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娘将手拢回袖中,摇头道:“你们姐妹二人说悄悄话,我跟去做什么?未免太不识趣。你去罢。”

许樱哥忙行了一礼,笑道:“改日又叙。”

王七娘懒洋洋地朝她挥挥手:“上次的事情多谢你了。”

许樱哥一怔,明白她是指她出阁时自己领了人去凑热闹一事,便朝她挥手:“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记在心上。”

王七娘目送她远去,转身在旁边席上拿了只酒杯并一壶酒,自饮自酌。

许杏哥见许樱哥朝她过来,远远就起身迎了上去,低声问道:“你和王七娘说些什么了?”

许樱哥无奈地一摊手:“能说什么?交浅便不能言深,不过是些口水话。”想起王七娘那一席话,始终说不出来的诡异感觉。

许杏哥摸摸她的手:“这些天我担忧你得很,虽则那日送粽子时听说你很好,我却晓得你心里大抵是不好受的。你也别担心,五哥迟早会想开的。”

许樱哥轻声叹道:“我总觉着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心里不安得很。”

许杏哥默了默,低声道:“不要想多了,我听大哥说那日见了他还好,这些日子贺王府也没找麻烦。再过些天他若是还不回来,父亲是怎么也要让他去见见面的。”言罢换了轻松的话题:“多想想高兴的事情,我听人说,小三儿现下做事越来越有章法,也越来越沉稳,从前的狂躁之气少了许多。你不是想见老任师傅的?端午节后吧,我们夫人要办个小宴会,届时你过去。”

许樱哥听她提起张仪正,也笑了:“他最近是很不错。这次多亏有了他,我才能叫冯宝儿消停消停。上次林州之行,我事后听说凶险得很,我是要好生谢一谢老任师傅才是。”言罢将冯宝儿一事简单说了一遍。

许杏哥由不得叹气:“真是不省心,我还说你怎地突然这般高调,和你原来的性子颇不类似,原来事出有因。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以后还当再小心些才是。”默了一回,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吧,三婶娘和三叔父又闹起来了。上次她不是满大街地寻参,又从你们府里拿了参么?这事儿给三叔父知晓了,大吵了一架,她娘家后面又派人去接,给三叔父追出去赶走了。那边话说得难听,三叔父气得病了,就连许择他舅父上门去赔礼也没见。”

许樱哥皱眉道:“怎地无人与我说,不然怎么都该去瞧瞧三叔父才是。”

“别!”许杏哥按按她的手:“是三叔父特意不让和你说的。他说你的事儿够乱的,很为上次三婶娘给你添的麻烦过意不去。”冒氏晓得许樱哥使人回去泄了她的行踪,正恨许樱哥恨得不得了呢,去凑什么热闹。因恐许樱哥心情不舒畅,便将些关于自己儿子如郎的趣事儿说给她听,说高兴了便力劝许樱哥:“快生一个吧。”

许樱哥有些动心,微笑道:“哪有那么容易?说生就能生的?”

许杏哥便掩口笑了:“只要没闲着,想来很快了。”正说笑间,突听得那边一阵骚动,原来是有人过来传旨,请朱后领了内外诸命妇一道前往东苑观赏马球赛,说是皇帝要亲自下场击球,好为朱后生辰助兴。

许樱哥姐妹俩都小吃了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都道,老皇帝这般老了,居然还想和一群年轻人顶着烈日打马球?指不定还是喝高了的,这算不算是找死呢?再看周围众人,俱是面色各异,各有思量。而那边朱后已经下令众人挪窝,许樱哥便匆忙辞别了许杏哥,赶过去与康王府一众女眷汇合。再看时,只见王七娘正安静地跟在贺王妃等人身后,位置不前不后,偶尔与周围人等还能有几句对话。

“三弟妹。”王氏轻轻拉了拉许樱哥的袖子,以目示意,许樱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凤銮之中高坐的朱后面上全无喜色,一脸的凝重。而后面的刘昭仪与罗昭容更是全不见一丝喜色,诸大王府的正妃全部在场,唯有早前疯个不休的福王妃不见了影子。

