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以弱

夜已深沉,四下里一片静寂,便是虫儿也似是安眠了,许樱哥和衣躺在床上,恍惚间听见宫门轻响,立即起身趴在窗前偷窥。但见月色朦胧下,含章殿宫门大开,几盏华丽的宫灯开路,老皇帝的御辇一路直进,守候在外的含章殿宫人跪了一地,待要山呼万岁之时,长乐公主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圣上有旨,无需喧哗。”

于是众人便都只是默默拜倒在地,御辇停下,长乐公主上前亲手扶着老皇帝下了御辇,低声说了句什么,老皇帝便站住脚抬眼往前看去,同时挥挥手示意跟随的众人退下。

众人井然有序,潮水般地往下退去,只余老皇帝与长乐公主父女俩抬头看着被人从正殿内扶出来的朱后。朱后羸弱的身子弱不胜衣,一身华装披在上头松松垮垮,毫无美感所言,许樱哥看去时,依稀可以看到她发上的珠玉在月光与灯光下交相辉映。她离得太远,看不清这家人的表情,却看到朱后由人扶着盈盈下拜,老皇帝则抢前几步将她扶住,夫妻相会的那一刻,朱后突地将帕子捂住了口,长乐低呼一声,老皇帝怒斥一声,抱住朱后疾步入了正殿。

长乐在院子里将帕子擦着眼睛,转头吩咐:“传御医!”于是一阵鸡飞狗跳,四处的灯火都亮了起来,许多人都起了身。许樱哥关窗躺回床上,安静地听着四处的动静,她听到四下都有人轻轻开关门的声响,晓得众人都知道了朱后病重,所以都不敢睡,等着小心伺候。论理她也该跟着众人守在正殿之前,随时等待宣召,但她不敢。她怕老皇帝一旦看到她便会想起那件丑事,于是对朱后的十分怜爱与愧疚便会减少到五分。

门被人轻轻剥了两下,静容低声道:“夫人,是婢子。”

许樱哥起身将门开了一条缝,静容闪身而入,立在黑暗里轻声道:“娘娘有命,不拘外面发生什么事,即便有人来宣,夫人也当充耳不闻。”

许樱哥垂手听了,应道:“是,谨遵娘娘懿旨。”这本就是之前朱后交代过她的事,她自己也晓得不该出去露面,如今朱后再这样慎重地使人交代,她更晓得避让,打死也不出去的。

含章殿中,朱后斜躺在床上,笑盈盈地望着坐在身边的老皇帝,声音虚弱得似是随时都要消散不见:“臣妾大抵是将不久于地下了,近来总是想起年轻时的事情。想当年,臣妾第一次见到圣上时,肚子里装的是糠团子,蓬头垢面,却被人虎狼一般驱赶着,只当是活不过当时。夫君您的马行到妾跟前之时,妾,只当是催命的恶鬼,可是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一件狐皮斗篷盖在了臣妾身上,好暖和……”

朱后说到这里,一口气上不来,将手捂住了口只是拼命咳嗽,似是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将出来一般的。“御医怎还不到?再催?告诉他们,一盏茶之内到不了就永远都别来了!”老皇帝不知所措地紧紧攥住朱后的手,眼里说不清是惊恐还是怜惜,又或是内疚,神态却是暴怒狂躁到不可一世的。

殿中众人惊恐地匍匐在地,瑟缩一片,唯有马福来含肩缩背一溜烟地往外奔去传命。朱后缓过气来,将手无力地挥了挥,柔声道:“不要为难他们,内外有别,妾这病反反复复,也没到要召他们守在一旁的地步,圣上这是要他们插着翅膀飞呢。”

老皇帝将手掩住她的嘴,轻声道:“不要说话了,朕知道了。”

朱后摇头:“不,圣上您不知。妾若是此番不说,只怕日后再无机会……”

老皇帝却是惊恐地看着他手上的鲜血,再看到朱后的鼻子里毫无征兆地滴下鼻血来,朱后却是一无所知,面上还带着笑容,目光柔和地看着老皇帝。

红素姑姑大惊,低喊了一声:“娘娘……”

于是宫中众人便都发出一阵抽泣声,老皇帝的脸色勃然而变,狰狞道:“找死……”

