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哥把碗筷一丢,飞速冲到门边,只见康王妃脸色煞白地半躺在康王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张仪正,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哆嗦着嘴唇道:“我就说,前些日子做的梦不好,果然是老二出事了。你们却都瞒着我。”

康王垂眸不语,张仪正握住康王妃的手轻声道:“娘,我们担心您……”

康王妃闭了闭眼睛:“你也要去……你媳妇才刚进门,身子都还没有……”不等众人开口,便用力地一摆手,道:“去吧,反正是留不住。”

第176章 建言

“娘……”张仪正担忧而紧张地看着康王妃,康王妃的嘴唇哆嗦了又哆嗦,强撑着从康王怀里挣起身来,用力挤出一个看上去惨兮兮的笑:“不要多说了,我都明白。去吧,安安心心的去。既是明日便要走,今日必定事多,趁早了去,也好准备得充分一点。”

她如此通情达理,张仪正自是不必说,便是康王也是面露不忍。张仪正起身撩袍,对着康王妃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娘,多谢您一直这样疼我。从前儿子多有不是,给您添了许多麻烦,甚至这病也是儿子害的,儿子对不起您。您放心,儿子此去,总会把二哥带回来。”

康王妃有一瞬不能呼吸,好半天才强笑着道:“母亲疼爱儿子本是天经地义,看到如今你懂了事,再生一场病我也乐意。不独是要把你二哥带回来,你也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你对不起我。”

张仪正抬起头来看着康王妃,眼里有泪。自他从这里醒过来,装傻装痴装疯都干过,偷跑任性胡为没有一样没做过,但康王妃却从来舍不得怪责他,也不曾追究过,便是这份疼爱是偷了原身的,他也该感激,何况直接受益的一直都是他。他得了这第二次性命,本该替原身尽孝才是,但那里也还有人等着他救命,也许他便是她们最后的希望,他不能不去。想到这里,张仪正便又朝康王妃用力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孩儿不孝,请母亲恕罪。孩儿若能平安归来,必定尽心尽力孝顺侍奉父母亲到老。”

康王妃不忍再看,将头侧开轻轻推了推康王,低声道:“王爷,拜托您替我们孩儿多选几个得力可靠之人……”

康王迅速起身:“小三儿你随我来,我有话要交代你。”看到站在门前沉默不语的许樱哥,压低了声音道:“好生照料你母妃。”

“放心。”许樱哥目送康王与张仪正大步出了门,听到外间大白鹦鹉尖利而欢快地叫着:“吉祥!吉祥!平安!平安!”突然之间,她的眼睛酸胀到不能再坚持下去,她迅速仰头看着房梁上的雕花彩绘,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三奶奶?”秋实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许樱哥的袖子,轻声道:“您还吃么?饭菜凉了。”

“不吃了,撤了吧。”连着两夜不曾休息好,又有这许多破事,许樱哥哪里还有胃口,整了整妆容便打算去陪康王妃,却听康王妃大声道:“没出息的!这么点事就饭都吃不下去了,哪能指望你做其他事情?”

许樱哥唬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见康王妃坐在榻上疾言厉色瞪着她:“快去吃饭。”

秋璇进来道:“世子妃请安来了。”

康王妃满脸疲累地道:“让她们回去,我要静一静。”

曲嬷嬷才要开口相劝,康王妃便又道:“你也下去。樱哥吃了饭过佛堂来见我。”言罢自进了佛堂。

许樱哥便强迫着自己将剩下的粥吃了,漱口净手后入得佛堂,只见康王妃跪在佛龛之下,手里拿了佛珠闭着眼睛低声祷祝。许樱哥便也取了个蒲团在她身后跪下来,双手合十闭目低声祷祝。

约过了炷香功夫,忽听得康王妃低声道:“上京的女眷们多说自己信佛,从前我每年都要见到很多个笃信佛教的名门闺秀,你呢?信不信?”

