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正见她眉眼生动,眼里的阴霾已似是散去不少,心情便也跟着轻松了几分,怅惘兴奋中又多了一种奇怪的踏实感和饱足感,仿佛直到这一刻,许樱哥才算是真正成了他的同伙。于是不知不觉间唇角便带了几分笑意:“还好?”

许樱哥依恋地将脸往他掌心里贴了贴,低声道:“还好,没逼着我吃药,尽数倒在了花盆里,就是这样冷冷幽幽的,有些寂寞啊。”不过随便抱怨了两句便又转换了话题:“你从哪里来?”

张仪正笑笑,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早上在宫里同父王闹了一场,刚才又同母妃闹了一场。你这里如何?”

许樱哥同是轻声回答:“他答应了。”

张仪正“唔”了一声,默默将事情又捋了一遍,再次与许樱哥就某些细节商量了一遍。

“三爷,奶奶,晚膳好了。”秋蓉低眉垂眼地远远站着,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许樱哥就嫣然一笑,起身去拉张仪正:“咱们去吃饭。”康王妃命人给她开的药可以不喝,直接倒花盆了事,她的用具吃食照旧干净得很,张仪正每日可以归家陪她……虽然这宽容建立在她必须配合并实现诺言的基础上,但想必经过张仪正今日这一闹,分别很快就在眼前。

不出张仪正所料,七日后,贺王败退,康王登基大典,举城欢庆。站对了队的人欢欣鼓舞,排队领赏,做不完的事情,站错了队的人痛哭流涕,懊悔不完。

康王府作为新皇潜邸更是骄傲而又喜庆热闹,主子们赶早入了宫,下人们也以各自的方式庆祝着这扬眉吐气的一天。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开了随园,因为三奶奶许樱哥的病情越来越重,张仪正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再加上某些不能轻易言说的缘故,谁也不敢不长眼睛地往随园周围凑,便是要办差经过,也是特意要绕远一些才觉得安心踏实些。

钦天监推算出的日子的确是个好日子,不冷不热,云淡风轻,正是离开的好时候。许樱哥静悄悄地站在随园里,不舍地将房舍花木看了一遍,转头看着垂着两只手静悄悄立在一旁等候的毛寅道:“毛总管,我们走吧。”

做这样棘手的事情,最怕的就是对方不合作,遇到聪明人,大家便都轻松。毛寅松了一口气,神色里多少带了几分讨好亲近之意:“奶奶请这边行,许家四爷已然候着了。”又警告地看了秋实与秋蓉一眼:“还不赶紧扶着奶奶?”

秋实与秋蓉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定了许樱哥,这也不知是真把自己当病人看待还是怕自己临时反悔逃跑?许樱哥轻笑一声,由得她二人将自己扶上了软轿。

软轿安安静静地沿着早被清理干净的路径,穿过康王府偌大的花园,行至康王府后角门处,许樱哥下轿,同已经长成英俊少年郎、面有忧色的许揭笑了笑:“四弟。”

许揭微红了眼圈,与送人出来的大管事毛寅客气了两句,转身看着许樱哥轻声道:“先上车罢。”

许樱哥最后看了眼沐浴在晨曦里的康王府,决然地上了早就等候一旁的马车。

“二娘子。”车中有人对她行大礼,许樱哥定睛看去,不由乐了:“怎会是你?”

跪伏着的青玉抬起头来,看着她双目含泪:“二娘子,您去哪里婢子就去哪里,不怕苦的。您要再赶婢子走,那便是没良心。”

许樱哥摸了摸鼻尖,回头笑看向紧随一旁的秋实同秋蓉道:“瞧瞧,这没规矩的丫头竟敢说我没良心。”

虽是调笑,但语境委实太冷,秋蓉与秋实本就各怀心事,哪里又笑得出来并捧场?便只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许樱哥深觉没有意思,便郑重道:“连累你们了。”

这话倒是得了回应,秋实与秋蓉都忙着表示:“没有连累,能伺候奶奶乃是婢子的荣幸。”

分明就是两个监视她的人,许樱哥更觉着没意思,便懒洋洋地扯了扯青玉:“要跟我走就擦了泪。”

青玉欢喜得很,飞快擦了泪上前替许樱哥整理坐褥并靠枕,又问:“娘子可饿?这里有夫人亲手做的芙蓉糕,茶也不错。”