众人顿时哑了声息,连呼吸都几乎顿住了,红素姑姑勃然一惊,远处的康王妃与长乐公主也都变了颜色,朱后道:“不要发怒……怒伤肝……”到此,突然顿住了,将手轻轻触上鼻尖,一手濡湿滑腻的鲜血,于是低了头惭愧地将帕子盖住了半张脸,侧过脸低声道:“妾如此样貌,叫圣上笑话。”

康王妃的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在了地上,长乐公主死死咬着牙,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老皇帝闭了闭眼,收了面上的狰狞之色,伸手接了红素姑姑手里的帕子,将朱后的手拉开,温柔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血痕,低声道:“那一日,你立在马下仰头看着我,虽则蓬头垢面却难掩清丽之色,眼睛如同雪里的一汪清泉,温润清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只觉得怕你冷……”

“从此之后,妾便过上了好日子,再不曾担惊受怕挨饿受冻。”朱后温柔地看着他低声道:“妾本以为只是一夕恩爱,谁能想到竟是隆重礼聘,一生一世,无上荣光,又有儿女双全……”说到此处见老皇帝神色微凛,便粲然一笑,低不可闻地道:“所以此生遂愿,只恨不能看到圣上一统天下之日。”

“你能看到的。”老皇帝眉间松了一松,将手一挥,红素姑姑俯了俯身,领着室内众人退了出去。

看着内殿门被人关上,长乐公主与康王妃不知不觉间互相攥住了彼此的手,然后发现彼此的手里全都是冷汗。御医匆匆赶来,却被挡在了外面,肝胆俱裂地匍匐在地请罪,却无人有胆敢上前去打扰帝后叙旧。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听到里头传来老皇帝疲惫沙哑的声音:“御医呢?”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推门而入,御医几乎是跪爬着行到凤榻之前,正要请罪,老皇帝已是起身让到一旁淡淡地道:“好生诊治,饶你不死。”又道:“宣康王明日入宫伺疾。”

康王妃悄悄打量帝后的神色,看到朱后神态安详,老皇帝坐在一旁沉默地想着心事,眉间的戾气淡得几乎看不见,腰背佝偻,整个人似是又苍老了许多。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许樱哥明明疲倦到了极点,偏偏大脑兴奋得很,越睡越清醒,竟然是睁眼到天明。天色微明时分,老皇帝的銮驾才从含章殿起驾,自即日起,御医常驻含章殿。不一时,康王奉旨入宫伺疾。

彼时许樱哥已整装完毕,悄悄行到小厨房为朱后熬制了最后一顿清粥,又调制了四碟朱后最爱、清爽开胃的小菜。才刚将饭食装好交与静容,便得到朱后命她入殿的消息。

含章殿内今日比之昨夜多了几分祥和安宁,自昨夜以来一直笼罩在大殿上空的低气压却不曾减少半分,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朱后气色衰败,已是时日不久。

康王正端了药碗在一旁伺候朱后服药,见许樱哥入内,便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随手将手里空了的药碗递给许樱哥。许樱哥忙接了放好,轻声道:“娘娘,粥菜已是得了,您是否要进一点?”

朱后蹙了蹙眉,仿佛是半点食欲全无,去还是柔声道:“摆上来罢。”又道:“辛苦你了,好孩子。”

许樱哥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朱后,由不得心里不酸,忍住了,微笑着道:“这是孝道。”

朱后笑笑,抬眼看着康王:“你不是有话要问这孩子的?”

康王便转身往旁而去,许樱哥赶紧跟上,二人就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康王道:“听你母妃说,昨日你遇着的那个人手里拿着咱们府里的牌子?”

“是。”许樱哥连忙又将昨日在延寿宫中遇到神秘人之后的事情细说了一遍。康王面无表情地自袖中取出一块腰牌:“可是这样的?”

许樱哥慎重地看了又看,轻声道:“是。”

康王皱眉道:“知道了,你下去收拾吧,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出宫。”

许樱哥没忍住,轻声问道:“父王,三爷他……”

康王淡淡地道:“他在宫门外等你。”言罢撇下她自往朱后身边去了。

时间紧迫,许樱哥匆忙给朱后等人磕头辞别,又与红素姑姑、静容等人道别,接着光明正大地跟着含章殿的女官走出含章殿的大门。才出大门,就见黄四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许樱哥由不得心虚害怕极了,虽则知晓昨夜朱后大概是达到了目的,大家都假装不知道那件丑事,力求在朱后活着时营造一个太平假象,但丑事毕竟是丑事,谁晓得老皇帝是否会突然变了心思,将她给弄死了以绝后患?

