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世子妃见贺王妃死了,便跟着用剪子刺了喉,又有下人跟着殉主,贺王府抬出好些死人来。”消息灵通的不止是许樱哥等人,冯宝儿的大嫂白氏神秘兮兮地和冯宝儿咬着耳朵,“如今虽则贺王父子几个还未被押解至京,但铁定是不能翻身了的,看这样儿啊,是在给你们王爷铺路呢。听闻已有人准备上表请封太子了。到时候妹妹可就……”

“这不是才说围了么?怎地外间就有这样的传言了?”冯宝儿严肃地打断她的话:“大嫂不要乱说话,传出去可是要惹大祸的。”

“怕什么?如今谁还敢与府上争锋?人家都在说啊,在皇后娘娘殡天之前这册封太子的圣旨必然能下。”白氏有稍许尴尬,却也不太放在心上,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外面又有冯家带来的亲信把守,少不得又凑近了几分,低声道:“今日我来,另有正事。”

冯宝儿见她神秘兮兮的,少不得打起精神应对:“如何?”

白氏道:“前些日子你让你哥哥去打探的那件事有点眉目了。”

冯宝儿真正来了精神,连忙坐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道:“怎么说?”

白氏道:“果真是有那种说法的,你哥哥前些日子一直打听不着。今日早间才突然得了个消息,说是这许家二娘子与她那族兄许扶其实是亲兄妹!真正的许家二娘子早在若干年前便夭折了,这许扶与许樱哥是在天福一年前后突然间出现的,先是许樱哥被人从乡下庄子接回来,再又是许扶成了许彻夫妇的嗣子。”

冯宝儿蹙眉道:“口说无凭,就这样算什么?”

白氏道:“这不是怕你急么?所以先来说给你听。许樱哥既是养在乡下,那便去乡下寻找当年的老人儿一探便可知道真伪。这个你哥哥已使人去了。就是这许扶,说是来自许氏的老家绛州,父母亲都已死绝,但族人却不曾死绝,何况他来时年岁已经不小,更好打听。但就为难在,绛州如今是晋王的地盘,咱们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冯宝儿似笑非笑地道:“真的伸不了那么长?嫂嫂,祖母与母亲都晓得的,这许樱哥是我的死敌!若非是她,我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父母双亲又何至于要这般同他们低头伏小?”

白氏心说,这是你自己不会做人做事所以才拖累了家中人,可又不敢说出来,便只道:“妹妹的意思是要非追查清楚不可?”

冯宝儿狰狞了面目道:“当然!”又压低了声音笑道:“嫂嫂,这可是个大把柄啊。父亲和哥哥一定知道该怎么处置的。”

白氏对这些事情不过一时兴趣,并不太放在心上,便道:“我会把妹妹的话转达给婆母知晓。”然后把话题转到她感兴趣的方向:“最近妹夫待你可还好?”

冯宝儿的脸抽搐了一下,淡淡地道:“当然是好的,他敢把我怎样?”

白氏心知肚明,识趣地又把话题转到了冯宝儿的肚子上:“还是妹妹有福气,这回可抢在那位前头了。”

冯宝儿冷淡地道:“她迟早总是要生的,我们始终是庶出,便是在前头生出来也要比人家矮了一头,又算得什么?还是把该打听清楚的打听清楚才有意思。”顿了顿,道:“许家的三夫人冒氏是个知情的,我如今没机会出门寻她打探,但想来家里是有办法从她嘴里掏点实情出来的。”

白氏见她心心念念只盯着许樱哥这件事,便闭了嘴不再说话。冯宝儿也不在意,只皱了眉头自己想着心事。

天色将晚,风起,天上的云层又黑又厚又重,将太阳遮挡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昏暗,空气别样潮湿厚重。

许樱哥从梦中醒来,只觉着身上敷着一层薄汗,又热又腻,令人很不舒服,睁眼一瞧,四下里黑暗一片,少不得喊了一声:“青玉?”

进来的是秋蓉,低眉垂眼地掌着灯立在那里柔声道:“奶奶醒了么?青玉她们后头收拾奶奶的箱笼去了。”

许樱哥翻身坐起:“什么时辰了?天怎地这般黑?”