许樱哥安心地享受着这份待遇:“唔,尝尝。”

马车驶过虽然已经安宁下来却还显得萧条的上京城,平稳而快速地迎着朝阳,向着城外驶去。将至长街尽头,马车突然停了一停,一直紧随其后的许揭轻声提醒道:“二姐姐,是王家六娘。”

透过纱窗,许樱哥看到街边停了一张朴实无华的马车,车前摆放了一张小几,几上有酒,王六娘跪坐车前,遥遥对着她这边举起面前的酒碗一口饮尽。

许樱哥轻轻一笑,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诀别了,上京城。

诀别了,十年恩怨情仇,繁华惊梦。

宫中,太极殿前,新皇登基,万岁之声排山倒海。高高在上、踌躇满志的新皇被下垂的十二冕旒遮去了大半容颜,张仪正毕恭毕敬地随着人群三呼九叩,心却已经跟着许樱哥飞到了城外。

第330章 脱壳

才经过贺王之乱,上京城外各府的庄子别院尽都被洗劫一空,更有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残垣断壁的。从前香火旺盛,历经风雨仍然未倒的香积寺此番也遭了难,大雄宝殿被贺王二子临行前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参天的古木也被毁坏了不少,许樱哥一路进去,一路感叹。

大管事毛寅毕恭毕敬地跟随其后,忙里忙外,直到亲眼看着许樱哥安顿好了才小心翼翼地与许揭解释:“现下叛王虽然往南溃逃,但附近还有散兵游勇,人心尚未稳定……所以还当在此多留些时候,待得风平浪静了才好往东朝聊城而去。”

康王府的三奶奶只是病重,尚未亡故,康王妃虽把许樱哥先送将出来,也不过是不乐意再让许樱哥与张仪正耳鬓厮磨,日夜相守。说到要走,现下的确不是好时候,便是人家肯放,他们也是不放心的。也不是没有更隐秘偏远、未被毁坏的庄子,但又如何比得过人烟旺盛的香积寺这里安全?许揭心里有数,客客气气地回答:“这是贵人想得周到。现下家父已经使人先往聊城,等到那边准备好,这里也当差不多了。到时我们家自会使人相送,府上只管放心,断不会食言。”

许家与康王妃早有交割,过几日许樱哥便当病重亡故,随后她的嫁妆会被送回许家,再折算成金银,一半送聊城萧家为建房买地、修墓寻嗣子之用,另一半交由许樱哥自己拿着。许家自会派人送许樱哥回聊城萧家,从此后世上再无许樱哥此人,她与张仪正二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永不相见。

细节处毛寅虽然不知,大方向却是把握的,见许揭爽快便也爽快,只将秋实、秋蓉等人叫到一旁耳提面命了一番,才又与许樱哥正式辞别,打算先往隐秘处躲些日子,不叫张仪正晓得自己去了哪里。许樱哥也不多话,客客气气地放了人走,自叫许揭进去说话。

许揭同样不能在此久留,留足了人手便告辞离去,许樱哥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天黑,起来用过素餐,便着人打听这寺中的情形,重点自是那一间摆着无字灵牌的房间,待听得那一排房子同样毁于兵祸后便丢了开去,从此不再想这事。

她从前是来过几回寺庙的,入寺之时便是戴着幕笠而来,自不会无事便往外头去晃,每日只是深居简出,安安心心地等着事态发展。秋实与秋蓉二人见她安静随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稳稳落了肚里,再不似刚来时那般谨慎小心了。随着二人放松,不再时时刻刻跟进跟出,许樱哥也松了口气。

过了十余日,许家来了消息,道是康王妃已然封后,宣侧妃封了端妃,张仪承封了太子,世子妃李氏封太子妃,张仪先封了惠王,王氏做了惠王妃,张仪正封了泌王,张仪端则封了郡王。便是许樱哥这个名字也得了个泌王妃的称号,只可惜她无福消受,诏书未到便已落气身亡。更早些死去的冯宝儿却是无声无息的,并未听说有追封或是要如何的消息。诸臣子论功行赏,各有所获,许衡加封太傅,武戴封候,长子武进承爵。

没人与许樱哥提起自她消失之后,张仪正的反应如何,许樱哥也不去问,只在她“亡故”当日问秋实要了一坛子素酒,就着几碟子素菜独自静坐了一个时辰。

又过了约十日,消失了许多天的毛寅与许执再次出现,带来金银布帛若干,秋实与秋蓉也来与许樱哥辞别,许樱哥便知自己这回真正地将要与这座城市和这些人诀别了。

一应事务都不用她操心,自有人安排好车队与随同伺候护卫的人手,她只需要同上一次离开康王府时一样,安安静静地登车就好。虽然与张仪正早有商量,更有预谋,许樱哥与许执话别后还是忍不住问了毛寅一句:“他还好么?”

