细寻访,高价悬赏?”

朱后的心腹宫女红素笑道:“是个好办法。”

那白发太监于四有闻言,满脸为难地道:“这五月十七就是娘娘寿诞之日,现下已是三月初三日,这些东西花费的精力时辰不是朝夕之功,只怕是会来不及呢。”

长乐公主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要如何?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于四有抖抖颤颤地匍匐在地上低声道:“实际老奴有一计,弗如在上京城中各大银楼首饰铺子里请那镇店的老工匠来试一试。不成,放走,成了,重赏,如此可比到处乱找的好得多。”

这所谓的“请”,自然不会是真正的“请”,如若一旦请来,将来就别想走出这道高高的宫墙。许樱哥听得怔怔的,和合楼在京中已经小有名气,此番里头的匠人肯定逃不掉,她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许扶一旦失去最顶尖的工匠,一家子的花销又该怎么办?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小心,谁知还是太过欠缺考虑,许樱哥后悔之极,忍不住多看了那于四有一眼,谁想正好与于四有的目光对接上,于四有谦卑而讨好地望着她笑了笑,垂下眼皮,俯下身子,姿势低到了尘埃里。

“好!”长乐公主轻轻拍了拍几案,探询地看向朱后:“母后,您觉着如何?”

在姚氏的描述中,许樱哥一直认为朱后是个不愿轻易扰人,十分自律的人,所以才会有这般好名声。但此刻的朱后却是毫不犹豫地道:“可以一试。”言罢微微闭了眼,一脸的疲态和意兴阑珊。

长乐公主与康王妃对视一眼,都默默垂下了眼睛。这些日子朱后过得心力交瘁,脉象已成衰势,再这样下去只怕心结越来越深,终将渐成沉疴。然而她们这些做晚辈的却无能为力,在一旁宽解相劝吧,朱后比谁都明白,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彩衣娱亲,尽量孝顺。正如这场寿宴,无论如何都是要办得体面尽兴的。这么多年了,难得朱后会对一件事物如此上心,所以怎么都要满足她的愿望,把这凤冠与簪钗做到极致。

长乐公主看向许樱哥,心想学士府送的那套步步莲华真是不错。康王妃也忍不住看向许樱哥,心想这些日子许樱哥戴的首饰虽不夸张耀眼,却件件都是精品,也不知学士府究竟是寻了何人打造的。二人都觉着许樱哥应该主动把这匠人敬献出来才是,而不是这样一直沉默不语,垂着眼装糊涂。长乐公主没那么多忌讳,当下便要开口相询,康王妃心思要细腻些,忙同她使了个眼色,表示等自己下去问过因由之后又再说。

忽听宫人禀道:“王爷来了。”接着康王领了几个儿子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看着榻上的朱后眼睛微微发红,倒头拜倒请安,康王世子及张仪正等人都赶紧跟着拜了下去。

虽是母子,却多忌讳,日常要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朱后同时见着儿子女儿孙子一群人团团聚在跟前,心情好了许多,连连叫人把早就准备好的各种赏赐取出来亲手分给众人。待到了张仪正时却停了停,意有所指地道:“小三儿,你今天的诗作得极好。”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仪正身上,接着又都瞟了瞟许樱哥。许樱哥心中没鬼,自然是没什么反应,难得张仪正也是得意洋洋,一点心虚的样子都没有。

宣侧妃好容易有机会可以说话,忙微笑着温婉地道:“娘娘不知,这些日子小三日日都同樱哥一起读书写字呢。”

朱后有心想让张仪正现场作诗一首,又恐当众丢了他的脸,便示意许樱哥上前,拉了她的手和声道:“很好,但要记着戒骄戒躁,心中要有畏惧,多宽让。”

话不多,里面包含的内容却多,是告诫也是引导,许樱哥微垂了眼微笑着温柔应道:“是。”

见她温顺,朱后满意地笑了起来,又告诫了张仪端同最小的张仪明几句,示意众人退下,只留康王与康王妃、长乐公主在身边说话。自有宫人将许樱哥等人引到一旁吃喝歇息,宣侧妃将许樱哥看了又看,突然凑过去低声问道:“樱哥,适才宝儿寻你说些什么?”

许樱哥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叙旧。”

她虽不肯说,但当时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晓得只怕没那么简单,这碗馊了的剩饭,只怕不太好吃。宣侧妃蹙起眉头,望着一旁看似无所谓,实际上一直支棱着耳朵的张仪端,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世子妃与王氏各怀心事,只顾低头喝茶,多话也没有一句,世子、张仪正、张仪端、张仪明四兄弟各自把目光投向不同的方向,想着属于自己的心事,室内安静之极。惠安郡主坐不住,挪到许樱哥身边道:“唐媛托我问你,再过些日子便是阮珠娘出阁,你可否愿去?”

