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被塞了胡桃的四个宫人在沉重的杖击声中渐渐失了生机,许樱哥紧紧抓住康王妃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第245章 幸否?

康王妃沉着地抚了抚许樱哥的手背,低声道:“看得多了也就不觉得了。”

罗昭容沉痛万分地道:“你们来了?这起子刁奴眼里全无皇后娘娘,竟把皇后娘娘的药罐子给砸了!不打死她们,其他人跟着有样学样怎么办?”

康王妃垂着眼,只默默地给罗昭容行了个礼,并不搭话。长乐公主从殿内快步走出,沉声道:“三嫂你们可来了,我这里连个可靠的人都没有,给娘娘熬碗汤药都能整出这么多事来。小三儿媳妇,你赶紧地,去左边偏殿茶水房里为娘娘熬药。”又转头吩咐身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宫女:“静容,你跟着南郡公夫人,听她的安排,她有不熟悉的地方记得提醒她。”

果然进宫就有活干。许樱哥怔了怔,迅速俯了俯身,目不斜视地随着那宫女往偏殿走去,长乐公主上前握了康王妃的手,二人对视无言,千言万语尽在那一握之中。康王妃道:“我们还是先进去看看娘娘吧,我这心里一直挂着。”

长乐公主便与她手挽手地一同进了殿内,看也不看罗昭容一眼,罗昭容在门前略站了站,也厚脸皮地跟了进去,擦着眼睛道:“娘娘这是熬出来的病……”

许樱哥搧着蒲扇,聚精会神地盯着药罐子里翻滚的药汁,不一时额头上便浸出了细细的汗珠。那叫静容的宫女在旁看了一回,轻声道:“夫人,您歇歇?让婢子来。”

许樱哥抬头朝静容一笑:“我难得有机会孝敬娘娘,姐姐就不要和我争了。”才刚亲眼目睹为了这碗汤药打死了四个人,便是知道长乐公主给她的必是可信之人,她也不敢掉以轻心,顶好就是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能做的每一件事。

静容笑笑,也不勉强,安安静静地给她端了个小杌子过来,又端了盏凉茶放在一旁。许樱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静容说话:“娘娘现下情形怎样?”

静容平静地道:“娘娘自昨夜昏睡过去,只醒过一回,服了半碗汤药,现下一直沉睡未醒。”

许樱哥看了她一眼,年纪已长,容貌普通,行事做派却是人如其名,便道:“姐姐的名字好听。”

静容道:“是娘娘赐的名儿。”

静容不是个活泼的性子,话少到不能再少,问一句答一句,许樱哥渐渐觉得无趣,便不再问了。待得汤药煎成,静容取了钥匙打开角落里的描金柜子,取出一只雕工精细的玉碗,取清水洗了两遍方递给许樱哥,平静自若地道:“碗放得久了,难免生尘,多洗两遍总要好些。”

都是些谨慎人儿,许樱哥笑笑,将药汁注入碗中又涮了两遍才倒了大半碗黑黝黝的药汁进去。再抬头,就看到静容眼里暗藏的微笑,二人会心一笑,一人抬碗,一人端药罐子,偕同向着正殿而去。

朱后这时候已是醒了,正半倚在康王妃的怀里听长乐公主说话,见许樱哥进去,便朝她弯弯唇角,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难得你熬的药喝。”

许樱哥笑道:“孙媳难得有机会伺候娘娘。”

罗昭容笑道:“娘娘好福气,都是些孝顺孩子。”

朱后和气地朝罗昭容笑了笑:“圣上那边无人照应,妹妹不如去伺奉圣上。”

罗昭容的眼圈突地红了,将帕子在眼角按了又按,委屈道:“圣上看到我就烦,娘娘不是不知道。我不如就在娘娘这里守着,还能得个好,娘娘您别赶我走,不然又有那起子卑鄙小人在圣上那里嚼舌头,说我居心叵测,不敬娘娘。”