毛寅平静回答:“知道您平安无恙,殿下便很好。”顿了顿,又道:“等过些日子,殿下将带兵前去抵御西晋,以殿下之英勇,他日必将成为国之栋梁。”言罢双手递上玉牌一只,毕恭毕敬地道:“这是娘娘所赠,但凡日后您有事,便可递交当地县衙一用。”

“请替我给贵人传句话,多谢贵人手下留情。”许樱哥笑笑,对着上京城遥遥一礼,登车而去再不回头。

刚封了王的张仪先十分卖力,这些日子以来又将贺王和他的残兵败将们赶得更远了些,故而许樱哥等人一路行去,虽则比不上太平年间,却有吃有喝有住处,悠闲自在,无人打扰。若非是随行人员中还有新科皇后安置的眼线紧紧盯着,日子安宁平顺得许樱哥几乎都差点忘了自己其实是一个被迫离去,即将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的人。

然而这种安宁注定只是暂时的,变故发生在远离上京城一千余里的大围山。

当日有雨,山道难行,众人冒雨寻了很久才寻到一个小村落,并在相对来说最富裕的一户农户家中暂时入住。晚饭吃的是农家做的面疙瘩汤,许樱哥等人自带的白面,农家自制的酸菜加姜丝熬了汤。汤又热又酸又辣,面疙瘩做得劲道有味,被连日赶路败了胃口的许樱哥这一顿饭吃得格外香甜,因见青玉挑挑拣拣,少不得苦劝:“多吃些,这般天气行路,谁知道下一次吃着热饭是什么时候?”

青玉颇有些惭愧,解释道:“婢子是心疼娘子,这般粗物如何能入得您的口?”她却吃得如此香甜,与从前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命运何其悲凉!

许樱哥正色道:“能留一条命在,有吃有喝就已经很不错。想一想那一位就晓得知足了。”

她虽未指明,青玉却晓得她指的是冯宝儿,便转愁为喜:“娘子说得是,婢子不知足了。”

这山野地方没什么乐趣,主仆二人收拾完毕后便往床上躺了休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悄悄话。却听淋淋雨声中忽然传来几声狗叫,许樱哥挺身坐起,竖起耳朵静听。青玉见她神色凝重,少不得也跟着紧张起来,又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是那些人反悔了,想要趁着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永绝后患?

窗上发出一声轻响,似是有人在外叩了叩,许樱哥惊了一惊,拦住想要抢在前头的青玉,自走到窗前轻轻拉窗往外探望,但见一粒圆润的石子静静躺在窗下,被雨水淋得莹润透白。小小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不远处的房间里传出随行人员的欢声笑语,再往远处看,便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山石与树木间杂其中,尽都幻作了无数的阴影。

总算是到时候了。许樱哥轻轻出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沿着房檐走过去弯腰拾起那粒莹白圆润的石子,小心翼翼地藏在袖中,坦然朝着自她出了门便起身走到门前盯着她举动的那位前康王府暗卫道:“这样的天气,又是人烟稀少处,听这狗叫声,似是又有人来?”

那人恭敬道:“小人这就使人去探查。”言罢果然安排了人手前去探查。

许樱哥点点头,转身自回房间,轻声叮嘱青玉:“今夜睡觉就不要脱衣服了。”

青玉不明所以,越发紧张。许樱哥也不解释,闭目养神。探查结果自然是没有什么破绽的,不过是几个同样赶路的客商冒雨求宿。

天黑夜深,狗叫声再次热闹起来,此起彼伏后又迅速安静下去,许樱哥兴奋地自床上一跃而起,用力推推青玉:“快穿鞋子。”行至门前轻轻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看着门前静立着的双子微笑道:“你来了。”

双子的眼睛亮得惊人:“来了。”顿了顿,轻声道:“是冯家的人。”