许樱哥突然想起上次花朝节之时,也是这样的一场宫宴,也是这样一场盛大的马球赛,后来却突然生了变故,令得他们一家子人紧张得要死,于是突发奇想,会不会此番也要出点什么事?正自胡思乱想间,就听世子妃突然轻声道:“你二人稍后警醒些,不要多嘴舌,不要乱走,看好身边的人,紧紧跟着母妃和我,无论如何也不要离散。”

许樱哥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十分。少一时,众人到得东苑马球场上,分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东苑的马球场,自是整个大华建得最奢华齐整的,球场上的泥地是用最细的泥土加了香油夯成,倒是纤尘不染也不为过。四周彩旗飘飘,又有宫中乐队在一旁奏乐,实在是热闹得紧。

众人到时,恰逢一干宗室子弟打完一场球赛,许樱哥恰恰地看着张仪正得意洋洋地高高举着一端彩绸驰马自场中绕行,晓得他是夺了头筹,忍不住就笑了。王氏的心情也好了些,低声道:“你二哥待罪之身不能来,昨日我还听他兄弟二人说,要让小三儿今日替他出口气,拔个头筹,小三儿果真做到了呢。”

张仪正等人退场,只听一阵鼓响,震得全场雷动,有人牵了一匹配了金鞍的汗血宝马行至演武台前,单膝跪下。皇帝起身,要往下行,却见朱后突然起立,跪在皇帝面前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一排宫妃与亲王、公主俱都跪拜下去,又有一群大臣凑热闹似的纷纷跪下。

许樱哥虽隔得远,却也晓得这是在劝谏,皇帝心情似是极好,亲手扶起朱后,微笑着说了几句话。又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自己径直朝着台下行去,利落地翻身上马,拉缰提马,马儿嘶鸣一声,高举前蹄人立起来,皇帝哈哈一笑,炸雷似地喝了一声。全场肃静了片刻,发出雷鸣一般的欢呼声。

许樱哥也跟着众人鼓掌欢呼,在她的印象里,这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位高龄的马上皇帝如此欢喜得意。

第242章 失意

大华自建朝始就有君臣结队,挥杆击球的传统。若是早些年,皇帝还会自己领了一群大臣,再命罗昭容带了宫女为队,两边互争输赢为乐。但自他年岁渐高以来,这样的戏乐便逐年减少,此番既是为了朱后庆生,百官聚会,自然要格外隆重些,便不能作这样的花戏。因是临时起意,事先并未定下人手,故而诸宗室子弟,诸武将文臣,都做好了准备等待宣召。

皇帝纵马在球场上游了一圈,御鞭指向之处,便有人跪下受命。可这一圈跑下来,圈定参赛人手之后,众人都齐齐抽了口凉气——还活着的,以及留在上京的六个皇子竟就被点了三个!首当其冲的第一人是康王,再次为皇三子桓王,皇五子寿王。接下来又有贺王六子安六,康王世子张仪承。诸文武大臣中,有右卫上将军冯彰,有镇军大将军武戴,吏部尚书詹文放,户部侍郎郭仁章道等人。连着皇帝本人在内,不多不少刚好十二人,正是双门球赛的规格。

众人看见这样的阵势,都猜不透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以为他会组成一个祖孙三代的亲友队对抗文武大臣队,以示天威,谁晓得他却要拈阄抽签,随意组合。弄了一回,康王父子竟与冯彰、武戴等人为队友,桓王、寿王、安六等人则与老皇帝一队。这样的安排看似天意,但其中蕴含的信息是在太过复杂凶险。有人为着自己不曾入选而胡乱猜疑,十分不安,也有人因为被选中而担忧不已。

世子妃脸色微变,头上的金步摇晃个不休,康王妃平静地目视前方,就近一把攥住她的手,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世子妃轻轻出了口气,头上的金步摇终于停止了颤动。

老皇帝要下场玩票,即便是隐秘不宣,但身边人不可能不知,譬如一句简单的问话或是关心一下马匹,兴许也会被人看出端倪。许樱哥想到之前世子妃的叮嘱,猜着至少朱后、康王府这边对老皇帝要打马球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大抵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她不知是福还是祸,便只能调动全身的感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不知是日头太辣,还是压力太大,整个马球场上人还是那么多,却无人敢笑,无人敢出声。许樱哥看到,场外众人自朱后始至诸大臣家眷,再到场上参赛诸人,人人俱是面色凝重,唯有老皇帝一人依旧张狂如昔:“拿出你们吃奶的力气来!谁偷懒我就抽谁!”