秋蓉道:“酉初了。”

那也不过才下午五点左右,怎就这般黑?许樱哥披衣下床,将窗子轻轻推开,看到外头黑如夜晚,便叹道:“这是要下暴雨呢。大奶奶可使人过来说过今晚的家宴摆在哪里?”

秋蓉道:“是设在重华厅的。奶奶最好是收拾好了提早过去,省得这雨落下来不好走。”一边说,一边利落地将屋内的灯烛点起,招手叫人进来伺候许樱哥梳洗。接着青玉几个也闻讯从后头赶了过来,找衣服的找衣服,配首饰的配首饰,说说笑笑间便替许樱哥收拾妥当了,又寻了油衣木屐并大伞,簇拥着许樱哥出了随园,只奔重华厅而去。

重华厅中已然一片热闹,灯火辉煌中,华娘姐妹几个正带了人在那里笑嘻嘻地布置屋子桌椅碗筷,王氏同世子妃笑吟吟地拉着张幼然说些悄悄话。许樱哥进去,笑道:“这一觉好睡,看我是来迟了。”言罢上前握了张幼然的手,命紫霭将贺礼送上:“恭喜三妹妹了。”

张幼然穿戴一新,害羞地笑着给许樱哥行礼谢过,又被华娘几个拉到一旁调笑。

世子妃示意许樱哥坐下,笑道:“想必你是饿了吧?现下只等侧妃和四弟妹、五弟他们过来便可开宴了,要不要先来点糕点垫垫?”

许樱哥笑道:“我来前就喝了燕窝粥的。”

王氏调笑:“这是在自己家里,她才不会委屈自己呢。”

说笑间,亮光闪过,一道闪电横劈了半边天空,接着闷雷声响,狂风四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土腥味儿瞬间便弥漫了整个重华厅。众丫头婆子忙关窗的关窗,护灯的护灯。

那雨越下越大,天地间黑沉沉一片,雨声雷声风声交织在一起,盖过了众人的说话声。众人便都安静下来,王氏轻声道:“好大的雨。不知侧妃与四弟妹她们可还赶得过来?”

世子妃淡淡地道:“那是要看这雨下多久了。”若是短时间内停了,宣侧妃与冯宝儿自然不能不来,但若是下得长,这二人肯定不会出现就是了。

第268章 浑水

茫茫大雨中一人疾行而来,有小厮踮着脚飞快追着给他打伞,他却是半点不顾,只顾埋头疾行。这是多事之秋……室内众人看不清他的脸面,却本能地觉着有些担忧。转瞬间来人行至阶前,许樱哥立即认了出来,忙起身快步迎上去嗔怪道:“这般大雨怎不避一避!”

张仪正身上虽披着油衣,发梢靴子裤脚却都已经湿透了,走一步便是一个水印,他望着许樱哥笑了一笑,接过她递上的帕子擦了一把脸,目光在惶恐不安的女人孩子们身上扫过,微笑道:“我还怕赶不及,幸亏是赶上了。恭喜三妹妹了,贺礼改日送上。”

孩子们之前都跟着大人紧张,见张仪正疾行而来竟然是这么个理由,便跟着放松了情绪,纷纷笑道:“三叔父,您这样闯进来,我们还当是谁呢,您从哪里来啊……”

张仪正耐心回答孩子们的话:“才从宫里当差回来啊。这内府里,除了家里人能这样闯进来,谁还敢?一个个都不动脑子!”

华娘几个女孩子都微笑起来,另几个男孩子则围到张仪正身边去摸摸他的佩刀,又问些小问题。

许樱哥妯娌三个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些数——如今康王府中自康王到张仪端,全都领了差事在外头,哪日归家不是深夜?张仪正此时冒雨赶回必是有事。却不打破这安宁,欢欢喜喜命人摆上饭菜。待得饭菜布好,仍是不见宣侧妃与冯宝儿出现,世子妃便道:“这天气实在太过糟糕,侧妃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四弟妹更是怀着身孕,不如使人拣些好菜送过去,我们这里就不等了。你们看?”

虽是为了张幼然庆贺,但她从来没有说话的余地,且她也不是非要等那不安好心的婆媳二人,自是没意见的。王氏等人更没意见,世子妃便吩咐:“上酒吧。孩子们也每人倒上小半杯,给他们姑姑庆贺庆贺。”

张仪正压低了声音道:“大嫂,我还要出去,酒还是不要喝了吧?”