谁知黄四伏却是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领着人自进了含章殿。女官轻声道:“像是来替圣上颁旨行赏的。”

许樱哥道:“走吧。”一路疾行,胆战心惊,草木皆兵,但出乎意料的顺利,没人多看她一眼,也无人找茬。直到行至宫门处,看到立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张仪正,许樱哥才觉得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

第265章 有旨

许樱哥很想快步朝着张仪正奔去,但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她矜持地同送她出来的女官告了别,才稳重地向着张仪正缓步走了过去。

朝阳的光辉照在她身上,好似给她镀了一层薄金,令得她的浅笑也多了几分灿烂。张仪正微眯了眼看着她走近,低声道:“还好?”

“好。你呢?”许樱哥在他身边站定了,仔细看着打量着他,差一点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张仪正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走吧。”二人一前一后往宫门外行去,即将上车之时,恰逢福王自另一边而来,两下里一相逢,一种难言的尴尬便油然而生。许樱哥垂了眼,平静地跟在张仪正身后对着这位她只见过几面、年轻且漂亮的亲王行礼。

福王亲热地伸手去扶张仪正,示意他二人起身:“自家骨肉,不必多礼。”又担忧地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凤体可安?”

张仪正抢在许樱哥的头里答道:“娘娘凤体安康。”

福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那就好,娘娘福泽深厚,实是我辈之幸。”

张仪正笑道:“可不是么?实在是子孙之幸。”

福王的目光此时才落在许樱哥的身上,许樱哥眼观鼻鼻观心,正是乖顺懂事守礼的小媳妇模样。

福王叹道:“昭容娘娘有东西赐给幼然,昨日却是因故耽误了,不如侄儿媳妇帮她带去?”

罗昭容有东西要赐给张幼然不是怪事,昨日事急,忘了也是情有可原,事后命人再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问题是,明明派人出宫亲自行赏示恩才是常理,他母子何故偏要他们带出去?许樱哥心思微动,抬起眼来看着福王平静地道:“请七王叔吩咐。”

福王笑笑,轻轻一挥手,自有随从上前奉过锦盒一只,福王看定了许樱哥道:“里面是珠钗两对,一对给幼然,一对给侄儿媳妇压惊,算是赔礼。”

许樱哥不及开口说话,福王已然转身离去。张仪正命人接了锦盒,道:“既是给你的便接着,走吧。”

车帘才刚放下,张仪正便握住了许樱哥的手,低声道:“你可还好?”

许樱哥投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眶有些许湿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张仪正抚着她的头发沉声道:“无论如何,我总会找到你的。昨日是怎么回事?”

许樱哥伏在他怀里缓缓将昨日的情形一一道来,其间张仪正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待听到她提起那个神秘人时不由皱起了眉头:“近来我也做了不少事情,父王倒也还信任我,可我从未听说过这宫中有密道的。”

许樱哥想起康王等人的反应,心中隐隐猜到了答案:“莫非这人不是你们的人?将我引出去还可算是想要我把早前看到的事情说给娘娘听,暴露那个密道又有什么意义?”

张仪正摇头:“不知,父王自会使人去探查。”想到朱后的身体与宫中的局势,二人都有些沉默无语,却只是越发紧靠在一起。张仪正一手拨开福王所给的匣子,但见里头装的一对喜鹊登梅珠钗,另一对却是莲藕。

许樱哥拿起那对莲藕珠钗,叹道:“喜鹊登梅,想必三妹妹会有好事。这莲藕钗子却是给我的,莲藕中通,这是要我心里明白就好,不要多嘴呢。”

张仪正冷笑:“他们这是笃定你不敢把事情说出来呢,还是明知你一定会把事情说出来,偏要来撩拨我们?”

许樱哥将珠钗扔进匣子里:“我总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

张仪正道:“你既已出宫,短时间内不会有人不长眼来找你麻烦,你只管安心养着就是,其他事情有我们。”

到了康王府外,张仪正与许樱哥告别:“我还有差事在身,你自己进去,好好休息。”

许樱哥虽则万分不舍,却也只能含笑道:“保重。”

张仪正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放心。”

许樱哥看着他带了亲随骑马走得远了方才入内,走不多远,迎头便撞着王氏与世子妃,那二人看见她都是一副欢喜模样:“昨日幼然回来说起,可把我们吓坏了。怎样,你都还好?”