鼓点疾风骤雨似地响了起来,震得众人神魂俱失,一颗拳头大小的球流星似地飞入场中,不知是谁野兽似地嗷叫了一声,所有的马匹在瞬间齐齐动了起来,一片混乱之中,许樱哥只看得到老皇帝的赭黄色袍子与康王的紫色袍子交叉闪过。王氏死死攥住许樱哥的手,掌心里满是冷汗,许樱哥反握住她的手,同样浸出了一身的汗,这一时,对于康王一系的人来说,不谙于在油锅里煎熬。

打马球不是请客吃饭,每一次挥杆,每一次争球竞前,对于参赛者来说都是一次考验,更何况是老皇帝这样的年迈者和金贵人。罗昭容花容失色,刘昭仪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朱后十分安静,一张脸藏在阴影深处,让人看不清。

许樱哥想,朱后的心里大抵是很难受的。

场上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许樱哥抬眼去看时,由不得的抖成了一团。老皇帝的马,直直地向着正俯身挥杆击球的康王冲了过去,人马就要相撞,康王收势已然不及,他若要顾着老皇帝,便只有将自己完全交代给老皇帝,他若不顾,必然惊了老皇帝的马。只是惊马,并不是惊人。倘若是个年轻力壮,马术谙熟者,这一下也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马上的是老皇帝,神思难测的老皇帝。他也许不想要老皇帝出不测,但老皇帝这样的安排不见得不想让他出不测。进是生,也可能是死,退是死,也可能是生。

只不过一瞬间的功夫,许樱哥便觉着已经过了万水千山,她本能的不想看,一双眼睛却始终挪也挪不开。不知是否出于应急本能,她的视力突然间精准了很多倍,她甚至于能看清楚场上每个人的表情,她看到在那一瞬间,远在一旁,怎么也赶不到的康王世子张仪承绝望地闭了眼睛,她看到皇三子桓王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与兴奋,更看到皇五子寿王面上的惊恐无措,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的安六,以及阴沉了脸用力拍马飞奔过去的武戴,还有其余人等的失措惶恐。

然后她看到,康王手里的球杖落到了地上,老皇帝的马与半边身子还悬着的康王擦身而过,随即面色苍白的康王迅速翻身坐正,老皇帝驻马而立,沉默地注视着康王,康王抬起眼,同是沉默地回望着他的父亲。这个时候,武戴的马不过是才跑了几步远,右卫上将军冯彰不过才是拨转了马头,张仪承的眼睛不过才睁开。

不过安静了一眨眼的功夫,老皇帝便转过身,挥动球杖夺走了球,球被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利落精准地飞入到球门之中。“当”地一声响,鸣锣进球,全场欢呼雷动,万岁之声不绝,老皇帝终于是漂亮地拔了头筹。

许樱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了片刻的松弛,她和王氏等人一道大声欢呼“万岁”,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康王逃过一劫还是为了普天同庆。早就忍不住站起身来眺望的康王妃身子一软,靠着世子妃与长乐公主的搀扶才算勉力站稳。一声“万岁”喊出,热泪盈眶。

谁都以为老皇帝还会继续,但老皇帝却干脆利落地扔了球杖,径直拨马朝着观武台走过去,其余人等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一人一马孤独地走向观武台,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唯有安六一人,平静地跑马俯身捡起康王适才扔在地上的球杖,双手奉了过去。

老皇帝拥马立在台下仰头往上看去,看台上一片骚乱,罗昭容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圣上威武!雄风不减当年!”老皇帝充耳不闻,仍然保持着刚才仰望的姿势,朱后慢慢站了起来,老皇帝跳下马朝她走过去,然后朝她微笑。

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球场上参赛的众人都下了马,立在马旁仰头观望。远处观赛的众人翘首相看,近处的人眼睛也不敢眨,生恐错过。