朱后饮完药汁,已是疲累得慌,靠在康王妃怀里闭着眼喘了好几口气才缓缓道:“圣上那时候是病得糊涂了,妹妹怎地还记在心上?这些年圣上待你如何,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快去!圣上若是怪罪你,你便说是我让你去的。他若是想要我安心养病,便听我的。”

罗昭容破涕为笑:“娘娘这话我是不敢传的,圣上不得把我给吃了!以往有娘娘保我们,现下您病着,倒叫我们怎么办啊?您不知道,您才一病,就有多少狐媚子拼命往前凑。”

朱后虚弱地笑了笑。

长乐公主恨极了罗昭容这副骚狐狸样,不咸不淡地道:“昭容娘娘说话真风趣,圣上怎会吃人?什么狐媚子这般大胆?竟敢在圣上忙于军国大事之际去胡作非为?”

罗昭容委屈地垂了唇角,突地又将目标转向许樱哥:“小三儿媳妇,过来给我瞧瞧,听说此番你入宫伺疾是要给娘娘做许多好吃的,我可能跟着沾光尝尝鲜?”

许樱哥微笑着任由她拉了手,道:“娘娘说笑。”既不说能,也不说不能。

罗昭容便又道:“你们成亲也有段日子了吧,还没见消息?皇后娘娘可是盼得慌。”

朱后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康王妃这才开口道:“娘娘这病是要静养吧?”

罗昭容忙住了口,起身道:“都是我不好。话多成水。哎呀,是看娘娘醒过来了所以太高兴啦!”

有宫人在一旁露了露脸,长乐公主起身出去,片刻后回来,先看着许樱哥笑了笑,才又同康王妃道:“恭喜三嫂了,圣上才刚下旨,复了小三儿的国公爵位。”眼角瞟着罗昭容,一字一顿地道:“又有小二,爵位差使一并回复如初。”

康王妃闻言,由不得笑了,道:“圣上圣明。”

朱后也笑了:“告诉他们,要更加勤勉才是,不能辜负了圣心。”

罗昭容怔了怔,皮笑肉不笑地恭喜了两句,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总算是走了。”长乐公主叹口气,柔声去劝朱后:“母后您可要早些好起来才是,我们离不得您,好日子在后头。”

朱后点点头,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长乐公主替她理了理被褥,低声骂道:“贱人,娘娘不过是才病倒,她便如此张狂可恶。竟敢把手伸到这里来,好大的胆子!她就不怕么?”说到这里,突然间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转头看向康王妃。

“樱哥你守护好娘娘。”康王妃神色微凛,二人默契地站起身来往后而去。许樱哥在朱后榻边的茵褥上跪坐下来,安静地守候在一旁,默默盘算今日要给朱后做些什么吃食。才刚想了几品粥,就见有宫人入内,寻着了朱后的心腹红素姑姑,低声道:“刘昭仪领了安国公夫人来给娘娘请安。”

红素踌躇片刻,转头问许樱哥:“南国公夫人,您看?”

许樱哥晓得这红素跟了朱后多年,什么人什么时候该见,什么人不该见,自是比自己有数,问这一声不过是表示个尊重,哪里敢托大?忙道:“我不懂事,还是请姑姑使人去问问公主和王妃罢。”

红素点点头,吩咐道:“先请她们前殿里坐,我这就过去。”又叫了个宫人往后传话。须臾,康王妃与长乐公主偕同出来,并不禀告朱后,径自就往前殿去了。

许樱哥继续安静地想她的粥饭。却听前殿一声大哭:“娘娘啊,娘娘,想我一把老骨头,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却不肯放过我,这是要生生逼死我。您要再不见我,我便只有死在这里了。”

那声音凄惨苍老,蕴含着无数悲凉痛苦,若非是许樱哥听过刘昭仪说话,确定这就是她的声气,很难想象出以往平静慈善,成日拿着佛珠拨拉的老妇会有这样强的爆发力。正在感叹刘昭仪与贺王妃婆媳二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听身旁的朱后轻轻咳了一声。

许樱哥忙起身靠前,只见朱后已是睁了眼,眼神平静之极:“是刘昭仪?”