“多谢二位嫂嫂关心,我一切都好。”许樱哥持了王氏的手,随她二人一同入了花厅,悄声将宫中的大体情形说了,却不敢把那丑事与自己遇到的隐秘事件说给她二人听,自然而然地借着康王妃的吩咐换了话题:“母妃吩咐,这几日紧闭府门,轻易不要让人进出,更要小心谨慎,但凡是觉着不对劲的地方就要速速报给家里知道。”

这家里,专指的是康王府的男人们,此刻男人们的心思都用在别处,这府中的琐事都是交给女人们打理的。俗话说,变故起在微末处,她们此刻便是男人们的另一双眼睛和耳朵,以及手。她们要保护好孩子们的安全,让府中平安无事,确保不会后院起火,以便让男人们能安心做事。

世子妃转头看向许樱哥:“三弟妹可否需要休息?”

许樱哥道:“大嫂,我还撑得住,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吩咐。”

世子妃道:“是有事情要你做,现下我要先召集人碰碰头,再重申一遍府规,敲打敲打。你若撑得住,便在一旁看着听着,稍后我要请你帮着把这府里的饭食给我看牢靠了。”

许樱哥从前也做过这差事,倒也觉着轻车熟路,便笑道:“这是大事,我当然是要尽心尽力的。”

世子妃见她顺从清明,心里很是满意,板了脸吩咐身边得用之人:“先给三夫人送早饭上来,再把我的话传到各院,请侧妃娘娘、四奶奶、五爷、三娘子,还有各位姨娘一并到这里来,我有话要说。”

众人自领命去各院传递消息,不一时,早饭也送了上来,许樱哥着实饿了,邀请世子妃与王氏共进早饭被拒后便不客气地坐到一旁去吃,偶尔才插一句话。才刚放了碗筷漱过口就听外间脚步声响,接着张幼然急匆匆地奔了进来,有些窘迫地同世子妃和王氏行礼问了安,仰头含泪看着许樱哥道:“三嫂你可好?”

康王妃新给她挑的嬷嬷孔氏随后跟着进来,小心陪笑道:“三娘子昨夜都不曾睡好,才听说三奶奶回来就赶了过来,不及通传,难免有些失礼了,几位奶奶不要怪责才是……”

世子妃摆摆手:“不碍事,我本就使人去寻三妹妹过来说话的。”不然她妯娌三人在说话,不经通传张幼然哪里就能闯得进来?

许樱哥仔细打量了张幼然一番,见其神色虽然复杂难言,倒也没看出有什么乖戾之气,更多的是对她的内疚和担心。便含笑招手叫张幼然过去,柔声道:“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我昨日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便起来游走游走,谁想竟然失了方向,倒叫你们替我担心了。”

张幼然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却知趣地没有再追问,许樱哥朝青玉招招手,青玉忙将福王给的锦盒奉上,许樱哥取了那对喜鹊登梅的珠钗递给她道:“这是昭容娘娘赏赐你的。原本昨日就要与你,后头因为我的事情给扰了。所以今日特为让我替她带来与你。”

张幼然却不曾露出多少欢喜的模样来,颇有些别扭地行了一礼,道:“谢昭容娘娘赏。”抬头看着许樱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许樱哥猜她大抵是晓得自己的身世与身份的尴尬之处,有话想要说,有情想要纾解,却无人可诉,甚至于连口都开不得,便轻轻拍拍她的手,道:“安心。”

张幼然的眼圈微微一红,低头掩饰了自往一旁坐下,默默不语。外间隐隐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却是众人得了世子妃的吩咐都往这里来了。

宣侧妃当头走入,酸道:“我还禁足着呢,这王爷与王妃都不在家,我倒是高兴大奶奶让我出来走这一趟透透气,就怕过后王爷与王妃知道了,怪我不懂规矩。”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都晓得宣侧妃这是不满世子妃把她当成寻常姬妾就这样把她喊到这里来,所以故意找话说。世子妃淡定地请她坐了,道:“是有些不合规矩,但我传的是王爷与王妃的话,少不得要把众位请在一处都听仔细了才算是慎重守礼。”