帝后在高台之上相聚,老皇帝仔细地替朱后整了整凤冠之上垂下的珠串。随后,握住朱后的手,与她并肩而立,转身面向场中众人,开口道:“朕,出身乡野,原本是个粗鲁草莽之辈,幸遇朱氏,贤良淑德,皎如明月,堪为匹敌……有子纯孝忠勇,文武兼修,有女质性温敏……”

刘昭仪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罗昭容的眼睛越睁越大,贺王妃面如死灰,宣王、福王垂眼不动。尽管谁也不清楚刚才那人马相撞的一刹那间,这对父子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谁都知道,皇帝的心情此刻非常的好,所以刚才发生的事对于康王府来说是福不是祸。

王氏紧紧抓住许樱哥的手,眼里绽放出光彩来,尽力压低了声音道:“你听小三说了吧,前线的战事很不得力……”所以这预示着贺王进一步失去了竞争力。

这也许可以看作是某种前兆,或者说是某种铺垫。有人乐意看到,也有人不乐意看到。所以在老皇帝洋洋洒洒地对着朱后说了一大堆溢美之词并且赏下无数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之后,这场欢乐的宴会被一声尖利的叫喊声给打断了。

有人在远处愤怒地咆哮着:“我要见圣上!我要见圣上!你们这些污糟小人,耽误了军机大事拿尔等的命也不够赔的!”

声音之尖利,便是场上此起彼伏的恭贺之声也不曾湮没住,皇帝不悦的转头看去,很是讨厌这个破坏了气氛和心情的人。然而他终究不是要做亡国的君王,所以那个穿着七品小官服饰咆哮全场的人终究被领到了他的面前。

许樱哥依稀听到身后有人低声道:“可惜了。”可等她回头去瞧,却只看到一排表情如出一辙的命妇,都是唇角带着微笑,目视前方,安静温和可亲。

“败了!我们败了!林州,前洲,丰州全被西晋夺了!”那穿着七品服饰的小官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如丧考妣。

“嘭”地一声巨响,老皇帝推翻了面前的几案,对着刘昭仪指了指,又转头指着下面排成一排的儿子,咬着牙,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用力攥紧了龙椅扶手,转眼看着朱后,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嘶声道:“他们不想要我好过!”

朱后用力站起,环顾四周宫妃臣眷厉声道:“军国大事,非朝中重臣不得与闻!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第243章 八日

卡文……所以迟了。

已近申末,天气仍然热得不可开交。许樱哥坐在宣乐堂的廊下,看着院子里白花花的日光与被晒得蔫蔫的花草树木,估摸这天儿怎么也得三十好几度。

室内传来康王妃与武夫人低低切切的说话声:“可吓死我了。到底是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时候。实则,年轻时他遇到的凶险何曾少了?但那时我总以为,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可今日是真的怕了……”

武夫人轻声道:“我也怕,怕得要死,脑子里嗡嗡嗡的响成一片,就想着若是真的不幸了,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孙子还那么小……”

康王妃道:“如郎啊,不用担心,还有他外公在呢,此番许大学士未曾牵涉其中,他便是不那么想,自己的孙子女儿总是心疼的,王爷曾说过……”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许樱哥垂下头,将针戳进白细绢里,把细绢上描着的百日红的形勾了出来,依稀又听得一句:“这事儿和芙蓉宫脱不掉干系,真是可惜了,好容易才熬出头,结果又横插了这么一杠子……”

曲嬷嬷带着秋实几个端了冰碗过来,立在廊下并不敢靠近,只恭恭敬敬地道:“三奶奶,烦劳您禀一下王妃,绿豆冰碗做好了,是否现在就要敬上?”康王妃与武夫人说的是要紧之事,便是她这个心腹也被支使开去,望风的变成了许樱哥,这本身就说明了康王妃的某种态度,她若是再不知事,便是自寻死路了。

许樱哥起身,立在帘下低声说了两句,屋子里的私语声停了,康王妃道:“送进来吧。”许樱哥随了曲嬷嬷等人入内,亲手奉上绿豆冰,但见康王妃与武夫人二人面上平静无波,似是说的都是些家常话。

一碗绿豆冰下肚,武夫人辞去。世子妃进来道:“听母妃的吩咐,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妥当了。”言罢与康王妃对视了一眼,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康王妃道:“确定妥当?”