从前受的教育是无神的,但她的经历和许多事情却没法子解释清楚。所以呢,看不见的,解释不清的东西并不代表就完全不存在,便是不能全力依赖也当心存畏惧。许樱哥恭恭敬敬地对着慈悲的观音像拜了一拜,轻声道:“心存畏惧,长求怜悯,盼美好。”

“很好。佛祖哪里又知道世人的可怜之处呢,但我却宁愿他们是有的,这样便能听见我的祷告,替我看顾着我的孩儿们,让他们遇难呈祥,平安顺遂。求的不过是一份心安。”康王妃长长叹息一声,将手伸给许樱哥:“扶我起来。”

许樱哥忙起身扶定康王妃,因看到康王妃的脸上满是泪水,便默默递了块帕子过去。康王妃擦了泪,笑道:“不要替小三儿担心,他小时候就是三灾八难的,我曾请高人给他批过命,说的是只要能撑过去年秋天,之后便能平安终老。”

许樱哥忙道:“可不是么,三爷后来也遇到过好几次险,不是一直都顺顺利利地过来了?”

康王妃的脸上便也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那是真的。我信他有这福分。”转头想到音信杳无的张仪先,由不得心头又是一阵抽痛,握紧了许樱哥的手道:“我们去看看你二嫂罢。可怜她受了这般大罪却连个哭处都没有。”

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许樱哥犹豫片刻,轻声道:“母妃,三爷虽说最近明白稳重了许多,但到底去的不是一般的地儿,年纪又轻,难免好大喜功,失了分寸,儿媳很怕跟了去的人劝不住他。”

康王妃晓得她说的虽是实话,却也不太当事,便宽慰道:“你父王会派得力之人跟着的,你不用担心。走,我们看你二嫂去。”言罢扬声喊秋璇:“寻些血燕和老参出来。”

许樱哥忙扯住康王妃的袖子:“可是上次三爷去邢州便不听人劝,偷偷离了郭侍郎,这才会落入旁人的圈套,几番陷入危地,若非是运气好,只怕要出大事的……”

言下之意,便是指康王选出来的人也未必见得可靠?康王妃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跳,顿住脚皱起眉头看向许樱哥:“那你说要如何?”

许樱哥小心翼翼地道:“类似朱贵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虽是忠诚,却难免爱由着三爷的性子来,得寻个关键时刻拦得住三爷,平日却又晓得分寸不会多言的妥当人跟着三爷才行。毕竟此去林州,并不只是咱们王府的人,其他府里也有人跟着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撺掇三爷?”

康王妃眼里露出一道精光,语气却极轻柔:“那你说,谁最合适呢?”

许樱哥看她的情态,晓得她是误会自己想插手不该插手的事情,越发谨慎小心,低眉垂眼:“儿媳初来乍到,对府里的人和事都不熟,哪里晓得谁最合适?只是因为担心夫君,却苦于无计,所以才觍颜来求母妃。”

康王妃打量了她片刻方道:“好,我会再就此事和王爷好生商量。你也别闲着,想一想,你身边是否有合适的人可以派出去的?”

许樱哥谨慎地道:“儿媳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便是娘家那边也都是些读书人,让他们背书写文章大概是没有问题,骑马杀敌定是不行的,没得去拖累人。不知,有没有既信得过,辈分又大,能干勇猛,三爷还服气的人?”

康王妃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方出了佛堂,扬声招呼曲嬷嬷:“阿曲,你立即往将军府跑一趟,请姨夫人把老任师傅送过来,我有要事相托。”

曲嬷嬷不知适才许樱哥与康王妃的谈话,虽有些奇怪,但还是立即收拾出门去传话接人。许樱哥暗里松了口气,忙使人将白藤肩舆抬出来,陪着康王妃一起去看王氏。

大抵是因着晓得张仪正要带人去探张仪先的缘故,王氏的病情轻松了几分,敏娘乖巧地坐在床边陪着她说话,又有两个妾室在旁殷勤侍奉,便是那两个小的庶子也是乖巧懂事。康王妃见了这般情形,心中很是安慰,先把几个孩子夸赞一回,敲打了两个妾室与其他伺候人一番,陪着王氏说了一回知心话,亲眼看着王氏服了药方起身回去。

待回宣乐堂不久,曲嬷嬷也就领着人来了,同行的还有武夫人与许杏哥婆媳二人。康王妃对着自家姐妹到底是流了泪:“都说我是好命,可这分明就是一辈子都担惊受怕的命。当着他们爷几个还不敢伤心,怕他去了牵肠挂肚的反而不美。”

“这节下,咱们做女人的谁不是这么一回事?便是我,夜里也是睡不踏实的,总想着他们爷几个。”武夫人苦劝一回,见康王妃收了泪,便转入正题:“姐姐要寻老任师傅是要做什么?”