见她祭出康王与康王妃的大旗,众人便都静默下来,却又有冯宝儿姗姗来迟,走一步停一步,不胜娇弱。于是众人都自动离她远了些,就生恐不小心碰着这宝贝疙瘩招了祸。

冯宝儿笑吟吟地在许樱哥下手立了,轻轻柔柔地同许樱哥打招呼:“三嫂这些日子伺疾辛苦了,似是轻减了。”

许樱哥微微颔首,并不言语。冯宝儿眼里闪过一丝愤恨,转过头却又是温柔平静。

“今日把大家都请到这里来,是有事要说,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世子妃再次重申了一遍加强版的府规,王氏在一旁敲着边鼓,直听得众人心惊肉跳,紧张兮兮。世子妃见目的达到,挥手便要叫众人散去。却见王府大管事快步进来,道:“宫中有旨。”

第266章 胜强

“恭喜贺喜。”无数的贺喜之声将张幼然围绕了个遍,张幼然却只是呆呆地站在人群里,怔怔地仰头看着天边的白云,脸上似喜又似悲,哪里顾得了旁人是否会背地里笑话她失态,经不得富贵?

谁也没想到,她随随便便入宫一趟,便因讨了朱后的欢心而得了个明华县主的封号?俸禄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从此之后她便可堂堂正正立于众人面前,再不是那个养在角落里,无人知晓,无人过问的小小王府庶女。

张幼然的眼里忍不住流出几滴泪来,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甚至抛弃了原则与道德也不曾得到的,现下轻轻巧巧就得到了。这人生,是否正如许樱哥平日与她说的一般,上一步是悬崖,下一步却是鲜花?她眨了眨眼,不顾体统形象地将袖子擦去眼泪,转身略过身边的宣侧妃与冯宝儿,径直向着许樱哥和王氏等人走去。

宣侧妃与冯宝儿神色复杂地看着张幼然,然后仇恨地对视。宣侧妃很怨冯宝儿,倘若不是她搞出那么多名堂,这好事如何会轻易落到张幼然头上?即便皇后迟早还是要解决张幼然这个问题,最少张仪端也不至于就落到这个被人遗忘,不闻不问,不上不下,不明不白的地步,只要能在皇后面前露了脸再尽心伺候一回,难道皇后还忍心让他这样空着?冯宝儿不但是别人吃剩下的残羹剩饭,还是丧门星啊。

冯宝儿唇边露出一个看似示弱讨好,实则挑衅的微笑,用只有她与宣侧妃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姨母这是有些怨恨三妹妹忘恩负义吧?想她之前,被扔在角落里自生自灭,若非是您一直悉心照料着,教她读书习字女红针黹,她如何能有今日?”

宣侧妃磨着牙低声道:“你还好意思说?若非是你心狠手辣,拿她作伐,她如何会恨我到这个地步?我前头做的若干年功夫,尽数丧在你手里!”

“我若是侥幸成功,这时候只怕姨母又要显摆是您运筹帷幄,之前的功夫下得深了罢?”冯宝儿状似无意地将手轻轻抚在自己的小腹上,叹息道:“姨母对她又有几分真心?当初多亏您晓得她的心性,帮着我做了那个局,哄得她听我指挥,不然光凭我一人,哪能在短短的时日内便将她哄得如此乖顺听话?”见宣侧妃一张徐娘半老的俏脸扭曲得不能再扭曲了,越发欢喜不已:“姨母身子不好,还在将养呢。可别被这不懂事的丫头给气着了。”

宣侧妃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狰狞的脸色稍许缓了缓,讥讽笑道:“看看你做的好事,小四这么大了还无爵位,生出的孩子在人前也要矮一头!”

冯宝儿不以为意:“姨母在我跟前入府几十年,不也没能解决了这个事?所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王爷根本就没把您和四爷放在心上。您呀,这几十年白白辛苦了!”言罢打了个呵欠,转身往回走:“哎呀,好困呢。”

宣侧妃气得手抖脚抖,转头看着正对着许樱哥等人抹眼泪的张幼然,有心想走过去表示一下恭喜再套套近乎,将之前耗费干净的情义稍许捡些起来,可看到世子妃冷冷清清的神情,终是没脸过去,便只转身默默走了。

世子妃转头看着张幼然抱歉地道:“本该为三妹妹办场宴会庆贺一下,但现在皇后娘娘病着,实在是不好太过张扬。只能是先办一场家宴,等日后再寻机会补上,你看如何?”