早知道冯家不会放过她,难为他们家等了这么久,这绵延几百里的大围山正是最好下手的地方。想来这兵荒马乱的,各种意外层出不穷,似她这样带着金银财物的貌美年轻女子会被人盯上并消失在这茫茫的大围山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一切都如张仪正与许衡谋算的差不多。

许樱哥看了看隔壁房间,但闻随行人员已经闻声而起,已然有人低声布置防守,便吩咐已经穿戴好的青玉:“不要出声,随我来。”

二人随着双子刚走出十余丈远,便听得身后马蹄声乱响,接着刀剑之声响起。有马和接应的人藏于树林之中,许樱哥翻身上马,用力一甩马鞭,轻声道:“走吧。”剩下的就都是张仪正与许衡的事了,她只需要向前,向前,再向前。

是夜,许樱哥永远地消失在了世人的眼前。

消息传回上京城皇宫,已经贵为国母的康王妃半晌不语,独自在小佛堂中静坐了半日。在听说张仪正已经带人闯出上京城前往大围山搜寻的消息后,无奈叹息了一回,带人前往太极殿面圣。

第331章 相聚

正当雨季,绵延几百里的大围山潮湿而泥泞,不时还有被雨水浸泡得酥了的泥石滑落下来阻了道。官道上还好一些,最难的是那些平日里山民行走的小道,委实泥滑难行。

着了男装的许樱哥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双子身后默默沿着山间小道朝着前方而行。青玉打扮成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厮,狼狈而安静地紧随其后,只偶尔看着最前方的那个陌生中年男人的背影时,面上多少有几分迷惑与担忧。

这陌生的中年男人在那日夜里突然出现,话不多,身手矫捷,声音却阴柔得很。青玉自问虽是个丫头,见识却不差,观其言行猜是个内监,但在她的认知里,从未见过许樱哥与这样的人有过什么来往,又见其神神秘秘的,本就惊惶的心里少不得多了几分担忧与迷惑。她不知这一行人是要往哪里去,更不知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但从许樱哥这两日与双子等人的只言片语中,她晓得自己与许樱哥经过那一夜后在众人眼里是真的死在了乱中。如今她与许樱哥二人真正成了见不得光的人,聊城再也去不了,甚至于这大华也没了她们的容身之所。

许樱哥许久不曾听见青玉的声音,担心她没吃过这苦头不能坚持,少不得多加关照:“再忍忍,很快就要走出这片大山了。”

青玉挤出一个笑:“难道公子能走,小人就不能走?”话音未落,脚下便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许樱哥手疾眼快将她拉住了,笑道:“抓着我走吧,咱们互相搀扶着。”

青玉也不客气,扶住了许樱哥的胳膊轻声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即便是在树木繁茂不辨方向的深山里,即便走的是与来前完全不同的道路,她也能看出路线是改变了的,之前是向着东方而去,如今却是折回去了。

许樱哥倒也不瞒她:“难为你憋了这么久才问,我们这是要往西南去。”她们要去巴蜀,那人许诺的,许扶就在前方途中等着她。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两个月,等她再绕路折回去,怎么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想必那时许扶已经伤愈,可以前行了。想到兄妹二人将要团聚,再想到那男人给她带来的那封许扶的亲笔信,许樱哥颇有些欢欣鼓舞,酸疼的脚便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知道了目的地,青玉轻松了许多,却又有了其他问题,指着那中年内监轻声道:“他是谁?”

“不知。”许樱哥抿了抿唇,说来惭愧,与这人见了几次面,又一起在这大围山中转悠了这些天,她竟连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日常只与双子等人一样以“先生”相称。也不是没问过,但他总一副不愿说的样子,她总不能为了人家不肯说名字就与人翻脸夹了生。

青玉有些牙疼,既然不知,何故如此信任?

许樱哥没法儿和青玉说得太清楚,当初是病急乱投医,所以信了这人的话,毕竟她就同这人所述一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后来见了许扶的亲笔信便有些信了,再经过这些天的经历就更信了些。她闲下来的时候也会仔细思考关于这个人和这件事,但想来想去没答案,便只能告诉自己,且信他的确是为了多年前自己生父的救助之恩,如若不是,他也迟早会提出他的要求。