“也好。”世子妃目光微闪,挥手示意玉瓶将酒收了回去,转头笑着招呼孩子们:“动着,你们三叔父身上半湿着呢,又还要出去办差的,天气不好,咱们别耽搁他。”言罢率先动了筷子。

饭吃到一半,才有宣侧妃和冯宝儿身边的嬷嬷过来转交了那二人给张幼然的贺礼,言明天气不好,都不来了。众人也不太在意,倒是世子妃想起件事情来:“论理,明日幼然是要入宫谢恩的。”

张仪正摆摆手:“正要说这个事情呢,宫中现在太乱,按程序走一走就行了,不必亲自去了。”

张幼然听说不用去,少不得松了一口气,其他人却觉着心情越发紧了几分。少时饭毕,那雨略小了些,世子妃忙命下头的人将张幼然、华娘等人全数送回房去,清场以后才问张仪正:“三弟带回了什么消息?”

张仪正道:“有两件事,第一件事,现下贺王府中众人尽数被收入宗正寺关押,就是马氏与郭氏族中也有牵连,只等案情明了再由圣上裁决是生是死,是流是放。第二件事,娘娘中的是毒。”

第一件事倒也罢了,历朝历代最恨的都是厌胜巫蛊之术,但凡是触及到的少有人能得善终。马氏是贺王妃的娘家,郭氏为贺王世子妃娘家,他们的女儿被坐实了行这厌胜巫蛊之术,必然要受牵连。就是第二件事,朱后居然是中毒,虽似是也能预料得到,但委实有些让人不能接受,更能想象得到这将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浪!

世子妃想到这些天都是康王府、长乐公主府的人在朱后面前伺疾,由不得就有些不安:“既已发现,及时救治当无大碍吧?”

张仪正沉痛地道:“是慢性之毒,且娘娘的身体本就不好,现下已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若非是今日寿王自外荐了一位名医,尚且不能发现。宫中……现下为止已经杀了四个太医,又有十余人被拘入狱中,还有含章殿内的宫人也牵连了不少,圣上下令严刑拷打,只怕能活下来的不多。”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慢性中毒,之前毒量微浅之时不能诊断出来算是情理之中,但到了后期,这么多的太医却无一人发现,那便只能说,有人是医术浅薄真的不能察觉,有人是知情者甚至于参与者,还有一种人是发现了蹊跷之处却不敢出声。因为真相一旦暴露,凭着疯子老皇帝的疯劲儿,不独是宫中要被血洗,便是太医院的人亦不能幸免,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把朱后的不适按照重病来治。没成想今日这局面却被寿王领进去的所谓“名医”给打破了!果然不是一般的乱。

雨又下得大了起来,王氏轻声道:“若是有人趁机做手脚,含章殿的人手怕是要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朱后经营这么多年留下的人手少不得被毁掉大半,实在可惜。

“必须得查!”世子妃沉声道:“娘娘自来小心谨慎,这些日子以来,药和饭食更是差不多都由三弟妹亲手打理,若非身边亲近之人出了问题,我实在想不出娘娘因何不见好转,反而到了这个地步!这人隐藏太深,实为心腹大患,不查出来日后怎能安心?”这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的意思。

许樱哥并不参与讨论,只垂眼回想自己在含章殿伺疾这些日子以来身边可有什么人形迹可疑。思来想去,能触到朱后饮食的便只有红素姑姑、马福来、静容等她熟悉的人,一想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有可能是某一方势力掺杂进去随时等着毒害朱后的人,她便由不得颤了一颤,暗箭伤人比明刀明枪更为可怖。

张仪正将许樱哥的神情看在眼里,以为她是在担心朱后被人下毒一事牵扯到她身上,便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起身道:“咱们在这里担忧也没什么用,宫中有姑母与父王、母妃,他们自会把握大局。大嫂,枯坐无益,也许娘娘随时都会宣召您和二嫂入宫,不如先散了?”

这时候宣召世子妃与王氏入宫,多半是见最后一面了,世子妃与王氏眼里都露出几分悲色来,各自悄然离去。许樱哥有些不舍地拉了张仪正的袍角低声道:“这么大的雨,天也黑尽了,你还要去哪里?”