张幼然眼角瞥到冯宝儿婆媳走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算是放松了些,将许樱哥的手越发握得紧了些,诚恳地看着世子妃道:“大嫂,家宴也不要办了吧,我不是不懂事,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了。”

世子妃欣慰笑道:“这是封赏,怎么也不能不管的,那也是感激君恩的意思。这家宴也不能算是什么家宴,母妃在宫中,父王他们太忙,便是咱们自家的女眷们随便聚一聚,还望三妹妹不要嫌弃冷清才是。”

王氏也道:“这些都是有定例的,我们自会安排,便是母妃在府中也当如此安排,三妹妹就不要再推辞了。”

张幼然这才给三人行礼道谢。世子妃便交代许樱哥:“我看你全无精神,先去睡一觉,起来再理事,不差你这一时半会儿。”言罢果然吩咐青玉等人:“好生伺候你家三奶奶,绝不能怠慢了的。”又叫人给许樱哥送上补品若干。

许樱哥微笑着受了,感叹世子妃实在会审时度势,需要与她团结一致共同对外之时便是不遗余力地对她示好,不需要时便悄悄伸脚绊一绊,随时提醒提醒她谁才是老大。可这时候,许樱哥倒也真没心思计较这个,她心里挂着的事情实在太多,还记得有个安置在客房里的卢清娘需要她去处理。

世子妃见许樱哥神色坦然地受了她的好意,心中也满意,便要同王氏商量晚上该怎么给张幼然庆贺,却又有管事进来禀告道:“冯将军府的大奶奶来瞧四奶奶。”

自冯宝儿怀孕之后,冯家人便三天两头地往这府里头跑,世子妃晓得当此之时冯家得罪不得,又得了康王妃那要奉为上宾好好招待的旨意,自是不会拦着,便道:“让她去,好生伺候着,不得失礼。”又吩咐:“警醒着些,莫要让那些不要紧的小事情惊吓着了四奶奶,不然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管事心领神会,自下去安排不提。

张幼然跟着许樱哥一同出了花厅,诚恳地道:“三嫂,我是全然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造化,有些话我不好同两位嫂嫂说,对你却是说得的,你,可有什么要告诫我的?我只怕是穷人乍富,让人笑话了去。”

许樱哥觉得很欣慰,低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张幼然脸红过耳,难堪地瞥开眼神,几不可觉地轻轻点了点头。

许樱哥便又道:“你可怨恨?”

张幼然茫然许久,轻声道:“我以为我会怨恨,可听说往事之后,却只觉得没有力气了。我该恨谁?”又能恨谁呢?

许樱哥叹息一声,拍拍她的手背:“从前我教你大规矩,让你谨守本分,不曾让你去争去抢,是因为我觉着那便是对你最好的。难得你经过这么多事情还能相信我,你既然让我给你忠告,我还是那句话,谨守本分,做自己分内该做的事。”

张幼然辞去,许樱哥招手叫青玉上前,疲惫地将半个身体的重量挂在青玉身上,慢吞吞地往前走:“卢家娘子如何了?”

青玉低声道:“她昨日清早起来,便收拾了包裹细软说要离去。婢子苦留不能,就禀告了二奶奶,派人去了她娘家寻了她兄弟来将人接了去。菡萏也是跟了去的。”

卢清娘看似温柔没主意,实则是个懂礼知事的倔强性子,许樱哥原也不曾想过能让她久留,听说是她娘家兄弟亲自来接回去的,倒也放了几分心,便问道:“没有闹?”家中女儿莫名其妙就被休弃,谁会心甘情愿?何况卢家本就是大族,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

青玉叹道:“怎会没有怨恨?卢小公子当时气得要死,但因着是在咱们王府,没理由闹。后面却是给卢家娘子拦住了,卢家娘子说,家里谁要是去闹,她便挂死在树上,难道她堂堂正正一个人,除了能嫁许扶便不能再嫁人了?非得去缠着一个不珍惜她的人?卢小公子是流着泪离开的。”