许樱哥忙道:“是,还有安国公夫人王七娘。”

外面的哭声一阵高似一阵,朱后却是微微笑了,一言不发地翻了个身,背身面里。许樱哥等了片刻,因不见她有动静,以为她又睡着了,于是实在佩服她这养气功夫,居然在这样的嘈杂环境下照睡不误。却听朱后轻声道:“等你母妃和姑姑回来,让她们问一问,贺王府中都有什么人被放了出来?刘昭仪又是如何能出梧桐宫的?王七娘,看在王家的面子上还是要宽待些的。”

许樱哥忙应了,朱后又轻声道:“我想吃熬得稠稠的小米粥。”

许樱哥又应了,朱后便不再说话,许樱哥凑近看时,她已发出平稳的呼吸声,是真的睡着了。

没有多少时候,外间的哭闹声渐渐消失无踪,康王妃与长乐公主黑着脸进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许樱哥:“娘娘如何?”

许樱哥忙将朱后的话转述了一遍,康王妃道:“知道了,既然娘娘想吃小米粥,你便去熬制罢。”

许樱哥起身退出,到得廊下,只见本该离去的王七娘婷婷玉立地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来了。”

许樱哥晓得躲不过,便硬着头皮与她行礼:“六嫂。”

“年纪轻轻就做了国公夫人。满府的人都被圈着,就我和我们六爷能出来。”王七娘讽刺地弯了弯唇角,道:“你说我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许樱哥心思微动:“当然是幸运的。”

王七娘就笑了起来:“你呢?”

第246章 冷意

许樱哥想也不想地道:“我觉着我是幸运的。”每逢绝处总能起死回生,疼她宠她爱她的人并不都只是亲人。生逢乱世却锦衣华服,她不幸运,谁幸运?

王七娘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朝她福了一福,道:“听说南郡公升了爵位,恭喜你了。”

许樱哥回了她一礼:“多谢。”

王七娘转身后行:“但愿你一直都比我幸运。”

许樱哥猜不透她的意图便懒得去动那脑筋,只自去寻了静容找着小厨房熬制小米粥。小米粥要熬来总要花些时辰,待得她熬好,又亲手做了几个爽口开胃的小菜端过去,朱后已经又醒了,精神看着比之前好了许多,开玩笑道:“我也心安理得当回太婆婆。”

众人见她心情好,少不得跟着凑趣:“娘娘还要做曾太婆婆的……”

朱后最重礼仪,少不得叫人扶她起身拢发穿衣,弄得周正了才肯端碗吃饭。许樱哥的小米粥与配菜做得精致,朱后尝了一口,忍不住笑道:“果然名不虚传。其实御厨做的未必差,但我就喜欢这家常味儿,已是许多年不曾尝到啦。”

康王妃见她喜欢,忙给她布了两筷子菜,问:“娘娘晚上想吃什么?得多吃些才能早些好起来。”

“我……”朱后一个“我”字才出口,突然伸手捂住了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众人吃了一惊,拍背的拍背,揉胸的揉胸,端水的端水。

朱后好容易忍住了咳嗽,将手掌拿开一看,满手的鲜血。

含章殿中顿时死一般的寂静,许樱哥惊恐地攥紧了拳头,失措地看向康王妃,满脑子想的都是,会不会是她熬的药和粥出了问题?这宫中的人怎么就这么厉害呢?却见朱后淡定地将手伸给红素擦洗,轻声道:“吓着孩子了。樱哥别怕,和你没关系。”

“母后……”长乐公主仓惶地呜咽一声,将帕子掩住口,拼了命才算是将哭声压了下去。

康王妃湿润了眼睛,扶住朱后沉声道:“娘娘,您……”