那人似是知道她们主仆二人在谈论他,顿住脚回头目光炯炯地看过来,青玉吓得一缩脖子,许樱哥却是朝着他微微一笑,那人也就回了头。

张仪正安排了来领路的人对这一片熟悉到了不能再熟悉的地步,在许樱哥等人的脚即将被雨水泡烂之前终于把众人领出了大围山。此后又换了许家安排的领路人,带着沿着另一条路向着西南方向而去。这是许衡与张仪正早就商量好的,领路的和行路的互相不知彼此的身份,领路的只管按主人的吩咐把身后的人领到要去的地方并替他们清扫干净障碍,行路的则只管埋头赶路,非是不得已,双方不打交道。

虽是人少马快,一切从简,但因了要避人耳目的缘故,众人走得并不快,出了大围山的第七日,众人到了离上京城二百里外的朱雀镇附近的一个小集镇。

彼时已是傍晚,待得吃了晚饭天便已经全黑。双子前去打探消息,许樱哥则与青玉关在房里洗浴及替彼此因骑马磨破了皮的双腿搽药,主仆二人才刚收拾妥当门便被人敲响。

开了门却是那中年内监站在外头,这还是从逃出来之后那人第一次单独来寻她,许樱哥心中由不得的生起几分雀跃与期待来,微笑道:“先生是要来领我去见我兄长的么?”

那人点点头:“他就在这附近的一户农家休养。”因见青玉立在门前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便淡淡地道:“小丫头要是不放心,也可跟了来。”

青玉巴不得这一句,立即跑上去紧紧抓住许樱哥的胳膊,却又想着双子在就好了。许樱哥却是知道以这人的身手,便是双子在也不是他的对手,便安安心心地跟着那人前去。

已然立秋,黑夜无月,夜风带了几分清寒。京畿附近本来自始都是繁华之地,偏来这一带当初也曾被贺王乱军洗劫过,许樱哥等人一路行去寂寞冷清得紧,偶尔从人家门前经过,就连狗吠之声也不能闻。

“原来这些地方的狗挺多的,可惜之前都被人吃光了。”那内监似是知道许樱哥心里的疑问,不经意地解答了一番后指向前方一户人家:“就是那里了。”

越是接近,许樱哥的脚步便越是迟缓下来,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里面其实不是许扶,或者是一个伤重并变得面目全非的许扶,她该怎么办?

青玉却没那么多的想法,见那人敲开了门后便抢先许樱哥一步进了门,左右张望觉得无碍了才叫许樱哥进去。

院门前立着一对老实巴交的老夫妇,巴掌大的院子一望到头,院子里一棵梨树,树上一个梨全无,树下的竹椅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许樱哥等人一动不动。虽是瘦得皮包骨一样的,虽是光线昏暗不清,虽是隔了这么远,许樱哥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背影,正如当初她看着那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一样,直觉地就认出了那不是她的兄长。

许樱哥拔腿往前跑去,她想喊哥哥,那一声哥哥却在咽喉里就化成了哽咽。竹椅上的人闻声转过头来,含笑看着她轻声道:“来了?”

许樱哥呆站片刻后破涕为笑:“真好。”

许扶虽瘦得不似人形,两颊的肉都瘪了下去,脸上的那道疤痕也越发显得狰狞,又有一只手因伤行动不便,但他到底还活着。他和他想要保护的人都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

死去的人还活着并且还神奇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青玉惊讶得合不拢嘴,却见许樱哥已然转过身走到那中年内监跟前行了大礼:“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中年内监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青玉呆了呆,也跟着跑了出去,因见那对老夫妇还呆呆立在那里,便又折回去将人拖了出去。

“我本以为必死无疑,醒来却看到了他。”许扶回忆起那个夜晚仍然慨叹不已,“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许樱哥笑中含泪:“他说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良心的,又说当初父亲曾救过他,所以他才会先在宫中救了我,后来又救了你。可我至今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许扶轻声道:“休说你不知,我也只知他是父亲当年的一位故人。他并不是幼年入宫,而是成年后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才净身入的宫,他未入宫之前有妻儿,我们家里曾接济照顾过很久,但后来他儿女早夭,妻子改嫁并不知所终。听他的意思似是对黄一多等人颇有怨愤之意。故人之情,报恩之意或许真有之,但对黄一多等人的报复之意大概也不能少。”

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大概是因为害怕做了无根之人所以辱及先人,这倒也能理解,不管此人何故援手,不论如何最终都是他兄妹受了益。许樱哥道:“总是承了他的情,若他日后有要求,咱们能做的就尽力去做好了。”

许扶点点头,静默片刻后方轻声道:“她如何了?”