许樱哥无言以对,便吩咐道:“去将双子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待得进了随园,刚洗漱完毕坐下喝茶,双子便奉命而来,照旧在帘下立了,低声道:“小人已将奶奶的信亲自递到了侯爷手中,昨日侯爷便将五爷叫去了府里,可后头似是没说到一起去,五爷被打了一顿扔了出来。小人还听说侯爷要开宗祠除了五爷的名。”

许樱哥如坠云里雾里,这至于么?想了一回,隐隐又觉着应该是与许扶这些日子的反常以及赵璀的死而复生和突然出现有关系,却始终不得要领。便想着得设法见一见许衡等人,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好。

可她才犯了官司,哪里敢出去随便乱走?少不得让人去打听张仪正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好叫他陪她回许府一趟。这一打听,竟就打探出个大事来。

有人举报贺王妃与贺王世子妃等人对帝后心生怨望,在府中秘行厌胜之术,诅咒帝后。老皇帝本就厌弃了贺王,又因朱后病重而忧心,闻讯更是大怒,已是命福王、安六、张仪正再次带兵围了贺王府,再入府中搜查。虽则现下还只说是搜查,但实际上大家都晓得这罪名是一定会被落实的,因为皇帝已经信了,所以这罪名已被提前定牢。贺王一派真正完了,便是剩下个漏网之鱼安六,在他跟着福王等人入府亲自做了这屠戮自家骨肉的事情后,他还能剩下什么?

第267章 所谋

安六背手立在贺王府正院前,眯了眼睛冷漠地看着面前乱纷纷的一片。所谓墙倒众人推,在众人眼里贺王府算是真正完了,所以以往凶悍高傲的贺王妃此时被人强扭着按倒在地,披头散发、嚎哭呼喊间也与菜街子上的寻常老妪泼妇没甚区别。从前总用鼻子眼看他的哥哥和世子妃等人更是惨不忍睹,华丽的贺王府被挖得七零八落,不但是地皮被掘了三尺深,便是地面上摆放着的值钱之物也被搜罗了个干干净净。

贺王妃怨毒地瞪着安六,疯狂地挣扎着要往他这边扑过来,声嘶力竭地赌咒:“小贱人生的贱种,如今你可心满意足了?你出卖父母,戕害手足,大逆不道,必不得好死,必下十八层地狱!”又有其他人等跟着疯狂诅咒,都是一副恨极了他,巴不得吃他肉,寝他皮的模样。

安六无动于衷,充耳不闻,仿佛众人骂的并不是他。张仪正蹙眉看着这场闹剧,隐隐有所感悟——老皇帝这是在报复,大概以为昨日许樱哥撞破他的丑事,正与贺王府逃不掉干系。既然贺王府想坐山观虎斗,他不如彻底毁了贺王府,再用这样的方式逼迫安六,叫安六永无翻身之术。

福王的态度与两个沉默的子侄辈完全不同,他温润可亲,万分同情地上前劝着贺王妃:“二嫂这又是何必?六侄儿这也是奉的旨意。圣上使他来,也不过是取个公平公正的意思,这不还在搜查着么?若是二嫂清白,自是会还二嫂一个公道。”

贺王妃却是晓得这些人必然会在这府里找到罪证的,自己今日难逃一死,遂“呸!”地吐了一口痰,骂道:“狐媚子生的不要脸的狗东西,肮脏的下贱货,也配在我面前卖弄?人在做,天在看,别以为我不知你母子栽赃陷害。你等着,我便是到了地下也要找你母子清算。”

福王勃然变色,再也不肯开口。不一时,有人抬着一只装满了木人的箱子快步走出来,将那箱子往众人面前一放,大声道:“都是从这院子里各个角落里挖出来的。”

“这,这……二嫂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你们可真是,叫人怎么说好呢?”福王满脸惊色地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转头去看安六与张仪正:“两位侄儿,你们看?”

张仪正淡淡地道:“七王叔是主事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福王叹息道:“我心中虽然不忍,却是无可奈何了。如实上报吧。”

张仪正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睛垂下。

安六瞥了眼惊恐地抱在一起痛哭或是悲愤痛骂的贺王府众人,转身便走。行不多远,听到贺王妃凄惨无比地哭喊了一声,接着众人一阵惊呼,却是贺王妃趁人不注意,一头碰死在了廊柱之上。安六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终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