张仪正见四下无人,伸臂将她拥入怀中狠狠地抱了一抱,低声道:“无需担忧,我这是去见岳父,过不得多久便会回来。娘娘中毒已久,与你并无关系,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去,你不用担心。”

许樱哥用力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悄声道:“现下多事之秋,你去我们家就不怕落到有心人眼里?”

张仪正捏捏她的下巴,微笑道:“傻子,我再不是从前那个莽撞的人了。我既要去,自是不怕。”

许樱哥笑道:“俗话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怕你改不掉呢。你的干净衣裳鞋袜都已送到隔壁偏厅,我帮着你换了?”

张仪正点点头,随她行至偏厅,青玉等人早备了热水巾帕在一旁候着,见许樱哥入内便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许樱哥在替张仪正系腰带时,忍不住从后面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低声道:“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不然,我与你一同去?便是被人瞧见也有个说法。”

“我是轻车简从,带你去难免不便。你若是想念他们了,我禀明岳父,让岳母明日来看你。”张仪正转身搂住她,低头在她眼帘上亲了一亲,低声道:“有我在。以往那么难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这话是对许樱哥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她和他都是死里逃生的人,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发生了,还惧怕什么呢?许樱哥不知他已知晓她的秘密,但他相信许樱哥能懂。

许樱哥果然微笑道:“是,你说得是。”言罢踮起脚尖在张仪正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她的确是个死里逃生之人,死了一回又得了一次机会,其后遇到无数次艰险总是死里逃生,这世上的事情也不是害怕它就不来的,所以实在没什么可怕的,该当如何便当如何。

这一吻犹如羽毛一般轻轻拂过张仪正的唇瓣,甘甜芬芳,令得张仪正的心“咯噔”了一下,由不得就生出些许情怀来,便搂住许樱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樱哥,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许樱哥笑道:“你说。”

张仪正道:“从前我说想当个富贵闲人,不想沾染上太多的事,你说你不怕跟着我受人白眼。但最近我的想法变了,我想我应该有更多更大的力量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譬如崔家还活着的人,他想她们过得衣食无忧,重新开始新生活;譬如许樱哥,延寿宫中的事情他不想再发生一遍,更不想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康王妃等人身上;还不想贺王府的事情发生在康王府里。

许樱哥将手触上他的脸颊:“自你从林州归来我就已经知道了,我总是要陪着你的。去吧。”言罢将他推了一把:“早去早回。”

“回去早点休息,不必等我。”张仪正抱了抱她,转身大步走入雨中。

第269章 雨夜

许衡独坐在窗前沉默地看着窗外。瓢泼大雨早已成了绵绵细雨,地上的水光反射着灯光,越发显得这夜色格外冷清。

许执从外走进来,看着许衡的背影隐隐有些不安:“父亲……”

许衡回头,望着他温和一笑:“送走你妹夫了?”

许执道:“是,儿子一直将他送到后门,应当并无人看见。”

许衡摸摸后脑勺,叹道:“便是要看见那也顾不得了。”

许执有些紧张:“父亲,局势如此严峻,咱们该如何做?”

许衡道:“一日不立嫡,便一日不能安宁。这点我是赞同康王的。”

许执心中微动,可想起许扶那夜说的话,由不得又多了几分警惕,可又委实不知许衡心中是如何想的,究竟是还心怀故主呢,还是想站在康王府这边。便试探道:“皇后娘娘这病是否与那些人有关?儿子担心,密道中的人也是他们的,这潭浑水必是他们搅浑的!”