世子妃道:“绝对妥当。”

康王妃便不再说话,转头看着窗外轻轻喟叹了一声。片刻后,王氏匆匆而来:“母妃,府里该安置的都已经安置妥了,自即日起凭对牌出入,非要事,三人结伴而出,不许单独出门。”

康王妃点点头:“行了,都去歇着。宫里的消息少说要掌灯时分才能传回来。自即日起,你们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又问曲嬷嬷:“那边都安静着?”

曲嬷嬷晓得她是问宣侧妃与冯宝儿,便回道:“一直安静着。”

康王妃笑了笑:“冯家……不怪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言语里满是讽刺。恰当时,一瞬间的功夫已能看出很多问题,武家是无论何时都与康王府栓死在了一处的,所以武戴不顾一切拍马去救,而冯彰却成了观望者之一。所谓多年来一直想与康王府更深一步交好,不过是遍地撒网而已,一旦发现不对,比谁都闪得要快,姻亲又如何?

虽则人人都想别人对自己好,但其实投机心理人人都有,避祸趋福更是本能,富贵了的想再富贵,失意的想翻身,一朝树倒猢狲散,人人都求自保再正常不过。自世子妃到许樱哥,人人都不敢断言自己的娘家在康王府倒霉的情况下会做何选择,于是都没敢搭康王妃的话,只等康王妃挥手便都静悄悄的散了。

掌灯时分张仪正才归来,进门就灌了半壶茶水,许樱哥见他衣衫后背都湿透了,忙让人给他打水,自己拿了大蒲扇上前给他搧着,轻声道:“如何了?”

张仪正嫌她力气小,接过扇子用力搧了几下,挥退丫头们,低声道:“连下了三道圣旨,即日起,上京禁夜,姑父与福王受命围了贺王府,武戴将军奉旨连夜出京。”

“贺王府被围了……”许樱哥吃了一惊,这是不是某种征兆?张仪正所说的姑父,只能是长乐公主的夫婿,抚军大将军、驸马都尉肖玉春。

张仪正点头:“圣上病了。勉强撑着回了太极殿,才下龙辇就不行了。死死攥着娘娘的手,又指了父王,留了许大学士,冯彰,姑父等几位重臣。我和大哥不敢走,便寻了地儿等着,只晓得里头旨意一道接着一道的下,却不知究竟如何,直到天要黑时黄四伏才出来悄悄说圣上病了,父王要留宫侍疾。我适才已与母妃禀告过,收了衣服用具,我稍后就要送入宫中。”

许樱哥忙命人赶紧摆饭,道:“三爷的衣裳用具要不要也收拾些带上?以免突然又要了没用的。”总不能留康王一人在宫里,世子肯定是要留在府里主持大事的,张仪先待罪之身不能出没宫廷,算来算去,怎么也只剩下张仪正。

张仪正垂眼看向许樱哥,只见她立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担忧,心中由不得微软,伸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生在帝王家,虽则富贵已极,却多有不得已之处。你放心,不会有大碍,今夜里睡不着的不该是我们。这么说吧,武戴将军此去,若不出意外当押解贺王入京,西边暂时由王老将军掌令。”

最睡不着的虽说当是贺王府,其他王府只怕也是辗转难眠,可康王府中睡得安稳的只怕也不多。许樱哥微笑着开玩笑道:“当然是放心的,只是想着宫中人多事多,怕有人挑衅你,你忍不住又要打人怎么办?我又不在,没人帮你捶人鼻子。”

张仪正笑了:“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这个时候拼的就是狠。”默了片刻,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倘若……我说的是倘若,真有那么一刻,你记得只管好自己就够了。”

许樱哥心里感动,却笑道:“三爷才和我说放心,转眼又和我说这样丧气的话,可见是骗人的。”

张仪正捏捏她的鼻子,嗔道:“怎样都有你说的。”

许樱哥见他心情不错,试探道:“形势这般严峻,不知进出城门可难?”