朱后摆摆手,接了静容递过来的茶水漱过口,照旧端起碗筷吃饭,声音还是那般平静温和:“我这辈子什么风浪都见过,什么富贵都享受过,值了。这饭吃一顿少一顿,得多吃些才是。”又含笑看向许樱哥:“今年端午节没吃粽子,听闻你会的花样极多,你好好包几个给我尝尝?年轻时不敢吃,怕长胖变丑圣上不喜,老了,老了,倒变成馋猫了。”因见康王妃与红素张口欲言,便举手止住她二人道:“晓得你们要说什么,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不让我把想吃的都吃一遍,我是白活,也是白白做了这个皇后。樱哥,好孩子,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能不能让我吃得高兴,吃得满意,就全看你的了。”

年轻时,这副容貌便是资本,所以便是吃也不敢放开了吃。熬了这多年,也只不过是想吃点清粥小菜与粽子。这皇后啊,当得可真没意思。许樱哥忍不住红着眼圈笑道:“是。”

羽林卫值宿房外,才恢复了国公爵位的张仪正被一群恭喜的人围在其中,有叫他请客的,有不停阿谀奉承的,还有说话暗含机锋窥伺刺探的,他一概都只当人家是真心恭喜的,满脸堆了笑,在那里团团作揖,谦卑和气极了:“圣恩浩荡,论理怎么都该请大家伙吃喝一顿的,但皇后娘娘病着,现下心里忧心得紧,请恕罪,请恕罪。”

安六立在不远处看了片刻,扬起一个痞痞的笑,慢吞吞地朝着众人走过去。才一靠近,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便突然哑了声息,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沉默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毒虫猛兽一般的。

安六也不在意,朝张仪正扬起眉毛笑道:“小三儿,好久不见,你长进了。”

张仪正只默了一默,便神态自若地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朗声道:“多谢六哥夸赞。”

想必张仪正和这些人一样,都为了自己这个原本应该被圈禁在贺王府中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而觉得惊讶,但张仪正,从前喜怒形于色的张仪正如今已学会了隐藏情绪,做得滴水不漏。安六猛然间觉得好生兴奋:“你当得起这声夸赞。”因见其他人围在一旁看猴戏似的看着,便朝张仪正发出邀请:“借一步说话,你可敢来?”

张仪正哈哈一笑:“六哥说笑,我如何不敢来?你可敢去小弟的值守房中?”言罢看也不看安六,转过身大踏步向着房内走去。

安六瞟了眼暗含警惕的几个康王府侍卫,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跟在张仪正的身后入了值宿房,也不等张仪正招呼,便大剌剌地坐了:“看到我很惊奇吧?”

张仪正居然破天荒地给他倒了杯水:“才觐见过陛下吧?”

安六接过水,沉默地点点头,探究地打量着张仪正,张仪正不说话,沉默地抬着下巴任由他去看。安六笑了笑:“你不一样了。”

张仪正道:“你还是一样。”

安六便站起身来:“不,我不一样了,我今日便要从贺王府中搬出开府,然后,今夜的值守人有一个是我,兄弟帮我安排个房间,日后哥哥便要靠兄弟提携了。”

这时候从贺王府中搬出,那岂不是公开站在了贺王的对立面?张仪正吃了一惊,却晓得安六不会开这个玩笑,便道:“六哥客气。”

“不是客气,你懂的。”安六诡异地笑了笑,放下不曾沾过唇的水杯,用力拍了拍张仪正的肩膀,道:“大家都不容易,只盼着圣上与娘娘安泰康健,便是我们这些做臣子和子孙的福气。”

张仪正目送安六走出,在椅子上稳稳地坐下来,静候传旨之人到来。

上京城郊外,已经成熟等待收割的麦子静静地在风中摇曳着,此起彼伏间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青衣青鞋的许扶沉默地立在海洋的正中,背手眺望着远处的蓝天白云,瘦削的身子犹如一颗冷硬的铁钉,直直地,尖锐地插在土地之中。

赵璀立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他背影轻声道:“那边答应你了。”

许扶头也不回地道:“那边是谁?”