许衡抚了抚袖子,回眸淡淡地看了许执一眼,许执被这一眼看得垂了头,嗫嚅道:“父亲,前朝已经不在了,便是果真还留得有皇裔,那也不知是龙还是虫,光凭这么几个人,蚍蜉不能撼树……”

许衡淡然道:“兵祸连年,百姓苦不堪言,好容易休养生息这几年,饿死的人才少了些,却又开始蹦跶了。是龙,他总会上天,是虫,怎么也飞不上天。我老了,不想再操这种闲心了,有我不多,无我不少。”

许执眼睛一亮,从昨夜起就一直压在他心口上石头终于轻了一半,便低声道:“父亲,既然如此,那赵璀就在许扶的院子里住着,要不要把他给……”他比了个手势,“不然有朝一日给其他人发现,难免麻烦。”

“你还是太急了。”许衡摇摇头:“他们让赵璀住在许扶那里,是一步险棋,也是在试探我们,所以还不能动他。要先从宫中来起,让之前咱家送进去的那个姓迟的首饰匠回家吧。这事儿,明日让你母亲过去和樱哥说,让她设法。”

许执有些惭愧,便只讷讷地应了一声:“是。”

许衡看了儿子一眼,微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从来是个憨拙的性子,只适合生在太平年间当你的司业,做你的学问。你是看着世道艰难,想替父分忧,也愿狠心替许扶和樱哥免除后患,可这要杀赵璀一条便要了你全部的决心,其他思虑不周也怪不得你。慢慢来吧,有心就好。”

许执的脸越发红热:“此番看南国公也是稳重许多,竟似是变了个人般。”

许衡不以为然:“他本就生在那样的人家,阴私龌龊远比你见得多。从前有帝后宠着,父母爱着,才可以为所欲为,如今参天的大树已经倒了一棵,另一棵大树随时可能倒下来压死他全家,他若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便是自己找死了。”

许执道:“父亲,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那事儿迟早会被泄露出来,到时候樱哥只怕很艰难。既不能和他们事先通气,还该让樱哥早作打算才是。”本是被逼成亲,并不存在谁诓骗谁一事,但一旦真相暴露,总是许樱哥吃亏。

许衡眸色越发深沉:“我自会打算。”

许执看着父亲已经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不知怎地,心里突然安宁了许多。却又听许衡低声道:“我相信,樱哥懂得该怎么做。”

雨声沥沥,许樱哥从梦中惊醒过来,转头一摸,便摸着了张仪正冰凉中又带些热气的身体,于是探手抱住了,将头脸靠了上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不叫我?”

张仪正将她抱起放在怀里,没头没脑地亲了一口,道:“才刚进来,你就醒了。”

“我昨夜在宫里一夜不敢睡觉。”许樱哥仰头看去,接着廊下灯笼照进来的朦胧光线,看到张仪正脸部的线条越发深刻俊美,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心里有根弦猛地动了一下,便仰着头,默默地看着张仪正,不言亦不语。

许樱哥的眼睛被窗外的灯光照得宛如宝石,小而翘的肉下巴明媚多娇,长而冰凉的头发旖旎而下披垂在二人的颈胸手臂之间,犹如最好的丝绸,让人烦躁中多了几分清凉之意,可却又撩拨得人躁闷不堪。父兄总把外头跑的事情留给自己,这是让自己回来生孩子的呢,破事再多,这日子总要过的,张仪正理所当然地低头含住了许樱哥微张的红唇。

许樱哥才是叹息了一声,舌尖便已被他灵巧有力地卷了过去,于是一声呜咽便消散在了沥沥的雨声里。许久后,张仪正抱着还在微微喘气的妻子柔声道:“我们生个孩子吧,要是皇后娘娘能熬到那个时候,晓得你有了身孕也欢喜,午后我去见了娘娘,她夸你了,说你有宜男之相。”

许樱哥没说话,只往张仪正的怀里又靠了靠,不说这时候孩子来得合适不合适,难道世道不好日子就不过了?她和张仪正的年岁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也不算小,该有就有了吧。只要不死,只要努力着,总能过下去。

宫中,安六面色惨白地跪在太极殿外,沉默地看着面前泛着水光的青砖,雨下得不太大,却最是缠绵,令得他全身上下尽数湿透,散落的碎发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脸上,显得他那张本来极俊俏的脸更多了几分凌厉。

黄四伏慢慢走出来,停在他面前叹了口气,低声道:“安国公,夜已深了,圣上已经歇了,回去吧。”

安六深吸了一口气,仰头不要命地朝着灯火犹自辉煌的太极殿大声喊道:“皇祖父……昭仪娘娘她冤枉!”