康王妃便道:“小三儿被我宠得自小骄横霸道,虽是如今懂了事,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他犯起横来这府中出去的人拦不住,而其他拦得住的人却未必肯拦。思来想去,便只有老任师傅最合适,武艺好人品好稳重谨慎能干自是不必说,最要紧的是小三儿跟着子谦打小儿都是跟着老任学的武艺,这么多先生师傅,只有任师傅能让他心服口服。”

武夫人道:“那是极好的。让老任进来姐姐亲自同他说?”

康王妃点点头:“我也是许久不曾见着他了。”

说话间,曲嬷嬷恭恭敬敬地引着一个四十余岁,中等身材,皮肤黝黑,满眼精光,着鸦青色圆领青布衫的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纳头便拜:“草民任书拜见王妃。王妃金安。”

“任师傅不必多礼,许久不见,都还好?”康王妃虚扶一把,示意许樱哥亲自给这任书看座上茶。许樱哥忙恭恭敬敬地端凳子上茶,任书推辞一回,也就坦然入座接茶。

见他几人忆古思今说得热闹,许樱哥牵了许杏哥的手走到一旁轻声道:“姐姐,我有要事相托。”

第177章 酴醾

许杏哥瞥了眼端坐喝茶,与康王妃、武夫人谈笑自如,丝毫不见任何局促的任书,沉声道:“他真这样说?”

许樱哥轻声道:“当然是真的,话里话外听着都不祥。想来必是另有打算……也不是就要把他都看管起来,但不管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什么人来往,总得有个可靠的人跟着看着护着才放心。你晓得,他那性子一旦冲动起来便是不管不顾。”

许杏哥便叹了口气:“男人嘛,总是都想建功立业做英雄的。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了,我会请托任师傅。”默了一回,低声笑道:“那会打得乌烟瘴气,这会怎地婆妈起来了?到底是女生外向,嫁了人就是不一样。”

许樱哥只是笑笑而已,心中就似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她拦不住张仪正,不知道他心中所求,不知道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秘密,但如果他不能活着回来,又或者他总有一日将要离开她,总得让她知道为什么。

少一时,康王妃那边和任师傅说完了话,许樱哥奉命送将军府一行人出去,待行到无人处,便当着武夫人与其他下人的面大大方方对着任师傅福了下去:“此去艰难,诸事都拜托师傅了。”

任师傅从前是见过她的,晓得她是许杏哥的亲妹,张仪正之妻,当下郑重回道:“还请三奶奶放心,有我老任在,便有三爷在。”

武夫人少不得安慰许樱哥两句:“你放心,小三儿在任师傅手里皮不起来。”

才送走武家婆媳,下午便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或是打探消息的,或是替张仪正送行的,诸亲王公主府,诸公侯伯府,但凡是能来的都来了。康王妃见了几个要紧的便推头疼,尽数推给世子妃与许樱哥去接待。有事儿忙着,日子便过得极快,转眼天便擦黑,诸人归府。

近三更,许樱哥才从那件鸦青色的薄绸男衫上抬起头来,头晕眼花地抖开衫子在张仪正身上比划,抱歉地道:“时日太短,浆洗不及了。虽有部分是绿翡缝的,好歹大部分也是我做的,你带着,愿意穿就穿穿,不合适就放着。”

在这离别之际,谁也不想做出破坏气氛的事情,张仪正含笑穿了,赞道:“挺不错的。明日我便穿上。”言罢转身抱住许樱哥,极轻极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低声道:“夜深了,睡吧。”