赵璀噎了一噎,生硬地道:“你不用知道。”

许扶回过头来望着他嘲讽一笑:“你真好笑。”

赵璀有些恼怒,断了的那根小指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什么地方好笑?”

许扶道:“要我舍弃身家性命,却连买主是谁都不能知道,难道不好笑?让他来见我,否则免谈。”言罢又转过头,继续眯了眼睛眺望着远处的蓝天白云。有一枝箭,从远处对着他的背影直射过来,赵璀看得分明,不及思索便冲口而出:“小心!”

许扶却是充耳不闻,动也不动。

赵璀眼睁睁看着那枝箭从许扶颈边擦过,“咄”地一声闷响后插入到前方不远处的麦田里。

许扶上前,弯腰,拔箭,转过身来对着赵璀的方向,面无表情地将那枝箭掰成两截,轻蔑地扔在地上,然后摊开两臂,将胸腹坦坦荡荡地露出来,冷硬地看着赵璀身后空旷的天和地。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令得他像一只凌风起舞的孤独大鸟。

赵璀盯着许扶看了片刻,有些羞愧地垂了眼。

“啪,啪”有人击了两下手掌,原本还空旷无人的麦海里缓缓走出几个人来,当先一人白发灰衣,唇上无须,腰背早已经有些驼了,走路也显得有些迟缓,其余人等清一色的斗笠短褐,身强体壮。又有一个年轻女子远远立着,手里提了把弓箭。

许扶沉默地看着那当先朝他走来的老头子,眼里渐渐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来。

那白发灰衣的老头子走到赵璀身边,微笑道:“你真没有用。首鼠两端,我真怕将来你会误了我们的大事。”

赵璀脸红如滴血,又忿恨不堪,咬着牙退到了一旁。

老头子看着许扶微笑:“萧绪萧七公子,你可还记得老奴?这一晃,十余年不曾见了。”

许扶微微皱着眉头,冷硬地道:“不记得。”

那老头子“呵呵”一笑,道:“真记不得了?”

许扶缓缓摇头。

老头子往前走了两步,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离许扶太近,许扶很危险。他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我一把老骨头,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拖家带口的,有什么可怕的?是不是?七公子?”

许扶的瞳孔缩了缩,沉默不语。

老头子走到离他不到半尺远的地方停下来,低声道:“那一年,薛贵妃东躲西藏好容易生了位皇子,仓惶泣问陛下,奸贼凶狠,诸大臣中,有谁可以托孤?陛下答曰,萧卿忠肝义胆,满门忠烈,可以托付。于是在那一夜,老奴趁着月黑风高,将一个婴孩换了殿下,用食盒送至宫门外并亲手交给萧尚书。次日萧尚书上表辞官偕同家眷归家,崇化八年,奸贼越发猖狂,老奴奉皇命至萧家,为圣上向令妹提亲,不求富贵,只求存留一滴血脉。那一夜,为老奴掌灯守候在书房外的人正是萧七公子你。”

第247章 一多

“那一夜,老奴记得是微雨有风,春寒料峭,娇生惯养的萧七公子有些看不起我这个满身泥泞的老头子,虽则奉了父命不得不好生招待着老奴,却是没有好脸色。不但没有好脸色,还没有教养,竟敢趴在窗外偷听老奴与令尊说话,当听老奴说,想要萧纹嫁与殿下时,便再也忍不住,用力捶了窗子一拳,冲着萧尚书吼道:妹妹尚且年幼,可爱聪慧,何故要将她嫁与那尚且不知人事的丧家小犬,做一辈子仓皇人?”老头子说到这里故意停下,笑看向许扶,低声道:“七公子可想起来了?”