黄四伏吓了一跳,忙着去捂他的嘴,颤颤巍巍地道:“安国公诶,您便是不惜老奴这条贱命,也还当顾惜自己啊。”

安六挣开,将头磕在泥水里,声声泣血:“昭仪娘娘她十五岁上就伺候祖父,这么多年从无二心,那一年,祖父带兵出征,皇后娘娘病重,是她在娘娘跟前衣不解带地伺候,为此掉了胎,从此不能生育,所以皇后娘娘至今称呼她一声姐姐……她要害娘娘,哪里会等到这个时候?”

之前还称皇祖父,现下连那个“皇”字都省了。

黄四伏急得不行,安六却是豁出了,一桩桩,一件件地历数当年的陈年旧事,虽则许多事不该他一个做孙子的来说,但他却知道,刘昭仪是他还能自由进出宫廷,面见皇帝的唯一保障,更是那个计划里绝不能缺少的一个重要环节。不然功亏一篑,迟早都是人为刀殂他为鱼肉,与其日后死得窝囊,不如放手一搏。

黄四伏听着这些陈年旧事,始终不见太极殿中有任何动静,于是一颗心缓缓放了下来。许久,太极殿的门开了一条缝,另一个在皇帝跟前得脸的太监陈德忠走了出来,道:“圣上赏刘昭仪人参一支。”

安六叩首谢恩,心里和身上却一样的冰凉。说了这许多的话,只怕还是当年刘昭仪为了朱后流产一事打动了里头那位冷心冷肠的人,所以刘昭仪才能苟延残喘。倘若朱后就这样死了,刘昭仪岂不是要殉葬?

含章殿内,朱后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阵之后,眼看着周围红了眼的康王等人微笑道:“看你们,看你们,个个儿都用这样子对着我,我不耐烦看。”

康王妃忙挤出一个笑:“母后,现下找对了病因,精心调养很快就能好起来的,您不是说想看小三儿和樱哥的孩子么?总能看到。”

朱后凑兴道:“要说,小三儿这辈子做得最踏实的一件事就是这桩亲事……”

有人悄悄进来,给康王使了个眼色,康王趁着她婆媳二人说得高兴,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沉声道:“如何?”

来人低声将太极殿外的故事禀告了一番,康王平静地转身进了内殿,长乐公主靠过来:“四哥,怎么说?”待得听完经过,许久才道:“君心难测。真是可惜了。”早前还喊打喊杀要彻底灭了贺王府一般,连带着马家与郭家都要倒霉,现下却又因为安六一番哭诉而心软,这变化也太快了。

康王淡淡地道:“不急。”言罢平静地走到朱后跟前柔声道:“母后歇了罢,儿子给您守夜。”

安六回到梧桐宫中,刘昭仪还在佛龛下跪着诵经,王七娘呆呆地坐在阴影里,看见他进去才勉勉强强,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安六瞥了她一眼,径自走到刘昭仪身边轻声道:“祖母,圣上赏您人参一支。”

刘昭仪一下子扑倒在佛龛前,许久才颤抖着声音道:“天可怜见,当初我那孩儿没白死。”又狰狞了脸色道:“你去查,究竟是谁栽赃陷害的你母亲大嫂他们?实在太过歹毒了!日后,日后总要叫他付出代价!”

王七娘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已经到了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竟然还想着日后报复,别的不说,就光说去查,怎么查?靠什么查?

安六垂手应了,转身看到王七娘的表情,淡淡地道:“你放心,好歹你是姓王的,圣上如今正要用你家人,怎么也会留你一命,我断然拖累不了你。”

王七娘将头昂起,漠然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安六再不看她,快步往外,三转两转避开了四周的耳目,直奔那荒废了的延寿宫而去。

第270章 酸恨

下了一夜雨的天空并不一碧如洗,铅色的云层厚重而湿润,上京城笼罩在一片冷清的潮湿之中。许樱哥料理完家事,就见有人来报:“三奶奶,忠信侯夫人与武将军夫人来了,大奶奶请您过去。”

许樱哥忙理理发鬓与衣裙,朝着平日世子妃与王氏议事的花厅而去。花厅里坐着姚氏、傅氏、武夫人、许杏哥,四人的脸上都带着些淡淡的微笑,正轻言细语地同世子妃和王氏说话,张幼然在一旁含羞而坐,身边放着几个礼盒。