许樱哥晓得他问的是卢清娘,心中也有些难受:“她一直都记挂着你,从未有忘。”言罢将自己如何与卢清娘一道认尸,又说了些什么话的事情细细与许扶说了一遍,试探道:“她知道哥哥还活着,心中很是欢喜,若是……”

许扶摇头:“不了,从前她跟着我就没好日子过,以后也有不了,何必呢?”生怕许樱哥还要再说,便立即换了话题:“我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咱们这就走吧,这次除了青玉都有谁跟了你来?”

“还有双子。其余人有两个是姨父安排的,还有两个是三爷安排的。”许樱哥轻轻叹了口气,按着许扶的指点入内取了个小包裹,扶定了许扶往外,轻声说起聊城老家的事:“……姨父都会安排妥当,不用咱们操心了。日后若有机会,咱们再回去悄悄祭拜就是了……”

第332章 知秋

一场秋雨一层凉,昨日还热得让人心烦气躁的上京城几乎是在一场长达一天一夜的雨后就迅速凉了下来。

含章殿花木葱郁,正是秋菊桂花盛放之际,打理完宫务的熊皇后带了一队宫人散步其中,有些寂寞地想,虽则现在自己当了家做了主,悬在头上的那把剑也终于被取了下来,怎么反倒寂寞了许多呢?并不是做了新皇的夫君沉迷于歌舞美人轻慢了她,新皇十分勤奋爱政,后宫也未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女人还是那几个女人,也未曾新晋了美人;也不是儿子不争气,她的三个儿子都已经成才,长子做了太子,次子与三子做了亲王,不但手握重兵深受信任,还都十分能干并且友爱;唯一一个女儿也赶了来与她团聚,儿女双全,过得极不错。这是有什么不满?

思来想去,却是宫规森严,再不能轻易见着儿子儿孙们,惯常伺候在身旁的儿媳也再不似从前那般能日日时时陪伴在跟前。她想起了已经多日不见的幼子张仪正,连带想起了那命运多舛、已经彻底消失的许樱哥,心里多少有些怅惘,便问道:“小三儿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呢?”

“听说是前去协助二爷追剿叛王残兵了。”曲嬷嬷小心觑着皇后的神色,多少看出了些寂寥,便不露痕迹地安慰解释:“三爷这些日子可忙着,这不,回来后便立即又要整装前往西边抗晋的。”

熊皇后的眉间便露出几分愁绪,自许樱哥去后,张仪正便似乎没有闲下来过,来她这里请安的次数也变得很少。虽则他显得总是很忙,似是怪不上他不肯来看她,但做母亲的人,又如何会不知道儿子和自己生了隔阂,有了疏离之意?她本担心他会日渐消沉,可他却也没有,只是不停地奔波做事,脾气倒是又怪诞癫狂暴躁了许多。许樱哥已死,日子却还要继续往下过,总不能放任他这般下去……皇后摘下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名品菊花,吩咐道:“七夕将至,不能宴会,便准备些可心的精致玩意儿赏给三品以上各大臣家中的女眷罢。”

七夕节,女儿节,那自是主要赏赐与诸大臣家中的未婚适龄女子。虽则现下并不适宜婚嫁,但总有那么些意思在里头,亲王选妃,哪里是匆忙间就能办成的?自然是要早作打算,等到一切齐备,也就差不多了。这可真是一件大事呢!曲嬷嬷兴奋起来,趁机道:“娘娘,冯夫人递了牌子想入宫觐见,又给端妃娘娘那边送了明珠两斛……”

熊皇后不悦地一拧眉头,冷笑道:“她家可真急,姐姐才死了两个多月,妹妹就急着要嫁人了?礼义廉耻何在?”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刻薄,几乎是完全断绝了再与冯氏结亲的可能性,便是那冯家女儿得了皇后这句评语,只怕日后婚事也是多有波折艰难——便是许多人早就忘了礼义廉耻,只记得厉害取舍,但新皇与皇后自来就爱的是这一套,谁敢不识趣地去娶这样的女子,与这样的人家结亲?但这也叫咎由自取。曲嬷嬷暗自得意,再接再厉地道:“还有一件事,听闻前些日子冯家长子冯昌在军中不敬三爷,被三爷下令塞了马粪,当众鞭笞并断了其右腿……”