仿若是蝴蝶的翅膀在额头轻轻拂过,仿若是一滴温热的露水从花瓣尖上滴落指尖,温柔缱绻却无离别前的热情不舍。许樱哥垂眸片刻,突地抓住张仪正的肩膀,踮起脚尖仰起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嘴唇上,然后迅速松开他,转身走了出去。

张仪正快行两步,将她拉住,轻声道:“一起躺躺吧。”便是此去再不能归来,便是此去回来再不能做夫妻,也让我最后抱一抱你,也让我和你安静的渡过这一夜。

羊角宫灯在角落里闪烁着微弱的光,金漆小香鸭在帐后默默地吐着芬芳,帐帷上的绣金鸳鸯交头绕颈,并蒂莲开,床上的两个人安静地并排躺着,手握着手,头靠着头,不说话,不动作,似是睡着,又似是醒着,一梦便似十年。

晨光微熙,草木渐深,许樱哥立在盛放的酴醾花下目送张仪正高大挺拔的身影踩着晨露越行越远,几度看到他有停顿,却并不曾看到他回头。她也就吝啬于似旁的妻子送丈夫那样,挥动着小手帕,泪眼模糊,肝肠寸断,她不过是默默地看着他走远,然后安静地走回房去,钻进被窝里放纵着自己混了一个懒觉。

在这个康王妃绝对执掌着康王府,妯娌精明能干,讨厌的曲嬷嬷被娇艳的宣侧妃拉下马的时代,并没有人来骚扰许樱哥,所有人都平静地等着这个过门不过月余的新嫁娘接受并慢慢熟悉这种别离。许樱哥一直睡到午后才懒洋洋地起身去了宣乐堂。

为母则强,在张仪先出事,张仪正离家之后,康王妃一直不见起色的病在突然间有了起色,相比躺在豪华精致阴凉的房内,她更愿意走到廊下逗鹦鹉晒太阳。世子妃领了几个孩子陪在一旁,大人们说话,小孩子们便在院子里互相追赶着玩游戏,宣乐堂里反而比之前更热闹了许多。

“母妃,大嫂。”许樱哥笑吟吟地接了胭脂手里的长柄银勺子,大方地赏了白鹦鹉一勺葵花籽,白鹦鹉喜得讨好卖乖地喊了两声“长命百岁”。康王妃隐去愁绪,笑道:“拿我的东西来做人情,真是怪好意思的。”

许樱哥含着笑腻到她身边,讨好道:“母妃要是舍不得,儿媳赔您一斗。说起这葵花籽,当属我娘家大嫂亲手炒的最香脆,什么时候我求她炒了给家里人尝尝。”

康王妃但笑不语,世子妃含着笑把话岔开:“我还不服气了,咱们王府里难道还找不出个能炒好葵花籽的人?待我亲自下厨去试试,倒要看看究竟是你娘家大嫂炒得好,还是婆家大嫂炒得好,看你这张巧嘴怎么说。”

“三奶奶这是想回娘家了吧?瞧这嘴巧得,啧啧……”宣侧妃牵着张幼然过来,把畏畏缩缩的张幼然用力往康王妃跟前推,笑道:“王妃,这孩子病好了,听说您也好些了,便想过来给您请安,原本是要起早送她三哥的,奈何是住得远了些,人小腿短没赶上。”

康王妃看到张幼然畏畏缩缩,目光闪烁的样子由来心中便不欢喜,淡淡地道:“既是痊愈便好了。我这些天一直病着也不好去看你,你也大了,不要总是躲在房里,没事儿多和你几个嫂嫂说说话,园子里散散步,休要总跟着没见识的下人丫头们厮混。王府里出来的姑娘便该有王府的气派。”

张幼然的眼圈瞬间便红了起来,却还是鼓足勇气应了声:“是。”见秋实递了杌子过来,果然也就大大方方地坐下来,还能与世子妃和许樱哥轻声说上两句话。

宣侧妃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憋了一口恶气只是发作不出来,眼睛一转,便看着许樱哥笑道:“三奶奶听我一句劝,这男人生来就是要建功立业的,关不住,你可别伤心。你看咱们二奶奶,二爷这些年满打满算也没在家呆过多少天,可她日日都是笑着的,谁不说她好?便是王妃与大奶奶也要多怜惜她一些,说起来,最有福气的当属我们大奶奶,出身高贵自是不必说,难得世子爷也是身负重任不用出远门的……”