许樱哥晓得这两家人是结伴而来,借的都是恭贺张幼然晋封县主的名,实际上私底下肯定是有许多消息要避人耳目借机传递的。有丫头在外含笑道:“三奶奶来了。”

许樱哥含笑入内,一一招呼过来,目光与姚氏对上之时,情不自禁就带出了几分小儿女的委屈与娇气。姚氏看得明白,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去关怀体贴她,只假意问了几句朱后的身体,又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诸如孝敬皇后,尊敬长嫂打理家务是本分之类的话。

其他人含笑静静听着,等这过场走完了,世子妃才又问起武夫人:“姨父去得有些日子了,可有消息传来?”

武夫人微笑:“快要回来了。”武戴此去是奉皇命押解贺王父子与其亲信入京,一旦差使完成,贺王一系当再无翻身的可能。尘埃便可基本落定,这样的消息,在座的人都是喜欢听的。

众人便都添了几分精神,说笑起来,不一时,姚氏起身要更衣,世子妃善于察言观色,便道:“三弟妹陪了亲家夫人去罢,我们在这边说说话,难得有人陪我解解闷,都是至亲,留下来吃饭!”

“那就要烦劳大嫂、二嫂了。”许樱哥扶了姚氏往后头去,进了随园,摒退下人,又命青玉等人将门看死了,才持了茶壶要给姚氏奉茶,姚氏便将她一把拉住:“不来这些虚的,坐下说话。”

许樱哥挨着养母坐下来,一点点地将头靠在养母的肩头上,轻声道:“又让父母亲担心了。”

姚氏无声地叹息了一下,轻轻摩裟着许樱哥明显瘦了的背脊,豁达地道:“生在这样的世道,现下还能活成这样,算不错了。”

许樱哥微笑:“本来很多委屈和害怕想与娘说,听您这样一说,立刻便又觉着其实很不错了。至少,我们不是贺王府。”

姚氏笑笑,到底神色间带出了几分凝重之色:“你听好了,我这里有一件要事。你父亲让我细细说与你听,你心中要有数,更要打起精神,十二分小心……”说到这里,谨慎地起身将窗给推开了,瞧着坐在廊下的苏嬷嬷与绿翡几个压低了声音道:“你可还记得萧家为何会落到那个地步?”

许樱哥道:“当然是记得的。”她都记得,只要是她听过的,看过的,她基本上记得,除非是萧家人隐瞒了她不曾告知过她的。

姚氏低声道:“那些人又找上门来了。”

许樱哥只觉得天地间一片寂静,随即觉着狗血到好笑,偏来又笑不出来,便只是看着姚氏轻声道:“和赵璀有关?哥哥现下这模样也是有关联的吧?”

姚氏点头:“那时你还小,可能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或者忘记了。你戴过半块团龙佩,那不是件简单的东西,这个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为了一个承诺,萧家已经付出了倾族的代价,但这些人又阴魂不散地找上门来了,前朝余孽啊,这就像是个笼罩在他们兄妹以及所有知情并帮助过他们的人头上的可怕梦魇,轻易摆不脱,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若是萧尚书地下有知,晓得自己侥幸留下来的一点血脉被逼迫至此,不知是否会后悔做了这个忠臣?听着姚氏的叙述,许樱哥心中一片冷然,她没有什么忠和义的想法,她只觉得萧家为了一个诺言已经做得够多,再不该付出代价了,那恬不知耻的所谓前朝皇子未婚夫完全可以去死,那些做白日梦的疯子也可以去死。

许樱哥冷静地道:“需要我做什么?”

姚氏对她的平静有些微惊讶,随即又笑了,早该知道这个养女是这样的性子,有了难处晓得及时和亲人求助,该挺身而出的时候却又绝对不推脱,比之许扶还要善于审时度势。于是低声道:“那个姓迟的老工匠是他们的人,你父亲的意思,不管他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都应该先让他合理地消失才对。”

老迟师傅是许家唯一一个在明面上推举送入宫中的人,又是这样的背景,的确不该再留着了。许樱哥轻声道:“哥哥糊涂。”

姚氏道:“他只是不想再拖累我们。”

出发点是好的,却不见得做得就妥当。许樱哥叹息道:“我们出来得差不多了,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