冯氏满门都是行伍之人,断腿便等同于断了吃饭的家伙。而这冯家长子冯昌,也就是冯宝儿的长兄,正是冯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弄残了这人,便等同于在冯家的心窝子上插了一刀。也不怪冯夫人这般着急,明知现下并不适合入宫走动,却也甘冒风险。张仪正何故如此行为,熊皇后心中也是有数的,所谓新仇旧恨,早有冯氏左右摇摆,不停招惹,后又有许樱哥之死,不能出气也就罢了,既然有能力出气,何故要忍着?这还只是个前奏,冯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熊皇后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冯家也是有功劳的,这孩子未免太任性了些,也不怕失了分寸激怒了他父皇。你们也不早些说与我知道。”新皇且记着冯氏的那些“丰功伟绩”,更不会放心冯家手中的兵权,之所以没有算账夺权不过是因为现下时机不到,她虽能理解张仪正的心情,也没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却觉着他该再等等才是。

曲嬷嬷见她并不是真生气,就笑道:“非是有意瞒着娘娘,而是消息才传进来。娘娘放心吧,三爷是占着理的,谁也挑不出错来。”

虽则癫狂,到底还是比从前稳重多了,熊皇后默了片刻,道:“记得许家有个姑娘叫梨哥的,机会合适的时候带来给我瞧瞧,再打听打听他们家都中意什么样的人家,该当给她指门好姻缘。”想想又吩咐:“入秋了,给太子、二爷和三爷分别送件鹤氅去,让他们多多保重。再告诉三爷,若是那人知道,也不乐意他拼命。”

曲嬷嬷行礼退下,自领了人去收拾东西,顺便把皇后娘娘将在七夕遍赏三品以上诸大臣家眷和对冯氏女儿不满的消息透了出去。消息一传出,便惊起无数涟漪。两位丧偶的青年皇子都需要婚配,且还都没有孩子,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于是但凡自认门第高贵的人家都下了重金精心装扮打造女儿,只盼能借机一飞冲天。

又有宫人暗示姚氏,皇后娘娘怀念去了的泌王妃许樱哥,有心要替梨哥指一门好亲,就不知许家看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家。姚氏与孙氏商量一回,不过挑了户家世清白,作风正派的一般官宦人家,子弟自是极好的,能干上进且温和端方,倒叫许多想与太傅府结亲的人家吃了一惊。帝后听闻,不过一笑,道是许衡也太谨慎小心了些,然后赐下金珠锦缎无数。

而那满载着皇后母爱的鹤氅送至军中,却是与连夜带兵追击贺王残部的张仪正堪堪错过。

草木知秋,才不过下了几场秋雨,刮了几场秋风,原本葱郁碧绿的树叶竟就露了几分黄色并凋零起来。许扶坐在树下静看着上京方向,已然平和下来的眉眼里更多了几分寂寥之意。

许樱哥悄悄看了眼许扶,低头咬断藏青色男袍上的线头,又与一旁的青玉使了个眼色。青玉会意,便上前去搀扶许扶:“公子来试试这件袍子补得如何。”

许扶配合地起身,微笑着道:“合适的很。”

“公子,咱们势必是要在此处耽搁几日了。”双子快步进来,把打探来的最新消息说给众人知道:“离此百余里的地方正在追剿叛兵呢,虽则不见得会往这个方向来,却也要防着有那散兵游勇四处逃窜躲藏的,且路上想必防备得紧,不如多留些日子,等局势平稳些再上路。”若是冒然上路,给人拿住了认出来可不是耍处。

乱世求生,哪能那么容易?既然走上这条路,就该知道会有各种意外出现,前路迢迢,她不急在这一时。许樱哥很容易就接受了现实,更觉着许扶的身体其实还很虚弱,连日赶路也不是什么好事,能歇歇便歇歇。许扶好不容易捡了这条命,对于许多事情也是改变了太多看法,闻言自是道:“既然如此,那便再等等。”

客栈、酒肆等地本是惹是生非之地,暂居可以,长住却不妥。双子便去寻了个孤寡老婆子独居的地儿,只说许扶病着的,要寻个安静地方长居养病,那孤寡老婆子生存不易,自有些贪钱,见其给的钱财丰厚便不多问,先就把自己住的正房和两间稍微像样些的厢房给腾了出来,每日还负责做饭,只巴不得他们多住些时日才好。