许樱哥微笑起来:“只要能去,哪里有不去的道理?”阮珠娘与杨七娘等人,算是她在冯氏别庄一逞匹夫之勇后的意外收获,双方并不是来往得很密切,但大大小小的事情却总是互通声息,重要的场合一个不缺。

惠安郡主笑道:“我也要去的!那时候我们也打球吧!我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她越说越兴奋,引得世子妃等人全都向她行注目礼,康王世子宽和的笑了笑,道:“妹妹总是这般活泼。”

惠安郡主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突地猛然收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屏声静气地往前走了两步,盈盈拜倒:“圣上万岁。”

众人惊起,尽数拜倒。皇帝身着赭黄色的常服,手把着玉带,目光沉沉地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一言不发地抬了抬手,转身大步往朱后所在的宫室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故之前还十分高兴的皇帝此时却面沉如水。

第152章 昏厥

生为皇室一员,谁的心眼子也不会比谁少一点。室内越发安静沉默,所有人都在互相交换着眼神,无声地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接下来又会对大家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许樱哥看向康王世子,只见康王世子虽然还稳稳坐着,眼神却是有些飘忽,世子妃则默默地将裙带理了一遍又一遍。一定有事!不然朱后、康王、康王妃、长乐公主等人绝不会是这个形态。很明显,康王世子和世子妃也是知情的,不知情的不过是他们这些人。天家无骨肉,一个年老的,随时可能死去的,却没有立储的君主,还有一个正当壮年,唯一嫡子,拥有父兄都没有的宽仁名声的儿子,以及一群手握重兵,各有所长,虎视眈眈的兄弟,矛盾似乎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这就是个烂泥潭。许樱哥无声一叹,抬眼看向张仪正,不期然间正好与他的目光遇上,张仪正沉沉看了她一眼,看向康王世子低声道:“大哥……”

世子迅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稍安勿躁。”

这是谢绝询问的意思,此处不是说话地。宣侧妃不知想到了什么,俏丽的脸上顿时雪白一片,惊慌失措地攥紧了手中的绣帕,就连手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张仪端沉稳而无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摸了摸眼睛叽里咕噜乱转的张仪明的头。于是继续沉默,继续等待。

寂静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撕心裂肺,含着无数的冤屈与忿恨。许樱哥惊得一跳,全身汗毛倒竖,就连脚趾缝也觉着湿津津,冷幽幽一片,正自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张仪正便缓步走过来,也不多话,探手将她的手扣入掌心,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的手很温暖,同样微微有汗,却并不颤抖,许樱哥试探着反握住他的手,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了靠。张仪正看了她一眼,又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王氏在一旁瞧见,满脸的黯然。

那哭声猛地拔高那一下之后,断断续续地又哭了几声,接着突然消失不见。众人皆是胆战心惊却不敢轻举妄动。

惠安郡主这时候表现出了一贯的大胆作风,竖起眉毛提步就往外走,康王世子立刻起身拦住她道:“你要去哪里?”

惠安郡主急道:“我听着是我娘的声音。”

在座的谁也没听长乐公主哭过,却是听过康王妃痛哭责骂张仪正的,所以能排除康王妃的可能性。母女连心,既然惠安郡主这样说了,大家便都统统觉得完全有可能是长乐公主了。但越是这样,康王世子越不能放惠安郡主出去,又不好多说,只能板下脸沉声喝道:“胡闹!在这宫里谁会让姑姑哭?给我乖乖坐下!别惹事。”

在这宫里谁会让长乐公主哭?谁能让长乐公主哭?唯二不过皇帝与朱后,朱后不是个会随意弄哭人的,那便只剩下皇帝一人。长乐公主既然哭成了这个样子,肯定是遭受了不能忍受的痛苦和冤屈。惠安郡主急得脸都红了,眼泪直在眼睛里打转,低声央求道:“大哥,皇外祖父一直都疼我,如若无事,那我过去看看也不会怎样,如若有事,我娘怎么办?”

世子坚定地摇头:“不行,你急什么?那边有皇后娘娘和我父母亲在,万事都有他们。你一个小丫头就别过去添乱了。”言罢看向许樱哥:“三弟妹,劳烦你。”

许樱哥忙从张仪正手里轻轻抽出手来,走上前去扶住惠安郡主的胳膊,将她往椅子上拉,低声劝道:“咱们再等等看,兴许是听错了呢。”

惠安郡主眼看走不掉又没法儿确定长乐公主的平安,而众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稳坐钓鱼台的模样,眼泪控制不住地眼眶里滴落出来。许樱哥忙抽出帕子给她拭泪,轻声安慰,王氏犹豫了一下,也坐过来安慰惠安郡主。世子妃则起身走到门边,招手叫一个宫人过来低声询问。

康王世子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目光透过半垂的细苇帘子,落到了满园的春光上。他没有忘记适才皇帝看他们时的那种眼神,充满了猜疑和愤怒,他依稀觉得,皇帝大概是不希望他们背着他和朱后这样凑在一起的。所以,越是这样,越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只有等。

宫人一问三不知,世子妃回头看向康王世子,以目相询,问他是否要动用一下宫中的人手。康王世子坚定地轻轻摇了摇头,当下情况不明,以不变应万变是为上策,不然只怕反而会着了人的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