张仪正便知她是在替许扶担忧,也不点破,只笑道:“还没到人人自危的地步。只要圣上活着,就一切都好。”又警告道:“虽是如此,但居心叵测者是一定极多的。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二人相拥着坐了片刻,面对面的把饭吃了,许樱哥亲手将张仪正的随身物品收拾妥当,又将他送至二门处,眼看着他走得看不见了才又折身回去。

此时月亮不过刚刚升起,康王府里一片寂静,许樱哥本已行至随园,想想又折身去了宣乐堂。人未进院门,便听得里面木鱼声响个不停,遂在门前立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折身离去。独自在灯下坐到约有二更不见张仪正回来,也就自灭了灯歇下。

次日清早起来,许樱哥照旧前往康王妃那里请安伺候,她到得早,康王妃却是早就起床了,正与张仪承、张仪先两兄弟坐着悄声说话,听说她来了便唤她进去道:“小三儿昨夜奉旨承担了宫中宿卫之职,只怕十天半月的回不来。你着人给他收拾些换洗衣裳和用具让人送进去。”

许樱哥忙道:“昨夜三爷回来时儿媳便收拾了些衣裳,今日送些卧具进去即可。”

康王妃赞许地道:“不必在我这里伺候着了,去收拾吧。”

许樱哥晓得她与张仪承等人只怕有要事商谈,不敢久留,立即辞了离去。之后打发人将东西送入宫中,也不敢过来晃悠,只老老实实地坐在屋里读书写字,午后,世子妃与王氏又将华娘几个送到她这里来,许樱哥索性领着几个小姑娘一道去了张幼然的屋子里,陪着张幼然一同读书说话做针线,时间便好打发了许多。

转眼七天过去,其间康王匆匆回来一趟便又进了宫,张仪正则不曾露面,世子张仪承比任何时候在王府里留的时间都要长,夜里许樱哥似乎总能听见甲胄相击的轻微声响,王府厨房的里每日出的饭食比平日多了好几倍。虽然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整个上京城和康王府都笼罩在一片肃杀不安之中。皇帝始终不曾露面,旨意却一道又一道地下,有人秘密被抓,有人突然获得升迁,有兵马调动,于是有人开始坐不住,以各种借口上门旁敲侧击的打探消息。对于不能不见者,康王妃都是如常接待,笑眯眯地打一圈太极把人给弄走,口风之严令人叹为观止。虽则康王妃起居如常,但许樱哥私下里总觉得她在盼望着什么,并且很有些失望。

第八日清晨,满脸胡子,浑身酸臭的张仪正终于回来了。彼时许樱哥等人都在宣乐堂中陪着康王妃用早膳,他披着甲胄叮叮当当地走进去,众人差点没认出他来,直到他不客气地端起碗大吃大喝,众人才恍然明白过来。

康王妃顾不得责他无礼,只一径地让许樱哥给他添粥,还劝道:“多吃点,多吃点。”看张仪正倒饭似地往嘴里扒饭,心疼得直皱眉头:“怎地连饭都吃不饱?”

张仪正摇摇头,一口气吃下三碗粥才觉着饱了些,擦了擦嘴,左右看看周围,康王妃挥手示意伺候的众人退下,皱眉道:“如何?”

张仪正轻声道:“明日有大朝会,皇后娘娘病了。”

第244章 烈阳

明日有大朝会,皇后病了。这话里蕴含了两个意思,一是皇帝的身体好转,已可以理政;二是皇后那边不但没有搭着上次寿宴时的顺风车再接再厉,反而病倒了。这对于康王府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众人便都有些沉默,张仪正低声补充道:“这几日圣上白日还好,一到晚间就有些神智不清,不是说有刺客就是说有人要谋反。有宫人送药过去,被他用玉枕生生砸死……只肯喝皇后娘娘奉的汤药和饭食,其余人经手的统统不要,罗昭容曾奉了参汤,好容易接过去了却被尽数泼回了罗昭容身上。只睡着的时候才安稳些,一睁眼,只要不见皇后娘娘在身边立时便要杀人,近日太极殿中为此死了的宫人不下数十。娘娘根本不敢走开。”