许扶死死瞪着他,下颌越咬越紧。

“萧尚书大怒,骂道,老子还没死,小畜生怎敢如此无礼?当下应允了陛下的恳请,将时值三周岁整的令妹萧纹许配殿下为妻,亦答应永保秘密,让殿下做个普通富家翁,永得萧家庇护。七公子冲入房内打掉了老奴半枚牙齿,听闻七公子那夜被萧尚书当着子侄的面吊起来狠打了一顿,那般疼痛羞辱,七公子真能忘记?”老头子哂笑了一声,将袖子抖了抖,抬手亮出一块团龙玉佩,叹道:“这块玉佩,本是当年殿下赐予萧尚书之物,天底下独此一块,萧尚书最是珍爱,时常拿在掌中把玩,想必只要与萧尚书熟识的人都认得。七公子可识得?”

许扶瞟了一眼,恨恨地把脸转开。

老头子将手一分,团龙玉佩便成了两块,继续道:“萧尚书将这枚玉佩一分为二算作信物,一块给了殿下,一块给了令妹。从崇化八年到天福一年,令妹一直都贴身带着这东西,指不定现在还能记得那。天福一年,陛下被伪帝鸩毒所弑,薛贵妃殉死。本是萧家姻亲故旧的崔家为向伪帝献媚求宠而出卖了萧家,崔老贼与长子亲至萧家诱请萧尚书与其兄弟长子等十余成年男丁至寻常楼赴宴,一次就将萧家成器的男丁尽数灭了个干干净净,七公子因为与父兄怄气不曾赴宴,所以侥幸逃得性命。”

“老奴那时节奉了陛下遗命守在殿下身边,听闻噩耗便连夜将藏养在乡间的殿下送走逃命,但萧家一门上百口人却不曾逃脱,皆都尽忠。七公子机警敏敢,带了幼妹逃生,一路餐风饮露,吃尽苦头,尝尽人间百态。在博阳,天降大雪,你兄妹二人栖身破庙,萧纹姑娘受了风寒高烧,七公子将这半块玉佩换了土郎中的一剂汤药。是不是?”

“阉贼老奴!你既然尽数知晓,为何要看我全家老小死尽死绝,看我幼妹生死线上来回挣扎?”许扶暴喝一声,一拳打在老头子的脸上,老头子躲避不及,一个趔趄坐到地上。许扶猛扑上前跨坐上去,抡起拳头还要再打,众随从一拥而上,将他拖开,不由分说对着他的胃就是狠狠一拳。

“住手。”老头子由赵璀扶着站起身来,将块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摇头叹息道:“年轻人啊,总是没有耐性听老人家把话说完。”

“谁要听你这个疯子胡说八道!”许扶人被制住,脚还用力往前踹。但当然是踹不到这老头子的,老头子轻轻咳嗽了两声,继续道:“我那时候自顾不暇,怎知你兄妹还活着?若非是七公子厉害,不但带着幼妹逃至上京,摇身一变成了许衡大学士的女儿和族侄,又开起了那和合楼,我等怎会知晓你们还活着?这玉佩,不过是后来顺藤摸瓜,沿着你们走过的路寻访回来的罢了。不然便是许大学士再手眼通天,哪里能如此容易平安护佑你兄妹二人至今?”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许扶狠狠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怒骂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阉货心毒,若不是想着我兄妹有用,你会管我们死活?便是我辛辛苦苦熬了那么多年,和合楼里产出的金银之物也不过徒然养肥了尔等!”

老头子叹道:“七公子太偏激了些,若无我等相助,你哪那么容易就把生意做得如此风生水起?更何况,便是不为这个,就凭着当年萧尚书的忠义,凭着萧纹姑娘与殿下这半块玉佩的情义,我们也不能看着你们不能立足不是?”

许扶用力挣开别人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站直了,冷笑:“休要拿樱哥来说事。她被那丧家小犬害得够惨的,她被迫嫁入康王府时你们在哪里?这时候倒拿这些来说事。丧家小犬呢?他在不在?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他可晓得羞耻?可愧对我萧家上百口冤死之人?对了樱哥他可敢开口说起前情往事?”