“够了!”康王妃沉声截断宣侧妃的话,转头看向许樱哥道:“昨日小三儿去学士府辞别,你母亲说是许久不曾见你,怪想念你的,趁今日无事,让人收拾些礼品回娘家去探一探父母双亲,也好叫他们放心。”

本来康王妃不见得会放自己出门,但宣侧妃这一闹,反倒成全自己了,许樱哥笑嘻嘻地瞅了宣侧妃一眼,欢天喜地的谢了康王妃,又挨着问过周围人等都想要些什么东西,自己好顺便带回家来。

宣侧妃酸溜溜地道:“三奶奶也是个有福的……”

“那是当然。”许樱哥朝宣侧妃笑笑,拎着裙子一溜烟地去了。康王妃板着脸看定了宣侧妃道:“说吧,什么事?”

宣侧妃忙道:“妾身前些日子瞧着了几块石头不错,正好放在小四的新房里,不然太俗了些……”

申时才过两刻,许樱哥的马车便准点停在了和合楼外,许扶早得了消息站在楼外候着,才见许樱哥探了头便激动地迎了上去:“来了?”

许樱哥也是分外激动,算来,这还是她自出嫁之后单独与许扶相见,她有很多话想要与许扶说,更有无数的心事想与许扶分享。然则不论是她还是许扶,都只能尽量在表情举止上不超出一对普通族兄族妹的范畴,哪怕便是此番她不曾带了王府中人出来,身边尽是许家的旧人,她也不敢不能。

入得和合楼,许扶先领着她在大堂里看了一回首饰,才又将她引入楼上静室。许樱哥先递过一叠子簪钗图样,笑道:“给嫂嫂和侄儿的礼我已是请托大嫂帮忙送过去了。本待亲自登门探望,又担心太过,反而引起叔父婶娘嫂子不安。”

许扶看也不看那叠图样,只道:“嫁了人不比做姑娘的时候,没事儿的时候就歇歇,不用总是挂怀我这里,新来的师傅手艺不错,便是将从前的图纸也能打出新花样来。”言罢翻出一对赤金凤凰戏牡丹衔珠钗递了过去。

“果然别致精巧,真是难得。从前迟伯的手艺是不错,比之却是少了几分灵动。”许樱哥一下子对这位新来的匠人生了兴趣,乃笑道:“我想见见此人。”

许扶不赞同地摇头:“你见他作甚?身份有别,让人知道未免说三道四。”话音未落,就见许樱哥揪住他的袖子晃了两晃,心中由不得一软,叹道:“也罢,我让人叫出来给你瞧一瞧。”言罢走到门边轻声交代了腊月几句,腊月应命而下。

许樱哥随了许扶走到后窗前往下看,果见腊月从后院作坊里请出一个年轻男子来。许樱哥定睛看了一回,不由笑了:“好人才!这哪里像是个手艺人?换身衣裳便可做得这上京城中的贵公子了。”

第178章 别过

院子里的年轻男人,身材瘦削挺拔,头发乌黑光洁,皮肤白皙,面上带着漂亮羞涩的微笑。本是工匠,身上所着的白色衣裳却干净无暇,脚下的青色布鞋似是纤尘不染。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匠人,许扶道:“休要说你惊讶,便是我初次见到他也是不信他便是迟伯的侄子,若非是看到他那双手,若非是亲眼考校了他的本领,我是怎么也不信。”

许樱哥舒舒服服地俯身趴在窗沿上,微笑道:“这样的人,小心给其他家挖了去。哥哥不如问一问,若他不曾成亲,便先给他寻门好亲,把他拴住。”

许扶侧头想了片刻,认真道:“说得是。”转眼瞧见许樱哥的惫懒样,忍不住道:“成什么样子!”

许樱哥笑道:“哥哥就不要骂我了,我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也要和我说什么规矩!”