也就是说,老皇帝折腾了这许久病情终于见了起色,朱后却因此病倒了。康王妃皱眉道:“娘娘夜里走不开,难道白日也不能走开?这般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张仪正摇头:“我在外围,不敢轻易离开,这些消息都是经人传出来的,再详细些的就不知道了。父王让母妃赶紧准备,请旨入宫伺疾。”

康王妃的目光在三个儿媳身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到了许樱哥的身上,轻声道:“小三儿媳妇回去收拾收拾,准备随同我入宫伺疾。”

许樱哥很意外,以往入宫伺疾的不是世子妃便是王氏,从未有过让她入宫伺疾的意思。这绝对不是康王妃单纯地为了抬举她,恐怕还有政治上的思量在里面,可容不得她推的,也不能推,便俯身行礼应了。

康王妃转头看着世子妃与王氏轻声道:“娘娘绝不能在这个关口出事。小三儿媳妇能做养生汤饭,人年轻,身体好,没有儿女杂事拖累,最是适合跟我入宫。你二人在家,人情往来不少,要做的事和承担的责任不亚于我们在宫中,一定要齐心合力才是。我们在宫中,是否耳聪目明就要指望你们了。”

一席话说得世子妃与王氏都凝重起来,二人齐齐行礼应了:“是,母妃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府里诸事安置妥当。”

康王妃挥手道:“都散了吧。”

净房里的水哗哗作响,许樱哥将那枝粗利的金簪换下了头上的白玉梨花钗,轻声吩咐一旁伺候的青玉:“我此番入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我走了以后,你让双子随时去常胜街盯着些,一旦有事记得及时和侯府那边说,再不然,与武府的大娘子说也是一样,她会把消息传进宫。我会和二奶奶打招呼,让你们出入方便些。”

青玉愁兮兮地看着许樱哥发上的那枝金簪,替她将裙带理了又理,低声道:“奶奶,宫中不比府里,记得千万要小心。”

许樱哥笑着摸了她的脸颊一把:“知道了。去帮着绿翡她们瞧瞧我的东西可都收拾齐整了?”

待得青玉离开,张仪正也滴着水从净房里走了出来,许樱哥上前替他擦头发,笑道:“夫君可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张仪正接了她手里的帕子,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道:“诸事小心。娘娘病得不轻,这活儿不轻省,我会想法子经常来瞧你们的。”扫了眼许樱哥发髻上的那枝金簪,想起前情,忍不住笑了:“这玩意儿还留着?有用么?”

许樱哥抿唇一笑:“至少敬顺县主是害怕的。”

张仪正垂眸展臂将她拥入怀中,将下巴靠在她的发顶上轻声道:“诸事小心。”

许樱哥回抱着他,低声道:“你也是。此番端午节,你一直都在宫中,圣上病着,也不好给你送吃食。本想着等你回来给你做点好吃的,但现下是没法子了。”

张仪正道:“日后且长着呢,不急。”

秋蓉自外间探了个头,瞧见二人互相依偎着坐在榻上,便又退了回去,立在帘外轻声道:“奶奶,王妃使人过来请您了,车马已经备好,该出发了。”

许樱哥就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张仪正的下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不在家,可别被什么雪耳,雪儿的把魂给勾走了啊。”

张仪正见她虽似是在开玩笑,眼神却是十分认真的,由不得佯怒道:“你这个不贤善妒的妇人,今日事急,暂时不与你计较,等你回来再收拾你!”