老头子将脸一沉,疾声道:“我们那时候不在上京,待听说此事赶过来时已是迟了!这赖不着殿下。”见许扶满脸不屑,便叹了口气,轻声道:“罢了,都是造化弄人,咱们不说这些伤和气的话,我就问七公子一句,虽则当初是崔家背信弃义,卖友求荣,但实则沾了萧家鲜血的却是太极殿内的逆臣贼子伪帝张深,你就不想手刃仇敌,还萧氏一门荣光?你就乐意让萧氏一门忠烈,就这般默默无闻地消失,你就乐意让你上百口亲人死无葬身之地,无人祭拜?”

许扶的心脏狠狠颤抖了一下,冷笑道:“当初不是与我父亲说,不求富贵,只求留存一滴血脉的?怎地这时候又要争夺这江山了呢?”

老头子有些不耐烦了,微微闭了眼道:“此一时彼一时,伪帝残暴,荼毒生灵,我等当然要替天行道。如今恰逢西晋大败伪帝,诸逆贼明争暗斗早已失和,伪帝又病重不能视事,正是最佳时机。”

许扶将手指在场中众人身上一一点过,讥讽道:“就凭你们?就凭这上京城中的三教九流,各府各院里的奴婢贱人?”

老头子正色道:“当然不是。想我大裕享祚三百余年,难道就只剩下萧尚书一门忠烈么?殿下身份金尊玉贵,老奴又如何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许扶正要再言,就听不远处传来卢清娘的呼喊声:“夫君,夫君,你在哪里?该服药啦!”许扶的眉毛便微不可见的轻轻抽了抽。

老头子含着笑,凑近他,轻声道:“七公子,你的条件我们尽数答应,不扰尊夫人,不扰许二老爷与夫人,更不扰您康王府中的亲妹子。这半块玉佩我们先收着,指不定将来那含章殿中也有令妹的位子。您好好想想,我们先走了。”言罢挥手示意众人离开,轻声道:“老奴黄一多,当年的太极殿总管,下次再见面,七公子可不要再说不认识老奴了。”

许扶抿紧了唇,沉默着看他们离开。

赵璀走在最后,回过头来有些凄然地望着许扶。

许扶心中满是愤恨,看到他这凄然的模样,忍不住恶毒地道:“没听清楚?你一辈子都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樱哥嫁落嫁剩也不会便宜你这种贪生怕死的蠢货,千万保重你的狗命!”

赵璀垂了眼,转身默默离去。

许扶愤怒地瞪着黄一多等人大摇大摆地越走越远,痛苦地捂住胸口蹲了下去,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

“夫君,你怎躲在这里?”身后传来卢清娘的声音,他站起身来将脚踩在带血的唾沫上,回头看着卢清娘微笑:“有些烦闷了,所以出来走走。觉着这地方真不错,就停下来晒晒太阳。”

卢清娘看看明晃晃的太阳,周围被压得乱七八糟的麦穗,再看看他难看的脸色,皱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心头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却不点破,只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微笑道:“晒太阳固然好,但晒久了难免中暑。你才伤愈,不能太累。走罢,我们回去。”

许扶顺从地靠在卢清娘的身上,鼻端嗅着卢清娘身上传来的青草芬芳,无端地想落泪。好容易忍住了,轻声道:“清娘,你可大好了?”

卢清娘听他语气温柔,有些娇羞地道:“大好了。等夫君再好些,我们便可再生养个孩子。这次我一定小心了又小心,将来啊,让他好生孝敬我们。”

“清娘,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许扶垂眸看着卢清娘柔嫩的脸颊,将手举起,似是想要抚上去。卢清娘左右看看无人,朝他略靠近了些,娇羞地微微闭了眼。许扶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毫无征兆地将手臂垂下,轻声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几个女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