许扶眼里闪过一丝黯然,默了片刻才道:“你在里面可是过得不好?”

许樱哥自是否认的:“还不错。”

许扶却是不信,沉了脸严厉地看着许樱哥道:“什么还不错?你便是我也要说假话不成?”

他的语气表情都极严厉,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已经认定了她就是不好过,来逼她承认的。许樱哥收了脸上的笑容,认真道:“哥哥怎会就认为我一定不好过呢?过日子可不是就专盯着一处的,这里不顺心,自有其他顺心如意处。”见许扶要插话,忙连珠炮似地道:“不要说我,咱们就说各自家里的父母双亲,不能不说是感情甚笃吧?难道就全都是顺心如意的?我很好,公婆不曾苛刻,多有包容,妯娌没给我下过绊子,底下人更不敢在我面前跳。他便是再霸道,难道又能把我怎么样?何况关键时刻他总是护着我的。”

许扶见她替张仪正说好话,想起之前张仪正同他说的那些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道:“我有话要问你,之前崔家被送至蒲县一事,是不是他逼你的?”

终于还是要追究这件事。许樱哥沉默片刻,抬眼看着许扶轻声道:“是我自己做的。”

许扶没想着竟然会得到这么个答复,气得猛地一挥袖子,转头盯了楼下的梧桐树许久才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会开这个口?”不等许樱哥回答,又斥道:“什么阿猫阿狗的求求情,你便由着他胡来?为了让他欢喜,你便连公婆的心意和自己的名声处境都不管了么?你好生糊涂!你倒是让他满意了,倒叫死去的人怎么想?”

许樱哥的脸色瞬间刷白,却也无从辩白,只能垂眸不语。

许扶却也不是要她回答,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道:“幸亏得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是作恶多端逃不过的。都说是蒲县好哇,又富庶气候又好,发配到那里的人都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再有康王府护着,这日子真是太好过了。呵呵……谁会想得到?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样充满戾气的许扶,她是很多年不曾见到了,许樱哥忍不住道:“哥哥,你总这样对你不好……”

许扶强横地一摆手:“不要多说!我知道你总是心软,但你想一想,当初你使双子去让崔成逃命,他是怎么做的?你以为他在地下有知便会为了这个原谅你?笑话!活人尚且未必可知,死人又能知道什么!”

劝而无用,更被他一眼看穿。许樱哥叹了口气,走回桌旁倒了杯茶水双手递到许扶身前,轻声道:“哥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多说的,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好么?我难得出来见你一回,你就想让我难过着回去?”

看着她小心讨好的样子,想到她这些年的不易之处,许扶到底是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接了茶走回桌旁坐下,阴着脸喝了小半杯茶方又郑重地道:“近日外面事多人杂乱,你没事儿的时候就不要出来走动了。便是有事非得出门,也断不可像今日这般轻车简从,必要多带几个人,多带些护卫才能出来,记住了么?”

许樱哥本就不想与他再就之前的事情争吵不愉快,见他转了话题,自是求之不得,便谗着脸笑道:“都有些什么事?我这些日子都在府里给王妃伺疾,基本就没出什么门,也不晓得外头都有些什么事,哥哥说给我听听?”

他能告诉她赵璀不但没死还跑回上京城来,他使人到处寻找却始终找不到其踪迹么?他能告诉她,他这些日子总是噩梦连天,心神不宁?许扶起身从桌下暗隔里取出一只锦盒推到许樱哥跟前,道:“你就在王府里住着,难道上京城中暗潮汹涌你竟然不知道?回去吧,这些小玩意儿拿着,打赏也好,送人玩乐也好,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许樱哥打开锦盒,见里面尽是些银花生、小金钱、银香囊、银戒指、金丁香之类的东西,晓得许扶不知准备了多久,心中由不得又酸又软:“哥哥,我不要。上次成亲时准备的还没用完,后来去宫中谢恩,又得了许多财物,嫁妆也是尽够用的。我们没有开府另过,花钱的地方不多,王府里自有份例,都是按月足例发放,这部分开销就尽够了。迟伯才走,前些日子并无生意,你还是留着罢。旁的不说,你的朋友多,嫂嫂又要生孩子,多了一门亲戚,要花钱的地方可多。”