许樱哥嘟了嘟嘴,又轻声说了两句,眼看着张仪正的耳根红了方笑着快步走了出去。张仪正怔了片刻,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摇头叹息而已,这女人越来越敢说了。

天青色的纱帘挡不住暴烈的日光,路程才跑了一半,马车里的气温便高了起来,康王妃却似是感觉不到热,微微眯了眼看着对面的许樱哥道:“时间急迫,很多事情只能在这里与你说一遍,你可记仔细了。不拘何处,饮食最重,你此番随我入宫,不只是照顾好娘娘饮食这么简单,宫中形势复杂,你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谨慎了又再小心谨慎。”

许樱哥轻声道:“儿媳不怕吃苦受累,只恐误了大事。”

康王妃皱起眉头,铿锵有力地道:“你必须不能误事!且不谈娘娘的安危对于我们的重要性,便只说孝道,做儿孙的也当是拼尽全力的。你记好了,这是一次历练,这样的机会不多。”见许樱哥不语,便放软了声音道:“也不要太紧张,有我在呢。你和小三儿,倘有那么一天,兴许遇到的事会更多,趁着还有机会,趁着我还在,多学学罢。”

许樱哥猛地抬头看着康王妃轻声道:“母妃,我不知道我父兄是怎么想的。”这些事情太复杂,许衡比她站得高看得远,主意当然拿得更准。她不想要因为她的缘故,弄得许衡左右为难,也不想康王妃因了同样的原因说,“这样的人家不怪能养出这样的女儿”之类的话。虽然知道她姓许,永远都姓许,没办法将她独立于许府之外来看待的,但她还是希望她是她,许家是许家,这样的想法很傻很天真,但她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说了。

康王妃有些吃惊于许樱哥的坦诚粗率,默了片刻,盯着她的眼睛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许樱哥坦坦荡荡地对着康王妃的眼睛道:“自我来到这里,父王与母妃待我怎样我心里有数,我觉得这个家很不错。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做对不起府里的事。”

康王妃许久方轻轻叹息了一声,拍拍她的手,没说什么。

气氛到底是因为许樱哥的粗直而显得有些尴尬,余下的路程婆媳二人都各怀心事没有再说话。

含章殿中,气氛格外凝重,宫人往来间毫无半点声息,朱后安静地卧在凤榻之上,双目紧闭,两颊微陷。长乐公主忧愁地跪坐在一旁,不时试试朱后额头上温度,罗昭容带着一群宫人走进来,道:“殿下,药熬好了,是否先请娘娘喝药?”

“你二人也算是老人了,所以才叫你们煎药,怎地倒叫昭容娘娘操劳?”长乐公主淡淡地看了眼紧随罗昭容进来的两个宫女,那两个宫女面色惨白地跪了下去,将身子匍匐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罗昭容接了宫人递过的汤药,温和地道:“殿下休要怪责她们,是圣上记挂着娘娘的安危,盼着娘娘早日康复,所以命我前要伺奉娘娘。”

长乐公主起身接了罗昭容手里的汤药,不咸不淡地道:“听说昭容娘娘这几日身上也有些不妥,母后自来慈善,一定舍不得娘娘操劳,这些琐事还是让我这个做女儿的来吧。若是母后醒来,娘娘能陪着她说说话,想必她更喜欢。”

罗昭容也不勉强,依言寻了个地儿坐下,催促道:“还请殿下早些请皇后娘娘喝药,汤药冷了药效便不好了。”

长乐公主怎放心用经过她手的药?却也不多说,往前行了两步,恰恰地绊着了个锦凳,一碗汤药尽数泼洒在了锦绣地衣之上,毫无半点窘迫地道:“跪坐得太久,腿脚麻了。”

“公主虽然担忧娘娘,但自己也是有点年纪的人了,还该注意。”罗昭容面上丝毫不见不悦,很理解地转头命令身旁的宫人:“立即再去倒一碗来。”

长乐公主皱起眉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宫人道:“你们还敢烦劳其他人?”

那两个宫人沉默地拜了一拜,起身后退两步,迅速跟上了罗昭容的宫人。没多少时候,就听得外面一声脆响,接着又是一阵喧哗,有宫人面色惨白地进来道:“娘娘的汤药罐子砸了。”

罗昭容面不改色地道:“杖毙。”

长乐公主咬了牙道:“尽数杖毙。但凡再有不把自己的差事当回事的都杖毙!别以为我不敢作这个主!胆子肥的尽管来试!”

罗昭容淡淡地笑了笑,起身走到殿前,眼看着朝这边走过来的康王妃与许樱哥,大声道:“依着公主殿下的意思,就在这外头行刑,也好叫这些不知数的贱奴们晓得什么才是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