众人整日里深居简出,许樱哥除却每日与许扶按摩那只受伤的手臂外就是在有限的条件下精心捯饬些吃食给众人进补养身,双子则与张仪正派来的那领路之人不时出去探望打听消息。

忽忽过了三四日,双子回来道:“前头的仗打完了,贺王兵败身死,惠王打了个漂亮仗,立了大功,兵将们也撤退了个干干净净。那领路的说,再歇两日便可走了。”

许樱哥颇有些失望,她本期望着张仪正也在这附近,还能在某个深夜里突然出现,与她见上一面说说话,看这模样只怕是不能见了。失望归失望,却还记得有个人没消息,便问道:“贺王是死了,他那些儿子呢?不是说安六很厉害的?”

双子道:“安六是厉害,但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此番是除去贺王身死的消息外,还听说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儿子死了几个,有两个被押解入京了。安六是死是活却是不知,但想来便是活着终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许樱哥就不再问,安六犯下的事不小,弑君,偷玉玺,逆谋,基本这世上最严重的罪他都犯了一遍,若是就此死了还算是上天对他仁慈了,不然他非得被凌迟不可。

谁也没想到,她那么快就见到了安六。

死去的安六,他的死并未似他之前所做的那些事一样轰轰烈烈、夺人眼球,他安静地死在了荒郊野岭里的一个小小的山神庙里,身下还压着那自宫乱之后众人遍寻不着的黄一多。二人都是致命伤,只是与白发凌乱、面目狰狞、五官错位、死不瞑目的黄一多相比较而言,安六死得很漂亮。说他死得很漂亮,是因为即便他身上带了无数的伤口,有些伤口甚至已经溃烂得深可见骨,但他的脸却很干净,表情平静,乌青发紫的唇边还带着得意轻慢的笑容。似乎是在得意终究是他压死了黄一多,而不是黄一多死在了他上面,也可能是在得意别的什么。

地方很偏僻,若非是许樱哥等人要掩人耳目,不得不行此小道,想必也不能见到。两人的尸身尚未毁坏,许樱哥猜着当是死得不算太久。她没有看到那只传闻中的玉玺,也没有心思去寻这只烫手的山芋。

那中年内监倒是极感兴趣,只可惜他把整个山神庙都翻遍了也不曾寻到那只玉玺。他便只有将黄一多与安六的尸体翻来覆去地折腾,“这二人在互相捅杀之前都曾经中过毒。”他用很肯定的语气和许樱哥与许扶说,同时那双冷漠的眼睛里闪着不明所以的亮光,“想必是狼狈为奸,分赃不均,互下杀手……”

许樱哥没去细听他后面说些什么,山神庙内气味难闻,不好久留,所以她很快就出了山神庙并走到不远处的树下吹风。她有些好奇在安六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故他没有与贺王等人在一起让那只玉玺发挥应有的作用,而是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了小庙里,但可以肯定一点,他的命送在了那只他拼死盗出的玉玺身上。

既然玉玺轻易寻不着,又要避开那领路之人的耳目,众人便不能久留。许扶轻轻一把火就将黄一多与安六烧成了灰,让这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了阴曹地府也还能一直纠缠,永不寂寞。

天边的流云变幻如花,山神庙外的风光明媚,许樱哥忍不住想,如若安六知道他的埋骨之地其实就是这样的一块地,如若安六知晓他的下场就是这样的一个境地,那么他还会不会做下那些事?答案是,他还是会去做,因为他是安六,他不信命,所以他要拼到最后。所以她认为安六挂在脸上的那个得意的笑,其实是送给新皇的——我就是要叫你们永远都找不到玉玺,就是要让你永远都坐得不安稳。

安六和黄一多的死给这只小队伍带来了别样的沉默,在走出这条偏僻的小路后,他们失去了那始终不知名的内监。许扶暴跳如雷,恨不得折回去把人给杀了,许樱哥拉住他,轻声道:“缘分至此,强留无益,赶路要紧。”

便是要报恩,那内监各救了她兄妹二人一次便已经足够,既然他对那玉玺感兴趣有想法,便由得他去,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杀未必能杀,强留下来更是祸端。

许扶沉默许久,终是听了她的话。又往前行了两日后,许樱哥终于在道旁看到了凯旋归去的张仪正。不过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彼此却已经明了对方的心意,她等待着,他也等待着。