许扶猛地将锦盒盖上,不由分说便往她手里塞:“我这边的亲戚朋友哪里是随时用得着这些东西的?我要随时拿这些东西给人家,倒叫人家拿什么还我?比不得你那边,拿不出东西就要遭人白眼。你以为我不知道,随便去哪家喝杯茶,赏赏花便要撒出多少去,都给我拿着!若他回不来……”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不露声色地扫了许樱哥一眼,继续道:“不论如何,你要好好的,把日子过好。便是那边靠不住,也还有我们。”

他恨透了张仪正,恨不得张仪正这次去了便再回不来,便是他没明白说出来,许樱哥也听得懂,也不知这些日子来,这二人共在兵部处事是否又有其他她所不知的矛盾摩擦?许樱哥暗叹口气,顺从地接了锦盒,见许扶的脸色好看些了方劝道:“哥哥闲来无事,不妨多去学士府走走,今日我回去,恰逢父亲病休在家,说是想和你下下棋,总也不见你去。”

许扶道:“这些日子你嫂嫂孕吐厉害,部里事务杂多,铺子里也是事多,所以没得空去。我改日抽空去就是了。”

许樱哥看看天色不早,乃道:“我该回去了。哥哥拾掇拾掇也该回家了。”

许扶送她下楼:“不要担心我这边,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待到了院子里,只见双子正与腊月,还有那新来的工匠小迟说话,便扬声道:“双子,你过来,我有话要交代你。”

“五爷有何吩咐?”双子忙笑眯眯地朝着许扶奔了过去,那小迟工匠则含着笑,恭恭敬敬地对着许樱哥行了一礼。许樱哥点点头,转身端庄稳重地走了出去。

不一时,双子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从和合楼里赶出来,含笑对着马车里的许樱哥轻声道:“奶奶,五爷说咱们人手少,吩咐他们几个跟车呢。”

“辛苦了。”许樱哥吩咐紫霭:“把匣子里的散钱抓些给他们买酒喝。”众人皆都欢喜道谢,青玉便指挥着双子沿街而行,这家买点金丝枣,那家买些糖栗子,杂七杂八买了一堆零食杂物,方朝着康王府所在的方向而去。

此时倦鸟归巢,晚风轻拂,彩霞满天,街上行人正是最多的时候,各种买卖声,孩子的嬉笑声交杂在一起,此起彼伏,便是隔着车厢也能感受到外间的热闹和繁华。许樱哥困倦地伏在靠枕上,累得不想睁眼。

青玉和紫霭见状,担忧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并不敢多出声音,只默默地在那里将买来的东西整理了又整理。忽听得马蹄声响,声音杂而不乱,似是有多人骑马迎面而来,接着马车停了下来,许樱哥懒得理睬,只照旧闭目养神:“怎么回事?”

却听有人在外朗声笑道:“三弟妹,别来无恙啊!”

许樱哥听着声音不对,忙睁眼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车帘子掀开一条缝从里往外看出去。这一看,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但见一身银甲的安六笑眯眯地骑在一匹黑色的大马上,歪着头满脸兴味地打量着她。

许樱哥立即将帘子放下去,正襟危坐,淡淡地道:“原来是六爷回来了。”

安六笑道:“是呀,奉旨回京成亲。本来想寻小三儿好生喝上一杯聊聊天的,谁知这般不凑巧,他前脚刚走,我后脚才来。”

许樱哥道:“来日方长,总有这么个时候。”

安六也不多啰嗦,猛地一夹马腹,扬鞭笑道:“改日再聊。别过。”

第179章 正事

“安六这便回来了?”康王妃皱起眉头:“他的婚期抢在小四前头十余日,算来也还该有十多天的光景。按说,前线战事吃紧,他不该回来得这般早。”

许樱哥道:“看他丝毫不避行迹,多半是无所顾忌。”

“很有可能是奉旨行事,但里头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不知道了。”康王妃想了一回,吩咐秋实:“你立即去前头和崔先生说,问问王爷是否知晓此事。”言罢有些怏怏地靠在迎枕上,打发许樱哥道:“回去歇着罢,午间时我本担心你不习惯,想留你在身边劝解劝解,但见你不喜欢闷着,能自己寻地方开解散闷,我也就放心了。”

许樱哥见她精神不大好,便拿了美人拳上前替她轻轻捶着,调皮笑道:“我只当我遮掩得好,谁想竟是一个照面就给母妃看出来了,晓得儿媳是去散心,非是贪玩。”

康王妃见她落落大方,谈笑自如,还温柔体贴,心中十分受用,乃回头看着曲嬷嬷笑道:“我竟觉着这孩子有些似我那怡然乖女儿。”

曲嬷嬷有些微不屑,面上却是半点不曾露出来,凑趣笑道:“可不是,当初郡主还在府里时,就爱腻着王妃尽孝,又体贴又能干,府里上上下下谁不说她好!算来老奴已是十余年不曾见着郡主了。”

许樱哥嫁入康王府之前做过功课,晓得这张怡然乃是康王妃的长女,也是张仪正的大姐,封的明慧郡主,素来以聪慧能干娴雅而闻名。只是嫁得极远,做了吴国国主幼子之妻,自出嫁之日起便再不曾回来过。康王妃能说她似张怡然,这便代表着康王妃从前对她的某些看法已经随着近距离的接触悄然改变。也许是因为张仪正离去而产生的怜悯,也许是因为许家,也许是因为这些天她尽心尽力伺疾而产生的亲切感。但不论原因如何,始终是一种认可。于是笑道:“母妃要是想大姐姐了,弗如趁着皇后娘娘寿诞之日使人接了回来如何?想来吴国总要使人来贺寿的。”

康王妃有些微动心,却终是摇了头:“不妥。本只是母亲思念女儿,落到旁人眼里难免会认为另有所图。”说到此,无限伤感:“女儿便是替人养的,我不如你母亲这般有福,儿女俱在眼前。”

曲嬷嬷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瞬间红了,哽声道:“王妃!”

康王妃摆摆手,止住曲嬷嬷下头的话,转头对着许樱哥吩咐道:“回去罢。我和你父王商量过了,你有空时不妨教教你三妹读书写字,她年纪不小,过几年也是要出阁的,总不能学成个不知好歹的。否则将来丢的总是康王府的脸面。”

许樱哥自上次张幼然生病的事后便猜着,迟早宣侧妃再不能插手张幼然的事,却没想到这个重担最后竟落到自己身上。想到张幼然的身份与那小气敏感的性情,晓得这是个烫手山芋,稍不注意便要落埋怨,乃笑道:“正好的,前两日二嫂也托我照料敏娘,她二人正好做个伴,母妃以为如何?”

康王妃想了一回,点头允了:“敏娘自来聪慧大度周到,有她在一旁陪着的确是不错。”又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我既把她交给你,便是信任你。”

被她把心思看破,许樱哥也不觉得尴尬,爽朗一笑,坦然道:“再周到的人也有看顾不到的时候,何况我和三妹妹不熟,年龄相差也大。敏娘则不然,她性子活泼又懂事,便是木头疙瘩也能带得开了花。”眼看着康王妃面露倦色,又看曲嬷嬷一脸的怨气,便识相地趁机告退。

康王妃疲累地躺下,长长出了口气。

曲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道:“王妃……”

康王妃淡淡地打断她的话:“不必多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和她们争这些?年轻时尚且没争,这时候又争什么?不过是多张吃饭的嘴,我有的,谁也争不去。”

许樱哥出了宣乐堂,却也并不先回随园,而是拿着从外买来的零食杂物去了王氏所居的汾园。王氏母女二人正坐着用晚膳,见她来了,忙热情请她入座:“吃了没?”

许樱哥这日不曾吃得早午饭,不过是在学士府时杂七杂八的零食吃了一大堆,这会儿胃里正是难受的时候,见有熬得稠稠的小米粥与几碟腌制得香脆鲜美的小野菜,由不得食指大动,便不客气地在桌旁坐下来道:“没吃,就打算来你这里混饭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